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大概还记得《归》的结尾,是诸葛雄被金廷德陷害,捕入司令部一顿毒打,遍体血痕斑斑,几乎送了性命。后因罗淑娴舍身相救,允诺婚事,金廷德才把诸葛雄释放,送入大公医院医治。淑娴和廷德结婚之前,曾和阿雄在医院相见一面,当时因为廷德监视在旁,所以两人相对流泪,默无一语。诸葛雄心中是很明白的,他知道金廷德并不是真的晓得因我地下工作而捕捉我的,他完全是为了争风吃醋,以为我和他角逐情场,所以淑娴不爱他而爱了我,因此他便借口来害死我了。现在淑娴之所以答应跟他结婚,这也是很明显的事,无非她要救我性命而所以忍痛牺牲罢了。对于这一点,诸葛雄表示欣慰。他觉得淑娴肯牺牲身子,嫁给金廷德,那么我以后的性命大概是不成什么问题的了。

不过诸葛雄心中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他在大公医院里遇见了郎露茜,所以目瞪口呆,尤其罗淑娴被金廷德夺去之后的感觉上,他是更加惊喜欲狂,一时望着她粉脸,急急地问道:

“哎呀!你……你……是郎露茜小姐吗?你……你……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吗?”

“是的,我还活着,我没有死,诸葛先生,你……不是生着病?你……你……浑身怎么都受了伤呢?”

郎露茜一面回答,一面在发觉他满面满身都是伤痕的时候,立刻又显出骇异的表情,向他急急地问。诸葛雄听了,苦笑了一下,他慢慢地挨近床边,身子便躺倒下来。露茜关上了窗户,跟着走到床边,给他盖上了线毯。因为阿雄没有回答,所以自不免暗暗地猜疑了一会子。

这时窗外的暴风雨真是大极了,俄而似万马奔腾,俄而似千军呐喊,唰唰的雨点儿把玻璃窗敲得擂鼓般地作响。室内的光线是特别暗沉,好像已经入夜的光景。忽然一道电蛇般的电光,在玻璃片子上很快地闪过了之后,接着哗啦啦一阵天塌地崩的雷声,响得震耳欲聋。郎露茜冷不防之间,一颗心也会吓得像小鹿似的乱撞起来。诸葛雄见她粉脸涨得血红,知道她有些害怕,遂向她搭讪着问道:

“郎小姐,我们整整地有两年多的日子没有看见了吧!你一向好吧?”

“好!你……你……也好……”

郎露茜听一个好字,不知怎么的她心头感到万分的悲酸,嘴里低低地回答,泪水却在她眼角旁涌了上来。诸葛雄见她流泪,而且她的话声也有些颤抖的成分,这就感觉她的遭遇必定是十二分的悲惨,遂懊悔这么问,于是急急地又说道:

“八一三那天,交通断绝,我打电话一问忠花,知道你没有出来,那时我心中真急得不得了,但又有什么用呢?我们都为你流泪伤心,都以为你们一家人定然死于炮火之中了。原来你们是逃出来的,这真是谢天谢地,你们全家都平安吗?”

“唉!这事说来,真是一言难尽……”

郎露茜叹了一口气,她的眼泪索性大颗地滚落下来。诸葛雄颇感到有些黯然神伤,望着她又怔怔地问道:

“怎么啦?难道你爸妈……遭遇意外不幸了吗?”

“是的,我们六口之家,只有妈、弟弟和我没有遭难。爸爸和三岁的小妹我是亲眼见他们惨死的,还有我那个十五岁的妹妹露芬,却存亡不知,因为找不到她的尸体呢!”

“那么你们逃出来之后,又在什么地方安身呢?”

“茫茫人海,何处是我们安身之所?我们受了一些微伤,先在红十字会里住了两天,后来到难民收容所去投奔,可是没有多日,就流落街头为乞了……”

“你为什么不找亲戚朋友家里去暂时安身呢?”

诸葛雄见她一面流泪,一面惨淡地说。因为听她曾经沦为乞丐,所以也非常伤感,遂又急急地问。露茜低低说道:

“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一班亲戚朋友谁不是焦头烂额、自顾不暇?所以我也不愿打扰人家,只去找过史忠花,可是忠花已经从普济产科医院辞职了,而且她也回乡去了。我除了她是最知己的朋友,我还能再找什么人去呢?”

“郎小姐,你难道不能来找我吗?”

“我……心里原是也这么想过,但我……到底鼓不起这个勇气。”

“不过……我那时候恐怕也不在上海了……”

“你到什么地方去过吗?”

“哦!郎小姐,那么你们后来又怎么样了呢?请你详详细细地告诉我好吗?”

诸葛雄觉得不便告诉她,所以只把头一点,一面又向她追问着说。郎露茜方才把红十字会的护士长陈思明先生,一而再、再而三地救助资金,直到国军撤退,陈先生也随军出发的话,向他诉说了一遍。诸葛雄听了这话,真有些将信将疑,想不到在这世界上还有这么任侠好义真正的好人,一时连声赞美,说道:

“这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所以你们会遇到这么热心伟大的好人,那么你们母女三人就住在他家里了吗?”

“是的,陈先生走后,竟杳无信息,使我们非常挂念,但愿老天保佑,他在外面平平安安才好。”

“那是当然的,我相信好人终有好报的。郎小姐,你妈老人家很健康吧?”

“在这水深火热的环境之下,如何还有健康两个字呢?我妈被环境折磨得已经离开人世了……”

“啊!那么你们只有姊弟两个人了?”

“嗯!我们这个乐融融的家庭就被战争害得东分西散地凋零了,毁灭了!从此以后,我什么地方再能去找寻我的爸妈呢?”

郎露茜说到这里,眼泪又泫然而下。诸葛雄听了,不胜唏嘘,遂叹了一口气,沉痛着脸色,说道:

“覆巢之下,哪有完卵?国破家残,这也是一定的道理。郎小姐,你不要伤心,这年头岂能效新亭泣乎!我们只有埋头苦干,才可以报这血海大仇哩!”

“……诸葛先生,你……你是被谁打伤的?为什么要把你打成这个悲惨的样子?你肯不肯告诉我呢?”

“郎小姐,这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说得完的,我想等我伤势好了之后,我到府上来再详细地告诉你吧!”

郎露茜见他不肯直接地告诉,心中自然有些怀疑。正欲追问他的时候,忽然见房外走进一男一女,还没有开口说话,那女的先儿啊肉啊地痛哭起来。露茜回眸望去,见了这一男一女中年人,似乎还认得,他们就是诸葛先生的父母了。因为两年前在广德医院中也曾经见过他们一次的,于是让过一旁,诸葛太太早已直奔床前,拉住阿雄手,哭得伤心万分。诸葛龙见儿子被打得这个模样,也不由泫然泪下。诸葛雄因为自己在司令部受刑之时,险乎丧了性命,假使真的遭了毒手,我们母子今日如何还能够见面?所以也激起了一阵悲哀,眼泪掉了下来。但口里还劝慰着说道:

“妈,你不要伤心,我只不过是一些微伤,没有什么生命危险的。凭儿子这结实的体格,还可以受得住这惨毒的极刑吧!”

“阿雄,但是,你……你……到底是不是干地下工作的呢?”

诸葛龙用了认真的口吻,向他严肃地诘问。郎露茜还没有走出去,她听了这句话,芳心倒是忐忑得乱跳,暗想:诸葛先生准是被司令部里毒打的了。心里想着,两眼望到阿雄的脸部上去。只见阿雄非常静穆的态度,笑了一笑,说道:

“爸爸,你怎么这样忠厚呢?假使我真是干地下工作的人,金廷德怎么肯轻易释放我呢?你难道没有见到罗淑娴和金廷德结婚的启事吗?可见他完全是为了妒忌我才谋害我的。现在淑娴答应嫁给他,他称了心意,所以便放我出来了。这是很明显的事情,爸爸难道还没有弄清楚吗?”

“可怜的孩子,你真是太受委屈了,姓金的这该死的小子,他没有好死的,他这种毒害好人的行为,如何会有好的结果呢?人家不爱他,他偏偏强爱人家,这种畜生还能算是一个人吗?”

诸葛太太一面哭泣,一面怒气冲冲地说,她恨不得把金廷德咬几口肉才出了心头的怨气呢!这时郎露茜听了他们的话,心中方才恍然了,暗想:他们说的金廷德这三个字,好生耳熟的。猛可想起来了,那姓金的不就是曾经向我求过婚的那个小子吗?想不到他和阿雄强夺罗小姐呢!猜想起来,那金廷德一定已经是出卖灵魂做了倚势欺人的汉奸了。露茜想着,听诸葛龙又劝阻着太太说道:

“你说话得小心一些,给人家传到金廷德的耳朵里,不是又徒然地结怨吗?”

“哼!你这种人真是胆小如鼠,还亏你算是一个堂堂的副局长哩!瞧你自己的儿子,被人家毒打得如此模样,况且罗小姐分明是我家的媳妇,如今硬生生地被这个小子抢夺去了,我瞧你在社会上还有什么面子做人呢?阿雄有你这种死人般的爸爸,也算是大倒其霉的了。”

诸葛太太听丈夫并无一些愤怒的表示,还劝阻自己不要骂金廷德,这就怒不可遏,气得暴跳如雷,忍不住向他戟指大骂起来。诸葛龙红了脸,却有些惶恐的意思,叹了一口气,说道:

“太太,你也不要说这种疯话,这个年头,谁的手段强,谁就是老大。我虽然是个副局长,但怎么及得他是个司令部的翻译官势力大呢?你瞧罗局长,他也没有办法,服服帖帖的只好把女儿嫁给他呢!这何况是我呢?老实说,阿雄今日有性命,还算是不幸之中大幸。假使他一口咬定阿雄是地下工作的重庆分子,那么也不是只有冤冤枉枉地死吗?唉!这世界是多么黑暗啊!”

“爸爸,你难道还只有现在明白吗?”

诸葛雄听爸爸痛苦万分地说出这一番话来,遂用了俏皮的口吻,低低地问他。诸葛龙回答不出什么话来,却是喟然长叹,表示无限感慨的意思。这时诸葛太太已停止了哭泣,她想到了什么似的,说道:

“罗小姐真是令人太可怜可爱了,我知道她虽然嫁给了金小子,但她的内心一定是非常痛苦的。她完全是为了要救你性命,所以才忍痛牺牲自己的身体。这种小姐,是多么有情有义呢!她此刻已到结婚之时,她还急急打电话来告诉我,说你在大公医院医治伤处。唉!只怪我们没有福气,才娶不到像罗小姐这么一个好媳妇!”

“要娶美丽的姑娘做妻子,这实在是祸水。假使金廷德不是为了抢夺罗小姐的话,阿雄也不至于受到这么的苦楚呢!所以我的主张,以后阿雄娶妻子,倒不要拣人家姑娘太美丽才是。古来有多少英雄好汉,只为妻子生得美,而险些伤了性命,也有真的遭遇到了一命呜呼。不说别的,单拿水浒上人物而言,有林冲、杨雄、武大郎、宋江等的受了妻子美丽的亏。有的受尽苦楚,有的丧了性命。这和阿雄现在的情形,不是也有些相同吗?”

“好了,好了,瞧你这老头子此刻倒又说起什么水浒中的人物来了,你也讨论讨论儿子伤得这么厉害,该用什么方法来医治才好呢?”

诸葛太太没有好嘴脸地白了丈夫一眼,十分怨恨地说。诸葛龙听了,多少有些反感,遂淡淡地说道:

“你这话真也奇怪,我又不是医生,叫我讨论些什么呢?”

“哼!我瞧你这黑心人,最好儿子被人家害死了,你才高兴哩!”

“这……这是打哪儿说起?太太,你这么衔血喷人,叫我……不是太受一些委屈了吗?”

诸葛雄听爸妈吵闹起来,遂连连挥手,把他们劝住了。郎露茜因为心中已经有些明白了,遂也悄悄地走出病房外去了。不多一会儿,小莉和一个医生走进来,小莉手捧一盘药膏药水,是给阿雄换药的。诸葛太太见了医生,便愁眉苦脸地流着眼泪,急急问道:

“先生,我儿子这伤势到底要紧不要紧呢?”

“没有生命危险,不过皮肉受一些痛苦吧!”

“医生,你总要发发慈悲心,救他早些痊愈才好,那我就生生世世忘不了你的大恩。”

医生应了一声,却没有作答。他用了沉默的态度,叫小莉把阿雄衣服解脱,预备给他换敷药膏。诸葛夫妇一见儿子的肉体,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真是血痕斑斑,惨不忍睹,心中悲痛万分,眼泪又滚滚地落了下来。

医生敷好药膏,又给阿雄喝了药水,便管自地走到别的病房去了。这里小莉叫诸葛雄好生休养,不要胡思乱想,她也另有工作去了。诸葛太太向阿雄问道:

“你想吃些什么?告诉我,我可以去买。”

“我觉得太闷热,最好给我吃些西瓜。”

诸葛太太一听,猛回头向阿龙立刻用了命令式的口吻,叫他出外去买。诸葛龙向窗外望了一眼,皱眉说道:

“这么大的雨,回头去买吧!此刻口渴,先喝些开水好不好?”

“叫你去买,就有这么许多推三阻四的话,你身上不是穿着雨衣吗?落雨怕什么?你不肯去,我去买。”

诸葛太太逗给他一个白眼,恶狠狠地说,一面站起身子,预备走出病房外去。诸葛龙这就急了,连忙阻拦了她,急急地说了两声我去,我去,他只好不情不愿地向房门外走了。其实这时窗外的雨已细小了许多,阿雄说开了窗子透透空气吧!诸葛太太没有回答,立刻走到窗旁去依顺了他。就在这当儿,忽见门外走进两个女子、一个男子,他们身上都披了雨衣。其中一个女子,急急奔到床边,她叫了一声表哥,泪水滚滚地已落下了粉颊。诸葛雄回头去望,原来那两个女子是表妹李玉梅和忠花,那男子不是别人就是蔡志坚。他非常兴奋的表情,笑着向他们点点头,说道:

“老蔡,小诸葛还没有死哪!”

“这当是谢天谢地啰!”

“但你受的苦楚也够多了!”

史忠花听志坚这么说,也低低地插嘴。她看着阿雄满面的伤痕,皱了眉尖,忍不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时诸葛太太向玉梅问道:

“玉梅,你怎么知道阿雄是在这医院里呀?”

“我到姑妈家中去过的,是张妈告诉我,我才知道。这两位是我的朋友,他们也很焦急表哥的受伤,所以也来望望表哥。”

“真难为了你们都这样地记挂他,大家请坐一会儿吧!”

诸葛太太和志坚在两年前虽也碰到过一次,不过在她心中早已忘记得一干二净了。她表示感激的意思,向大家低低地说。忠花、志坚也含笑点点头,却默默地望着阿雄出神。大家虽有千言万语要诉说,可是为了诸葛太太在旁边,所以各人都默无一语,唯有心照不宣而已。诸葛雄见玉梅泪眼盈盈,备觉楚楚可怜,遂低低地说道:

“表妹,你不要伤心,我这个伤是没有性命之忧的。”

“阿雄,你不知道,可怜你表妹,为了你被捕,她真不知如何伤心和焦急,而且……她为你吃十年长斋哩!”

诸葛太太在旁边向他低低地告诉,阿雄听了,由不得心里一感动,眼角也涌上了一颗晶莹莹的泪珠来了。就在这时,诸葛龙捧了一只西瓜,匆匆地走进房中来了。他走得满头大汗地说道:

“这儿附近偏偏没有水果店,好容易走了两条马路才找到呢!我这做老子的,真变成孝子的了。”

“你听,你听,叫你买了一次东西,你就怨声载道了,我原没有一定叫你去买呀!既然买来了,还冤枉什么呢?”

“姨爹,这西瓜是表哥要吃吗?快交给我来分开吧!”

玉梅听姨爹、姨妈又要争吵起来,遂走上前去,伸手去把西瓜接过。诸葛龙这时两眼注意到房中那两个陌生人的身上去,望了玉梅一眼,低低地说道:

“玉梅,你什么时候来的?这两位是……”

“哦!他们是我的朋友,和表哥也相熟的,他们听了表哥惨遭不幸的消息,所以也来慰问他的。史小姐、蔡先生,这就是我表哥的爸爸。”

其实志坚对于诸葛龙是认得的,他还记得两年前在广德医院内的时候,还曾经和诸葛龙争论过。但如今故作还只有初见的样子,向他恭恭敬敬地鞠躬招呼。诸葛龙是个糊涂人,他是绝不会记得这么许多的,所以还客气地招待了他们一会儿。

玉梅捧了西瓜走出病房,意欲请看护拿小刀来切西瓜,不料在房门口奇巧碰见了郎露茜,玉梅遂低低说道:

“看护小姐,谢谢你,借一把小刀给我好吗?”

“你跟我来吧!”

郎露茜点点头回答,两人一同步入护士室,露茜在抽斗内取出一把小刀,交给玉梅,问道:

“你要不要用一只盘子盛起来?”

“那更好了,谢谢。”

玉梅微笑着说,露茜在橱上取下了一只白瓷盘子,放在桌上。两人偶然之间,相互地望了一眼,大家心中似乎都有一个感觉,真是好生面熟的。玉梅先开口问道:

“你贵姓?”

“敝姓郎,你贵姓?”

“我姓木子李,莫非你就是郎露茜小姐吗?”

“正是,啊!我也想起来了,你莫非是李玉梅小姐吗?”

露茜和玉梅在过去因为有些妒忌的缘故,所以彼此的印象很深。此刻在互相询问之下,于是大家都记得了,惊奇地问,而且彼此还紧紧地握了一阵手。露茜因为自己已经明白玉梅在医院里当然是为了探望阿雄的缘故,所以先热心地说道:

“李小姐,你表哥在这儿医院里养伤,你知道吗?”

“我知道,郎小姐,忠花小姐不是和你是好朋友吗?你可曾碰见过没有?”

“没有呀!这两年来音讯全无,听说她回乡下去了。”

“史小姐此刻也在表哥病房里,你快去见见吧!”

露茜一听到了这个消息,她真不免又惊又喜,遂连忙问了一声真的吗?玉梅此刻已把西瓜切开,一瓣一瓣地放在盘子内。她端了盘子,点点头说道:

“我怎么会骗你?你不信,跟我一同去吧!”

露茜也不作答,跟了玉梅,匆匆来到病房。玉梅先向忠花笑嘻嘻说道:

“史小姐,我给你介绍一个好朋友,你认得这位小姐吗?”

“什么?露茜,你……你……还活着?”

“史大姊!”

忠花回头一见露茜,由不得怔怔地愕住了。但立刻抢步上前,两人紧紧地握住了手,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忠花问道:

“小妹妹,你一家人都平安吗?”

“死了,死了,六个人,只剩下弟弟和我两人了。”

“可怜你的经过,一定是惨尽惨绝的了。”

“这还用说吗?不过这年头,国破家亡,原也算不了什么稀奇呀!”

两人流了一会儿泪,互相地告诉了一些遭遇的情形。忠花自然没有把她的实情相告,只说曾经回乡去过一次。两人叙述了一会儿别后境遇,又落了几点眼泪。玉梅却走上来说道:

“好朋友能重逢一处,这是一件欢喜的事情,你们不要光是流泪伤心,我们应该欢喜庆幸才好。”

“李小姐这话很有意思,小妹妹,我们该欢喜啊!”

忠花方才点点头,破涕为笑地说。诸葛雄躺在床上吃着西瓜,遂也含笑叫大家一同吃。这时诸葛龙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不时地看着手表,说道:

“时候不早,我要先走一步了。”

“你到什么地方去?”

诸葛太太瞪了他一眼,恨恨地问。阿龙有些说不出口来的样子,支吾了一会儿,方才低低地说道:

“罗局长和金廷德都有喜帖发给我,我若不去道喜,他们不是会疑心我有意跟他们结怨吗?”

“自己儿子被人家害得这个样子,自己媳妇被人家夺了去,你还去向他们道喜,那你除非是个没有志气的活死人了。只要礼到,人不到又有什么关系?哼!我瞧你这人也太没有资格了。”

诸葛龙在众人面前,被太太这么嘲笑责骂,一时羞愧得满面通红,也只好叹了一口气,皱了眉头,表示不得已的神气,说道:

“在这个环境之下,一个是顶头上司,一个是势力强硬的人,罗局长见了他也要退步三分,那何况是我呢?唉!在社会上做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

“爸爸这话也不错,为了避免结怨小人,你还是到那边去道贺吧!”

诸葛雄唯恐金廷德对自己还有不利的举动,所以他要父亲装作没有事般地去道贺。阿龙巴不得儿子有这一句赞同的话,他就向众人点点头,匆匆地走出病房外去了。

这里志坚和忠花略坐片刻,因为无话可说,也就先匆匆告别而去。两人走过医院问讯处的时候,见有两个西服男子,身披雨衣,头戴草帽,正在问头等五号病房向哪儿走的。志坚是个非常机警的人,他一听五号病房,不由暗想:这不是阿雄住的那一间吗?这两个男子去找阿雄有什么事情?分明是形迹可疑。于是悄悄地拉了忠花一下手,努努嘴,眨眨眼睛。忠花也是受过训练的人,她当然也会意过来,两人便掉转身子,悄悄地跟着那两个男子又向里面走了。头等病房一共是二十几间,志坚、忠花见那两个男子走到五号病房门口一张望,便即又向前面走过去了。这儿一条甬道是两头通外面的,一号病房那边走入可以由二十五号那边一端走出的。志坚见他们既找到了五号病房,却又不进里面去,一时更加可疑,遂向忠花附耳说了一句,忠花便悄悄地跟上去了。这里志坚又步入五号病房内,诸葛雄见他去而复回,心中表示稀奇,遂怔怔地问道:

“老蔡,怎么你又回来了?”

“哦!我碰见了两个人,他们叫我回来的。”

蔡志坚很俏皮地回答,神态非常沉寂。然而听在众人的耳朵里,大家都有些莫名其妙。玉梅也插嘴问道:

“蔡先生,你碰见了哪两个人?史小姐呢?她一个人走了吗?”

“我碰见刚才在这儿门口张望了一下的那两个男子,他们告诉我,说我应该回来一次的。”

蔡志坚仍旧死样怪气地回答,神情是显得格外严肃。诸葛太太连忙说道:

“是不是两个穿西服的男子吗?我也见到的,他们在门口一张望就走了,也许他们找错病房了,怎么,蔡先生和他们认识吗?”

“我和他们并不相识,但他们和阿雄是认识的。”

“既然和阿雄认识,为什么他们不进来呢?”

诸葛太太不明白的表示,向他急急地追问。志坚微微地一笑,却没有作答。但诸葛雄到底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他立刻心惊肉跳,猛可坐起身子,说道:

“老蔡,我的性命已陷在危险的境地了吗?”

“小诸葛,你不要惊慌,等忠花回来了,再做道理吧!”

蔡志坚连忙把他身子扶着躺下了,低低地安慰他说。这时诸葛太太、郎露茜、李玉梅三个人听了他们的谈话,都表示非常骇异,齐齐地问志坚,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正在这当儿,忠花匆匆地回来了。她伸手掩上了房门,满面显出愤怒的表情,说道:

“果然是这么一回事,姓金的小子真是太可恶了!”

“忠花,你听到他们说了些什么话?”

蔡志坚也急急地问,史忠花恼怒得涨红了脸,说道:

“我只听他们这么说,人多不便下手,到了晚上再说……这两句话是再明显也没有的了,所以我们得防备防备才好。”

“这……便如何是好?我们……马上就出院吧!”

诸葛太太听金廷德还不肯罢休地要来害死阿雄,一时又急又怕,又怨又恨,一面说着话,一面已是哭出声音来了。玉梅说道:

“姨妈,你不要哭呀!被你一哭,连我们的心都被你哭糊涂了。好在我们已经知道了他的阴谋,我们总有应付的办法。”

“我以为此刻出院,也绝不是一个妥当的办法。因为他既然有了这个阴谋,恐怕在医院四周已经有了埋伏。所以你们有所举动,他们岂肯轻易地放过诸葛先生呢?所以这时候出院,危险性太大。”

郎露茜在旁边沉默了多时,这时也贡献着意见回答。蔡志坚连连点头,搓着两手,表示同情地说道:

“郎小姐这话很有道理,此刻出院,那不是一个安全的办法。”

“我想打电话到警局去,叫他们派警察来保护,这不是比较安全一些了吗?”

诸葛太太收束了眼泪,急中生智地又说出这个主意来。史忠花道:

“我们不单是为了眼前的安全而设想,我认为最好能够想个永久安全的办法。假使这次危险固然是免了,但姓金的毒蛇之心恐怕仍旧会想尽办法来陷害的,这不是应该需要考虑的问题吗?”

“那么最妥当的就是使用一个金蝉脱壳之计,这样掩人耳目地使外界知道诸葛雄确实是被他们害死了,从此以后,金廷德也就不会来注意诸葛先生了。”

郎露茜想出了这一个办法,大家听了,都非常赞成。不过拿什么东西来做阿雄的替身呢?这倒是一个问题。经过众人暗暗地商量之下,于是开始布置起来了。

这是晚上十点钟的光景,郎露茜一个人伴在诸葛雄的病房里,静悄悄地编结着绒线活计。白天里落着好大的雷雨,晚上天气却很晴朗,窗外还有皎洁的月光,很清澈地透露到病房里来。凉风拂拂,吹在身上,照理是非常舒服。但因为露茜心中有了一阵恐怖的意味,因此却感到有些凄凉的成分。郎露茜一面干着针活,一面暗暗地思忖:听了他们的谈话,我已经是很明白了,金廷德这小子为了争风吃醋,所以把阿雄害得这个样子,但两年前的阿雄,他对罗小姐根本没有爱意,他不是反对这头婚姻吗?其实金廷德把罗小姐夺去了,在阿雄心中也许是没有什么痛苦的意思吧!因为他爱的原来是我啊!不过两年后的阿雄,思想跟了环境转变,他是否还爱着我呢?这当然是一个问题。也许他以为我已经死了,所以他另外爱上了李小姐,这也未可知!因为他们是表兄妹,他们接近的机会,自然很多。阿雄在两年前虽然向我表白过,他对表妹,仅仅是一些亲戚关系而已,彼此绝无一些儿女之情的存在。其实我看李小姐对这位表哥,不但处处关怀,而且十分多情,显然她是很爱阿雄的,那么在我今日和阿雄重逢之下,虽然感到欣慰,但能否达到恋爱成功的目的,这还是十分渺茫。一会儿又想到史忠花刚才和自己说的话,好像没有和从前那份诚实真挚了。她说她曾经回乡下去过的,后来又回上海了。她和蔡先生情好意笃,这我固然早已知道。不过所奇怪的,他们和李小姐竟也显出特别熟悉的样子,可见他们在这两年中是交往得比我更亲密的了。一时感到人事的变迁,真仿佛流水浮云,实在令人不胜感叹。在两年前,我把阿雄当作唯一的爱人,我把忠花当作唯一的好朋友。但这两年后的今日,也许他们都已把我当作陌生人看待了,那也说不定啊!露茜想到这里,不由一阵子悲哀,激起了孤独的伤心,眼泪便流下来了。

郎露茜默默地流了一会儿眼泪,接着又暗暗地想道:诸葛太太刚才说的话,显然阿雄的爸爸也做了出卖灵魂的人了,因为在这时代做什么副局长,这岂是一件名誉的事情呢?不过她又觉得很奇怪,照阿雄的思想,他是个多么前进而爱国的青年,怎么会袖手旁观眼瞧他爸爸去干这种丧失心肝对不住国家的工作呢?难道阿雄被这恶势力也同化了吗?露茜想到这里,又连连摇头,自言自语地说了两声不会的不会的,我觉得阿雄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吧!

郎露茜这时脑海里的思潮起伏不停,忽然又想到阿雄被捕入司令部惨遭毒打的缘故,说他是地下工作的人员,在阿雄固然是矢口否认,不过我细细地想来,也许他确实是这一类热血分子,因为他不是曾经说过吗?在战事发生后,他是离开上海的,我问他曾经到什么地方去的,他没有明显地告诉我,只应了一声哦。可见他有难以告人的隐秘,这隐秘和大局太有关系了,所以他不敢告诉我吗?郎露茜越想越对,越想越切实,所以她一颗芳心,倒又表示十分安慰了。

正在这个时候,忽然一阵脚步声响,触入了耳鼓。郎露茜急忙抬头去望,在那盏淡蓝色的电灯光芒下,见到两个西服男子,戴着两副黑眼镜,急匆匆地走进来。郎露茜想不到果然会有这样事情发生,虽然早已有了防备,但她那颗芳心,也不禁像小鹿般地乱撞起来,慌忙站起身子,问道:

“你们找谁?”

那两个男子也不搭话,伸手在腰间拔出刺刀,向床边直奔。郎露茜为了显得逼真起见,急急地奔到床边去阻拦。但说时迟,那时快,这个手握了凶器的男子,早已把刺刀狠命地向床上戳去,拔出来看时,亮晃晃的刀尖上,全染了鲜血。露茜灰白了脸色,忍不住叫了一声哎呀。那两个男子见目的已达,然还恐怕露茜高喊,竟回过身子,向露茜胸口也是一刀刺了下去。露茜猝不及防,直觉一阵眼花缭乱,痛彻心肺,身子便仰天昏跌地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