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龄躺在床上,默默地淌了一会儿泪,想着昨夜自己觉得没有一个知心人,哪晓得知我心者的仍是香妹,可怜香妹的心,我怎么竟会不知道呢?“你枉为有了这样一个的知心人。”雨农说得我实在不错,可怜香妹,现在不知仍在丁家山吗?想起香妹待自己种种的好处,在眼前不觉又一幕幕地搬演出来,直想到谈老太病死,自己和香妹难堪,香妹连吐两口血……延龄想到这里,不觉叫道:“香妹呀,香妹呀,我负心了你,我实在对不住你!延龄呀,你当时为什么竟如此忍心呀……”延龄说到此,已是声泪俱坠,寸寸肠断,不觉失声哭了起来。一时又想起孙超海,真是和自己百世怨仇,他连破坏了我两个爱人,这也稀奇。在自从见到超海后,心里终觉很惹厌他,原来他果然是我的仇人。超海是个大学的毕业生,竟公然干出这卑鄙的手段来,真是丢尽学界的脸面。这种害群之马,杀不可赦,这时我要是有手枪在,我真的会打死他。

延龄想到此,恨得怒目切齿,忽然从床上跳起来,握紧了拳头,真的像要和超海决斗似的。可是房中黑魆魆的,哪里有什么的超海呢?不觉又长叹了一声,颓然地倒在床上。

第二天去上课,哪里有心思,神情恍惚,若有所失的样子。直到下午,便决心地探望桂香去,遂向校中请了假,也不带什么行李,匆匆地乘火车到杭州去。

到了杭州,时已因四点,也不到文英的家里,先急急地到桂香家里去。踏上了丁家山,只见两旁秋柳萧疏,淡近的秋阳照在草地上,映着瘦瘦柳枝的影子,更透着凄凉的意味。延龄想着昔日的柳黄似淡、绿叶成荫、芳草鲜美,今日重临旧地,景物全非,不免起了今昔之感。

到了桂香家,走进院子,悄然无声。延龄没进屋子,就连连叫道:“香妹,香妹。”叫了数声,却没听见有人答应。延龄刚想一脚跨进去,却见一个白发弯背的老婆子,手里扶了拐杖,慢慢地踱了出来。延龄见她脸黄骨瘦,眼睛完全凹进在眶子里面,迷了眼睛,向延龄呆呆地望着。延龄倒不觉一怔,因走上前去,脱了帽子,向她点头问道:“请问老太太,这里谈桂香在家吗?”那老婆子听了,连摇了两摇头。延龄道:“是到哪里去的知道吗?”她又摇了两摇头。延龄倒急得几乎要哭了出来,因急急问道:“是不是她搬家了?”她听了,又摇头,把手向自己口中指指,又摇了两摇手。

延龄只才明白她是个哑巴,进又向屋子里望一望,只见里面景物全非,不觉叹了一口气,回身出了院子,在门外徘徊了一会儿。回头见门边两枝桃树,已是只剩下满树丫枝,遂在树下站了一会儿,回首前情,桃花灿烂。每当自己回家,香妹终在桃花丛下,含着笑容,目送我回去,可爱的手儿不停地摇着。此景此情,犹在目前,曾几何时,真是花落人去两不知了。

延龄想到此,怎不叫他痛哭流涕呢?听说谈老太已葬在那边空地,我何不前去一吊?遂向屋后转去。那边一条曲折的小径,右边一埭篱笆,左边一条小河,沿河一片草地,几株树枝都已光秃秃的,丫枝已是干槁摧折。小河中满浮着片片落叶,随着流水慢慢地漂去。四周愈显着寥落淡漠,只有篱笆内几丛翠竹依旧如昔。但当秋风吹着枝叶,娑娑作响,这就愈加显得四周的寂寞与凄凉。延龄又忆起那日黄昏时与香妹在此携手偕行,香妹像黄莺儿似的,娇小玲珑,跳着笑着,两人喁喁情话……延龄想到这里,泪如雨下,失声哭道:“香妹呀,妹妹呀,你到哪里去了,我至死都忘不了你!”延龄一路走着,一路流泪,所走过之处,都有他的泪痕。走尽篱笆,那边一条板桥,桥上正有一牧童骑牛而过,那牧童口吹洞箫,如泣如诉,此怨如慕。

延龄呆呆站住,泪眼模糊,此时延龄目所睹、耳所闻觉得无一不使自己伤心断肠。慢慢向右转弯,那边一片草原已是翠黄枯萎,走到当日和桂香同坐之处,香妹倚在我的怀里,温柔得像羔羊似的,又怜又爱。可是前尘已成泡影,所剩下的是只有无限的惆怅,我永远忘不了的香妹啊!你的心中怎不要恨我的薄情!我忏悔,我向你求恕。你当时曾说,欲一死以表你的清白,香妹,你是果真的……啊……我绝不能独生,我定跟随你的足迹,请你饶恕我!

走了数步,见前一个土墩,四围几株白杨,延龄走到土墩前面,见上立一碑,上书先妣谈太夫人之墓,下题女谈桂香拜立。延龄见了,一阵心酸,万种哀怨,更忍不住悲从中来,不禁号啕大哭。

此时日已薄暮,无数乌鸦噪吱疏巢,与延龄哭声相和,倍觉惨绝。四周已笼罩了一层烟雾,夜风呼呼,好像也在替延龄作不平鸣者。

延龄向墓前鞠了三躬,暗自祷道:“老太有灵,请今晚托梦给我,告诉我香妹究在何处。如香妹已真的不在人间,我绝不自己一人独生。”延龄说到此,泪又滚滚而下。

延龄想到无聊已极,只得慢慢地踱着离开,从原路回去。刚走到湖滨,却见湖心中一只划子,渐渐荡近岸来。划子上跳上了两个人,延龄仔细一瞧,不是别人,原来是王大嫂和刘傻子,心里不觉一喜,想香妹到哪里去,她一定是知道的,因忙叫道:“大嫂子……”王大嫂听有人叫她,遂回过身来,见了延龄,不觉一怔,呆了一会儿,才笑道:“哟,你可不是徐先生吗?好久不见了,我就有些儿不认识了。你多早晚来的?”延龄细瞧王大嫂,却仍旧是这个样子,因道:“我问大嫂子,小香她可搬家了吗?”王大嫂听了这话,顿了一顿,道:“是的,自从她妈死后,她在家里守了终七就搬的。”刘傻子提了一篮的米,站在旁边,插嘴道:“小香真可怜,她妈死了,她常常哭得昏过去。”王大嫂被他一提起,倒也心里一酸,擦了擦眼。延龄忙又道:“小香现在搬到哪里去,大嫂子知道吗?”王大嫂道:“这话说来很长,徐先生,你到咱们家去坐一会儿吧,外面风大呢。”延龄因急于要听桂香的消息,遂也答应。

到了王大嫂家里,刘傻子点上火油灯,王大嫂斟上一杯茶来。延龄又问道:“小香搬到什么地方去了呢?”王大嫂在一只凳上坐下,道:“自她妈死后,她时常哭泣,我有时虽劝她,可是终不能止住她的伤心。在谈老太终七的一天,她来找我,说她的住屋已经卖给了别人,她自己房中所用的用具全都送给我,托我替她妈的墓前常去照顾,她就感恩不尽了。我当时听了,真奇怪起来,拉着她问道:‘你打算到哪里去呢?’她笑道:‘你问我到哪里去,我自己也不知道呢。’她说着,忽又叹了一声,道,‘以后也许我到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就是我的家。’我又问她说:‘徐先生来过没有?’她含了泪说:‘徐先生病着,我去自会通知他的。’”王大嫂说到这里,又望着延龄,问道,“桂香难道没有来通知你吗?”延龄听了,知道香妹没有把我俩负气的事告诉他们,心里又感激又伤心。感激的是香妹的芳心中一定没有怨恨我,伤心的是可怜香妹究竟不知到哪儿去了。

这时见王大嫂问着自己,这叫自己回答什么好呢?无限的悔恨与悲哀只有自己知道,暗暗叫声“香妹,我对不住你”,便泪似雨下。王大嫂虽不知他哭的原因,但是终为桂香而流泪的,也忍不住心酸,掉下泪来,道:“我又问她究竟是到哪里去,她握了我手,道:‘我现在虽叫你大嫂子,可是我也曾吃过你两年的奶,平日多承你处处爱护我,我是万分感激。我现在是没有了娘的孩子,你就是我的娘一般,我要是以后还能在人间的话,我一定再到这里来一次,望望你,望望我的妈……’她说到这里,又淌下泪来。”王大嫂又道:“我听了她的话,也忍不住哭了。”延龄听了,泪珠又滚滚而下。王大嫂道:“我知道小香是个刚烈的女子,自己不能阻止她的意志,遂和她洒泪而别。现在相隔已将近四月,不知她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延龄知道她是预备去漂流了,但是不知她为什么要这样干呢,现在茫茫四海,叫我何处去找寻呢?延龄想到此,真是徒唤莫奈何了,默默地淌了一会儿泪,忽然站起来,道:“大嫂子,我走了,再见吧。”王大嫂也站起来,道:“既来了,晚饭就吃了去吧。”延龄道:“并不是客气,我饭也吃不下,谢谢你吧。”王大嫂道:“那么我叫刘傻子伴你出去,外面天已完全黑了呢。”延龄连说谢谢。

刘傻子点了一盏灯笼,两人出了院子,王大嫂送到门口,只见碧天一片,万里无云,一轮明月悬挂当空,无限皎洁。今夜的月色,倒很不错呢。刘傻子在前,延龄在后,两人默默地走了一阵,延龄道:“刘大哥,你别送了,今晚月色好,路上很好走。”刘傻子道:“姑妈叫我伴你到湖滨,我不能在半路回去。”延龄听了这话,想起刘傻子的境遇和他诚实的回答,心里不觉又是一阵感触,叹了一口气,因走上几步,和刘傻子并肩走着,问道:“刘大哥,你现在做些什么事呢?”刘傻子回头向延龄笑了一笑,道:“我不和他们一同去干事,他们一班人,一个都没有好心眼的,只知道欺骗人。有钱他们就和我好,没钱就骂我傻子,骂我呆子。我不知道傻子是什么东西,我想世界上的傻子难道只有我一个吗?徐先生,你知道世界上傻子多不多呢?”延龄听了这话,觉得他的回答有些文不对题,不过这话中是带着一股儿愤愤不平之气。他说的虽是他自己另一环境的事,然而仔细想想,正是骂尽社会上的人士,因答道:“世界上的傻子真多着呢。”刘傻子听了,哈哈笑道:“所以他们说我傻子,我也不见气了,我原说世界上比我傻的人也多着呢。”延龄听了这话,不觉顿有所悟,呆了一呆,向他望了一眼,默默无话。

两人到了湖滨,刘傻子道:“我走了。”延龄拉住了他,在袋内摸出二十元钞票来,塞在他手里,道:“这些你交给你姑妈吧。”刘傻子拿在手里,看了一看,还给延龄,道:“这干什么用呢?我不要。”延龄道:“这是钱呀,可以买东西的。”刘傻子道:“是钱我更不要,我听姑妈说,有一个人为了钱,被人用枪打死了。”说着,回头就走。延龄听了,叫道惭愧,仰天对明月长叹一声,一时心有所感,不觉又簌簌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