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太太母女三人一齐向陈思明跪拜下去,简直把他当作寺院里的佛爷一样了。陈思明当然万分受窘,觉得扶他们又不方便,不扶他们也很不好,因此把身子躲避到窗口旁去,一面又连连摇手说道:

“快起来,快起来,回头给王太太瞧见了,那可不是玩的。”

露茜听了,心中暗想:这话倒也不错,既然是母子兄妹的关系,还用叩谢这种大礼吗?假使二房东此刻推门进来,确实很难自圆其说的,于是扶了母亲、弟弟,站起身子,秋波瞟了他一眼,低低地说道:

“陈先生,你待我们这样的恩典,真是我们重生父母一样,我们也说不出什么感激的话,也只有心里记着你是了。”

“郎小姐,我帮助你们,也无非尽一些人类互助的义务而已。所以你们不必老是挂在口头上,叫我听了,倒觉得不好意思。”

“大哥,你以后最好不要叫我郎小姐,恐怕被王太太听见了要起疑心。”

陈思明听她这样叮嘱,他两颊立刻会热辣辣地绯红起来,暗想:你自己先叫我先生,那我自然只好称你小姐了。但他竭力又镇静了态度,点头笑了一笑,说道:

“那么我就叫你二妹吧!你们坐一会儿,我泡些水来给你们喝茶!”

“大哥,我去泡水好了。”

“不!你刚来这儿,老虎灶不容易找到,还是我去吧!”

露茜一面说,一面伸手去接热水瓶。但陈思明摇摇头,却匆匆地已走到楼下去了。郎太太待思明走后,便轻轻叹口气,才开颜一笑,说道:

“我们总算安身有所的了!”

“但……这也不过是暂时性质,我们总不好意思一辈子住下去,将来还是另外要想法子的。”

露茜坐在小桌子旁,在那盏十五支光的电灯下,细细打量着这房内的陈设。一张半铁床、一张小方桌、一个书橱、两只箱子,还有几张圆凳子以及零零碎碎的日用品。大概是一个人的生活,所以东西都摆得很乱。壁上有几张镜框,一张十二寸半身的相片,那就是陈先生的玉照。这大概还是他年轻的时候,所以风姿比现在更漂亮。其余几张是团体照,猜想是到什么地方去旅游时候摄来的。露茜正在打量着,听母亲欣喜地说,于是回头望了她一眼,低低地回答。郎太太说道:

“这当然啦!我自然不能把他当真地认作儿子看待,不过我们有这儿可以暂时作为过渡之地,这实在是件太幸福的事情了。唉!天无绝人之路,这句话我倒相信了。也许是天上神明可怜我们娘儿三个人吧!所以才会遇到像陈先生这么的好人哩!”

“我不是早说过吗?只有陈先生……不!不!只有大哥才是天下第一好人呢!姊姊还不相信哩!”

露清在旁边也插嘴回答,他小脸上也堆满了愉快的笑容。露茜却不作答,她因为已经受过张之江的一次亏,所以她此刻芳心里总不免有些担忧。陈先生这么热心地帮助我们,虽说是他任侠好义,但我们到底无亲无眷,萍水相逢,他不去帮助别的难胞,而单单帮助我们母女三人,可见他对我多少也有些含蓄吧!假使他也向我追求起来,那么叫我怎么好呢?露茜呆呆地想到这里,全身颇觉热燥,一颗芳心,也跳跃得剧烈。正在这时候,陈思明泡好了开水回家。他在茶杯倒了四杯茶,其余的开水倒在面盆里,向郎太太说道:

“你们都该洗个脸吧!这水太热,我到楼下拿些冷水来吧!”

“大哥,我去拿,我去拿。”

露茜见他说着话,手里已拎了铜勺子,这就连忙接过来,急急地说。思明也就不再和她客气,把铜勺子交给她,由她到楼下去拿冷水了。这时郎太太望着陈思明,她心里却有一个感觉,陈先生大约二十七八岁吧,说他年纪大也并不大什么,假使他能做我女婿的话,我倒也很中意。但不知道露茜心中欢喜不欢喜。就是露茜欢喜的,但陈先生愿意不愿意?这自然也还是一个问题。所以郎太太很想问问陈先生的身世,最要紧的就是问他有没有娶过妻子。但因为自己身边有着一个女儿在,所以对于这些话也就不好意思问出来了。大家静静地沉默着,倒是露清指了指壁上那张小照,问思明说道:

“大哥,你这张小照摄得很好,那时候多大年纪了?”

“这是五年前摄的相片,那时候还只有二十四岁吧!”

郎太太暗暗地盘算着,陈先生是有二十九岁了。因为心中对他发生了无限的好感,所以倒也觉得男子在这年龄正当干事业的时候。正欲再向他搭讪着问,露茜把冷水拿了上来。她在面盆里倒了一半,思明在毛巾架子上取下面巾,放在盆里说道:

“你们洗脸吧!”

他说着话,身子却站到房门口外去。两眼向扶梯下望着,五分钟后,听思明向下面说道:

“在这里,在这里,你拿到楼上来吧!”

郎太太母女三人已洗完脸,听思明这样说,心中都感到惊奇,于是六道目光,都向门外望去。只见一个小伙计,拿进四碗排骨面来,放在桌子上。思明说你回头来拿碗吧!小伙计答应一声,便匆匆回去了。郎太太母女三人方才恍然大悟,一时红了脸,真有说不出的感激和不安,因此大家怔怔地愕住着,却没有说什么。陈思明在一只洋铁罐子里取出了四双筷子,放在桌子上,望了大家一眼,说道:

“我知道你们也没有吃晚饭吧!大家马马虎虎拿面来当晚餐吃好吗?”

“大哥,你太客气了,为什么叫顶贵的排骨面呢?其实我们吃两个大饼也很好的了。又要你花费,我们心中真过意不去。”

露茜觉得在这种情形之下,若再不向他说几句客气话,那似乎也太不近人情了,于是眸珠一转,秋波瞟了他一眼,低低地说。陈思明似乎不大会应付这一种客套,所以他没有回答。管自地把露清抱到桌子旁坐下,然后说声坐下来吃吧,他便和露清坐在一起,先握了筷子吃了。郎太太见他这样直爽,完全是至性待人,因此也和露茜坐到桌子旁,大家默默地吃面了。

可怜他们母女三人,本来是露天过夜,流浪街头,有一顿没一餐,吃烧饼过日子。如今不但安身有所,而且今夜还吃着这油水很足的排骨面,因此觉得这滋味的鲜美,真是比龙肝凤肺更为珍贵,大家稀里呼噜,把一些面汤都喝干净了。露清到底是个小孩子,他十分满足地笑道:

“逃难出来之后,这几天里从来也没有吃到像今天这样美味好吃的面呢!大哥,我们真不知怎么谢谢你才好哩!”

“住在高楼大厦的富翁们,天天吃着山珍海味,恐怕对于这种排骨面还不要吃呢!但我们有这样宝贵的面当饭吃,实在是已经一步登天的了!”

露茜红着粉颊,也感慨地说。陈思明叹口气,低低地说道:

“世界就是这样永远不平等的,否则,鬼子兵也不会凶巴巴地打进中国来了。不过我们同样是大地上的人类,我们要享受平等的权利,我们是只有从艰苦中来奋斗,我们的国家是如此,我们国民也是如此。国家不努力创造,就会被野心家吞没;国民不努力挣扎,那么慢慢地也会堕落灭亡的。”

“大哥,你这话说得很对……”

郎露茜听了他这一番言论,心中颇为敬佩,遂点点头,附和着说。一面拿了面盆以及四双筷子,便走到楼下去了。不多一会儿,露茜拿了一盆清水上来,把洗清的筷子插好,然后拿手巾拧了一把,先交到陈思明面前,温情地说道:

“大哥,擦个脸吧!”

陈思明心里不免荡漾了一下,但却觉得很难为情,哦了一声,红着脸,站起身子,急忙接了洗脸。擦过了脸后,他不好意思把手巾再交给露茜,所以便丢进面盆里去。露茜又把手巾拧了给母亲和弟弟也擦过了脸,然后自己洗脸毕,又把污水拿下楼去。她在自来水龙头旁搓着面巾,忽见陈思明走下楼来,说道:

“二妹,我到红十字会去了,你们早些睡吧!”

“陈先生,你不住在这儿了吗?”

“红十字会里这几天太忙了,我一方面固然分身不开,一方面这儿有我妈和弟妹住着,我若再住这儿,人太多了,房东太太只怕会怪我太不识相吧!”

陈思明见了房东太太,便笑了一笑,预先地向她说了这几句话。每一个人的脾气,就是只要对方能知道好歹,那么自己就是吃亏一点儿,心里也会很情愿的。所以王太太听思明很知道好歹,她倒不好意思起来,还笑着说道:

“怪来怪去都是东洋鬼子害人,假使不打仗的话,你母亲、妹妹当然也不会逃到上海来,所以在这非常时期,我倒也原谅你们的。”

“是呀!我早知道王太太是慈悲的好人,我母亲、妹妹还得请你照顾哩!好了,王太太,我们再会吧!”

陈思明觉得闲话说得好听些,又不会蚀本的,所以笑了一笑,还用了奉承的口吻,向王太太低低地说。一面点点头,一面已向客堂外走了。这在陈思明心中倒是想不到的事情,他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却有人跟着追出来,并且低低地叫了一声大哥!思明回头望去,原来是露茜。这就怔了一怔,轻声问道:

“你……有什么事情跟我说吗?”

“大哥,你……明天来吗?”

露茜所以会跟着出来,她完全是被情感激动得太厉害的缘故,因为她觉得陈先生互助的精神是太伟大了。不过此刻被思明一问,倒是愕住了,因为她想不出什么话来可以回答,所以用了柔情的媚眼,向他温和地一瞟,低低地问。陈思明觉得从她这一句话中猜想,就可以明白她和自己确实有些依恋之情,心里不由忐忑地乱跳,但他的理智终于坚强地压制着这情感的发展,遂回答说道:

“没有一定,我抽得出空的时候,我一定会来望你……”

陈思明一面说,一面已向堂口外走了。露茜见他并没有一些对自己发生爱意的表示,一时更加感到他的不容易,所以望着他的背影,呆呆地由不得叹了一口气。谁知正在这个当儿,陈思明又匆匆地走回来了,向露茜低低地说道:

“我床底下的木头箱子里还留有两斗多一些米,你们烧着吃吧!天气热,不吃完,米反正要生蛀虫的。还有我衣箱子里的两块白府绸料子,你们就自己制成几件衣服换身吧!反正我放着也没有用。二妹,你不必客气,假使你将来有钱的时候尽管可以还给我的。”

“大哥,你……太好了,我生生死死忘不了你的大恩。”

“其实这也说不上什么恩之一字,你还是进去吧!”

陈思明说完了这两句话,他挥挥手,这回真的匆匆地走出弄外去了。露茜想不到他走回来又会对自己叮嘱了这两句话,一时感动得忍不住流下眼泪来。但又恐怕被人家看见了奇怪,于是慌忙收束了眼泪,方才回身进内,拿了面盆,匆匆走到亭子间来。郎太太说道:

“陈先生走了,你知道吗?”

“哦!我知道,他还叮嘱我,说他床底下有两斗米,只管叫我们烧着吃好了。他又说箱子里有白府绸衣料子,叫我们自己制两件短衫裤换身。唉!我真想不到世界上还有这么的好人。”

露茜坐到桌子旁,一面回答,一面却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她有些痴痴的样子。郎太太倒忍不住笑起来,望着露茜的粉脸说道:

“我们能遇到这样的好人,应该欢喜才是,你这妮子怎么倒又叹气起来了呢?”

露茜被母亲这样一说,倒也立刻又嫣然地笑了。这时露清蹲了身子,在床底下望了一会儿,又站起身来,笑嘻嘻地说道:

“妈、姊姊,真的有一箱子来哩!我们住也有了,吃也有了,从此再不会饿死的了。只不过,我还没有学校可以读书的。”

“你不要性急,慢慢总要给你读书的。”

露茜因为知道弟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遂低低地安慰他说。郎太太这时两眼望到箱子上去,想了一会儿,说道:

“露茜,陈先生既然说过了,那么我们就不用客气,开了他箱子,取出白府绸来赶制几件短衫裤吧!因为我们再不换身,实在也挨不过去了。”

“我想将来有钱的时候,我们可以买了还给他的。在这急难的时候,我们也只好暂时救救急的了。”

露茜说着话,一面站起身子。把陈先生的衣箱揭开,好在他原没有上锁。第一只衣箱里,都是些春秋冬三季的衣服,并没有什么白府绸衣料。于是开了他第二只衣箱,里面果然有两块白府绸衣料,遂取了出来,其余的东西,也不去细瞧,把箱盖子合上。打量这衣料,只有两套另一件短衫裤可做,不过夏季的衣裤,尽管可以做得短一些,所以勉强地也可以裁剪三套。照露茜的意思,预备连夜地赶制起来。但昨晚一夜没有好好合眼,此刻他们母女三人,却不断地连连打着呵欠。郎太太揉揉眼皮,说道:

“我看今晚早些睡吧,明天赶制也不迟,反正脏衣服穿在身上也不是一天两天的日子了。”

“好吧!我的眼睛也只会闭上来,真的倦极了。”

“妈,我们今夜可以舒舒服服睡在床上了,这是多么惬意哩!”

露清拍拍手,十分高兴的神情,也笑嘻嘻地回答。被露清这么一说,郎太太和露茜心中又觉得很感触,不约而同的大家倒又叹了一口气。这天晚上,他们母女三人睡在床上,真是香甜极了。直到第二天早晨九点钟敲过,才醒了过来。好在夏天的季节,大家就用冷水洗过了脸,然后买了大饼来当早点心吃。露茜这时第一步工作,便是用剪刀裁剪短衫裤子。然后拿了母亲的钱,到弄堂外洋货店去买线团以及针纽扣子等物。当她回家之时,郎太太告诉她,说小伙计已把昨夜吃的面碗收取了,我问他这面多少钱一碗?他说要一角五分,四碗面就得六角钱,大饼不是有六十只可以吃吗?我真代陈先生肉疼哩!露茜却没有作答,坐到桌子边干针活。郎太太也帮着女儿一同钉纽扣,缝领子,母女俩静悄悄地赶制衣裤。露清没有事,在抽屉内翻出一支铅笔,他又找了一张白纸,写着字。到十一点钟的时候,郎太太才盛了米到楼下淘米去。陈先生这个家虽然是他一个人生活,不过他日用品都预备得很整齐。什么小锅子、洋风炉,一切都不短少。所以郎太太觉得并没有什么困难之处,不上半个钟点就把午饭煮好了。

名义上他们说是吃午饭,实际上也无非是喝粥汤而已,至于小菜呢,却是一包油氽黄豆,他们中午吃半包,这剩下的半包,预备晚上过粥吃。照说呢,陈先生既然留下了两斗多米,郎太太身边还有二十元左右的钱,假使换了别的人,也许会烧饭吃,并且买一些好的小菜来下饭。但郎太太母女在商量之下,觉得要在这个恶劣的社会上生存下去,唯有含辛茹苦地奋斗不可。否则,仍旧要沦落为乞,这岂非辜负了陈先生一番拯救的苦心了吗?所以他们是竭力节约,来过着他们国难中最苦的生活。

露茜先把弟弟的一套短衫裤赶制完成,时已黄昏将近。她急忙去拿了水来,把弟弟浑身上下洗了一个清洁,然后给他穿上了新衣服。露清这时感到浑身舒服极了,忍不住跳了跳脚,笑嘻嘻地说道:

“我的好姊姊!我舒服极了,我真感谢你哩!”

“你不要感谢我,你还得先感谢大哥。弟弟,你长大之后,陈大哥的恩典,你是要牢记在心里的。”

“嗯!我知道,他是我们的恩人。”

郎太太听了他们姊弟俩的话,又见儿子恢复了过去清洁的样子,她心里是乐得什么似的,忍不住咧开了嘴也笑起来,遂连忙取了露清换下的脏衣裤,到楼下去洗濯了。这里露茜继续地赶制母亲的衣服,到了第二天的下午,郎太太也洗了浴,换了新衣服。那么挨到露茜自己身上,便在第三天的下午了。

匆匆地过了一星期,郎太太母女三人心中倒着实很是想念思明。但想不到陈思明却一去而不复来,竟把他自己的家很放心地交给郎太太母女三人了。露茜觉得非常奇怪,这到底是什么道理呢?难道红十字会忙得抽不开身吗?不过总不至于连一星期回家一次的工夫都没有。仔细地想起来,觉得陈思明这个人是很忠厚老实的,他也许是为了避一点儿嫌疑,所以不来的吗?假使果然如此,他这样的君子品格,实在是世间少有的了。

当夜露清已熟睡在床上了,郎太太和露茜还坐在灯下补袜子等破东西。母女两人谈着将来的生活问题,觉得总要找些事情做做,那么才能活得下去,大家商讨了一会儿,还是做些小生意,也可以贴补些家用。郎太太说道:

“我想明天烧一些五香豆,放些甘草,让我到马路上去贩卖。这样子多少也可以赚几个钱,你看好不好?”

“事到今日,还有什么办法呢?也只好这样试试看。唉!”

露茜点点头,表示赞成地回答,她又郁闷地叹了一口气。郎太太慢慢地又提到陈思明的身上去,望了露茜一眼,说道:

“我真觉得奇怪,陈先生上星期一去之后,却一次也没有来过,这不知是什么缘故。他难道倒放心我们不会把他屋子里东西都偷完了吗?”

“妈,这是什么话?他假使不信任我们,也不会带我们到这儿来住了。”

“这样的人实在太难得,不过我也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来瞧望我们呢?”

郎太太听女儿这么说,遂又赞美地自言自语地说着。露茜低了头,却没有作答。郎太太窥测女儿的意态,似乎对陈先生也生有一种好感,于是接着说道:

“我想陈先生一定忙得分不开身吧!”

“也许不是这个缘故。”

“那么你猜是为了什么呢?”

“陈先生是很忠厚的,他因为有我这么一个姑娘在这儿,所以不好意思来吧!”

郎太太听女儿这么猜测着,倒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摇摇头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照理说呢,这是不会的,因为这里是他自己的家,难道行了好心,反而连累自己的家都不敢回来了。”

“可不是?我见他跟我说话的时候,老是脸红红的,所以我觉得他是非常怕难为情。其实一个人的好坏,原是很可以分辨的,他又何必避这些嫌疑呢?”

露茜这几句话中很明显地对陈先生表示非常的好感,郎太太不由微微地一笑,遂故意这么说道:

“陈先生还只有二十九岁哩!”

“……”

露茜觉得母亲没头没脑地忽然说了这一句话,那当然多少包含了一些作用的,一时心头别别乱跳,两颊立刻会热辣辣地红晕起来。她低了头,却默不作答。郎太太见女儿神色似乎有些害羞,这就暗想:女儿对他恐怕也有些倾心吧!于是低低地说道:

“露茜,假使你嫁个陈先生那么的丈夫,你心里欢喜吗?”

“妈,你怎么自说自话的?谁知道人家心里怎样呢?”

露茜说到这里,仔细一想,又觉得自己这话说得不对,难道我是承认要想嫁给他了吗?一时全身发燥,连耳根都羞得通红起来了。郎太太似乎已明白女儿的意思了,遂笑了一笑,低低地说道:

“露茜,你也不用怕难为情,好在这儿只有你我母女两个人。假使你对陈先生也有好感的话,那么陈先生下次来的时候,我就详细地问问他身世。假使他还没有结婚的话,我倒不妨征求他的意思……”

“妈,这年头,我们且别谈这些吧。”

郎太太见露茜红了脸,不让自己再说下去就急急地回答。知道女孩家,到底总有些害羞的,于是笑了一笑,不再说什么,母女俩也就各自脱衣安寝了。这晚露茜睡在床上,由不得暗暗地想了一会儿心事。觉得自己穷途落魄,真是走投无路,若没有陈先生拯救,恐怕早已沦为乞丐,此刻还会像个人的样子吗?不要说公子哥见了我逃走,就是普通的小伙子,也不会来娶我一个叫花姑娘呢!所以我有今日这样清清洁洁地在社会上做人,实在是陈先生的恩赐。我若以身相报,这原是应该的事情。但就是不知道陈先生心中到底喜欢娶我吗,这倒是一个问题。虽然我心里爱的原是诸葛雄,但我们的环境,门不当,户不对,这私利的人情、残酷的封建思想,紧紧地拘束着我俩,离间着我俩,这使我们如何还有达成花好月圆的一天呢?所以我再也不必痴心恋恋着诸葛雄了。好在他已经配了一个罗局长的女儿做夫人,在日久生情之下,他自然也会把我慢慢地忘记的。我何必去想念他,可怜我母女三人假使真的做了乞丐,在马路上碰见诸葛雄的时候,只怕他也未必会来理睬我们了。露茜心中经过这一阵子的思忖,她把诸葛雄的印象淡然了。她觉得陈思明是自己心眼里不能忘记的一个人,于是她决心预备听从母亲的话,跟陈思明做一对患难中的夫妻了。

可是非常奇怪,郎太太母女三人在贤和里已住了一个多月的日子,而陈思明始终还没有来过一次。郎太太的意思,要露茜到红十字会里去找他。但露茜觉得自己一个女孩家,寻上门去找他,觉得总有些难为情。所以她想出一个主意来,便在外面借打一个电话到红十字会去找思明。不多一会儿,听那个男子的声音,温和地问道:

“我是陈思明,请问你这位小姐是谁呀?”

“哦!你是大哥吗?我是露茜呀!”

“原来是郎小……哦!哦!是二妹,二妹吗?不知道你有些什么事情要找我?”

“事情没有什么,只是你一个多月的日子没有回来,我妈非常想念你,你为什么不来呀?是不是没有空吗?”

露茜听他叫了郎小姐之后,立刻又改呼了两声二妹,一时倒忍不住好笑,遂向他絮絮地回答。陈思明听她说她妈很记挂他,这句话是真还是假的,那当然是个问题。说不定她怕难为情,所以推托在她妈的身上了。思明这样想,心里又荡漾了一下,遂微笑着说道:

“这儿确实忙得很,所以也分不开身了。承蒙你妈记念着我,那么我星期日来吧!”

“今天星期三,还有四天,那么你准定星期日来,我们等着你。”

这句等着你的话,陈思明听了,有些甜蜜的感觉,于是连声地答应,便把电话挂断了。这儿露茜匆匆地回家,把自己打电话去的事情向母亲告诉。郎太太很高兴地说道:

“那么星期日我们应该预备一些菜才是,不知他什么时候来?”

“这倒没有问他……不过,他若上午来,就请他吃午饭。假使下午来,就请他吃夜饭,所以菜只预备一些好了。”

母女商量已定,静静地等候着星期日到来。这天郎太太还起个早,露茜亲自去买菜,并且还烧了一锅子饭,他们是预备靠陈思明的福气,大家吃一顿饭。但事情出乎意料,星期日那天陈思明并没有到来,却叫郎太太母女俩白白地忙碌一阵子。露茜心头当然有些失望。这晚睡在床上,由不得时常叹气。郎太太似乎也知道女儿有些闷闷不乐,遂搭讪着说道:

“照说,陈先生是个有信用的人,他说一定来,是绝不会不来的。我想他临时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了,所以不能分身来了。”

露茜没有作答,应了一声,却管自地又想了一会儿心事。陈先生这么热心地救助了我们,放放心心地把他家都交给我们了。箱子又不上锁,日用品又不整理着藏起来,他简直完全是出让给我们一样了。我以为他对我一定有些爱素作用,我当初怕他天天会回家要来缠绕我呢,谁知道我打电话去请他,他结果还是没有来。从这一点看起来,他根本不是为了爱我而所以帮助我的。我真不相信世界上有这样伟大的人!露茜在这么思想之下,她芳心里对这位陈先生倒益发感觉敬爱起来了。

第二天,陈思明仍旧没有来。到了晚上,郎太太带了露清拎了一篮子五香豆到大世界门口去贩卖。因为夏天晚上,七八点钟,天色还明亮,且气候也凉快一些,所以他们一老一小,譬如到外面纳凉,借此做些小生意,也是好的。露茜在家里却洗着母亲和弟弟换下来的衣服,一个人正在静悄悄的时候,谁知道一阵子皮鞋脚步声响上楼来。露茜回头望去,不由哎了一声,连忙问道:

“大哥,你昨天为什么不来?不是给我们上当了吗?”

“对不起!对不起!昨天医院里太忙了,所以分不开身哩!你妈和弟弟呢?他们上哪儿去了?”

原来上楼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陈思明。他手里拿了一只面包、一罐子牛肉,一面在桌子上放下,一面含笑回答。露茜连忙倒了一杯冷水给他喝,又在面盆内拧了一把手巾给他揩汗。听他问起了母亲和弟弟,这就两颊一红,显出很难为情的样子,低低地说道:

“不瞒大哥说,他们趁现在没有事,到外面做小生意去了。我们自己烧的五香豆,一分钱一包,卖给人家,一篮五香豆,也好赚六七角钱哩!”

“哦!这年头不是这样的刻苦耐劳地动脑筋,怎么能活得下去?所以我认为你们这办法很好。”

“唉!有什么好办法呢?这是敌人害我们的,否则,何至于到卖五香豆度活的日子?”

露茜似乎有些感到惶恐似的,叹了一口气,低低回答。陈思明却不以为然的神气,一本正经地说道:

“卖五香豆过日子也算不得什么低贱呀!只要不偷不抢,自食其力,这是最神圣的工作。”

陈思明一面说着话,一面由不得向她瞧望了一会儿。觉得露茜这位姑娘,真是生得太美了,白里透红的两颊,总是浮现了青春的红晕。因为身上穿了清洁的衣服,这和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固然大不相同,好像判若两人。就是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也没有像今天这么令人可爱呢!俗语说,三分人品,七分打扮。像郎小姐还不过穿件干净衣服,已经是那么美丽了,假使给她再一打扮的话,那真可以压倒世界上的美人哩!思明似醉似痴地向她呆望着。露茜觉得有些难为情,她手里搓洗着衣服,秋波脉脉含情地瞟了他一眼,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赧赧然地说道:

“大哥,你那两块白府绸的料子,我已给你派用场了,真……有些不好意思的。”

“那没有关系,我藏着原也没有用呢!哦!这两斗米恐怕吃完了吧!我想放出一些钱来,你们再买两斗藏着,这战事一时之间不会结束,上海成了孤岛之后,物价恐怕会狂涨的,所以粮食倒要备足一些。”

陈思明摇摇头回答,表示叫她不用客气的意思,他一面在袋内取出十元钱来,放在桌子上,是给他们买米用的。露茜呀了一声,她粉脸益发娇红起来,连忙说道:

“大哥,你……这个恩典,我……们实在不好意思再接受了,况且这两斗米还没吃完,至少还有一斗哩!”

“什么?你们三个人已经吃了一个多月的日子,两斗米还没有吃完吗?”

“我们烧粥吃的……”

“不管烧粥吃的,也没有这么节省的,你们恐怕有时候买大饼吃的吧?”

“没有……”

郎露茜非常受窘,低低地说了没有两个字。她以下的话却说不出来,低垂了粉脸,显然是非常难为情。陈思明于此可见他们平日的做人家,一时倒颇觉不忍,遂低低说道:

“我说你们一日三餐总要吃得饱,老的饿不起,小的不吃饱不会长大起来。你太节省了,挨饿的还是你自己。所以我说穷人别的花费不起,青菜淡饭总得吃饱才好。二妹,我们既然已认作了兄妹,那么你也别闹客气。我做大哥的,有一份力量,总要尽一份帮助之力。所以这十元钱,你只管收下去买米吧!还有房钱方面,我刚才在楼下已碰见过王太太,也付给她了,你们可以不必再付了。我怕你多付,所以顺便关照你一声。”

郎露茜听到这里,她呆呆地愕住了,也没有说什么话,两行热泪却从眼角旁滚滚地落下来了。陈思明瞧此情形,起初倒是愕然。但仔细一想,方知道她是感激自己的意思,遂微笑着说道:

“二妹,别傻了,大热的天气,不要难受吧!”

“大哥,我们住了你的房子,你还要给我们付房钱。我们吃完了你的米,你再拿钱出来给我们买米。这种大恩大德,叫我们受了,何以为报呢?”

郎露茜拭着眼泪,方才低低地说。她秋波脉脉含情地望着思明,泪水依然扑簌簌地流到粉颊上来。陈思明摇摇头,一本正经的样子,低低地说道:

“无论什么事情,我认为总是一个缘。虽然在红十字会里无家可归的难民真不知有多多少少,但为什么我独独同情你们呢?这就是我自己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但我帮助你们,并不希望有所报答,对于这一点,你是不用耿耿于怀的……”

“在你施恩于人当然是不望报答,不过我们受恩于人,又岂可以得而忘呢?所以……大哥的恩典,我们这一生再也忘不了。”

陈思明听她这样说,倒不免微微地一笑,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却没有回答什么。郎露茜洗好了衣服,她并不拿到楼下去用清水洗濯,思明问道:

“为什么不用清水洗濯呢?”

“你一个人坐着不冷清吗?”

“没有关系,我坐一会儿就走的。”

郎露茜听他这样说,一时便也拿了木桶走到楼下自来水龙头旁去了。等露茜洗清衣服上来,把衣服晾在竹竿子上。陈思明又低低问道:

“你妈和弟弟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有时候十点钟,有时候十一点钟,并不一定的。”

“这学期别说了,我以为下学期,你应该送弟弟上学校里去读书才好。因为小孩子天天闲着,也很不好。”

“哦!下学期我当然得想法子让弟弟上学校去读书。”

郎露茜觉得他所谈的,无不都是关怀我们一家人前途的问题,一时更加地敬爱。虽然想对他说些温情体己的话,但却始终鼓不起这个勇气。两人默坐了一会儿,陈思明见手表已九点半了,于是站起身子,向露茜告别,预备要走。露茜回头见桌子上的钞票和面包等物,遂又叫住了思明,说大哥你把这面包忘拿了。还有这些钱,也请大哥带回去吧!思明道:

“面包和牛肉是我买来给你们吃的,这十元钱准定你们买米吧!二妹,你既然叫我大哥,那就别客气,我走了。”

陈思明说着话,身子已走到楼下去了。露茜一直送他走到大门口,方才感激涕零地回到楼上来。十点半的时候,母亲和弟弟欢欢喜喜地回家,原来他们一篮子五香豆都已卖完了。露茜当下也把陈先生已经来过,不但代付了房金,而且还拿出十元钱来给我们买米,及送我们面包牛肉等话,向母亲告诉了一遍。郎太太听了,真是感无可感,也只有赞不绝口地称颂着他。不过心中很懊悔自己没有遇到陈先生,否则,一定要打听他的身世,但只好等着下次再有机会的时候而已。可是陈思明这次来后,足足又有半个月没有到来。露茜因为这几天战事十分不好,所以未免有些担忧。不料这天下午,郎太太母女没有想到陈思明会来,他却偏偏急匆匆地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