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太太母女三人从炮火中九死一生地逃入租界,不知不觉已有两个多月的日子了。这时候的天气,也慢慢地寒冷起来。露茜在克勤克俭、省吃俭用之下总算也添了一些夹衣和棉衣。只不过露清还不能入校读书,因为顾到了东,就顾不了西,这笔教育费,实在负担不起,所以露茜只好买了几本教科书,自己空下来的时候,教弟弟读书写字。好在露清是个上进的好孩子,他虽然不能进学校,在家里有了姊姊这个良师,倒也非常用功。
这几天战事很不好,国军遭敌人前后包抄,所以有放弃上海之意。露茜虽然在国难中已经苦得连饭都没有吃,不过她倒很关心时局,未免有些忧心忡忡。同时更因为陈先生又有半个多月没有到来,心里不知怎么的,也有些不大如意。但事情往往出人意外的,露茜没有想到陈先生会来,可是这天他却偏偏地到来了。陈先生来了,这在母女三人的心中都会感到一阵欣喜。露清是正在写字,他立刻含笑站起身子,亲亲热热地拉住思明手,一面叫着大哥,一面问他为什么这许多日子才来。郎太太也忙着让座问好,露茜笑盈盈地倒了一杯茶,递给他手里,低低地说道:
“大哥,你很忙吧?”
“哦!也忙不了什么……”
陈思明点点头,却又回答了后面这句话,好像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露茜觉得他的话有些矛盾,神情也有些异样,似乎心事重重的神气,这就含笑说道:
“大哥,你坐一会儿,我去买些东西。”
“哎!你去买什么东西呀?”
陈思明听她这样说,方才回头望了她一眼,急急地问。露茜雪白的牙齿微咬着殷红的嘴唇皮子,憨笑了一会儿,说道:
“大哥,你今天总吃了午饭走吧!我去买些小菜。”
“不!你别忙,我拿些衣服去,坐一会儿就走的。”
“陈先生这是你自己的家呀!你为什么要这样客气呢?那叫我们心中更不安哩!”
郎太太听陈思明就要走的,遂在旁边也插嘴回答。露清拉了他的手,却连说大哥吃了饭再走吧!露茜含情脉脉地瞟了他一眼,说道:
“大哥,你假使承认我们兄妹的话,你应该吃了饭走。再说你又不常来的,好容易见你来一次,就这么匆匆走了,我们心里会觉得难过。”
“好!那么我就在这儿吃午饭吧!”
陈思明觉得她的话多少包含了一些情意绵绵的成分,这就没有勇气再拒绝了,遂微微地一笑,答应了回答。露茜这才回过笑容来,她便回身走出房外,却被陈思明又叫住了,说道:
“二妹,我关照你,我午饭答应在这儿吃,可是你别去买什么小菜,最好是随便什么吃一些。否则,我还是不想在这儿吃。”
“原不买什么呀!青菜淡饭,再普通也没有的了。”
“哦!青菜淡饭已经够好了,这年头,国破家残,民族有灭亡之忧愁,假使给我吃山珍海味,恐怕我也食不能下咽哩!唉!”
陈思明沉痛地回答,他满面显出悲愤的样子,说到末了,又深长地叹了一口气。露茜非常敬佩他,点点头,说声我知道,她便悄悄地走下楼去了。
露茜走后,露清又七搭八搭地向思明搭讪着说话。思明站起身子,走到箱子旁,把要紧穿用的衣服等物,整理在一只箱子内,他预备饭后带走的。郎太太在一旁说道:
“天气慢慢地冷了,我们心中也在记挂着,陈先生为什么不来把衣服拿去呢?”
“因为工作太忙,所以总是抽不开身来。”
陈思明说着话,又到桌子旁坐下了。他在衣袋内摸出一包烟卷来,递一支给郎太太。郎太太摇头忙说我不吸烟,一面给他找火柴划火。陈思明连忙欠身,说了一声谢谢,于是彼此又沉默了一会儿。郎太太望着思明的脸,含了微笑,几次三番的似乎欲语还停的样子。思明起初只管一口一口地吸着烟卷,好像也在想什么心事。对于郎太太的神情,倒也并不注意。后来偶然回头望了她一眼,见她嘴唇微微地掀动着,遂开口问道:
“老太太,你有什么话说吗?”
“我……我想……我们受了陈先生这么大的恩惠,实在使人没齿不忘,真不知叫我们如何报答才好。”
“老太太,你别说这些话,我早已跟二妹说过,这也是我们的一个缘。”
陈思明说的缘,并非是什么男女间姻缘的缘,他是说世界上的万事,都有一个缘。比方说,他们萍水相逢,居然成了患难之交,这当然也可说是一个缘。不料听在郎太太的耳朵里,她就误会了思明的意思,还以为他对露茜已经有过表示的了,于是大了胆子,低低地说道:
“陈先生,你在上海只有一个人吗?”
“是的。”
“陈先生,我很冒昧地跟你说这些话,假使陈先生没有结过婚的话,我想把露茜嫁给你,一则,使我们住在你家中也有了一个名目,二则也算我们报答了陈先生这一番待我们的大恩。不知道陈先生对我露茜是否也有一些爱怜之情呢?”
郎太太说这几句话的神情,是十分局促,而且心头跳得很厉害,使她两颊也有些热辣辣的发烧。但陈思明心中也有些感到意料之外,他的心,比郎太太更跳得剧烈,他的脸孔,比郎太太更涨得血红,支吾了一会儿,方才一本正经地说道:
“老太太,我……所以帮助你们,无非是尽了一些人类互助的义务,我并没有一些什么别的作用,所以老太太倒不要误会才是。”
“我没有什么误会呀!你是一个品格高尚的真君子,我们是很知道的。所以我要把女儿嫁给你,也是因为敬佩的缘故。”
郎太太听了思明一本正经的话,倒忍不住笑了起来,遂也连忙向他急急地解释。陈思明呆了一呆,笑道:
“老太太,你的美意,我非常感激。不过……我今天到这儿来的原因,一方面是取衣服来的,一方面是向你们来告别的……”
“啊!陈先生,你……要到什么地方去了呀?”
郎太太非常吃惊地啊了一声叫起来,心慌意乱地问。陈思明皱了眉毛,十分凄凉而愤激的表情,说道:
“我们的军队也许要放弃上海,因为上海一隅之地,既已前后受敌,徒然牺牲,也是无益。好在我当局表示长期抗战,绝不谈和。所以我们红十字会同人,也预备随军西移,为国效劳……”
“那么陈先生难道马上要离开上海了吗?”
郎太太不等思明说完,又急急地问,看她表情有些难过的样子。陈思明点点头,他抽着烟卷,却没有回答。郎太太接着又说道:
“陈先生,你这个家打算怎么办呢?”
“我想就给你们住下去吧!”
“陈先生,你……”
“不要难过,希望我们胜利之后,我回到上海,还能和你们相见,这也是不久的事情。”
陈思明见郎太太说到你字的时候,却说不下去,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这就用了温和的语气,向她低低地安慰。郎太太收束了泪痕,呆呆地想了一会儿,接着又低低地说道:
“陈先生,我活了这五十多年来,对于像你这么的好人,我实在还只有第一次碰到,所以我心里太感动了,怎不要叫我流泪呢?”
“这是老太太说得我好罢了。”
陈思明很不好意思地回答,他握了玻璃杯,喝了一口茶。郎太太又沉吟了一会儿,忽然有了一个主意,说道:
“陈先生,我想你虽然要离开上海,这也没有多大的关系。我的意思,预备你没有动身之前,我把女儿就嫁给你。那么我们住在这屋子,你虽然不在我们也很安心了。否则,那真叫我们有些说不过去!”
“不!老太太,你一些也不必耿耿于怀的,这是我喜欢给你们住下去,你又何必说不过去呢?”
陈思明听郎太太一定要把露茜嫁给自己,虽然这样美丽的姑娘,还有哪个见了不爱呢?但是他有坚决的理智在警告自己,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他竭力压制着情感的发展,摇摇头回答。郎太太心中真是感到奇怪极了,天下竟有这样不贪女色的男子吗?于是又急急地问道:
“我想陈先生大概嫌我女儿人品生得不好吧?”
“哪里哪里,郎小姐的品貌可说十全十美,在上海许多姑娘中,恐怕谁也及不上她的聪明美丽呢。”
“你既然这么说,那为什么不答应?我觉得其中一定有个缘故的。”
“老太太,我老实地告诉你吧!因为我已经是个有妻子的人了。”
这消息真有些惊人,使郎太太不免皱了眉头,倒有些疑信参半。正欲动问,却见露茜匆匆地回家来了,她买了一些鱼和肉,还有些青菜萝卜,笑盈盈说道:
“妈,我到楼下厨房去烧菜,你拿竹箩子淘一些米吧。”
露茜一面说,一面把秋波斜乜了思明一眼,微笑着又很忙碌地走到楼下去了。郎太太且不先盛米,继续又向思明低低问道:
“陈先生,那么你夫人是住在什么地方的?”
“她吗?住在乡下,我们是一个大家庭,我上面爸妈也有,我弟兄有好多个,我的妻子还养了一男一女,儿子已经八岁了,女儿也有五岁了。老太太,我这话完全是事实,所以我不能为了贪图自己的幸福,而陷害郎小姐的终身。对于老太太这一部分的美意,我只有表示心领谢谢。”
郎太太听了他这一番告诉,真是敬佩得难以形容,连连点头称赞,说道:
“陈先生,像你这样君子人,实在太难得。我觉得你的品格,和圣贤人又有什么分别呢?这个年头,上自官儿,下到百姓,哪一个不贪财?哪一个不贪色?像张先生这么年纪的人,他千方百计地还想污辱露茜的身子,这若和你一比,真是有天壤之别。”
“老太太,其实这也算不了什么,我以为一个人应该有正正当当的行为,清清白白的思想。假使廉耻全无,礼义全忘,这如何还能算是一个人呢?所以我不过是一个守本分的人而已,实在不敢受你这样的赞美,倒叫我听了不好意思呢!”
“唉!假使个个人都有陈先生那么的思想和品格,人类哪儿会互相残杀,社会哪儿会这般混乱,恐怕这世界真是个美丽的乐园了!”
郎太太一面感叹地说,一方面才量了米,到楼下淘米去了。这儿陈思明没有事,却教了露清一课书。他们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倒也不觉得寂寞。十二点一刻的时候,郎太太母女已把饭菜烧好拿上来了。露清先笑着告诉说道:
“妈,大哥教我读书,他教得挺好的,可惜我没有福气能够请大哥天天来教我读书,因为大哥是要离开上海了。”
陈思明听露清这么告诉,再瞧露茜的脸,却并无惊异的反应,可见郎太太在楼下已把什么话都向女儿告诉过了,于是也笑着说道:
“弟弟很聪明,这孩子长大了,一定很有希望。所以我说老太太将来的福气,也不可限量呢!”
“一个才八岁的孩子,等他长大成人会赚钱的时候,只怕我的鼻子要朝北的了。像我们这么命苦的人,如何还谈得到福气两字呢?”
“妈,你别这么说,再过十年,我一定会赚钱了。那时候妈的年纪也不过六十出头一点,这也算不了老呀!妈活到八十岁,还不是整整地有二十年福气可以享受吗?”
这几句话因为是出在一个八岁孩子的口里,所以大家倒又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时露茜把饭盛出了,她自己却盛了粥,一面向思明说道:
“大哥,时间已不早,你一定饿了,快坐下吃饭吧!”
随了露茜这句话,四个人在小方桌边坐了下来。思明见郎太太母女俩的碗内都盛了粥汤,这就低低说道:
“你们为了我特地又烧饭的吗?其实你们也太客气,我倒也喜欢吃粥哩!”
“是大哥自己的米,你还说什么呢?被你一说,我们更觉难为情了。况且这两个月来,大哥还没有回家吃过一顿饭,也没有什么好小菜请你吃,我们实在已经觉得很抱歉了呢!”
“这年头,我们还想吃什么呢?其实我很知道,为了我,你们今天已花费了不少钱,因为你们平日一定节省得很的。”
陈思明听露茜红了脸低低地说,于是连忙也不安地回答。郎太太连说花不了什么,花不了什么,这都是吃你自己的东西。大家经过这几句谈话,彼此又沉默了一会儿。露茜方才瞟了思明一眼,低声问道:
“大哥,听说你们红十字会预备随军队西移吗?”
“是的,我觉得国军撤退之后,上海一定很混乱很黑暗,我们留在上海有什么意思呢?所以还是随军西移,为国家去干些工作,比较痛快一点儿。”
露茜点点头,表示无限敬仰的意思,接着又说道:
“你离开上海之前,我想你总该写信去告诉你的家里吧!”
“这当然,否则,他们也会不放心的。”
“不过,你的爸妈,你的夫人,他们也许会不赞成你上战场去服务的吧!”
“你这猜测也许可能,因为我爸妈都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他们老年人的思想,自然希望他们儿子不要去冒这个危险。至于我的妻子,那更不用说,她是个乡村里的女子,她没有受过高等教育,她一定也很怨恨我会到战地去工作的。不过,在这非常时期的环境之下,假使人人不肯冒这个危险,那么中国恐怕早就亡了。在这小小的上海,也绝不会和敌人奋勇反抗到三个月之久,所以这次我军撤退,在我们心中,并不悲观,因为中国地方这么大,敌人占领上海,须费时三月,那么敌人要打倒整个的中国,恐怕三十年也打不了。最后胜利,必属于我,这是每个国人都有这个信心的。”
“大哥,你真勇敢,你真伟大,抛弃了父母妻子,为国去效劳,这是太不容易了!”
陈思明滔滔地说出了这一番话,露茜听了,真是敬佩得五体投地,两眼含情脉脉地望着他,诚恳地回答。思明微笑道:
“这是国民应尽的责任,那没有什么稀奇。况且我已经有了儿子女儿,那还怕什么呢?几时为国成仁,将来儿子也会给我报仇啊!”
“不!不!大哥,你一定会达上成功的道路。”
“陈先生不过二十九岁的年纪,儿子竟有八岁了,真是好福气,我相信你们父母子女一家人都会团圆的。”
“谢谢你们这样地希望我。”
郎太太母女俩齐声地祝祷着说,陈思明听了心中非常高兴,遂感谢地回答。吃完了这一餐饭时,时已下午一点零五分。露茜倒了一盆面水,拧了面巾,给他洗脸,一面倒上了一杯开水,给他喝茶,并又低声说道:
“大哥,你家里人知道你是住在这贤和里的吗?”
“知道的,因为我们平时也常通信的。”
“那么我觉得我们以后在这儿恐怕有些不方便吧!”
郎露茜微蹙了翠眉,低低地回答,她有些忧愁的样子。陈思明似乎不懂她的意思,怔怔了一会儿,问道:
“怎么啦?你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你家里人既然知道你是住在这儿的,那么你走了之后,说不定你夫人会到上海来拿取一切的家具,明儿若见了我们这一群人,使你夫人心中不是要引起误会了吗?所以我想你几时离开上海,我们也得另外想办法再找安身之所才好。因了我们的缘故,万一使你们夫妇间发生了感情的破裂,这岂非是我们的罪恶吗?”
陈思明这才明白了她这一番意思,心中倒着实感激她关怀自己的一切。觉得露茜真是一个多情又细心的姑娘,因此大有恨不相逢未娶时之遗憾,默然了半晌,方才徐徐地说道:
“二妹,你这意思很不错,我非常感激你。不过我既然帮助了你们,我也绝不能半途而废,使你们仍旧去过流浪的生活。所以我预备写信去告诉我父母,说我到战地去工作之前,已把上海的租屋退去了。至于屋子里一切家具,也被我变卖了……”
“不!不!大哥,这……是不可以这样说谎的……”
陈思明被他说了一句谎话,倒也不免红了脸有些惭愧起来了。但回头见露茜的粉颊,却已沾了无数的泪痕。思明这就奇怪地问道:
“二妹,你干吗这样伤心呢?”
“不!我并不是伤心,因为我心里太感动的缘故……”
露茜摇摇头回答,她话声简直有些哽咽的成分。思明望着她泪人般的样子,他的情感也激动了,只觉得无限的凄凉,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因此木然地出神。郎太太接口说道:
“陈先生,这屋子里东西哪一样不是你的?难道我们无缘无故的能……”
郎太太说到这里,也有些说不下去了。思明微微地一笑,安慰他们说道:
“你们不要难过,这屋子里东西能值几个钱呢?老实说,这个年头,兵荒马乱,性命也不是自己所有的,那更何况是身外之物吗?所以我倒绝对的并不稀罕。”
“可是我们萍水之交,受你的恩惠太重,叫我们如何地报答?”
“你又说这些话了,我假使要人报答的话,我也不来帮助你们了。”
“我想我们暂时给你保守着这些东西,等你回上海的时候,我们一定原物奉还你,希望那时候我们的环境能够好一些。”
“二妹既然这样说,也好,就随便你的意思好了。不过,在必要的时候,请你只管做主好了。我们乡下虽不能算为豪富之家,但尚有薄田数亩,我父母妻子绝对不会有饿死的顾虑。所以对于这里一点点东西,他们根本也不会介意的。”
“大哥,你这一份深情厚谊,我们还有什么感谢的话可说呢?我们只有虔虔心心地祝祷上苍,保佑你一路平安,将来达到胜利的目的。那时候我一定敬酒三杯,高高兴兴地庆祝欢迎你哩!”
“好!二妹,你说得真好!时候不早,我该走了。”
陈思明见她挂着泪痕,絮絮地说,而且满面还含了娇笑,一时觉得这位姑娘不脱孩子气的成分,心中更加感到她的可爱,遂也笑嘻嘻地望着她,很兴奋地回答。一面瞧了手表,便站起身子来,去拎了他整理好的那只皮箱。郎太太因为陈先生太好了,所以起了依恋之情,一面跟着站起,一面颤巍巍地问道:
“陈先生,那么你几时再来呢?”
“等鬼子兵打出了中国的土地,我一定会来望你们的。”
“大哥,我在这儿敬礼,祝你胜利!”
露清把脚一并,还把右手举到额角上去。陈思明见了,又放下皮箱,把露清抱起,在他小脸上吻了一个香,笑道:
“好孩子,你要好好学上进,给你妈争气才好。”
“大哥,我知道。”
陈思明含笑拍拍他肩胛,又放下他身子,一面提了皮箱,一面向郎太太说声老太太再见吧,他便匆匆地走到楼下去了。露茜心里觉得些空洞洞的难受,愕住了一会儿。郎太太说道:
“你该去送送他啊!”
露茜这才醒觉过来似的也急匆匆地追奔到楼下去了。露茜一直送他到弄堂口,思明回头望了她一眼,低低说声别送了,进去吧。露茜却恋恋不舍地望了他一眼,低低地叫道:
“大哥,你在哪一天动身,我想去送送你。”
“不必客气了,因为我也不知道在哪一天动身哩!”
“大哥,那么请你常常写信来告诉你的健康,使我也好放心。”
陈思明听她感情地说,大有眼泪汪汪的样子,这就有些情不自禁地伸手把她握住了,低低地说了一声我一定会写信给你。露茜和思明握手还只有第一次,他们都呆呆地怔住着。思明觉得露茜的纤手真是柔若无骨,虽然令人爱不忍释,但到底有些难为情。意欲放了她的手,可是露茜的纤手,却相反地也紧紧握着自己,这就感到心里不住地荡漾,几乎木然起来了。
在他们两人的心里,可说都有了爱慕的意思。但陈思明是已经使君有妇,在他固然不愿对不起乡下那个贤妻,就是露茜也不愿以儿女之情来颓伤他的英雄气概。同时她更不愿意为了自己的敬慕,而离间了他们夫妻间的情义。所以最后用了凄婉的口吻,低低地说道:
“大哥,你的情义,我今生无法报答,唯期之于来生耳!”
陈思明是个很聪明的人,他虽然忠厚于外,然内心什么都非常明白。他听露茜这么说,换句话说,明明是说我今生不能嫁你为妻,以身相报,也只好等待来生的了。一时非常遗憾,虽有千言万语要向她诉说,但结果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良久,方才低低地说道:
“二妹,我们再见吧!”
“大哥,祝你平安回来!”
陈思明不愿再让感情来冲动自己,因为他觉得内心非常痛苦,所以硬了心肠,便头也不回地放开了步子,向前走了。露茜在思明面前,竭力忍熬住悲哀的发展,此刻见思明走了,她心里的悲酸,再也压制不下去,这就扑簌簌地滚下眼泪来了。弄堂口的行人很多,见露茜木然淌泪,大家还以为她是有神经病的,因此都望着她注意起来。露茜见路人停步向自己呆望,这才猛可理会过来,于是一骨碌转身奔进弄内回家去了。
不多几天,国军真的向西撤退,于是上海便形成孤岛。孤岛上的同胞,一班知觉麻木的,无不纷纷活跃,因此畸形发展,蒸蒸日上。什么舞厅,向导社,女子按摩院,仿佛雨后春笋,比比皆是。同时因为各路交通断绝,货物来源较少,物价也就逐步上升,一班贫苦同胞真是焦头烂额,苦不堪言。那么郎露茜母子三人,自然也是在这水深火热恶劣环境中的一份子。每天生活,不要说喝粥汤两字,在这时候又觉得喝粥汤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了。因为那时候一班贫民,大家以玉蜀黍粉,并面糊当饭吃。至于下饭的小菜,那就根本谈不到的了。
光阴匆匆,不知不觉已到第二年的春天了。日子一天一天地过下去,露茜的境况也就一天一天地苦难下去。真所谓有了朝顿,没了晚顿。郎太太的意思,把陈先生剩下东西变卖一些,暂救眼前的急难。但露茜却不肯这样做,因为陈先生既然这么信任我们,我们岂能私卖他的东西。这于良心问题,实在说不过去。郎太太叹了一口气,说道:
“事到如此,还有什么办法呢?难道预备活活地饿死吗?况且陈先生走后,这半年来,连一封信也没有给我们,可见他这个家是预备送给我们的了。我们暂时以济燃眉之急,则算不了什么太心黑呀!反正将来可以补还给他的,我以为不妨可以变通一下。”
“妈,卖物度日,这也不是一个根本解决的办法。再说弟弟老是闲在家里,也很不好,我觉得非给他上学读书不可。”
“唉!连吃饭都发生了问题,还读什么书呢?”
“妈,我有一个解决生活的办法,但不知妈同意吗?”
“是什么办法呢?”
“早晨王太太对我说,这样子下去也不是个道理,所以劝我做舞女去,我想事到如今,也只好顾不了许多。反正跳舞只要自己不受引诱,这和妓女到底是不同的。我为了生活,我为了弟弟的前途,我只好牺牲一下子了,但母亲的意思怎样呢?”
郎露茜在这无可奈何的情形之下,只好沉痛地说出了这几句话。郎太太因为旧式女子的关系,所以她还莫名其妙的样子,低低地问道:
“我不懂呀!跳舞是怎么的一回事情呢?”
“跳舞厅是一个很大的厅堂,里面椅子上都坐了女子,给男子们抱住了跳舞,这样子我们就可以得到舞票,拿了舞票再向舞厅当局换取钞票,那么我们就可以生活了。”
“年轻的姑娘,给男子们抱住了跳着,这到底不大好吧!”
“妈,只要我不卖身体,跳跳舞原也没有什么关系的,我们为了要生存在这世界上,又有什么办法呢?”
“可是太委屈了你,叫我心中多难受的!”
“要吃饭要活命,这一些委屈也算不得稀奇呀!”
郎露茜叹了一口气,苦笑着回答。郎太太没有说话,忍不住流下泪来。母女俩既然商量已定,于是郎露茜便入夜巴黎舞厅里去伴舞了。以郎露茜的美色,在这灯红酒绿里伴舞,慢慢地如何不疯狂了一班色眯眯的男子呢?因此不到两个月,她的芳名便大红而特红起来。她拥有了大量的舞客,而这班舞客个个都是汽车阶级,无不欲想把她娶去为妾。但露茜对于这种市侩、奸商,怎么会放在眼里?所以除了陪伴他们跳舞吃饭之外,其他不正当的行为,她一律加以拒绝,所以使这班色鬼可望而不可即,大家都不肯放松地继续追求捧场,大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这么一来,郎露茜母女三人的生活,立刻由困苦之中而变成宽裕起来。于是露清可以上学读书了,郎太太也可以柴米油盐酱醋茶地忙碌起来。
郎露茜在舞厅里并不化名,她就是叫郎露茜,她所以不改名换姓,她是为了给她一班朋友易于找寻的缘故。因为一个舞女,要和舞客谈真爱情,这是痴子。舞客花了钱,无非找寻快乐,只要把舞女身子弄到了手,便早已抛置脑后了。郎露茜是个洁身自爱的姑娘,她虽然是做了舞女,可是她并不希望嫁一个汽车阶级的舞客。所以她心里时常痴心地想念着陈先生,觉得像陈先生这么的好人,我就是嫁他为妾,我也情愿。但他……这半年多的日子连封信都没有写来,也不知道是生是死呢。她除了想念陈先生之外,她自然也想念着诸葛雄,因为诸葛雄对自己确实也有至性流露的爱,他确实也是一个好青年。不过露茜心中感到很奇怪,我既成了红舞女,舞厅当局,把我郎露茜三个大字天天登着报纸上做广告,难道诸葛雄、史忠花等一班人一个也没有发现吗?为什么竟没有人来找我呢?这不是很奇怪吗?照理说,诸葛雄第一个会来找我的。他难道已和罗局长女儿结婚了吗?抑或不在上海了呢?露茜为了这个问题,时常暗自难受,闷闷不乐。
流光易逝催人老,一忽儿又是秋凉天气未寒时矣!郎太太不知怎的受了一些风寒,竟是恹恹地病倒在床上了。露茜心里非常焦急,因为这几个月来,她已有了不少的积蓄,所以她当然连忙给母亲延医服药,可是喝药像喝水一般,郎太太的病势,不但没有减轻,而且天天还加重起来。露茜本来是做茶舞晚舞两场的,现在因为家里没有人照顾,所以她只好单做晚舞一场,白天里陪伴着母亲,服侍汤药。这天郎太太流着眼泪,对露茜说道:
“露茜,我这个病恐怕是不会好了。”
“妈,你别说这些令人感到伤心的话吧……”
露茜一阵子悲酸,眼泪早已滚滚地落下来了。郎太太苦笑了一下,深长地叹了一口气,望着泪人般的露茜,继续说道:
“我死了倒也没有什么痛苦,只是死后的一切费用,可又要累苦了你。露茜,你妈真不识相,早知道今天还是要死,何不死在炮火之中呢?至少也可以省掉一笔葬殓的费用。如今……如今……这一副千斤重担,又要压在你的肩胛上了。”
“妈,你是会好起来的……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女儿的心也被你说得片片地碎了。”
“唉!好起来?只怕是做梦吧!”
郎太太叹着气,低低地说。露茜伏在床边,捧着母亲的手,却抽抽噎噎地哭泣起来了。郎太太却又拍拍女儿的肩胛,低低说道:
“好女儿!你不要哭呀!妈有话跟你说……”
“妈,我不要你说这些伤心的话……”
露茜的眼泪,又像雨点儿般地直滚落下来。郎太太呆了一呆,说道:
“我觉得做舞女到底是件不名誉的事,况且你爸爸活着的时候他是多么清高……”
“妈,不过……女儿做舞女到现在,也没有干过什么不清白的事情呀!为了活命,为了弟弟的前途,我想爸爸在天之灵,他老人家一定会同情我,原谅我的。妈,因为这并非是我甘心堕落呀!”
“我知道,我并不是说你甘心堕落。我是说,你做舞女,都是我们害你的。”
“妈,我……不要你这样说。”
“孩子!我现在有一个意思,不知道你能够采纳吗?我比方那么说一句,我假使死了之后,我希望你在舞客之中,好好坏坏拣一个嫁了他吧!我以为这样比做舞女总好得多了。你虽然是个意志坚决的姑娘,但灯红酒绿中的环境,四周是满布的荆棘,一不小心,就有失足的危险。万一上了人家的当,这叫我在九泉之下,如何能放得下心来?孩子!我说你不要一定拣年轻俊美的丈夫,只要良心好,有情义,能维持生活,就是年龄大一些,你……也嫁了吧!这是做妈的临死之前对你说的话,不知道你心中也以为对吗?”
郎太太断断续续地说着话,说到后面,大有上气不接下气,十分吃力的样子。这叫露茜听了,回答什么好呢?因此她是惨痛欲绝的,只有呜呜咽咽地泣个不停。这时候露清也从学校里放学回家,他一见姊姊在床边哭泣,知道母亲生命危险了,一时奔到床边,跳到床上,抱住郎太太脖子,也哭泣起来。
郎太太见了儿子,因为儿子还只有九岁,所以触目惊心,泪如雨下。偎着露清小脸,叹了一口气,说道:
“孩子!你真是太苦命了,没有了爸,但到如今将又没有了妈……好在你还有一个姊姊,我相信姊姊是不会错待你的。不过,你要好好地用功读书,听从姊姊的话,不可对姊姊有失礼的行为。因为你妈已是个垂死之人,你的一切是全靠姊姊来抚养你的了。所以姊姊就和母亲一样,你……总要争气才好。”
“妈!妈!你……会好的。”
露茜姊弟听了这一番惨痛的话,便不约而同地又哭泣起来了。但死神已降临到郎太太的头上了,它狰狞了面孔,十二分的残酷,并不因露茜姊弟的哭泣而引起了一份同情可怜之意。终于在当夜半规残月之间,奄然物化了。
郎太太死后,可怜露茜姊弟俩哭得死去活来,倒幸而房东王太太来给她帮忙办理后事。从此以后,姊弟两人更加孤苦无依地过着凄凉生活了。这次郎太太死后成殓一切费用,倒也花去了不少。露茜当然不得不继续地伴舞,向这班暴发户、投机商身上去拿取一些瘟生钱来用用。直等日本人进了租界,伪组织相继而起,她便脱离伴舞生涯,预备另找高尚的职业了。原来这又是第二年的春天了,追求露茜的舞客越来越多,简直使露茜无法应付,况且她细窥这些舞客中的人,个个都是甜言蜜语,说得天花乱坠,十分恩爱,什么天长地久,什么白头偕老。露茜知道这些话都是砒霜里的白糖,甜蜜之中的毒质,所以她在假意敷衍之下,当然一个也不会上他们当的。
她暗暗地想了一会儿,觉得母亲临终的时候,曾经对我说过的,这灯红酒绿的环境中,四周都是荆棘,一不小心,就有失足之可能,所以叫我好好坏坏嫁一个人,说比做舞女要好多了。其实母亲这话也是错误的,嫁了这种舞客,老实说,将来还是要做舞女的,因为他们没有真爱情,无非是存心玩弄玩弄而已。假使要做一个清清白白的人,那么只有脱离舞海不可。好在我已积蓄了不少的钱,我可以住在家里吃几个月也不成什么问题的了。露茜在打定了这个主意之后,于是便悄悄地脱离舞国了。可怜这一帮追求她的舞客,见露茜突然失踪,因此弄得疯疯癫癫,大家天天在舞场里找寻,但如何还有露茜的影子呢?
原来露茜在报上已见到了一则大公医院招考看护的启事,所以她便匆匆地去应试。好在对于看护一事,露茜还有一些经验,当下就被医院录用了。露茜在这时候,方才觉得自己是重入了女子真正服务社会的阶段。她非常高兴,也非常安慰,觉得母亲在天之灵,她老人家一定也万分放心的了。
露茜在大公医院任职三个月,因为办事成绩十分优良,所以已升为护士长之职了。这已经是六月中旬盛夏季节了。露茜在大公医院里十分忙碌。忽然间乌云四聚,大雨倾盆,露茜恐怕护士疏忽,所以到每个病房里去巡视,当她经过五号病房的时候,忽见一个病人,跌跌撞撞地走到窗旁去关窗门,看他身子摇摇摆摆似乎难以支撑的神气,这就暗暗埋怨着五号病房内的看护小莉,说她不知哪儿去了,一面急急奔上去,说我来关,我来关。但那个病人,此刻已支撑不住了,竟仰天向后跌了下去。露茜赶忙伸手去扶,那病人正跌在露茜怀内,两人四目相接,在怔了一怔之后,大家哎呀了一声,由不得都大叫起来了。你道这个病人是谁?原来就是露茜心坎上时时刻刻想念的诸葛雄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