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英道:“那岂能平白地咒念人?”延龄听了,拍手道:“该死,该死,方出我的心头恨,不知他怎样死的呢?”淑英道:“说来话长,自从和艳仙结识,天天打得火热,不是跳舞场,便是上戏馆,好几天都是统夜没回来。在上星期日夜里,我在宿舍里瞧书,见艳仙淌着眼泪进来。因为艳仙是最乐观的人,今天见她也会哭了,我倒稀奇起来,遂问她道:‘你怎么啦?今天敢是给谁欺侮了?’她听了,便抽咽起来,道:‘超海生病死了。’我当时听了,愈加奇怪,因为在四天前还在百乐门好好儿瞧见他们的。后来艳仙告诉我,是那晚出来,又到桃花宫去的来时惊了风,所以患夹阴伤寒死了。”延龄想:照他平日的行为而说,他正应该死在这个上面,愿天下人切勿淫人妻女,像超海得此结果,还算是幸运呢。因回想自己和淑英的事,良心更觉不安,遂又握着她手,道:“我终觉对不住你。”

淑英见他这样,自己的良心也已发觉,默然无语。延龄道:“我和你干这事,是因痛恨艳仙玩弄男性而起,但现在思索,已悔之莫及。我既和你成为一体,本不能抛你,但我心中的苦衷……”说到此,又把桂香的事说了一遍,道,“所以我如找不到香妹,决不再娶。”淑英听了,才知道真正爱情的价值,想着自己的终身,将来如何结局,谁是我的知心人?我只管摧残自己的身体,别人也只当我是个泄欲器具,将来人老珠黄,谁再能……她想到这里,也不觉掉下泪了。延龄道:“我请你原谅我,但我同时也劝你切勿抱这样态度,你如这样下去,与青楼妓女何异呢?回头是岸,过去的当它是泡影,你从今新做了一个人,你很光明地可以和对方离婚。你是一个聪敏的女郎,你将来的前途不可限量,你尽可以再找相当的侣伴,何苦把自己身体这样地糟蹋了呢?我现在完全明白你的苦衷。我可惜的是你没有一个知心的朋友,能从正路上来劝慰你。”

淑英听到这里,泪珠更滚滚而下,哭道:“听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我今天才知道真正爱情的意义,我自觉是个不齿的,今生无颜见人了。我虽一死,不足以遮蔽我的污秽。”延龄听她这样说,心里也无限酸楚,见她是带雨梨花,更觉楚楚可怜,遂半抱她的身子,拍着她背,道:“你这不是又不明白了吗?过去种种只当昨日死,未来种种譬如今日生,我愿意你接受我的话。”淑英投在他的怀中,呜咽道:“我极愿意接受哥哥的话,但哥哥你肯收我这个人做妹妹吗?”延龄道:“我干吗不答应?你现在不是仍是个才貌兼全的人吗?你现在能完全明白过来,从消极中兴奋起来,将来成了一个有用的人,我这些大概也能减轻的罪孽,不过我良心终有些对不住妹妹的。”淑英忽然笑道:“哥哥,你不是说以前的种种只当昨日死吗,你又何必去想起这一回事呢?”淑英说着,向延龄一瞟,一时又红晕了脸儿,低了头,哧哧地笑了。延龄见她这种情态,又觉她的天真可爱了。

第二天淑英果然回家去提出离婚条件,那边夫家因为她已离家数年,自知不能管束,而且自己儿子真又是一个傻子,哪里来福气有这样才貌俱佳的媳妇呢,遂也情愿。淑英的爸知道女婿是个傻子,也很后悔,但因两家都是世代书香,只得怪女儿命薄。现在女儿回家后自愿提起离婚,当然依从她。好在双方都自愿意,法官也不为难了。

没有两星期,一切手续办妥,淑英仍回上海读书,第一就把这事告诉延龄。延龄也甚替她欢喜,而且又得了这样一个妹妹。淑英从此以后果然改过自新,跳舞场也不去了,时常跟着延龄讨论些文学。延龄说的话她非常听从,真的像亲兄妹一般。延龄虽想着桂香而常伤心,可是淑英在旁边十分亲热地叫着哥哥,心里倒也感到欣慰。延龄又把自己的一个知己同学,姓谢名秋白的和她介绍,淑英这才尝到真正爱情的滋味,两人情投意合,十分亲热。秋白也是个少年老成,平日最恨是跳舞,所以两人最是相得。淑英曾泣对延龄道:“我若无哥哥,哪有今天的一日?”延龄吻她额而笑道:“这是妹妹本聪敏人,所恨的是无人在旁指点你。”如此,两人安心求学,有暇或谈天,或去瞧电影。

光阴匆匆,不觉已到十一月十二,因为是总理诞辰,各校都放假一天。这天下午,秋白和淑英来邀延龄同去游玩。延龄因想着桂香,心里烦闷,没有兴趣,遂推自己另有别事不去了,在房中坐了一会儿,便慢慢地到阅报室去。翻了一会儿报纸,忽见第五张本埠新闻中登着几个大黑字:前任湖北省驻军总司令杨伯柴被刺身死。另有小字道:凶手由翩翩少年而变为美貌女郎。因想:杨伯柴这人和自己在艳仙家中曾会过一面,他现在已经下野,尚有人去行刺,可知以前军阀作恶多端,终没有好结果的。因又看其下,道:

前湖北省驻军总司令杨伯柴昨夜乘自备汽车由戏院回寓,经过爱里西爱路,忽有一西装少年驾驶机汽脚踏车尾随追至,突出手枪向车厢猛击。杨肺部重伤,未至医院,即行毙命。凶手当场未获,今晨自投法院。经开庭审判,知少年实一美貌女郎,自白为谈子卿女桂香,谓报父仇,至今已十有一载。当庭侃侃而谈,声颇激烈悲壮,一时旁听无不为之动容。现定十五日再行续审云。

延龄瞧完了后,跳起来叫道:“这是香妹,这是香妹。”说着,便急急地跑出了校门,也不问东西南北,向前一直走去。忽然听得有人道:“喂,你眼睛生了没有,别人让了你,你只是乱冲着什么!”延龄一见,知道又踏痛了别人的脚,因忙说了一声对不起,自己定了定神,心想:是了,这一定是香妹,香妹曾告诉我过,她爸爸的仇人是姓杨的,原来就是这个杨伯柴。妹妹弱不禁风的体质,竟有如此的胆量,真不愧乎是个巾帼丈夫,令人可爱可敬。因又想起她说“本当一死以表其清白,但我生平还有一件事未了……”延龄想到这里,眼泪已扑簌簌而下,忙去坐了一辆汽车到法院里去。

到了法院,延龄自称是桂香表兄,特来探监。谏官知他是徐哲生的公子,遂让他进去。法警伴他到了女牢,见里面阴森森的,铁窗里面都是可怕的人影,延龄不觉叹了一声。到了第十二号,见里面草堆上坐着一人,身穿青绒旗袍,脚踏一双软底咖色毡鞋,头上烫着水波云发。延龄一见,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日夜所思的香妹,因急忙走上前去,两手握着铁档子,叫道:“香妹,香妹!”桂香抬起头来,一见延龄,便呆呆地望了许久,站起来指着延龄问道:“咦,你……不是……龄哥吗?”延龄早已滴下泪来,点头泣道:“香妹,请你恕了我吧。”桂香见他这样说,也淌泪道:“我不想今生能再和你见一面了……”延龄听了,心如刀割,两手从铁档中伸进去,半抱她身子,哭道:“妹妹是死,我决不能独生。”桂香把纤手弹着延龄颊上的泪珠,微笑道:“哥哥既已明白妹身纯洁,妹死无恨了。”说着,又下泪道,“哥哥,我对不住你,我死后,愿哥哥切勿悲伤,哥哥待我的恩,我只有来生报答你吧。”延龄道:“妹妹,你切勿说这些话,我当极力设法,如果妹……我决跟你同去……”延龄说着又哭。桂香道:“我的死正大光明,又何足惜,哥哥只要心中有我妹妹一人,那就是了,又何苦说这些话呢?妹愿哥哥早寻佳侣,一面努力上进,妹心慰了。”

延龄泣不成声,桂香却笑道:“哥哥别伤心了,我们谈谈别后的事情吧。你上学期是可以毕业了,现在什么学校里读书呢?”延龄忽见她这样温柔而关心自己,忍不住又哭道:“妹妹,我终觉对不住你,我负心了你,我已完全明白,我虽一死,不足以报妹妹的情。”桂香见他如此,忍不住又淌下泪,道:“哥哥,你快别如此,我心碎了。”延龄收泪道:“妹妹,你怎又到上海来了呢?”桂香道:“当我妈终七后,我就离开了杭州。”延龄忙道:“这我都知道,我曾到过你的家,那晚王大嫂告诉我的。”桂香道:“我到上海后,暂时住在旅馆内,但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单身地老在旅馆内住着,也许为引人注意,所以常翻看报纸,想有什么职业可找。那天就给我找到了,是一家聘请家庭教师的,是教一个十岁的孩子,我想这大概能够得上我的资格,果然终算侥幸录取了,想不到那主人家还是政府里办事的,我想这要探听姓杨的倒是个好机会。那家主妇也是个很温和的女子,名叫新珠,和我十分相得。过了两月,才知道姓杨的已在上海做寓公了,我候了好几次,终算昨天给我结果了,想我爸爸在天之灵,也许得到一些安慰吧。”桂香说到此,又淌下泪来,道,“我昨天进这里,多承新珠美意,亲自来探望我一次,并带来我衣服。她说她一定设法,可是我也不想这些,我只要父仇已报,死又怕什么呢?人生终有一死的,不过我太对不住哥哥了……”延龄听到这里亦哭。

两人抱着淌了一会儿泪,延龄遂把自己的经过也大略说了一遍,又流泪道:“妹妹,你能恕我吗?”桂香道:“我始终能谅解你的。”桂香说着,想起过去种种伤心处,也不觉滚滚泪下。

这时法警过来,道:“很多时候了,你明天再来吧。”延龄点头,又向桂香纤手上吻了一下,道:“妹妹,你放心,我一定设法……”说到这里,喉间已哽咽住。桂香两手握着铁档,脸儿凑在空隙中,眼角边挂着两滴泪水,望着延龄远去。

光阴匆匆,已是到了十五日,延龄早已预备一张旁听券,看怎样判决香妹。想不到庭上宣判道:“谈桂香杀人之所为,处徒刑三年,褫夺公权全部五年,因系为父报仇,减轻一等,改判处徒刑一年六个月,褫夺公权全部三年。”其时刑庭义务律师宋平当即起立,道:“谓谈桂香,替父报仇投案自首,法无可恕,情实可原,民族纲纪,以孝为先,应请庭上注意,格外宽宥,再为减等。”推事把头点了点,道:“谓自首部分,再减轻一等,改判处徒刑六个月,褫夺公权全部一年。”一时旁听的人没有不欢形于色,谓此真是破天荒的刑事犯。延龄更喜得直跳了起来。

自此以后,延龄天天往法院里去看桂香一次,而且这件案子判决在报上登载以后,轰动了全国社会上人士,无有不赞美一声,真是一个光明正大的孝女,各报界记者也都纷纷前去访问。因此“谈桂香”三字,倒连五六岁的孩子都知道了。

光阴荏苒,又是杏花的时节了,西湖丁家山谈老太的坟前,立着一对少年的夫妻,献着花圈,同对墓鞠了躬。那个少妇说道:“妈,爸爸的大仇,儿已把姓杨的杀了,想妈在天的灵魂,也可稍慰了吧。”这对少年夫妻正是延龄和桂香。

桂香自出狱后,延龄禀明父母,即正式结婚。此时延龄回身,又握着她手,笑道:“妹妹,我愿天下有情人都能成眷属。”桂香闻说,嫣然一笑,忽又淌下一滴泪来。

时夕阳已在水平线上慢慢地下去,延龄扶着桂香的肩,道:“妹妹,过去的事别想了,咱们回去吧。”但见这对少年夫妻,携手在桃花底下、湖堤旁边,缓缓地踱着。那六桥的春色,依旧是含笑迎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