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江这家伙虽然已经是个四十朝外的男子了,但色眯眯的还是十分性好渔色,他见露茜穷途落魄,遂故意显出热心关怀的样子,慷慨解囊地剪了衣料,引诱露茜出外,把露茜哄骗到小旅馆内去洗浴换衣服。郎露茜原是个极其精细的姑娘,她对于张之江本来就存了一份戒心,因为她觉得张之江的行动和言语,没有像陈思明那么诚实真挚,所以对于之江的互助,原也不大愿意接受。无奈露茜偏偏又是个好洁的姑娘,在这盛夏的季节竟然半个多月没有洗浴换衣,这全身是多么腌臜不舒服呢!所以之江利用这一点,露茜终于是上了他的圈套。
当时郎露茜见之江好像是只疯狂了狗般的,竟向自己直扑过来,她心中自然又急又怕,灰白了脸色,连忙把身子一闪,她很灵活地躲避了过去。张之江扑了一个空,身子几乎跌了一跤,遂回过身来,望着露茜有些气喘喘的样子,说道:
“郎小姐,我……我……这样痴心地爱你,你……你……难道不答应我吗?”
郎露茜认为在这种畜生面前,是无理可喻的,所以她也并不作答,就翻身夺门而走。张之江如何肯放过她?遂抢步拉住了她,欲搂住她腰,强行非礼。郎露茜在这个时候,气得柳眉倒竖,粉脸铁青,一时也不知打哪来的一股子勇气,伸手在他颊上啪地一记耳光。张之江冷不防挨打,心头一惊,把搂住她腰肢的手松了下来。露茜趁此机会,一个翻身,便向小旅馆门外飞也似的奔出去了。
是因为心慌意乱的缘故,可怜露茜在小旅馆门口还绊了一跌,不过她此刻已忘记了跌痛,很快地爬起身子,又三脚两步奔回难民收容所来了。郎太太见女儿回来,她因为没有知道女儿在外面是受过这样的委屈,所以笑嘻嘻地说道:
“露茜,你量了衣服尺寸回来了吗?不知这衣服几时可以拿取呢?张先生真是个好人,我们真不知如何地感谢人家才好呢。”
“哦!好人!真是太好了!”
露茜在席子上坐下了,绷住了粉脸,似乎怒气冲冲地回答。露清望着姊姊的脸色有些异样,这就摇撼了她一下肩胛,问道:
“姊姊,你怎么啦?为什么一脸不高兴的样子?难道被人家欺侮过了吗?”
露茜想不到竟被年幼的弟弟一语道破了自己心中的不如意,这就心头感觉一阵子悲酸,眼泪便滚滚地落下来了。郎太太被女儿一哭,心中也奇怪起来,遂急急地问道:
“露茜,你……你……到底为了什么缘故呢?快些告诉我听呀!”
“妈,知人知面不知心,这话真是太不错了。”
郎太太听女儿呜呜咽咽地从哭泣声中说出了这两句话,显然是话里有骨子,一时皱了稀疏的眉毛,又急急地问道:
“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张……先生……欺侮你了吗?”
“……”
露茜点点头,却并没作答。
“哎呀!他……怎么欺侮你呢?”
郎太太不免急起来,哎呀了一声问她。露茜因为怕这事情传扬开来,自己一个女孩家,又很难为情,遂附了郎太太耳朵,低低地告诉了一阵。郎太太听了,气得呆呆地半声说不出来。良久之后,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想不到张先生待我们好,完全是有不良存心的目的,他已活到这么一把年纪了,还如此不老实,这世界上好人真是太少了!”
“姊姊,你不要伤心,张先生既然不是个好人,我们以后不要理睬他好了。他送东西给我们吃,我们也不要他好了。”
露茜听弟弟一知半解地劝告自己,遂也收束了眼泪。母女两人,觉得这年头,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真正肯帮助人家的人能有几个呢?所以郎太太倒又想起了陈思明先生,说陈先生和我们素不相识,他竟然送我们席子和线毯,并又介绍我们到难民收容所来安身,这种热心仗义的人,才可算是真正的好人!露茜因为自己是个女孩家,所以不便发表什么意思,默默地只管想了一会儿心事,觉得我和张之江既然发生了破裂,那么他当然是要怀恨在心,说不定对我们还有不利的行动。所以最好办法,我们就是要离开这儿。不过茫茫大地,又到何处去安身好呢?一时愁眉不展,长吁短叹,想到往后的日子,真不知如何地过活。痛定思痛,忍不住又暗暗地流下眼泪来。
天色慢慢黑下来,已经是七点钟光景了。郎太太母女三人正在吃着大饼、油条当作晚饭,忽然见张之江一本正经地走了过来,用了骄慢的态度,说道:
“郎太太,你们这儿的地位已经另有别的难民来居住了,请你们马上就迁移到别的地方去吧!”
郎露茜一听他这样说,明知他是公报私仇,故意来为难我们,一时心头更加愤激万分,站起身子,冷笑了一声,说道:
“你这是什么话?请问这儿是否是难民收容所?我们母子三人是否也是难民?另有别的难民,我不明白他们是特别难民不成?他们来了,我们就得让他们,这究竟是什么公理?你倒说给我们听听。”
张之江被露茜这样的一责问,一时倒也怔怔地愕住了一会儿,暗想:这个小贱人的口才倒也厉害,我非给她一个下马威不可。这就瞪着眼睛,喝道:
“这儿没什么公理可说的!据我调查结果,你们并非是真正的难民,原是马路上的叫花子而已,而且你们行动不很正常,这儿收容所内,自从你们进门之后,时常有东西失窃,看来一定是你们偷取的。所以我们这里是绝不能收留你这三个害群之马,再不许啰里啰唆,还是识相一些,快给我早些滚吧!”
“放你臭屁!你这无耻的奴才!你自己是个下流东西!你还敢来侮辱我们的名声吗?”
郎露茜的愤怒,已经超过了一切的悲哀和伤心,她咬紧银齿,明眸中好像要冒出火星来的神气,气呼呼地回骂着说。张之江听了,当然恼羞成怒,他伸手把露茜狠命地一推。露茜的身子,本来瑟瑟地发抖,所以被他一推,这就站脚不住,身子向后跌了下去。但张之江还心有未甘的样子,预备赶上去用脚踢她。早被郎太太拦上去阻住了他,又急又气又哀求似的说道:
“张先生,你……你……不能倚势欺凌我们呀!你……怎么能动手打人呢?我们已经被敌人毁了家庭,你叫我们走到什么地方去呀?你……做人要公正一些,你……打我们可怜这一老一小的弱者,你……也没有什么威风呀!”
“你这老娼妇!我打了你便怎么样?”
张之江这时候还讲什么人道正义,他扯破了面皮,大发兽性,一面暴跳如雷地骂,一面伸手在郎太太颊上啪啪两记耳光。郎露茜觉得这世界太暗无天日了,无怪日本人要打中国来,因为中国人实在太没有知识了。她猛可跳起身子,迎了上去,娇喝道:
“你这无耻王八!你利用职权来欺压我们难民吗?我们大家到警局里去评个道理!你这不要脸的东西!”
“什么警局不警局?你们给我滚出去!你这小贱人!莫非还要来尝尝老子拳头的滋味吗?”
张之江一面说,一面恶狠狠地把衣袖一卷,预备动手要打她的样子。郎太太活了这么年纪,还挨了两记耳光,心中灰痛了极点,明知自己势孤力单,和这豺狼成性的畜生争吵,绝无公理可说,并且又恐怕露茜被他侮辱,吃了眼前亏,也是很犯不着。这就把露茜拉过一旁,流泪说道:
“露茜,这儿没有真理,我们不必同他说话。既然他叫我们走,我们就走好了。张先生,不过今天已经深夜了,能不能再给我们住一夜?明天一清早就离开这儿好不好?”
“不能,不能,一小时一刻钟都不能挨下去,马上给我滚!”
“妈,我们走!”
露茜觉得无论如何再也不能在这儿给他侮辱下去,于是把地上席子一卷,挟了那条线毯,向外就走。露清在旁边,起初是唬得呜咽哭泣,此刻他胆子也大了,一手拉了母亲,一面跟了姊姊向外面走,口里恨恨地骂道:
“这个黑心人!将来没有好结果的!”
“他妈的!你这小杂种!你开口骂人!”
张之江还凶巴巴地追上去,似乎恨不得还要把他们吞吃下去的样子。郎露茜只装没有听见,他们母女三人匆匆奔出了难民收容所的大门。只见天空是黑漆漆的,远处隐隐约约还响着枪炮之声,满街都是那些无家可归的一群,鸠形鹄面,真是凄凉满目。露茜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眼泪又大颗地滚落下来。郎太太哽咽着声音,边泣边说道:
“我们到什么地方去好呢?”
“妈,陈先生是好人,我们还是找陈先生去,要求他来救救我们吧!”
露清抬了满颊是泪的小脸,望着母亲低低地说。郎太太觉得儿子这话倒也不错,我们在这环境之下除了陈先生之外,还有谁来同情我们可怜我们呢?于是收束了泪痕,说道:
“露茜,你弟弟的意思也不错,我们还是找陈先生去吧!但不知道郑家木桥的铁门有没有开着呢?”
“妈,你别听弟弟的孩子话,这年头,大家都是自顾不暇,陈先生不是已经帮助过我们了吗?若再去麻烦人家,我觉得太不好意思。也许人家也没有力量,这不是反使人家感到为难吗?”
露茜心中却不以为然地回答,她心里也有一层考虑,因为自己是个姑娘,陈先生是个男子,这自然要避一些嫌疑的。郎太太听了急得愁眉苦脸的样子,双泪交流,说道:
“那么我们到何处去安身好呢?出了这难民收容所,我们是真的要流浪街头做乞丐了!唉!我……们为什么要逃出来呢?倒不如死了干净吗?”
“但是这个环境之下,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一个人到了死不能生不得的境遇之下,这……真是太痛苦了!”
露茜听了母亲惨痛的话,她的心里也未始不想到了“死”,因为这样活着,人生又有什么意思呢?但是想到怎么样的死法,觉得也很困难,因此她也连声叹息地回答。可怜他们母子三人从战区逃出来的时候,大家都想到这认为安全乐土的租界来找生路。谁知逃出性命之后,却又会想到了死的可爱,这是多么悲痛伤心的一回事情啊!读者诸君,瞧了这情形,倒不要以为这是作者故意写成这么惨尽惨绝的结构。假使闭眼回忆着这一年前沪战后光身逃入租界来的难胞,真不知有千千万万的人都像郎露茜母女三人一样的生生死死两为难哩!
他们母女三人一路流泪,一路来到铁门旁边。只见铁门是关得紧紧的,并没有开着。露茜只好把席子就在人行道上摊开来,向郎太太说道:
“妈,今夜我们就在露天过一夜吧!到了明天,我想法子去找史大姊,她在医院里虽然不干了,我可以到她家中去找的。事到如此,不去麻烦她,还有什么第二个办法呢?”
“好的!那么你明天就找她吧!她是你的好朋友,我相信史小姐,她一定会帮我们忙的。”
郎太太听露茜这样安慰着说,心里果然宽慰了不少,一面拉了露清一同在席子上坐下,一面点点头,轻声地回答。接着望了女儿一眼,亦怂恿地说道:
“露茜你也坐着休息吧!唉!我真想不到张先生会翻脸得那么快!他果然是为了存心不良才待我们好的,这真是叫人心痛哩!”
“这种奴才!照理我可以到警局去告他的。说他利用职权,欺压难民,他是有罪名的。”
露茜在地上坐下之后,竖了柳眉,气愤地说。郎太太叹了一声,摇摇头,说了两声算了算了道:
“这年头兵荒马乱,大炮炸弹还在头顶上乱飞呢!谁知道谁的性命能活到几时,何必向他计较?他自己作恶,自己罪过。我们不理睬他最好,他将来自己也会得到报应的。”
“可是现在时代不同,潮流变了,好人没有好日子过,作恶的人却能够享受人间的奢华和幸福呢!真是太以气人,老天没有眼睛哩!”
“也许我们前生作过什么孽,所以今生才吃这样的苦楚呢!”
郎太太很迷信地自怨自恨地说,她是只会扑簌簌地流着眼泪。露茜没有回答什么,抬了头,默默地望着天空,呆然地出神。这时露清已躺倒在地上,他闭了小眼睛,似乎已有睡意。但夜风阵阵地吹着,郎太太恐怕他受寒,遂拿线毯给他轻轻地盖上。她自己也有些倦了,坐不住地倒下身子,向露茜说道:
“睡吧,明天一早可以去找史小姐。”
“妈,你睡好了,我睡不着,还是让我坐一会儿的好。”
人行道上来来去去的行人不绝,这叫郎露茜一个女儿家如何能安安心心地睡觉呢?况且还有些不三不四的小流氓,时常溜来溜去地向她张望,所以使她更不能躺着了,她叫了一声妈,低低地回答。郎太太上了年纪的人,支撑不住,便也管自地睡下了。露茜给他们线毯盖好,手托香腮,低了头,只管想着心事。我明天去找史忠花,她虽住的是个亭子间,好在她只有一个人,我若恳求她一同在她家里暂时耽搁一下,大概她是不会拒绝我的。不过我们虽有了安身之所后,吃饭问题,也是相当重要。在这战争开始的时候,还有什么生意可做呢?假使没有工作做,也很难活命的。想到这里,她脑海中又浮现着一个俊美的少年来。这少年是谁?不用说,当然是诸葛雄了。诸葛雄和自己虽是初交,不过他非常地爱我,他曾经向我要求,一同奔到外码头去,追求光明。因为他的爸爸,给他定了一门亲事,他却完全不赞成。只可惜当初我为了这老老小小的家庭,竟没有答应他,使他感到十分失望。不过他仍旧热心地关怀着我的家庭,在八一三之前,他劝我快快迁居到租界来。但为了经济能力不够,我又辜负了他一番好意。假使我能够在忠花那儿安身之后,我想去找诸葛先生,请他帮助我找一个职业,不知他有这个能力吗?假使他能力够得到,我想他一定会帮助我解决我的困难。露茜一个人只管呆呆地思忖,忽然轰隆隆的一个炮声,响过行云。接着迫击炮,机关枪噼噼啪啪,好像百子爆竹似的狂响起来。这不但露茜大吃一惊,就是熟睡着的郎太太母子俩也会震惊得坐起身子来。露清莫名其妙地揉着小眼睛,已是哭了。这时马路上的行人,无不心慌意乱,有的奔逃,有的躲避,铁铁嗒嗒的脚步声音,不绝于耳!接着天空中飞机也出现了,轧轧的声音,配合着隆隆的炸弹声,真使人心惊肉跳,不寒而栗。露茜知道又是一场激烈战的开始了,抬头见黑漆漆的天空早又烧成血一般的通红了。
自从炮声、炸弹声、飞机声、机关枪声狂响之后,马路上除了无家可归的这一群难民之外,许多路人都纷纷地逃避回家去了。这时四周的空气是包含了紧张而恐怖的成分,郎太太抱着露清的身子,裹着线毯,全身瑟瑟地发抖。露清把脸藏在母亲的怀内,吓得几乎要哭出来了。露茜望着这烧红了的天空,听着这噼啪轰隆的炸声炮响,不免有些痴痴然的出神。
大约有了两小时之后,枪炮之声,始告平息。不过在夜风之中,断断续续的偶然还有几声放枪的声响,在这深夜的空气中流动,似乎更令人感到了凄凉的意味。露茜望了母亲一眼,低低地说道:
“妈,没有什么了,你和弟弟只管睡吧!”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郎太太打了一个哈欠,低低地问着说。露茜还没有回答,就听外滩大时鸣钟当当地敲了两下,显然已经是子夜两点了。郎太太接着说道:
“已经这么晚了吗?露茜,你也闭一会儿眼养养神吧!”
露茜见街上行人已少得多了,遂应了一声哦,她也倒下身子躺下了。但是老天也太不同情这一班可怜的难民了,在三点钟的时候,天空中忽然会唰唰地落起雨来。于是寂静的空气,又起了一阵骚动。露天里睡着的难民,大家都是从睡梦中惊醒,躲避到屋檐下去了。郎太太母女三人也不得不把席子卷起,坐到人家店门口的石阶沿上来。这时夜风很大,雨点儿很猛,打在身上,颇觉有些寒意。郎太太叹道:
“我们已经苦到这般地步,老天还要收拾我们呢!穷人的命也实在太苦的了!”
露茜回答不出什么来,她的眼泪,也和雨点儿一般滚滚地沾满了粉脸上了。唰唰的雨点儿直落到第二天东方发白,方才细小了一些,露茜母女三人可说是一夜没有合眼,次早精神十分萎顿。露清又嚷着肚子饿,郎太太在袋内摸出一角钱来,叫露茜去买大饼来吃。这时露茜心中的希望,是铁门能够早些开,那么她可以到租界里去找史忠花了。可是失意之人,偏偏逢到都是失意,直到下午三时敲过,还不见开铁门。据说战事太紧了,所以今天铁门也许是不开的了。露茜听了这消息,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们还要受一夜苦呢!”
“姊姊,姊姊,你瞧,那边人拥满了,不是在开铁门了吗?”
露茜听弟弟这么告诉,遂回头去望,见果然铁门边拥满了人。于是急急说声妈我去了,她也不等郎太太回答,身子就向铁门边奔过去了。郎太太眼瞧着露茜身子消失了,她暗暗地祈祷着说:但愿给她找到了史小姐,给我们住到她家里去。那么比住在马路上总可以少吃一些苦哩!
露茜走后一小时,郎太太忽然发现张之江从前面走过来。因为不愿再见这个黑良心的奴才,所以把脸别了过去,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不料张之江却在郎太太旁边站住了,讽刺地说道:
“原来你们在这儿住着吗?哦!这儿地方大,比较舒服一些吧!”
郎太太虽然非常愤怒,但却是并不理睬他。张之江笑了一笑,却又故作讨好的口吻,低低地说道:
“郎太太,我见你们住在露天里,究竟不是一个办法,我瞧你也不是吃得惯苦的人,所以总要动动脑筋才好啊!”
“……”
郎太太别转了脸,仍旧不理他。张之江这就觉得很没趣味,遂待了一会儿,方又说道:
“郎太太,我老实跟你说吧!这并非是我心肠狠,实在是你女儿太不中抬举,假使你承认我是你女婿,那我不但可以另租房屋给你们居住,而且还可以负担你们娘三人的生活费用呢!郎太太,你的意思怎么样?倘若认为赞成的话,我看你还是向你女儿劝告劝告吧!”
郎太太听他用这些话来引诱自己,遂冷笑了一声,本欲开口向他责骂,但仔细一想,我犯不着跟他吵闹,多费什么精神呢!郎太太上了年纪的人,涵养功夫到底很深,她只向他淡然逗了一瞥鄙视的目光,依然默不作答。张之江在这么情形之下,真是有火发不出来。明知她是讨厌自己的意思,但人家始终不开口,叫我要想骂也骂不下去呀!因此暗暗地怀恨在心,冷笑了一声,骂声不知好歹的老娼妇,他便恨恨地走开了。
露清向他背影啐了一口,也狠狠地骂了一声:“王八蛋!死不要脸!还来问什么臭口呢!”郎太太恐怕张之江听见,又要多生是非,遂扪住了儿子的嘴,叫他不要骂出来。
天色又慢慢地昏暗下来,但露茜却还没有回来。郎太太心中十分着急,因为此刻铁门还没有关,假使关上了之后露茜就不能过来了。正在万分挂念的时候,只见露茜从密密的细雨缝里走来了。她一双鞋子已经是稀湿了,衣服也潮得很厉害。郎太太急忙问道:
“露茜,怎么去了大半天?史小姐找到了没有?”
“没有……她……搬家了!”
露茜似乎走得非常倦怠,在石阶沿上坐下,一面有气无力地告诉,一面又流下泪来。郎太太的心头刺上了一支失望的利箭,她只觉一阵子惨痛,神情木然的也流泪不已。过了一会儿,才低低地问道:
“你难道没有问二房东,史小姐为什么要搬家?她……她又搬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二房东说,史小姐把房子退租了,她把一切家具变卖了,好像是离开上海到外埠去似的。唉!奇怪得很!忠花难道是回乡下去了吗?”
露茜说到后面,叹了一口气,又低低地猜测着说。郎太太心头是空洞洞的好像是失落了一件什么一样的难过,茫然地说道:
“那么我们怎么办呢?还有什么法子可以想吗?”
“姊姊,刚才这姓张的奴才又来过了。”
露茜听母亲这样问,一时垂首默不作答。露清想到了什么似的,却对姊姊悄悄地告诉。露茜抬头奇怪地问道:
“是张之江吗?他又做什么来呀?”
“别提了,你听了之后,也是徒然生气而已。”
“可是我却要听听,他这该死的东西难道还要来捉弄我们吗?”
郎太太恐怕女儿生气,所以打岔地回答。今听女儿一定要问仔细,遂把之江自言自语的话,向露茜告诉了一遍。露茜听了,果然怒目切齿,恨声不绝地骂声这狗王八蛋真是在做梦哩!不料正在这时,有两个小流氓般的男子,笑嘻嘻地走上来,向露茜搭讪着说道:
“阿姐,你一个人坐在这儿为什么伤心呀?哦!是不是没有安身之所呀?不要难过,跟我回家去好不好?”
“你们这班无耻之徒,敢调戏我的女儿吗?”
郎太太见这两个小流氓,一面说话,一面竟然动手动脚地向露茜胡调起来,这就上前去,拦住了他们,怒气冲冲地责骂。不料这两个小流氓,却动手打了郎太太一个巴掌,恶狠狠地说道:
“你这个老娼妇!滚开一点儿,这是什么人的地界?你眼睛睁开,他妈的!赶来开口骂小爷吗?”
郎露茜一见情形不对,她急得没有办法,就大声地喊起救命来了。经露茜一喊救命,这就见前面奔来一个男子,连问什么事情,露茜抬头向那男子一看,不由惊喜欲狂,这就仿佛见到了什么似的,拉住了他手臂,急急地问道:
“陈先生,陈先生,这……两个流氓欺侮我们,他还打了我妈的耳光哩!”
“啊!原来是郎小姐吗?”
原来这个男子不是别人,就是红十字会里的护士长陈思明呢!当下把露茜拉过一旁,瞪着双目,向那两个小流氓喝道:
“你们是什么东西?胆敢在这儿欺侮良家妇女吗?”
“他妈的!你这小子是什么东西?胆敢来管我们小爷的闲事吗?你不打听打听,小浦东可不是好惹的吧!识相点儿快滚,不识相叫你今天摆平了,看小爷的颜色。”
两个小流氓一面说,一面把衣袖一卷,恶狠狠地似乎动手要打思明的样子。陈思明笑了一笑,望了他们一眼,说道:
“怎么?你们预备动手打我吗?”
“你这小子不知厉害,今天非打你服帖不可!他妈的!”
“你们一共多少人打我?”
陈思明却并无一些畏惧的颜色,还用了俏皮的口吻,向他们笑嘻嘻地问。小浦东圆睁了那双三角眼,把旁边的同伴一推,说道:
“小山东,你走开,他这小子讥笑我们两个人打他呢!好汉打架,一个对一个,没有关系,我非和你较量较量。”
“我不是讥笑你们两个人打我一个,我是说你们两个人打我恐怕不够气力,至少再去喊十个人来才对。”
“放你妈的臭屁!你敢说这种大话吗?小浦东,来!我们一齐动手。”
那个小山东听思明这样撒野的话,不由气得暴跳如雷,遂挥拳向思明就打。陈思明原来学过拳术,所以不慌不忙,一个招架,就此一脚,早把小山东踢倒在地。一面接住了小浦东打过来的拳头,随手一拆,小浦东的手臂早已翻到背后,身子扑地跪倒在地上。思明把手一放,说声去吧,小浦东竟冲倒在泥水地上了。陈思明哈哈大笑,说道:
“我不为难你们,你们知道厉害,快快走开。要不然,我下了辣手,你们这两根小骨头,恐怕还禁不起我三拳头哩!”
小山东、小浦东见思明果然厉害,觉得好汉不吃眼前亏,遂爬起身子,一溜烟地逃之夭夭了。郎太太和露茜姊弟两人站在旁边,见他们动手,本来是非常害怕,因为陈思明文质彬彬,外形看来,真是个白面书生,以为他和流氓打架,怎么有这个力量?谁知道事情出乎意料,两个流氓竟然被他打得逃跑了。郎太太破涕为笑,向陈先生千恩万谢地谢个不了,一面又问道:
“陈先生,你今天怎么也会在南市走路呀?”
“郎太太,我是特地到难民收容所来望你们的呀!因为我不放心,所以抽空来望望你们到底有没有住在收容所里。谁知张先生回答我,说你们因为吃不起苦,所以找亲戚家里去了……”
“陈先生,张先生说谎,我们是被他赶出来的。”
郎太太不等思明往下说,就急急地告诉。陈思明一听这话,皱了眉头,显出惊异的表情,咦了一声,问道:
“奇怪,他为什么要赶你们出来呀?难道你们做错了什么事吗?”
“没有,没有,我们一些也没有做错事情。”
“那么这是为何缘故?”
“因为……因为……张先生存心不良,他是个无耻的狠心人!”
郎太太见女儿低了粉颊,似乎怕难为情的样子,遂也不敢直接地告诉,支支吾吾地回答。但陈思明听了,还是莫名其妙,因急问详细的缘故,郎太太没有办法,方才把张之江调戏露茜不遂,所以恼羞成怒,把我们借故赶出来的话,向思明诉说了一遍。陈思明方才恍然大悟,但他不听犹可,既然知道了底细,不由勃然大怒,遂怒气冲冲地说道:
“这人面兽性的张之江,真是太可恶了!我还把他当作好朋友看待哩!郎太太,你跟我去,我非教训他一顿不可。”
陈思明一面说,一面回身要走。露茜静默了好一会儿,此刻就不得不抬起头来,伸手一把拉住了他,红了脸,低低地说道:
“陈先生,算了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种没有人格的人,我们又何必去跟他理论呢?谢谢你这么热心,我们真感激你。刚才要没有你来解围,我们不知道又要怎么受流氓的亏哩!”
“唉!我真想不到张之江竟有这种卑鄙下流的行为,我会跟他交了朋友,那我不是瞎了眼吗?”
陈思明被露茜拉了手,方才将愤怒慢慢息下来,但他叹了一口气,还表示无限感慨的神气,接着又向露茜问道:
“那么你们昨夜在什么地方睡的呢?”
“还有什么地方?不就是这儿马路上吗?”
郎太太插嘴回答,她又不免老泪纵横了。陈思明搓搓手,低头望到他们母女三人的脚,鞋子都浸满了泥水,实在脏得不像样子,一时暗想:天又下着雨,今夜他们在马路上也难以安身呀!因此心中颇为不忍,呆呆地沉吟了一会儿,又低声问道:
“我想你们这样在马路上过日子,这总不是一个根本的办法。况且作恶之徒又这么多,你们老的老,小的小,不是很容易受人家欺侮吗?我的意思,你们总要找个亲戚朋友家来暂时安身一下才好,否则,你们……不是沦为……”
陈思明说到这里,觉得乞丐两字不便说出来,遂顿了一顿,望着露茜出神。露茜憔悴的芳容,也添上了一圆圈赧赧然的娇红,羞愧地说道:
“我们的亲戚,都是自顾不暇,我不是早就跟陈先生告诉了吗?为了我们,叫人家加重困难,这我们是不愿意的。”
“在这患难的时候,你们也太替旁人着想了……郎太太,我们虽是萍水相逢,但我却不忍眼瞧你们流浪街头,所以我愿意帮你们一些忙,不知道你们愿不愿意接受呢?”
郎太太想不到陈先生会自动地向自己问出这些话来,一时惊喜万分,满含了笑容,连忙说道:
“陈先生,你说话太客气了,还问我们愿意不愿意呢,可怜我们无家可归,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山穷水尽,走投无路。陈先生肯帮助我们,我们感恩还来不及,如何还有不愿意的道理呢?”
“既然愿意,那么我们且走出铁门外面去,再做道理。回头铁门一关,事情就麻烦了!”
陈思明说着话,已向铁门外走了。郎太太拉了露清,遂和露茜也身不由己地跟着思明走出铁门外来。大家站在公馆马路上,陈思明方才向郎太太低低地又说道:
“郎太太,我在上海只有一个人,住在八仙桥贤和里十五号的一个亭子间里,本来我在红十字会服务,原是早出晚归的,这几天会里太忙,所以我是住宿在那边。我这间亭子间预备让给你们母女三人居住,你们说好吗?”
“那还有什么不好吗?陈先生,你真是我们的大恩人……”
郎太太一听这话,真是喜出望外,一面说,一面已是向他跪下去。陈思明见她在马路上就跪拜起来,这就窘住了,红了脸,连忙把她扶起,说道:
“哎!郎太太不要这样子,被人家看见了,怪不好意思的。那么八仙桥离此不远,你们就跟我回家去吧!”
郎太太一路上是谢个不停地向思明只管说着感激的话。但陈思明却管自地走得很快,离开他们有几丈路远,他情愿走了一程,再等着他们走近,然后又管自地向前走。露茜知道陈先生这人的脾气,是很爱避嫌疑的,遂向母亲低低地说道:
“妈,陈先生不喜欢人家多说感谢的话,你就别说了。”
“露茜,你又说傻话了,这种好人,世界上能找得出来几个?我们怎么能不向他感谢呢?唉!陈先生才是社会上真正热心帮助人的好人哩!”
郎太太却不以为然地,还是赞不绝口地感谢着说。露茜于是不再说什么,急急地跟着思明走到八仙桥贤和里。陈思明在里门口站住了,向郎太太望了一眼,低低地叮嘱道:
“郎太太,我们得先商量商量,假使二房东问起来,我们应该说是个什么关系,比较妥当一些呢?因为上海的二房东很势利的,他这亭子间原是租给我一个人住的,如今突然给你们住了,他们恐怕会加以干涉的。”
“我们就说亲戚关系吧!陈先生,你说好吗?”
“照我的意思,最好说你是我的妈,郎小姐和这位弟弟算是我的弟妹,二房东知道你们是我的家族,他一定没有什么话可说了。不过我这意思是鲁莽得很的,还请郎太太原谅我才好。”
“哎呀!陈先生,你还说鲁莽呢!我觉得太委屈你了。要是我真有你那么一个……这……才是我的福气哩!”
郎太太听他这样说,真是悲喜交集。原来郎太太本来也有一个大儿子的,只可惜不幸早夭而亡,所以她一面十分感动地回答,一面忍不住流下泪来了。露茜好久不开口说话,此刻也向思明盈盈一笑,低低地说道:
“很好,我们就叫你大哥吧!”
陈思明听了,也不禁脸红了一红,微笑着点头,匆匆地先走到十五号门口去了。在大门口,思明又站住了,回头向郎太太说道:
“你们说是浦东那边过来的好了。”
郎太太点点头,陈思明遂敲门入内。来开门的奇巧是二房东太太,当下见了思明带着郎太太母女三人进来,便愕了一愕,表示奇怪的样子。陈思明很灵敏地先向房东太太介绍说道:
“王太太,这是我妈,这是我妹妹和弟弟,他们刚从浦东逃过来的。妈,这位就是二房东王太太,她是挺和气慈善的好人!”
郎太太遂向王太太招呼了一声,一面跟着匆匆到楼上亭子间来。王太太虽然觉得亭子间里人要嘈杂起来,但既然是陈先生的家族,因此也就无话可来责问了。陈思明请他们坐下之后,便先开了窗户。这时天色已经黑下来了,思明开亮了电灯,伸手去拿热水瓶,但自己两三夜没有回家来睡,瓶内哪里还有热水?正欲下楼去泡水,万不料郎太太又向思明跪了下去。露茜见母亲这个样子,自己也就不得不跟着跪下去。露清自然也学母亲、姊姊的举动,跟着跪倒在地上。这么一来,真是把思明急得手忙脚乱,一面啊啊地叫着,一面却是逃到窗口旁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