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李公馆,见他们正在吃饭,鸣鹤坐在上首,文英在左,菊红坐在右边,旁边站着一个奶妈,手里抱着一个小官。鸣鹤一面吃饭,一面还逗着孩子玩。

三人见了延龄,都不约而同地“咦咦”两声,齐站了起来。文英首先问道:“哟,你多早晚才来的?”延龄脱了帽子,道:“你们都坐着吃饭吧。”鸣鹤道:“你饭吃了没有,怎的这时又到杭州来了?”文英又道:“敢是家里有什么事吗?”延龄被他们问得急,倒实在回答不出到杭州是干什么来的,因道:“我这几天来,身子十分不好,很想来养息几天。”文英细瞧延龄脸色十分清瘦,脸上似乎还带着丝丝泪痕,手里又并无行李,心里却已明白了一半,因也不问什么了,吩咐仆人添上碗筷,对延龄道:“饭还不曾吃吧,吃了饭再说。”延龄一天不曾下肚,这时也觉有些儿饿,遂坐下吃了。回头又望望奶妈手中的小孩,见他生得胖胖白白,清秀可爱,因对文英笑道:“这孩子叫什么名儿?前次姐姐来信中告诉我,我因没有空,不曾来向姐姐道贺,很是抱歉。”文英笑道:“叫杏儿。奶妈,你快抱来拜见舅舅吧。”鸣鹤笑道:“那么做舅舅的快预备好见面钱吧。”说得大家都笑了。文英笑道:“你瞧这人,脸皮儿可厚吗?”延龄笑道:“那是理所应该的事。”说着,拉了杏儿的小手,逗着他玩了一会儿。

大家饭毕,坐在会客室内闲谈,文英吩咐仆人收拾表少爷住的房间。

当夜延龄睡在床上,哪里睡得着,想起香妹待自己种种恩情,整整地又淌了一夜泪,听着窗外秋风吹着梧桐叶儿,瑟瑟的音调,更是离愁万种。直到天发鱼肚白色,才睡去。到醒来时,已近午后一点,只见文英坐在旁边,见延龄醒来,便道:“表弟,你现在觉得怎样?”延龄道:“我没有怎样。”说着,如要起身模样,哪知觉得浑身无力,哪里坐得起。文英慌忙扶他躺下,道:“你全身发烧得很厉害呢,菊红已打电话请医生去了。”延龄才知道自己又病了,心里一酸,又淌下泪来。文英把手帕替他拭了泪,道:“表弟,你这次来杭州,恐怕是和艳仙斗了气吗?”延龄不语,文英又道:“你告诉我呀,为什么不说话啦?”延龄道:“姐姐,你别提了,她我早已忘了。”文英道:“那你为什么又病了呢?我知道你这病完全是因悲伤而起的。”延龄摇头,道:“我并不是因和艳仙破裂了而病的。”文英叹了一声,道:“你和艳仙好好儿的,为什么又会破裂了呢?”延龄也叹道:“愈是贵族名媛,愈是不知……”延龄说到这里,摇了摇头,道,“我不愿再说了。”文英道:“这可不是我反害了你了。”延龄握着她手,道:“姐姐,你这是哪儿话,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姐姐当初哪里知道她的心呢?”文英道:“那你切勿再悲伤了……”延龄点头道:“我理会得,姐姐上一次和我讲的话,我记得很牢,但是我心中另……”延龄说到这里,连摇了两摇头,叹了一声,落下泪来。文英见他这样,心里不觉也一阵心酸,低低道:“你心里另有什么事,能不能和姐姐说呢?”延龄闭眼无语,文英道:“表弟,你什么事都要看穿一些儿呢。”延龄点点头。

这时医生已来,文英因扶延龄起来,让医生诊过了脉息。医生开了方子,道:“这是气郁,并又受了一些寒所致,最好能静养,勿胡思乱想。”文英遂送着出来,一面吩咐仆人去撮药,一面叫延龄好好儿躺着。延龄答应,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想起了桂香,心里又觉难熬。但是把表姐的话回想了一遍,觉得自己不应该太悲伤,我们青年有着比恋爱更重要的事等着我们去干呢。要是我和香妹真有缘的话,终有相见的一日。如今生找不到香妹,我亦愿终身不娶,以报香妹的情。延龄心里想着,就打定了主意,也不过于悲伤了。

这时菊红端了一碗药来,走近床边,见延龄醒着,因道:“表少爷,喝药吧。”延龄忙道:“对不起得很,谢谢妹妹,还叫你拿来。”菊红道:“你这时觉得怎样了?”延龄道:“好些了,妹妹,你以后切勿这样称呼我,恕我不能答应你。前次姐姐来信曾告诉我,我十分对不起你,妹妹的大喜日,我没来贺你。”菊红见他这样说,不觉脸儿红了起来,别转头去。延龄见她这样娇羞不胜,因笑道:“那没什么,你和姐姐像姐妹,和我当然像兄妹一般,你叫我哥哥是了。”菊红听了,又回身过来,嫣然一笑,道:“那你先喝了药吧。”说着,端了药碗给他喝着。

延龄细瞧她容貌,比前丰腴了许多,愈发美丽了。可是她的性情却静恬了许多,没像前儿那样天真活泼,可知她自己由姑娘而变成少妇了,心里不免有所感触,轻轻叹了一声。菊红见他呆呆地瞧着自己,倒觉有些儿不好意思,忙给他漱了口,匆匆地拿着出去。延龄见菊红没像前那样和自己有说有笑,知道彼一时此一时,大家应该要避些儿嫌疑了,心里又觉伤心,不免掉下泪了。

太阳慢慢地斜西了,房中是更觉静悄。这时忽见文英捧了一瓶桂花进来,笑道:“表弟,桂花的香气是很清高的,我替你折了数枝插在瓶中,给你病中把玩好不好?”延龄一见桂花,喜欢欲狂,但也不管身子有无气力,猛可坐了起来,笑道:“好呀,好姐姐,你快拿过来让我看吧。”文英倒被他吓了一跳,忙走近床边,扶他睡下,笑道:“你这孩子,难道从来不曾见过桂花吗,就喜欢得这个样子,快躺下吧。”延龄笑道:“我不吃力,姐姐你拿到我的床边来吧。”文英因把一瓶桂花,替他放在床前的一只小桌子上。延龄对桂花呆呆望了一会儿,点头道:“桂花呀,你的气味不但幽香,你的品格清高更纯洁呀!桂香呀,我辜负了你……”延龄说到此,已是扑簌簌地落下泪来。

文英在旁,见他这样,倒也呆了起来,他竟有些痴了,因道:“你这又是什么话,你为什么辜负了桂花呢?”延龄道:“我原说着玩的,姐姐又问了。”文英听了,暗暗纳闷,转而细细一想,觉得桂香两字好像是一个人的名字,但这桂香又是谁呢?他这次的病,我疑心他是和艳仙斗了气而生的。但是照他情形和说话上看来,好像并非是为了这些,难道有一个名叫桂香的姑娘为了他而死的吗?文英满腹狐疑。

延龄自从床前有了一瓶桂花以后,他好像得了一些安慰似的,每当夜深的时候,他终对着桂花忏悔了一回,并又淌了一回泪,觉得这样,香妹一定能饶恕他。

光阴匆匆,一眨眼已有了两个星期,延龄病已完全复原,延龄乃仍回上海去读书。文英菊红两人送他到火车站,延龄和菊红握了手,笑道:“病中多蒙妹妹照顾,我是万分感激,只保佑妹妹早生一个小天使吧。”菊红微红了脸,笑道:“我也劝你别灰心了,只要努力到底,终能得着一个好嫂嫂的。”延龄笑着,回头又向文英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道:“姐姐待我的恩惠,不足言谢,我只祈祷着姐姐永远健康。”文英道:“我也没有什么话,希望你在书本上多用一些儿功夫,将来学成,对于社会稍许有些利益。过去的事,别去想它了,也别去悲伤了。”延龄道:“姐姐的话我牢记在心,十分感谢。”说着,火车将开,延龄遂跳上车厢,和文英菊红摇了一摇手,那火车早已在田野间驶行了。

到了上海,已近四点,遂忙到校里。走进宿舍,脱了大衣在桌边坐着,翻出几本书来,理了一会儿,心想又荒废了半个月的学,父母拿出钱来给自己读书,自己丢着书本不读,倒为了爱情的事来去奔走,这不但对不住父母,自己的良心问题也说不过去吧。我应接受表姐的话,“希望你在书本上多用一些儿功夫”,我深深映在脑中。从今以后,我不愿再结交女朋友,也不谈什么恋爱了。

晚上延龄到食堂里去用饭时,几个同学都来问,笑道:“你生的什么病,现在可好些了吗?”有一个笑道:“敢是相思病吗?”一个又道:“真的,人可瘦了不少。”延龄见他们你一句我一语地取笑着,因也笑道:“你们说我患相思病,我就承认了,不过你们都可要留心一些儿呀。”大家忙问道:“这又是哪里说起,你生相思病干我们什么事?”延龄笑道:“你们自己几位爱人,快快各自去藏好了,要不然一个个的都不是要给我想来了吗?”说得大家又笑了一阵。

晚饭毕,大家各自走散,有的跳舞,有的瞧戏。延龄在院子里踱了一圈,抬头望天空,只见满天星斗发出闪闪的光芒,不免又想起香妹。如此长长的秋夜,香妹心中不知作何感想呢?

这时忽然背后有人一拍,延龄连忙回头过去,一见,原来是张淑英。延龄心里不觉别别一跳,终觉有些不好意思,淑英却笑道:“你告了半月的假,在做些儿什么事呀?”延龄道:“生了一场病,在床上睡了半个月,今天才好呢。”淑英噗地笑道:“可不是伤寒症,那我可真害你了。”延龄听了,十分惶恐,脸儿涨得通红,紧紧握了她手,淌下一滴泪来,道:“淑英,我万分地对不住你,我悔已来不及了。”淑英听他这样说,叹了一口气,道:“外面风大,病刚好,进去吧。”两人到宿室里,淑英也淌下泪来,道:“你大概怪我太不知廉耻了吧?”延龄道:“我终觉自己是欺骗了良心。”淑英道:“这其实错在我,并不是在你,我今生是有意在作践自己的身体的。”延龄听了,奇怪道:“这你是哪里说起?”淑英流泪道:“你不知我有一段伤心史呢。我父亲在我小学时就把我配给一个同乡为妻,在我中学未毕业,他们说就要娶了。那时我真可称是一个淑女,一切听从父母,就嫁了过去。谁知那边竟是一个呆子,一切举动像五六岁小孩一般。那时我是觉得前途完全黑了,便索性出来求学。在几年求学中,把我的性情完全改变了,我只知道求眼前的快乐、现实的安慰,往后我不想,我只想欢乐了几年,把这残身和秋天的夕阳一样,消灭得无影无踪。我天天是狂欢着,可是我时时在饮泣着,你现在可明白我的苦衷?大概能原谅我吧?”

延龄听了,不觉目定口呆,她的话中真是一字一泪一点血了,可怜她原来有这一回事,心里无限同情,也淌下泪来,因道:“这你又何苦来呢?”淑英忽然笑道:“这是我的命,我希望来生做一个清白女儿身吧。”延龄听了,不觉哭道:“这是我害了你。”淑英道:“我自己也不管自己身体了,你还可惜什么?我现在告诉你一件事,就是孙超海死了。”延龄听着,忽又大笑道:“真的吗?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