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露茜死后,诸葛雄要求父母给她葬在上海公墓,并在碑上书写“亡室郎露茜女士之墓”,下首书“诸葛雄敬立”字样。这天新墓落成,诸葛雄亲自前去送她进穴,当日到墓地的人,有诸葛龙夫妇及玉梅、忠花、志坚、露清几个人,别的亲友一概都不知晓。阿雄瞧那墓穴,基地颇为高燥,朝南而坐,自朝至晚,太阳光可以完全照临。细瞧基地上先用梅园石作为底脚,其上就是一块大盖石,石上筑有生着两翅膀的爱神一个,用大理石雕刻而成,精致玲珑,十分可爱。墓之四周,已种植了一圈冬青树,碧油油的仿佛围成了一埭矮墙。阿雄瞧了,甚为满意。不过一想到一个美丽温情的姑娘,从此长埋黄土,不由得悲怆万分,泪如雨下。这时露清见公墓工人把姊姊的棺材抬来,早已放声大哭。忠花和露茜同窗又是同事,十年交谊不浅,今日一旦分离,怎不心痛?于是也呜咽哭泣。玉梅想到露茜身世,和自己一样孤苦伶仃,她今日已得到永远的归宿,不知道自己往后将如何结局,一时将他人悲伤,哭自己心头,也啜泣不止。时虽初秋季节,但聆此哀哀哭声,颇令人凄凉砭骨,大有寒意。不多一会儿,已到进穴之时,工人等把露茜棺木,平稳放下,等到石盖盖上,露清哭声之惨,有甚于巫峡猿啼,引逗得诸葛龙夫妇也凄然泪下。诸葛雄一面献上花圈,一面也失声哭起来。志坚等含泪鞠躬之后,恐怕阿雄过分悲伤,有伤身体,遂竭力劝他节哀。这里玉梅也把露清哄住了哭,大家在一抹夕阳之下,万分依恋不舍地也只好离开公墓,坐车回家去了。

诸葛雄回家之后,便回房休息。志坚临走的时候,到他房中来告别,见他兀是暗暗流泪,遂向他正色地说道:

“阿雄,你不要太以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要知道我们干这一种工作的人,假使情感太浓厚了,恐怕会毁了自己的前程。所以我希望你想开一些,不要忘记你重大的责任才好。”

“是的,我知道。”

诸葛雄因为他是自己的上司,所以在职务上的地位而说,他是绝对需要服从志坚的命令。于是收束了泪痕,一本正经地答应着说。志坚一面点头,一面又好言相劝了一会儿,方才和忠花一同作别回去。玉梅因为学校里快要开学,所以也回家去预备一切了。

当夜,阿雄一个人睡在床上却不能合眼,想起自己和露茜一段姻缘,虽然是早已种在两年以前,可是万万也想不到是做了这么一对挂名的断肠夫妻。虽然露茜已属于我所有了,但这到底是空虚而缥缈,真是离奇曲折,谁能相信我会娶一个垂死的妻子呢?一会儿,又想她死的一天,奇巧是阴历七月初六,俗语谓:七月初七,乃是牛郎织女相会之期,但我们连这仅仅一年一度相会的日子都不能挨过去,可见我们的命运比牛郎织女更加苦恼十分。诸葛雄想到这里,大有如醉似痴,一时不禁跳下床来,坐到写字台旁,百感交集地执笔写到:

郎露茜女士乃余的爱侣也,年方二十有二,貌美艳,而性尤温和,且志高,思想卓绝,诚女界中不可多得之人才。不幸为解余危,而女士反遭横祸,伤及要害。余欲完成生平愿望,是夜即与女士洞房花烛,讵料次早七月初六天刚黎明,遽尔香消玉殒。回首前尘,恍若一梦,呜呼痛矣!

露茜吾妻千古

结褵才半夕,方期锦瑟重弹,镜里青娥留旧稿。

乞巧是明朝,讵料银河莫渡,人间乌鹊恨填桥。

诸葛雄泣挽

诸葛雄写到这里,泪又涔涔而下,湿了笺纸一大堆,遂把笔杆放下,长叹一声,黯然神伤地躺倒床上去了。

如此匆匆地过了一月,在这一个月的日子中,玉梅差不多天天到家跟他做伴相慰。阿雄因为死的死了,嫁的嫁了,剩下了李玉梅一个人,于是一缕情丝自然也慢慢地系到她的身上去。这时他的伤已痊愈,身体完全复原。照诸葛太太的意思,要阿雄住到乡下去,最好玉梅去伴着他,就此与他们结婚。阿雄听了,遂和志坚商量此事。志坚说道:

“我在前星期已接到上峰命令,要调我们到广西去工作。我因上海有一部分事情没有结束,所以并没跟你说起。现在你既完全复原,我预备定个日子即便离开上海。至于李小姐的问题,我的意思,或者请她一同去。她虽没有受过训练,但为人聪明而机警,多一个女人在身旁,可以避免外界的耳目,所以对我们也很有帮助。但不知道李小姐有否此意,你倒和她去商量一下。”

“如此甚好,我明天打电话来给你回音吧!”

阿雄点头回答,两人遂匆匆别去。他坐了车子,急急赶到玉梅的学校里。玉梅见表哥前来找她,想必定有要事商量,遂邀表哥到自己宿舍里坐下。好在此时宿舍内并无一个人,玉梅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茶,低低地问道:

“表哥,你今日到来有什么事情吗?”

“我有事情和你商量,不知你意下如何?”

“你说吧!”

“妈的意思,叫我到乡下去住一个时期,并且希望你跟着我一同去,我想这是妈因为不知道我干什么工作的缘故。今天我碰见了志坚,他对我说……”

诸葛雄说到这里,附了玉梅的耳朵低低地说了一阵,接着望了玉梅的粉脸,微笑着问道:

“表妹,你有没有这个胆量跟我们一同走呢?因为你和我一同走了,在爸妈心中还以为我们是一同到乡下去的,我想请你考虑考虑之后,给我一个答复好吗?”

玉梅听表哥这样说,可见他心目中是只有我一个人的了,一时万分兴奋,遂立刻笑盈盈地说道:

“这根本没有什么考虑的余地,只要你们认为我跟着你们走还有一些用处的话,那我决心地跟你们一同走!”

“表妹,这可是真的吗?”

“当然真的,一些也不假。”

“你不害怕吗?”

“我怕什么?我只要跟表哥在一块儿,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玉梅因为阿雄紧紧地握着自己的手,好像很惊喜的样子,这就扬了眉毛,掀着酒窝,很兴奋地说出了这几句话。可是既说出了口,她又觉得非常难为情,红晕了粉脸,却是赧赧然起来了。诸葛雄见她这样妩媚的神情,心里荡漾了一下,又低声笑道:

“我妈还有一层意思,表妹听了不知道也赞成吗?”

“你不说出什么意思来,叫我如何明白呢?”

“我妈的意思说,她希望我们回到乡下去结婚,成功一对夫妻。”

玉梅想不到阿雄会对自己说出这几句话来,一时连耳根子都通红了。芳心中在一阵子喜悦之后,却立刻又伤心起来,叹了一口气,垂了粉脸,却有些眼泪汪汪的样子。诸葛雄见了,倒表示有些惊奇,遂低低地说道:

“表妹,你不愿意吗?”

“哦!不!”

“那你干吗反而伤心了呢?”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和表哥还有这么的一天……”

玉梅方才把盈盈秋波逗给他一瞥哀怨的媚眼,这会子她的眼泪真的扑簌簌地滚下来了。诸葛雄听了,也不禁黯然,心里暗想:过去的事情,使表妹太受一些委屈了,这也难怪她要怨恨伤感呢!遂走上前去,伸手按了她的肩胛,低声说道:

“表妹,你恨我吗?”

“不!我并不是恨你,因为在已经绝望之余,而再得到了愿望,这使我感到又悲又喜,好像是重做了一世人的样子。”

“唉!你太痴心了,我觉得真对不起你。”

诸葛雄心中万分感动,他叹了一口气,也忍不住地流下泪来。玉梅见了,方才破涕嫣然一笑,娇媚地说道:

“表哥,我们过去的不要再谈了,从今天起,我们携着手,步入我们新生命的大道,努力去创造奋斗吧!”

“是的,我希望我们能够达到成功的道路。表妹,那么你既然答应跟我们一同走了,我马上在这儿打个电话给老蔡,然后你跟我一同回家去和母亲说吧!”

“好的,我陪你到电话间去。”

玉梅点头回答,一面陪了阿雄到电话间,打个电话给志坚,叫他晚上到自己家里来一次。志坚知道他电话里不便说话,遂答应说好。这儿阿雄、玉梅匆匆坐车到家里,奇巧诸葛龙也在上房里。阿雄叫了爸妈,玉梅也招呼过了。诸葛太太望了玉梅一眼,先含笑问道:

“是阿雄来找你的吗?”

玉梅觉得姨妈这句话至少问得有些神秘的作用,遂红着粉脸,默不作声。阿雄遂代为答道:

“妈,您老人家的意思,我已向表妹告诉过了,表妹很赞成跟我一同回乡下去……”

“玉梅,你真的愿意吗?那很好,阿雄一个人在乡下,就有照顾了,但你们预备几时动身呢?”

诸葛太太很欢喜的表情,向他们笑着问。玉梅因为不知道他们的行期,自然不能贸然回答,所以向阿雄望了一眼。阿雄因为志坚也没有跟他说过准确动身的日子,所以故作沉吟了一会儿,说道:“上海离南京也算不得怎么远,表妹学校里还有些事情没有舒齐,等她交代完毕,我们临时决定什么时候动身也来得及的。”

“那么阿雄一切行李,是应该预早准备准备,免得临时忙乱起来。”

“我此刻给表哥去整理整理吧!”

玉梅听了姨妈的话,遂和表哥到他卧房里去了。这儿诸葛太太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向阿龙望了一眼,说道:

“都是你,要配高亲,到结果,还是我们的玉梅做了阿雄的媳妇。其实呢,玉梅这孩子也怪可爱的,早知如此,何必费尽心血,反而几乎害了阿雄一条性命呢!”

“这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主意,你不是也赞成罗小姐的吗?此刻倒来埋怨我的不是,那也太没有意思呢!”

“什么有意思没意思呢?你不说出罗小姐的人来,我要赞成也无从赞成起呀!你这个枉为是个堂堂副局长,做了局长,又有什么屁用?自己儿子受了人家这么的亏,竟连一些保护能力都没有,我瞧你做人还有什么面子呢?”

“好了,好了,一切都是我的罪孽,事到如此,还有什么怨来怨去的呢?我也算得倒霉了,莫名其妙地弄进一个死媳妇来,成殓下葬,这笔冤枉钱,问谁去算账?”

诸葛太太听他还肉疼着露茜一笔葬费,一时不由得大怒起来,恶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啐了一口,骂道:

“放你妈的狗臭屁!郎小姐为了保全阿雄的性命才牺牲性命的。她连生命都为了我们送掉了,她临死的时候,没有一些叫冤枉。你花了一些钱,倒叫冤枉了吗?你这人到底有没有心肝的?我瞧你,一些好歹都不知道,你还是去死了干净。”

“我是你们灰孙子,我开口不得的,就是说了这一句话,也没有惹你骂得狗血喷头的罪孽呀!”

“你活了这一大把年纪,一些不明道理,对付你这种人除了骂我觉得真没有办法哩!”

“好!好!你骂,你骂,我就让你好了。”

诸葛龙气愤得有些忍熬不住了,遂恨恨地一顿脚,预备向房外走出去。不料又被诸葛太太吼了一声,骂道:

“你今天有本领到外面去,我就斫断你的两条腿。”

“我……又不是到外面去,我……无非走到楼下去坐一会儿呀!等太太怒气平静了一些,我……再来陪伴你。”

诸葛龙到底命中被她克住,所以两脚有些发软般的,竟真没有勇气向房门外走了,连忙回过身来,还赔了笑脸,低低地回答。诸葛太太似乎尚有余怒,伸手在沙发上一指,说道:

“你给我坐着,让我骂,你不许开口。”

“好,好,好,你就只管骂……”

诸葛龙仿佛没气死人似的在沙发上坐下了,说到这里,心中暗想:我就当你在放屁,也没有关系。于是取了一支烟卷,预备听她唱小调了。诸葛太太真的从头骂起,一直骂到了脚,还是滔滔不休。但阿龙却装作没有听见般的,给她一个不理睬。因此诸葛太太也觉得没有趣起来,遂自动地停止了责骂了。这时天已入夜,张妈开上晚饭,玉梅、阿雄也到上房来吃饭。诸葛龙真佩服他的忍耐功夫,他居然一些没有气恼的意思,这晚胃口特别好,吃了三碗饭,还想再添半碗哩!

晚饭后,不多一会儿,蔡志坚匆匆地来了。阿雄连忙把他接到自己房内来说话,约莫谈了半个钟点,方才告别回去。这儿玉梅和阿雄暗中又商量了一会儿,她也回到学校里去了。

这样又过了三天,玉梅便到阿雄家里来,她向诸葛太太说,学校里事情已经告一结束,假使明后天要动身的话,也没有什么问题了。诸葛雄在旁边听了,故意插嘴说道:

“既然这样,我想明天早晨就动身回南京去,不知妈的意思怎么样?”

“也好,早些离开上海,也好让我早些安心。那么车票怎么办?我叫你爸爸马上去买好吧!”

“妈,这可不用了,爸爸在局里也有公事,怎么能叫他给我们去买车票?回头爸爸又要恨我了。”

“表哥,我有一个朋友,他是车站里售票的。所以车票绝对不成问题,回头我打电话去给他好了,他明天保险会给我们留好。”

“那好极了,我们就拜托他吧!”

诸葛雄和玉梅两个人玩着鬼把戏似的说着话,诸葛太太听了,还信以为真,当下点头说好。玉梅坐了一会儿,说也要到学校里去整理衣箱,预备回去。阿雄故意叮嘱她说道:

“表妹,那么明天在学校里等着我,我直接地就来约你一块儿上车站好了。”

“这样也好,省得我再到这儿来。姨妈,那么我们再见了,回头在姨爹那里给我代为告别一声,恕我不来面辞了。”

“好的……玉梅,你们一路小心,阿雄这个人我交付了你,你总要好好照顾他才是。你们到了南京之后,就写信来告诉我们,免得使我们记挂。”

“姨妈,你放心,我一切都知道的。”

玉梅见她有些依恋之情的样子,一时倒也不免有些黯然,遂呆呆地站立了一会儿。但又恐怕露出破绽,于是硬了心肠,就匆匆地走了。

这天晚上,诸葛龙从局里回家,听了阿雄明天一早就要动身的消息,他有些依依的样子,遂只好向他劝告了一会儿。阿雄唯唯答应,在上房里直坐到十一时敲过,方才道了晚安,回房去休息。阿雄躺在床上,不免想起了露茜的惨死,他忍不住又暗暗地流了一会儿眼泪。次日起来,露清先急急奔入阿雄的房中,口里叫着大哥,说你今天就要动身上南京去吗?那叫我怎么办呢?他一面说,一面已流下眼泪来。阿雄见了露清,自然更会想到露茜,所以也凄凉欲泪,但他还竭力忍熬住了,拍拍他的肩胛,安慰他说道:

“小弟,你不要难过,我爸妈很疼爱你,他们不会亏待你的。你跟我来,我们一同到上房去吧!”

诸葛雄说着话,拉了他的手,一同来到上房。今天爸妈也起得很早,他们已在吃点心了。当时忙叫阿雄、露清也坐下来,一同吃点心。诸葛雄边吃边说道:

“爸、妈,我在临别之前,要跟两位老人家说几句话,孩儿这次性命,可说是露茜救我的。换句话说,可怜露茜她是代替我死了。所以她的弟弟,我们总要好好培植他才好,这样使露茜在九泉之下也可以得到安慰了。况且露清这孩子很聪明可爱,爸妈譬如多养一个小儿子吧!”

“阿雄,你放心,我这人绝不像你爸爸一样糊涂,我在露茜临死的时候,我也早已对她说过,我会把露清当作小儿子一样疼爱的。”

“妈,我谢谢你的大恩。”

露清这孩子果真十分灵活,他听诸葛太太这么说,便即离座向她跪倒,拜了下去。诸葛太太连忙把他扶起,倒忍不住呵呵地笑了。大家点心吃毕,诸葛雄见时已不早,遂起身告别。他心里虽有些悲哀的意味,可是他绝对不敢显形于色。这时张妈把人力车叫来,诸葛雄遂硬了心肠向楼下走。张妈把皮箱行李已经给他放在车子上,诸葛龙夫妇和露清直送到大门外来。但人力车夫并不顾到他们离别的伤感,他拉着车杠,便即拔步飞跑了。诸葛雄坐在车上,在拉出弄口的时候,还回过头来向他们招了招手,素来不大爱惜儿的阿龙,他今天也不知道为什么缘故,只觉得有一股子悲酸触鼻,眼泪竟滚滚地落下来了。

自从阿雄走后,从此消息沉沉,仿佛石沉大海。一个月来,竟连一个字也没有寄下。这使诸葛龙夫妇当然感到了怀疑,遂写信到南京家中去询问。在南京他们的屋子里,原有一个族中的寡妇住着,不多几天,就有回信到来,说阿雄和玉梅根本没有回南京家中来过,这件事情,倒要调查明白才好。诸葛龙夫妇接读此信,不由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暗暗猜测,难道他们途中被暴徒害死了吗?抑是另有其他的缘故呢?可怜害得诸葛太太倒又哭泣了几天。这样一天一天过去,竟又过了两年,而阿雄、玉梅的消息,始终杳如黄鹤。诸葛太太认为凶多吉少,遂也不再想念他们了。因为露清这孩子不但听话,而且非常孝顺自己,所以在寂寞凄凉之余,也就格外地爱护他了。好在露清非常用功读书,因为成绩好,所以跳升了两班,他今年十二岁,已经是小学毕业了。

这样又过了一年,诸葛龙却生起病来,虽经延医服药,却是没有效力,终于在一个凄风苦雨的夜里,撒手归西了。入殓之时,露清就以儿子的地位,戴孝成服。可怜那时候的诸葛太太,自然是更少不了露清。也只有露清在放学后回家,是她老人家唯一的安慰伴侣了。

岁月如流水去不停,一春过了又一春。我国经过八年艰苦的浴血奋战,终于是正义战败了野蛮,最后胜利,降临到我们头上。那时候薄海欢腾,普天同庆,每个同胞,无不笑靥生春,为之雀跃不止。露清已经有十六岁了。他个子生得很高大,显然是由童年而进展到少年时期了。他也很有爱国思想,在双十节国庆纪念那一天,他和中学里的同学们,大家书写了爱国庆祝的标语,到各条马路上去张贴。当他回家的时候,经过南京路,在永安公司门口遇见一对中年夫妇,他们身边还带着年轻的一男一女,好像是他们儿女的样子,露清仔细向那中年男子望了一会儿,觉得颇有些面熟。这就满腹思索了一会儿,忽然给他想起来了,于是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拉了他的衣袖,低低地说道:

“你……你……是不是陈思明先生吗?”

那中年男子不是别人,原来果然就是陈思明。当下他听这样的招呼他,遂向他呆望了一会儿,因为整整地有八年没有看见了,况且露清已由孩童改变成少年,所以人样完全不同的了。他似乎想不起这是什么人,遂含了笑容,低低地问道:

“你这位贵姓大名?我……想不起来了……”

“我叫郎露清,是郎露茜的弟弟。陈大哥,你忘了吧?”

“啊!你是露茜的弟弟吗?长得这么高了,我真不认识你了,我来给你介绍,这是我的内人,这是我的儿子和女儿。”

陈思明想不到这个少年就是露茜的弟弟,一时惊喜万分,忍不住笑嘻嘻地说,并且握了他的手,表示十分亲热的样子。露清向他夫人叫了一声大嫂,又向他的子女点点头,表示招呼的意思,一面问道:

“陈大哥,你贤和里去过没有?”

“没有去过,因为我还只有前星期从乡下搬居到上海来。你姊姊好吗?我想这八年中她一定结婚了吧?”

“我姊姊在六年前已经死了……”

露清含了眼泪,凄凉地说。陈思明叫了一声哎呀!他脑海里立刻浮现起一个讨人喜欢的娇靥来,想不到这么一个年轻美丽的姑娘,竟然死了。一时也凄然欲泪,叹了一口气,向他追问致死的原因,并六年来露清生活的情形。露清也向他简单地告诉了一会儿,并且悄悄地叮嘱思明,叫他把贤和里的房子仍旧前去收回,说里面一切什物,丝毫没有动过,因为恐怕房东没收,所以房金按月都去付清。这是姊姊临终时的一番意思,表示做人清白。所以今日遇见了陈大哥,使我也可以卸脱这个责任了。陈思明听他这样说,一时在万分敬佩之余,又觉无限感伤。但因为夫人在旁,不敢过分显形于色,只问了露清现在住的地方,预备改日前去拜访,彼此便匆匆别去。

过了几天,陈思明买了许多礼物,去探望露清,表示谢谢他这几年来代付房金的意思。从此以后,他们也时常地走动,倒成了亲戚一样。

胜利带来的欢乐慢慢地已经成为过去了,罗局长当然难逃法网,他已被捕入狱。至于罗公馆的家产,也被当局全部没收。诸葛太太得到了这个消息,倒又暗暗庆幸阿龙已经早年地死去。要不然的话,到今日也是罪犯之一。而且也绝不能像现在这么过着安定的生活了。只是想到了阿雄、玉梅,至今存亡未卜,忍不住又暗暗地伤心。这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在胜利后的第二年春天,阿雄忽然像神仙似的翩然回家来了。他满脸黝黑,而且人中上留了小撮的短须,真是苍老了不少。当下母子见面,悲喜交集,相抱大哭。诸葛太太含泪说道:

“阿雄!阿雄!我在做梦吗?”

“不!妈,阿雄真的回家了。爸爸呢?”

“你爸爸死了。”

“怎么?他……老人家生病死的吗?”

“你不要难过,倒还是他早年死了,我没有受累。否则,到今天他自己入狱固然无法可想,就是你妈也要没处安身哩!孩子!你不知道吗?罗局长已经被捕入狱,连他公馆都被封了呢!”

阿雄听爸爸死了,不免伤心落泪。但诸葛太太却还表示幸亏他死得早,反而低低地安慰他说。阿雄这时又想到了淑娴,这就急急地说道:

“妈,那么罗小姐呢?她怎么样了?还有这个姓金的小子,大概总也逃不过法律的制裁吧?”

“这个我倒不详细,因为我也不看报纸,消息不大灵通。哎呀!我这人糊涂,还没有问你玉梅的人呢?她可曾和你一同回来吗?”

阿雄被母亲这么一问,他由不得泪如雨下地哭泣起来,沉痛万分的表情,叹了一口气,说道:

“妈,表妹……她……她……在四年前也已经为国牺牲了,她虽然死得悲惨,但是她的精神永远不会死,和地球日月可以争光辉的。”

“阿雄,我真有些弄不明白,你们当初到底是上什么地方去的?你们又到底在做些什么工作呢?”

诸葛太太听玉梅也死了,一时忍不住哭泣起来。母子两人哭了一会儿,她方才又向阿雄急急地问。阿雄在这时候,当然不再隐瞒,遂把自己在外所干工作,向母亲告诉了一遍。并且说蔡先生和史小姐还在重庆,没有回上海来。诸葛太太听了,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她觉得老天对待阿雄未免太残酷一些,嫁了罗小姐,死了郎小姐,照理说,玉梅实在不该再叫她死了。但是她偏偏又为国捐躯了,这不是叫阿雄感到终身的遗恨吗?母子两人正在且泣且诉,忽然见露清匆匆地放学回家来了。露清见了阿雄,似乎还很认识他,遂兴奋地叫道:

“大哥,你……回来了吗?”

“妈,他……是谁?”

“咦!不就是露清吗?”

“啊!长这么大了?露清,我们八年没有见了,怪不得你长得这么高大了。其实,那也难怪,瞧我连胡须都留着了。”

诸葛雄握了露清的手,望着他的脸,觉得有些像露茜。他心里又欢喜又悲伤,很感慨地说出了这几句话。诸葛太太茫然地问道:

“阿雄,你几岁了?”

“我几岁了?连我自己也记不起来了。”

“我倒算得出来,少爷不是已经三十二岁了吗?”

“怎么?我已经三十二岁了?我好像自己还只有二十岁哩!”

张妈站在旁边插嘴着说,听在阿雄耳朵里,他才感到惊奇地叫起来,心中暗想:我还没有结过婚哩!诸葛太太叹息着道:

“这都是敌人害我们的,可怜老大个子还没有成家呢!阿雄,现在我需要给你讨个媳妇不可,我这老太婆快六十岁了,还没有抱个孙子官儿呢!”

诸葛太太这几句话才把众人都说得笑起来了。大家伤心过了一会儿之后,因为母子今日重逢一处,况且又是重光山河之时,所以彼此也又欢喜起来。诸葛雄见露清也快长成人了,那么自己总算不负露茜所托,所以他心头也有了不少的安慰。这晚他们坐在一处吃晚饭,诸葛太太的笑容却没有平复的时候了。

过了几天,诸葛雄在马路上却遇见了一个女子,年纪已经有二十八九岁光景,穿得十分朴素,但却有些面熟,仔细一认,忽然想起来了,遂上前去拉住了她,招呼着说道:

“佩君小姐,我们好久不见了!”

“你是谁?哦!你……是鬼啊!你是鬼啊!”

原来这个女子就是罗局长的三姨太太,她被阿雄拉住了后,还以为是歹徒故意调笑,所以柳眉一竖,向他恨恨地叱喝。但忽然觉得这个男子好像是诸葛少爷的时候,这就粉脸失色地由不得惊叫起来了。阿雄心中明白,遂连忙笑道:

“佩君小姐,你不要害怕,我确实是诸葛雄,我并没有死啊!”

“你……没有死?这……这……是怎么一回事?那天殡仪馆内,我们大小姐明明还去向你吊祭过的呢!”

佩君见他好好儿能开口说话,况且又在青天白日之下,自然不会遇见什么鬼怪,一时望着他显出万分惊奇的样子,又急急地问。诸葛雄笑道:

“这事情说来话长,我们能否找个地方谈一会儿吗?”

“也好,前面就是复兴公园了,我们进去坐一会儿吧!”

两人在公园里拣了一张椅子坐下,诸葛雄把所以假传自己被杀死了的消息原因,向她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一遍。佩君方才明白过来,这就痛愤万分地说道:

“作恶之人,焉有好的结果?金廷德这小子在五年前早已被人身斫三十刀一命呜呼了。”

“这是真的吗?哈哈!我总算也出了一口怨气了……不过,罗小姐怎么办呢?她……的终身不是被这小子害了吗?”

诸葛雄在痛快地笑过了一阵之后,立刻又表示难受的样子,向她低低地探问淑娴消息。佩君叹息地说道:

“我们大小姐所以嫁金廷德,完全是为了要救你的性命。谁知婚后第二天即得到你被谋害的消息,她是几乎要疯狂起来了。那天到殡仪馆来向你吊祭之后,当夜回家,就和金廷德大吵大闹。他们可说只有做了一夜夫妻,大小姐就不再和他住在一起,怒冲冲地奔回家来。她也不顾接受什么劝告,就拿了一把剪刀,将头上青丝完全剪去,闭了眼睛,连一句回答都没有……”

“唉!可怜,淑娴真有烈心。”

“金廷德本是个没有情义的人,他既把大小姐弄到手之后,对于她也不放在什么心上,所以也不强求和大小姐破镜重圆,他竟鬼头鬼脑地和二姨太搭上了手。这样过了两年,大小姐便真的到南京清凉山玉佛庵里去出家了。罗局长因为爱面子,所以这些事情连你爸爸在着的时候也一些没有知道。不料大小姐出家后第二年,这姓金的就被仇人害死了。现在是胜利了,罗局长被捕入狱,大姨太一急成病,不久便死了。二姨太听说仍旧做妓女去,可是年纪大了,她竟沦为街头神女了,说来也真是凄凉之至……”

佩君一口气说到这里,忍不住又感伤地连声叹息。诸葛雄觉得罗局长之所以这样结局,当然是他平日所伤阴骘太多,故而弄成这样悲惨下场。可见为人在世,到底非正义不可。于是又悄悄地问道:

“佩君小姐,那么你怎么样呢?现在生活程度又一天一天地高起来了,不知你寄身在哪儿?”

“罗公馆被封之后,我就住到朋友家里去。现在我已在上海儿童教养院里找了一个职位,每日和一班无父无母的孩子为伴,这就是我此生终老的地方了。”

“佩君小姐,我一向很敬重你,果然,你没有随俗浮沉,你真是一个好女性。唉!不过好女性都是太命苦了!”

诸葛雄说到这里,他想起了露茜的死,玉梅的死,淑娴的出家为尼,觉得社会上女子都是那么薄命,他忍不住又深长地叹了一口气。两人感伤了一会儿,方才出了复兴公园,握手各自回去。

诸葛雄自从得到淑娴在南京清凉山玉佛庵出家为尼的消息后,他便很想到南京去寻找淑娴。过了一星期,奇巧军部里有个使命,要到南京军部去一次。于是他和母亲说知,便动身到南京去了。

离开南京城东北约十里许外,有流水一湾,两旁种植桃李桑柘,曲曲折折,迤逦着水流潺潺,不知源头何处。此条流水,名之为白石涧。再前行,便得一山,山的南麓,古木参天,翠柏苍松,横互道旁。人行其下,唯闻松涛如潮,万籁俱寂。且有二三飞禽,在树篷内不时上下鸣答。偶然也有一声清磬,由林中穿越而过,飞度耳际,令人万念俱消,好像已隔尘世一般。抬头远望,只见白云片片,遮没山腰,云堆里隐隐露着一角琉瓦,其下有一埭高仅及肩的矮红墙,墙内有一片翠竹,随风摇曳,飘飘然如入仙境。这就是南京清凉山上的玉佛庵,这时庵门口步入一个军服男子,原来就是诸葛雄。他到了南京,先把公务办好,便抽空到玉佛庵来瞧望罗淑娴。当下阿雄步入大殿,由当家师太迎接入内。阿雄说明来意,那当家师太皱眉似有为难之色,说道:

“诸葛先生欲见罗小姐,恐怕不能够吧!因为罗小姐已改名为悟空师太,她不见男子已有六个年头了。”

“请你拿我名片进内,她也许肯见我的。”

当家师太见他委婉央求,一时也不忍过拒。又因为他是个军人,所以心中略有顾忌,遂请他略坐片刻,她便匆匆入内而去。不多一会儿,当家师太出来,急急地说道:

“悟空师太说诸葛先生已经死了多年,如何还有第二个诸葛先生?请你不要冒名前来骗她,她是不肯接见你的。”

“我……我……并没有死呀!我……我实在是真正的诸葛先生呀!”

诸葛雄听了,心里十分焦急,遂慌忙认真地辩白。但仔细一想,我对她辩白又有什么用呢?这就冷笑着把身边手枪取出,瞪着眼睛,说道:

“请你陪我进去瞧她,若有半个不字,我可要你性命。”

诸葛雄这个急中生智的办法,倒是挺有效力的,而且省却了许多的口舌。因为当家师太见了手枪,她灰白了脸,已没有勇气再表示拒绝,就服服帖帖地伴着阿雄走进禅房去了。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罗淑娴在这个境界里,度着清静的生活,悠悠地已有六个年头了。诸葛雄沿着走廊,随了当家师太来到一间禅房。只见正中一幅观音大士的佛像,旁有对联一副,写着:“日月上方诸品静,心持半偈万缘空。”左旁另有琴桌一张,桌上焚着一支奇南香,缥缥缈缈,在室内盘绕,闻之颇为幽香。只见桌旁尚有一副挽联,上面写道:

诸葛雄吾友千古

百感在心头,看莽莽神州,来日大难谁共挽?

一瞑隔天上,剩茫茫浩气,瓣香亲爇有余哀。

罗淑娴含泪拜挽

诸葛雄瞧完了这副挽联,又感伤又叹息,而且又觉得好笑。伤感的是淑娴对我真情爱,确实是十分难得。好笑的是我还活在世上,却瞧到了人家挽我的哀词。正在呆呆地出神,忽见淑娴全身僧服,已随当家师太由内房而出。她出来的神情是非常愤怒,好像预备跟什么人拼命的样子。但当她见阿雄的时候,立刻又显出惊骇的表情,啊了一声,顿时怔怔地愕住了。诸葛雄见她憔悴了不少,显然她已没有了少女时代的青春美丽了,遂低低地叫道:

“淑娴,我是阿雄!我没有死,我还活着。我前次的死,是掩人耳目,因为我怕金廷德还想害死我。现在……我胜利中回到上海,我知道你在这儿出家的消息,所以我特地来瞧望你的。”

“哦!你请坐吧!”

淑娴听了,方才恍然明白。她因为在这清静的境地里已过了六年的生活,所以她的情感已冷淡了许多,遂点点头,把手一摆,是请他坐下的意思。当家师太见他们真的是认识的,于是也就放下了心来,她给阿雄倒上了一杯香茗,便管自地走到外面去了。诸葛雄坐下之后搓了搓手,一时觉得无话可说,遂低低地问道:

“淑娴,你为什么不愿见我?”

“我以为是金廷德冒了名来缠绕我,所以严加拒绝,我哪儿想得到你真的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你还没有知道吧?金廷德在你出家第二年就遭仇人杀了三十几刀而死了。这是佩君小姐告诉我,她现在儿童教养院里做事情。”

“死得好,只可惜死得太迟一些罢了。”

罗淑娴点点头,淡然地回答。诸葛雄又低低地说道:

“你爸妈被捕入狱了,你大姨娘急病死了,你那二姨娘沦为娼妓了,只有你三姨娘,她真是一个好女性!”

“这种结局,都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情,没有什么惊人的地方。诸葛先生,我们别谈这些吧!”

罗淑娴想到过去爸爸不肯接受自己劝告的一回事,她心头感到隐隐作痛,眼泪在眼眶子里涌上来,但她还竭力抑制悲哀的发展,依然淡淡地回答。于是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院子里的一丛翠竹,被风吹动得沙沙地作响,这使静寂的禅房内更添了几分凄凉的意味。阿雄望了她一眼,又搭讪着说道:

“我们整整的有八九年没见了吧?唉!光阴真过得快。”

“是的,一忽儿,我们都到中年了,也许再过几年都老了。”

罗淑娴这一回却微微地一笑,她似乎并没有感到青春已逝的悲哀。阿雄伸手摸了一下下巴,显出很正经的态度,说道:

“不!我们才只三十岁左右的人,只能算是壮年,我们在这胜利后的中国,我们确实还有许多工作要去干。淑娴,凭你过去的思想和行动,我认为你是个时代的女性,我希望你能还俗,跟我回去干些应干的工作。”

“彼一时,此一时,环境造成我这样的命运,那是没有什么怨天尤人的。谢谢你的美意,我不能离开这清静可爱的地方。虽然现在是胜利了,但我觉得世界永远还是这么浑浊得可怕,我和功名富贵已没有缘分了。”

“但是,我们过去的交谊不浅,我同情你,我更爱惜你,我希望我们还能够有美满的一天。”

“过去是一个梦,就是眼前又何尝不是一个梦?百年世事三更梦,万里江山一局棋,你瞧,称霸一世的日本,到现在还不是一个梦?”

“话虽不错,固然是有这句‘举世尽从梦里老’,但下面还有一句‘谁人肯向死前休’,所以我认为既然到世界上来做人,我们总要向积极的一条路上才好。”

诸葛雄知道她已心灰意懒,完全看破红尘了。不过他还尽力去劝告她,希望她能够积极起来。淑娴微微地一笑,把手指到观音大士神像旁的对联去,说道:

“‘月在上方诸品静,心持半偈万缘空。’我的心头,我的脑海,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是空的了。”

“可是,你这副挽联上明明在担忧来日大难谁共挽,我却以为你还忘不了这危难中的国家呢!”

“这是八年前的旧作,那时候无非为了纪念你而已。如今这副挽联用不到了,我应该把它撕去才是。”

罗淑娴两颊微微一红,她一面说,一面站起身子,走到琴桌旁,把那副挽联扯下来撕了,回头还向阿雄说道:

“不知者不罪,请你原谅我的冒昧才好。”

“不!我心里只有感激你的情谊深厚,淑娴,我觉得你的终身是我害了你的。所以我非请你还俗不可,因为我的心还是悬宕着,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些安慰……”

诸葛雄说到这里,眼泪夺眶而出。他走上前去,要想握她的手,但淑娴把身子倒退一步,却把手缩到背后去,凄凉地说道:

“诸葛先生,你的意思,我非常感谢,唯期之于来生吧!”

“淑娴,我不远千里而来,你怎么能使我失望呢?”

诸葛雄方欲再三要求还俗之间,忽然钟声当当,鼓声咚咚,悠然地飞度耳际。淑娴把手合十,低低说道:

“诵经之时已届,我不能再与君作长谈矣!”

淑娴说罢,毫无留恋之意,稽首管自往佛堂而去。诸葛雄追随其后,尚依依不舍。但至佛堂门口,淑娴掩身而入。阿雄欲跟入佛堂,门已紧闭。用手叩之,并呼彼名不止。但笃笃木鱼之声并喃喃念经之音韵,已凄凉地播送出来。阿雄在室外徘徊良久,抬头见天空日已将暮,林鸟归巢,于是不得不离开了玉佛庵,移步来到清凉山上。彳亍地走下山来,只见天上浮云,地下流水,一时想着死去的露茜、玉梅,更觉心酸触鼻,泫然泪下。正是:茫茫情海,此恨绵绵,在诸葛雄的心头,将永无尽期矣!

编后有感

《征》《归》《恨》三部小说的故事,从八一三战事爆发写起,至胜利后结束为止,字长约四五十万言,其中形形色色、曲曲折折的情节,虽不敢说包罗万象,但也写得无所不有的了。

本来《恨》是不预备写的,因为大明主人陈端兄很同情郎露茜遭遇的可怜和凄惨,所以非叫我续编不可。然而在《恨》的说部中,并没有把露茜的结局写得甜蜜而美丽,这一点我向陈端兄表示非常抱歉。因为陈君这么多情,而作者却是如此残忍不情,仍旧写成了这么一个血泪斑斑的收煞,实在是很不应该的。不过作者也并非故意要赚人眼泪,实在是这个年头儿,可“恨”的事情太多。比方说,食米要三千多万一担,白报纸要三千多万一令,只要翻开报纸来一看,可说是“触目皆是恨”。假使在这使人“恨”的环境里,而偏偏写出欢乐的故事来,这当然是太以矛盾了。不过,作者很希望在《恨》后面再能续写一部《乐》,然而这部《乐》几时才能着手编写?诸位读者固然没有知道,就是作者自己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够写出来呢!

冯玉奇叙于民国三十七年初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