郎太太母女三人因为出了红十字会之后,实在无处可以安身,所以急得双泪直流,不知如何是好。护士长陈先生匆匆地走来,他手里拿了一封信,一见他们三人泪流满面的神情,似乎非常难过的样子,遂低低说道:
“郎小姐,我们红十字会也是出于不得已而叫你们走的,伤人一天一天地增加,痊愈的人若不出院,那如何住得下去呢?不过我是明白你们的苦衷,你们走后,恐怕是无处可以去安身的。现在我问你们,假使给你们到难民收容所去安顿,不知道你们愿意去吗?”
“陈先生,我们是穷途落魄、无家可归的一群可怜虫,只要有安身之处,那已经是够欢喜了,如何还有不愿意的道理呢?”
郎露茜听他这样问,遂连忙把手背擦去了眼泪,欣喜地回答。陈先生见她以手拭泪的动作多少包含了一些孩子气未脱的成分,一时更加感到她的楚楚可怜,遂把手里那封信交给露茜,说道:
“既然你们愿意去住的,我这有封介绍信给你带去。这收容所在民国路铁门旁边,里面有个办事员张之江先生,他是我的朋友。你把这封信交给张先生,他一定会收留你们的。”
“陈先生,你这么热心仗义,真不知叫我们如何感谢你才好。”
“陈先生菩萨心肠,将来一定会发财,一定有好报应的。”
郎太太听了露茜的话,也向他感激得流下泪来回答。陈先生微微地一笑,摇摇头,说道:
“这年头我倒不想发财过好日子,只希望为国家做些工作罢了。郎太太,你们不必多说感谢的话,还是早些去吧!”
“那么我们这些席子和线毯是应该还给你的。”
郎露茜把席子卷拢,又把线毯折好,还给陈先生。这真是出乎意料的事情,谁知陈先生摇摇手,说道:
“这原是我私人的东西,我可以做主意,送给你们吧!因为这几天晚上时冷时热,若没有毯子盖一些身体,只怕会受寒的。”
萍水相逢毫不认识的陈先生,他竟会这样爱护备至地关怀他们,这叫露茜心中由不得也深深地感动起来,因此眼角旁又涌上了泪水,情不自禁地问道:
“陈先生,我们还没有请教您的大名,您这样好地对待我们,也让我们记在心里,将来可以报答您的恩典。”
“我叫陈思民,郎小姐,这一些人类的互助,也谈不到恩典两个字,我有事情走了,你们快些去吧!”
陈思民说到这里,他伸手过来,很有和露茜握别的意思。但忽然他把伸出的手,又抬到头上去抓抓头发,红着两颊,匆匆地走开去了。郎露茜见他很光明磊落的态度,所以也很敬佩。眼望着他走远了,方才搀了弟弟,扶了母亲,慢慢地踱出红十字会。郎太太一路上赞美陈先生的热心,觉得他真是我们的恩人。
由红十字会到民国路的难民收容所,是要经过法租界的大马路。民国路是法租界和南市的交界路,所以也都有铁门的。因为这几天日本飞机毫无目标地轰炸,南市的居民区也有好几处被炸毁,所以这交界处的铁门也关了起来。每天开放,也有一定的时间。当郎太太母女三人走到郑家木桥铁门边的时候,只见铁门是关得紧紧的,望到铁门里沿民国路的人行道上坐着的都是一班无家可归的难胞。有几个难胞,也不知为了什么缘故,他们要想爬过铁门来。但这些可恶可杀的安南巡捕,却拿了木棍子,耀武扬威地把他们打了下去,不给他们爬过来。露茜瞧此情形,又焦急又心痛,焦急的是铁门不知什么时候开,我们怎么能走过去?心痛的是这些安南巡捕本身已经做了亡国奴,而我们中国的同胞,还要被亡国奴来欺侮,这无怪国父说中国是已到了次殖民地的地位了。国人若不再努力奋斗,来达到国际上自由平等的目的,则中国的前途实在是太危险了。所以这次战争,实在是中国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露茜这样想着,她把家破人亡的痛苦暂时忘记了,她希望中国能得到胜利,把日本打败,赶出在中国的土地上,那么中国老百姓纵然粉骨碎身,受尽千辛万苦,也不算这么冤枉了。郎太太见露茜呆呆地站着,遂忧煎地问道:
“我们不能过去吗?这铁门什么时候才能开呢?”
“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开,我想总有一个时候会开的,我们等着吧!妈,你吃力吗?到那边墙角旁去坐一会儿吧!”
露茜摇摇头,低低地回答。郎太太也觉得两腿酸汪汪,因为她是一双缠绕过的小足,走了这一阵子路,足尖实在够疼痛了。当下点头说好,遂也顾不得羞耻,在铁门边的墙角旁蹲身坐下。露清拉了姊姊的手,望着铁门里要爬到外面来的人,奇怪地问道:
“姊姊,我们要想过去过不去,他们为什么还要爬过来呢?”
“也许他们的家是住在外面的,说不定他们是去探望朋友亲戚,因此被关进到里面去的,这和我们要到难民收容所去安身,当然是不同的了。”
露茜想了一会儿,才猜测地回答。正在这时,忽然见两个男子,抬了一个竹箩,匆匆走到铁门旁来,竹箩里面都是大饼,大概是什么慈善人家来救济这班无衣无食难胞的,因为铁门关着,这两个男子就把大饼一五一十地抛了进去。可怜铁门里这班难胞,也许有饿了几天没吃的,所以大家争先恐后地抢啊夺啊!有几十个小孩子,他们为了饥饿而奋斗,甚至于打起架来。露茜看到了这一幕情景,她非常伤心。但此刻已经上午十一时了,快近午饭的时分,而他们母女三人还没有一些东西下过肚子,所以见了这焦烘烘香喷喷的大饼,他们腹中也会叽里咕噜地吵了起来。郎太太忍不住对露茜说道:
“露茜,我们也是难胞,我们能不能问他去讨几个大饼来吃呢?”
“妈,我们还有些钱呢!我给你去买来吃吧!”
可怜露茜是个多么高傲脾气的姑娘,她如何肯忍气吞声伸手去问人家讨大饼吃呢?因为他们到底是才做流浪的人啊!所以再也老练不出脸皮来,遂皱了眉头,表示为难的样子,低低地说。郎太太老年人当然有她的忖头,因为袋内仅仅剩下的二十五元钱,如今已被无赖骗去了一元钱,只有二十四元了,这些钱真所谓是命根钱一样,用去一个,就少了一个,能够可以节省不用的话,那么还得防防要紧关头的时候,所以对于露茜主张去买了来吃的话,表示大不赞成。遂望了女儿一眼,叹了一口气,低低说道:
“事到如此,你还怕什么难为情呢?我们到此地步,和乞丐又有什么分别?你怕惶恐、坍台,那么我去问他们讨吧!”
“妈,你……别去,我去,我会去的!”
露茜听见母亲这样说,一时没有了办法,只好含了眼泪,急急地阻止母亲站起身子来。露清也连忙说道:
“姊姊,你也别去,我去吧!”
露清说着话,已很快地奔了上去。他一个八岁的小孩子,真也可怜得很,赔了笑脸,伸了手,低低地说道:
“先生,谢谢你,我们也是难民,给我们几个大饼吃吧!”
“他妈的!你这小鬼!也来冒充难民吗?”
那个男子见了露清,不但不给,反而伸手,啪的一声,量了他一个巴掌,还大声地骂着说。露清到底是个小孩子,因此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郎露茜在这个时候,如何还能忍得住不走过去?遂匆匆奔到他们面前,急急地说道:
“你们不能动手打人呀!我们确实是从闸北炮火中逃出来的难民,他并没有说谎呀!你瞧,我们的娘还在那边呢!”
那两个男子一听一个姑娘代为辩白,遂向她望了一眼。这里又是女子生得美丽占一些便宜了,因为露茜生得是个很漂亮的脸蛋,所以那两个男子就不免色眯眯起来。一个故意吃她豆腐说道:
“你们既然是难民,为什么不到铁门外面去呢?”
“我们是从红十字会里刚出来的,这里有封介绍信,我们预备到难民收容所去安身的。”
郎露茜为了要想问他们讨几个大饼,所以不得不从实地向他们告诉,还取了陈先生的介绍信给他们看,是要他们相信自己是难民的意思。他们像煞有介事地看了信,点点头,两人互相望了一眼,嘻嘻地一笑,一个说道:
“小王,这个姑娘无家可归,还是你收留去了做个家主婆吧!模样挺漂亮的,这种便宜货乐得享受啊!”
“假使她一个人,我倒是满意,但还有一老一小要跟了来吃,那我可吃不消呀!小金,还是你把他们收留了吧!机会错过了可惜的。”
郎露茜听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竟把自己大吃豆腐,一时又羞惭,又悲愤,遂恨恨地把信夺了回来,逗给他们一个白眼,说道:
“你们是在救济难民呢,还是在调戏良家妇女?我觉得你们这种人心肝全无,根本不是人养的畜生!”
“啊!什么?你这小姑娘已经做了难民,还敢开口骂人吗?”
“难民就不是人吗?你们胡说八道地放屁,难道是应该的行为吗?我看杀你们无非是两个伙计而已,不要神气活现,又不是你们出的钱来救济,不吃你们大饼,难道饿死给你看不成?弟弟,我们走!”
郎露茜忍无可忍,她气得身发抖,一面恨恨地骂着,一面拉了弟弟的手,回身就走。这两个男子其中一个,似乎觉悟到自己的行为不好,遂拿了五六个大饼追上来,说道:
“小姑娘,火气不要太大,我们跟你说着玩玩打什么紧呢?大饼快拿去吧!你们饿死在路上,倒是我们伤阴骘了!”
露清这时肚子实在饿极了,他见了大饼,早已翻身奔上去拿接。但露茜心头是滋长了悲哀的滋味,她觉得那男子后面说的话至少是包含了讥讽的成分。虽然她想阻止弟弟不要拿,但弟弟已经接了过来,遂叹了一口气,管自地头也不回走到母亲身旁来,愤愤地说道:
“妈,这是什么世界?这是什么社会?我们从今以后,就永远见不到光明的了。”
“妈,这大饼还热的,你快吃吧!姊姊,你不要难过了,吃了大饼再说吧!”
露清却不明白姊姊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奔到母亲面前,把大饼分给郎太太吃,一面又拿一个给姊姊,急急地说。然后自己把大饼咬在口里,正是吃得津津有味。郎太太也不理会露茜的话,低了头吃大饼。可怜露茜见了母亲和弟弟的样子,她的眼泪滚滚地掉落下来,暗想:这是侮辱换来的大饼,吃在嘴里是多么辛酸啊!唉!鬼子害得我这么苦,我若没有母亲、弟弟的话,我情愿死,我情愿奔进战场跟鬼子去拼死!
不知哪里播送过来一阵唱赞美诗的歌声,听到了露茜的耳朵里。抬头望去,原来对面高大的房子,还是一个教堂。此刻从窗门口送出来的歌声词句,正是:
“主死十字架上,因为爱怜你……主要救你,主要救你,主要救你现在……”
“轰轰!轧隆隆!嘭!嘭!”
然而在赞美诗的歌声中,忽然又掺和大炮声、飞机声、炸弹声,不绝于耳。郎露茜听了,心中自然非常感触,觉得同样的是在上海一隅之地,一面是炮火连天,家破人亡,一面却还有这么多信徒们安安闲闲地唱赞美诗。主要救你现在,他在救谁呢?我们在这个环境之下是否要主耶稣来救一下呢?但事实上我们得到谁的救助呢?露茜心中这样想着,她一切都感觉空虚,她认为只有用自己的血和肉去和敌人拼命,这才是现实的收获。
正在呆呆地痛思,忽听有人高喊一声铁门开了。于是露茜便惊觉过来,抬头望去,只见两个安南巡捕,果然把铁门拉开了。这时候的秩序就显得相当混乱,铁门外奔进去的也有,铁门里奔出来的也有。露茜连忙说道:
“妈、弟弟,你们拉着我的身子,不要走散,我们趁这时候快进去吧!回头铁门又关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开哩!”
“好!我们走!”
郎太太鼓作了勇气,站起身子,一手拉了露清,一手拉了露茜,随着众人走向铁门里去。在走进铁门之后,方才定心了一些。露茜抬头见到四明公所的大门开着,两旁竖着竹竿,中间有横匾一块,写着南市第三难民收容所的字样。暗想:这年头,人和鬼就住在一处了。但总比住在露天里要好得多。于是母女三人走了过去。看门的职员把露茜阻拦住了,问道:
“你们做什么来?”
“我们找张之江先生,他在哪里?请您通报一声好吗?”
露茜含了微笑,低低地回答。那职员听了,遂叫他们等一等,他便走进里面去了。不多一会儿,走出一个年约四十、身穿西装的男子来。那个职员指指露茜三人,说他们就是找张先生来的。那个张之江见露茜等三人并不认识,正欲问话,露茜开口便说道:
“你这位是张先生吗?我们是陈思民先生介绍来的,这里还有陈先生一封信。”
露茜说到这里,把一封信交到他的面前。张之江听了陈思民三字,一面接过,一面哦了一声,把信拆开。看了一遍,忽然眉头一皱,表示很为难的样子,自言自语地说道:
“这收容所早已客满,那可怎么办呢?”
郎太太听了这话,急得双泪直流,愁眉苦脸地向他苦苦哀求,说他们家已被毁,丈夫也已死去,实在无处安身,请张先生千万发个慈悲心才好。张之江点点头,一面向他们招手,说且进里面来,我给你们想想法子看。郎太太千恩万谢地谢个不了,一面和露茜姊弟跟着张先生走进账房间。张之江似乎职位很高,他在写字台旁大模大样坐下来,一面把信纸又看了一遍,一面抬头向露茜望了一眼,问道:
“你们是母女吗?”
“是的,我们从闸北炮火中受伤逃出来,先在红十字会里住过几天的。”
“你们和陈先生是亲戚吗?”
“不是……”
郎露茜不便说谎,遂摇头否认着说。张之江笑了一笑,瞟了露茜一眼,说道:
“可是陈先生信上却写着舍亲呢!”
“陈先生真是好人,他热心仗义,有侠士风度,实在太令人感激了。我想张先生是陈先生好朋友,一定也有慈悲心肠,会收留我们可怜娘儿三个吧!”
郎太太见女儿听了张先生的话,两颊浮现了红晕,并不作声,于是连忙用了奉承的口吻,向他央求地回答。张之江点点头说道:
“你们确实很可怜,我也非常同情你们,况且又有我朋友的介绍信,那我当然想办法收留你们。根富,前面那间屋子里还有空地位吗?你去看看。”
“有一个空地位的,昨天那个姓沈的老头子刚刚死了搬去的。”
张之江一面回答,一面向正在扫地的茶房间着说。那个根富抬起头来说,表示不必去看已经知道了的意思。露茜听这是死人睡过的地位,不由吃了一惊,紧锁了翠眉,问道:
“不知道那个人是患什么病死的?”
“是被飞机上开机枪打伤的,没有关系,不是什么痨病,不会传染的。因为血流多了,上了年纪的人受不住,就死了。”
根富茶房似乎懂得露茜的意思,遂向她滔滔地告诉。张之江见露茜显出哀怨的神情,却也令人感到妩媚的风韵,遂安慰她道:
“郎小姐,现在地位实在没有空,所以只好委屈你们暂时住几天,等有好的地位空出来,我一定给你调换是了。”
“张先生,你太客气了,怎么说‘委屈’两字呢?我们有地方可以安身,已经是很感谢你帮忙的了。”
郎露茜听张之江这样一说,心中倒觉不好意思,遂含了微笑,低低地回答。张之江向根富吩咐道:
“你去打扫清洁,四面浇一些药水消消毒,比较卫生一点儿。郎太太,你们在这儿先坐一会儿吧!”
“张先生,你真好,你要费心了。我们碰见的都是好人,这也是老天可怜我们吧!”
根富答应着,便走出去了。这里张之江想到了似的,亲自给他们倒了两杯茶,放在桌子上。郎太太拱着双手,她感动得又扑簌簌地流下眼泪来。张之江很同情地问道:
“你们在租界里没有亲戚朋友吗?”
“这个年头,大家都自顾不暇,假使去找亲戚朋友帮忙,也只有遭人家白眼而已,所以我们也不愿多此一举。”
郎露茜低低回答,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显得很悲痛的样子。张之江取了一支烟卷燃烧着,想了一会儿,说道:
“但是住在难民收容所,这也不是一个根本解决的办法。你们以后的生活,将会怎么办呢?”
张之江这两句话,倒是把她们母女问住了。一时忧煎得泪流雨下,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郎露茜才勉强忍住泪水,低低地说道:
“我想慢慢总要找工作,然后另外再租房子住。我明白这四明会所当作难民收容所,也无非临时性质,绝不会维持长久的。”
“郎小姐读书读到什么程度?从前办过事情吗?”
“只有初中毕业,我在产科医院里只有做过三个月的看护,所以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经验。张先生,你有机会给我留心留心,给我介绍一个职业做,只要有口苦饭吃,那我就感激不尽的了!”
郎露茜见他很关怀热心地问着自己,于是把他当作长辈看待的,向他低低地恳托。张之江点点头说道:
“好的,我有机会一定给你介绍,你们暂时地就安心在这儿住下吧!”
郎太太听了,又千恩万谢地向他先谢了起来。张之江连说不要客气,这时根富进来,说一句收拾清洁了。张之江亲自陪送他们母女三人过来,这个屋子本来是陈设神主牌位的,现在四面都住了难民,平常日子是阴森森、冷清清得可怕,但如今却显得闹哄哄的了。张之江给他们指定了睡的地位之后,方才告别出外。
这时许多难民,见了新来的郎太太母女三人,大家都来探问。在互相诉苦之下,有的流泪,有的叹气,有的更哭了起来。露茜想到昨夜是在红十字会睡的,今天就流浪到四明公所来,但再过几天,又不知要流浪到什么地方去,越想越悲伤,越想越痛心。她暗暗说道:我们难道是生了乞丐的命运吗?假使真的没有出头的日子,我情愿死,我情愿死了干净,再不愿在这黑暗私利的社会上丢脸受苦。
黄昏又降临了大地的时候,许多难民在屋外天井里都烧饭了。他们没有炉子,没有锅子,用几块青砖砌成了一只风炉似的,用洋铁罐子当作了锅子,在垃圾堆中拾了破纸屑当作柴烧,此情此景,实在惨不忍睹。郎太太和露茜还有些糊里糊涂的,到此才明白这和红十字会不同,是没有供给粥汤喝的。郎太太愁眉苦脸地说道:
“我们怎么办呢?没有米,没有柴,还是去买些大饼、油条来当夜饭吃吧!露茜,你说好吗?”
“也好,还是买些吃吧!”
露茜点点头,表示赞同的意思。郎太太伸手在袋中正欲摸钱的时候,忽然隔壁那个小孩子匆匆从外面奔进来,手里捧了四五个大饼,走到他娘面前,笑嘻嘻说道:
“妈,外面铁门旁边又在发大饼了,我拿到了五个,你快吃吧!”
这消息听到这班难民的耳朵里,大家都喜之欲狂,遂一窝蜂般地都奔出去了。露清见那个孩子,也不过近十岁光景,竟有五个大饼可以拿,于是也跳起身子,说道:
“妈,我也去拿五个来给你吃吧!”
露清说着话,也不等母亲、姊姊回答,就急急地奔到铁门旁去了。露茜欲想叫住他,但他怎么理会呢?露茜又觉得放心不下,因此只好跟着弟弟追出去了。郎太太眼瞧着姊弟两人去远,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感慨,深长地叹了一口气,眼泪忍不住又扑簌簌地滚落下来了。就在这时候,那个张之江手里拿了两只很大的面包,含笑走过来,望了郎太太一眼,说道:
“郎太太,这两只面包,你们放着吃吧!我知道你们刀没刀,枪没枪,自己是没有办法烧饭吃的。”
“张先生,你太好了,叫我们拿什么来报答你才好呢?”
常言道:雪中送炭世间少,锦上添花最风行。在困难之中,郎太太觉得所遇到的都是热心仗义的好人,她心中是如何不要感动呢?因此含了热泪,诚恳地回答。张之江连忙说道:
“郎太太,你不要客气,我们人类稍尽互助义务,这是应当的事情。再说你们是陈先生介绍来的,我也得特别照顾才是啊!咦!郎小姐和她的弟弟呢?他们到什么地方去了?”
“哦!他……他……们出外去买些东西,就回来的。”
郎太太不好意思说他们姊弟两人去拿大饼的,所以支支吾吾地只好圆了一个谎回答。张之江点点头,又问道:
“郎太太,你这位小姐多大年纪了?”
“还只有二十岁哪!她的弟弟还只有八岁,我是五十多岁的人了,真是老的老,少的少,以后也不知道怎么样过活才好。”
郎太太听问,又勾起无限的心事,愁眉苦脸地回答。张之江沉吟了一会儿,也微微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见你们也不是受得起苦的人,所以这样挨下去,也总不是久长之计。郎太太,你也得有个打算才是啊。”
“事到如今,吃不了苦也得吃,又有什么办法呢?早知如此,倒还是被炮火烧死了干净得多。这年头做人又有什么滋味呢?”
两人正在说话时,忽然见露茜领了露清匆匆地回来了。露清满嘴鲜血,呜呜咽咽地哭进来。郎太太吃了一惊,连忙急急问道:
“哎呀!这……这……是怎么一回事?竟满口的鲜血呀!”
“没……没……什么,弟弟走路不小心,跌了一跤,嘴唇皮跌破了。”
郎露茜一见张之江也在这儿,心中又急又羞,绯红了脸,只好这样地回答。但露清是个八岁孩子,他怎么懂得姊姊所圆谎的意思呢?还气愤地骂道:
“断命这不要脸的小浮尸!我把大饼已经拾到了手,他竟用强来抢夺我,还推我跌了一跤,嗬嗬!嗬嗬!”
朗露清边说边哭,哭得十分伤心。郎太太和张之江方才明白了,可怜露茜惶恐得无地自容,低了头,只有连声叹气。郎太太也哑口无言,因为自己刚才说他们自己买东西去,谎话拆穿了,这不是很难为情吗?张之江却摸了露清的头,慈祥地说道:
“小弟弟,不要哭了,你是一个文弱的孩子,你怎么有气力去抢夺这些大饼呢?下次不要去拿,我给你们送来两只面包,你们马马虎虎当作夜饭吃了吧!”
“张先生,我们怎么好意思吃你的东西呢?”
郎露茜趁此机会,抬起头来,瞟了他一眼,很感激地说。之江微微地一笑,摇摇头说道:
“那没有什么关系,郎小姐,你不要客气吧!可怜小弟弟满口的鲜血,我去拿开水来给他漱漱口吧!”
“张先生,我跟你去拿好了,不要再劳你的驾了。”
郎露茜不好意思叫人家再拿来拿去地服侍我们,所以一面说,一面跟着他走到账间房去了。这里郎太太很肉疼地把露清抱在怀内,偎了他的小脸,流着眼泪,低低说道:
“苦命的孩子,真是太可怜了。”
“妈,这都是日本人害我们的,我长大起来,一定要报仇!”
母子两人说着话,露茜拿了一把茶壶、一只茶杯,匆匆走进来,先倒了一杯给弟弟漱了口,然后和郎太太各喝一杯,露清已把面包扯了好几块,分给母亲和姊姊,大家吃着软绵绵的面包,真有说不出的香甜。郎太太感叹地说道:
“我们这样山穷水尽的环境之下,总算还有这香喷喷的面包可以充饥,这不得不感谢张先生的恩典,世界上好人到底也不少啊!我们碰见的都是贵人哩!”
郎露茜没有回答什么话,她心中却在暗暗地想,张先生的年纪虽然比陈先生大上十几岁光景,可是他的一切的言语和举止,似乎不及陈先生来得老成而规矩。我想陈先生帮助我们,确实是一片侠义心肠,对于这个张先生,那就有些另外的作用了。刚才我跟他去取茶的时候,他对我说的话,至少是包含了一些调戏的成分。我在这个环境之下,真所谓虎落平阳被犬欺,要想翻脸不可能,也只好承受着默不作答。唉!身为女子真是太薄命,已经是到了这个苦尽苦绝的地步,还有这班丧失心肝的人来欺侮我们呢!露茜想到这里,实在难以把面包咽下去,两行热泪忍不住又滚滚地落下了粉脸。
光阴匆匆地过去,在活地狱似的难民收容所里,一忽之间,郎太太母女三人已经住了一星期了。在这一星期的日子中,张之江待他们特别好,不是送茶送水,就是送面包、大饼等食物,有时候还拿罐头、牛肉来给他们吃。露茜对于他越送得殷勤,她心里越是担着忧愁。这天下午五点光景,张之江拿了一个纸包笑嘻嘻地走过来,说道:
“郎小姐,我觉你身上这件旗袍再也不能穿下去了,所以我给你剪了一块花洋纱来,我此刻陪你去成衣铺里量量尺寸,赶快制成了换身才是。”
“哦!谢谢你,不知多少钱,我付给你。”
露茜觉得自己没有衣服换身,确实也是一件苦恼的事情。因为这样下去,自己真的要变成乞丐模样了。所以见了那件衣料倒也很欢喜,不过又怕受人家恩惠太多了,一个女孩家有什么可以报答人家呢?所以她芳心里又不免感到了忧愁,遂显现了一副尴尬的面孔,低低地说。张之江摇摇头,连忙说道:
“贵不了多少,我是送给你的,不用你付钱哩!”
“我们已受了张先生很多的好处,心里真觉得不安,怎么好意思再叫你破钞买衣料呢?”
“你何必太客气呢?我们算来是个同乡人,在客地遇到了同乡,尤其在患难之中,那我们不是和自己人差不多吗?”
“露茜,张先生既然这么说,我们还是从实收的好。反正我们有了出头的日子,可以慢慢地报答张先生。”
郎太太是一味地认为之江是热心好人,所以在旁边低低地回答。张之江很得意地耸耸肩胛,微笑着说道:
“郎太太这话不错,你就别客气了。等我明儿有了钱,我再给郎太太和小弟弟也剪些衣料来换身哩!”
“不!我们是不用了。”
郎太太听了,慌忙笑嘻嘻地回答。张之江又催露茜一同到成衣铺去,露茜于是跟着之江走出难民收容所来。两人走在人行道上,之江向露茜望了一眼,低低叹口气说道:
“郎小姐我觉得你身子一定怪腌臜的,非洗个浴不可吧!”
“等衣服做好了再洗吧!没有换身的衣服怎么办呢?”
郎露茜低了头,赧赧地回答。张之江沉吟了一会儿,眸珠一转,计上心来,遂连忙说道:
“我有办法可以向我亲戚去暂时借一件衣服来给你换身,你说好吗?我亲戚家里离此不远哩!”
“那可不中了,况且又到什么地方去洗浴呢?”
“郎小姐,你瞧,前面不是有个小客栈吗?我给你去开个房间好了。因为我觉得你身子已有些发臭,你不要计气,我在你身旁一同走着,臭气很难闻哩!这样在夏天的季节,对于卫生也大有妨害呢!”
可怜郎小姐本来是个最好洁的姑娘,她在夏天里每日非洗浴不可。现在差不多有十天没有洗浴换衣,这如何不要发生汗臭了呢?郎露茜是个多么美丽的姑娘,在医院中史忠花有时候亲着她吻着她,说我的小妹妹真是香人,不要说男子欢喜,就是我们同性的人见了也没有一个不喜爱呢!谁知道一个香人,如今被张之江说她全身已发臭了!郎露茜听了,心中是多么羞愧和悲痛呢!她绯红了两颊,垂下了头,却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张之江遂拉了她的手,继续说道:
“郎小姐,你不要迟疑了,还是跟我进去吧!”
这时候的郎露茜,还有什么勇气拒绝他呢?遂默默无语地终于被他拉入那家小客栈里去了。在小客栈里开了一个房间,张之江付了房钱,向露茜说道:
“郎小姐你吩咐茶房倒水洗浴吧!我此刻就给你到亲戚家里借衣服去。”
“张先生,那么你索性把短衫裤子也借一套来吧!一切劳你的大驾,我将来一定好好谢你。”
张之江点点头说好,他便匆匆地去了。这里露茜吩咐茶房倒了水来。她把房门关了,好好地洗了一个浴。当她洗毕浴之后,全身觉得有说不出的舒服,但忽然想到回头张先生来了,我怎么开门见他呢?她没有办法,只好把龌龊短衫裤子穿上了。正在这时,门外果然有人笃笃地敲门。露茜遂忙把房门开了,但只开一半,伸出手去,说道:
“张先生,谢谢你,你把衣服交给我,请你在门外等一会儿,让我换上了衣服,你再请里面坐吧!”
郎露茜话还没有说完,不料张之江却自说自话地已推门进来,他色眯眯的样子,望着露茜嘻嘻一笑。觉得浴后的露茜,好像出水芙蓉,白里透红,脸仿佛剥出鸡蛋的样子。他心里荡漾了一下,一面伸手关门,一面走了上去,说道:
“郎小姐,我给你衣服鞋袜都拿来了,你可以换了。”
“张先生,谢谢你,那么请你到外面去等一会儿好吗?”
张之江这种情形和举动,露茜心头已经别别乱跳,感到分外吃惊,但她表面上还镇静了态度,含了笑容,低低地说。不料张之江把衣服包在桌上一放,他扑的一声,竟在露茜面前跪了下来。露茜知道事情不妙,绯红了脸,故作莫名其妙的样子,急急说道:
“张先生,你……你……这是做什么呀?”
“郎小姐,我……我……一见到你,我心里就非常地爱你,我……我……现在诚诚恳恳地向你求婚,你肯答应嫁给我吗?”
郎露茜听他这样说,虽然心中是非常愤怒,但却不敢显形于色,只怕他用强迫手段来侮辱自己,自己难免要吃亏了。于是平静了脸色,微微地一笑,说道:
“张先生,你还没有结过婚吗?”
“我这么大年纪了,没有结过婚是谁也不会相信的,只不过我的妻子死了多年,还没有续弦,所以我要娶你为妻。假使承蒙答应,我们就可以同居一处,而且还可以负担你母亲和弟弟的生活,这样你们也再不会吃苦了。”
“张先生,我很感激你这么爱我,但这问题很重大,能不能让我考虑一下,问过了我母亲之后,再答复你好吗?”郎露茜想用缓兵之计,先逃过今天难关,再做道理。万不料张之江此刻已有些迫不及待的样子,他见了肉感的露茜,一阵性的冲动,他仿佛疯狂了的狗一样,猛可站起身子,直扑到露茜的身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