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龄想到这里,壁钟已打四下,延龄哪里还睡得着,索性闭了眼想着,自己对于女性本来是很敬重的,只希望交了一个知心着意的女子做终身侣伴。爱情是纯洁清高的,可是事实不允许我有这样的理想,她们哪里知道纯洁的爱,她们只要满足了肉欲的欢娱就是了。延龄想到此,不觉又忆起了淑英的淫声浪态,心头不觉别别地跳起来,脸上发烧得通红,暗暗叫了一声惭愧,觉得自己终不该干出这种事来。但是想起她们这样放浪的女子,平日把男子当作玩物般的,昨夜这事,良心也没有什么对不住,而且都是她们自来勾引人的。
延龄前后左右反复地回想,一会儿觉得自己不该,一会儿又觉得应该和她们这样。这时脑海中思绪错综,觉难排解,忽然若有所悟地自叫道:“延龄,你真傻子呀!她们对于交合是算一件极平常的事,你为什么老放在心上不安呢?”延龄想着,遂坐了起来。这时室内虽不点灯,窗外月光似水,照得满房的东西都在黑暗中显出,延龄便索性起来,吸了一支烟卷,凭窗望了一会儿天空,碧蓝一色,只有月亮前后缀着三五颗小星。
延龄一时又想起自己结交了三五个女朋友,竟找不出一个知心人来,古来知心人能有几个呢,这话实在不错。夜风飕飕吹在身上,寒意彻骨,延龄偶有感触,对此明月,不免掉下泪来,回身仍旧走到床边躺下,此时颇有睡意,遂不知不觉蒙眬睡去。
直到醒来已是将近午时,下午上了课程,正在宿室闷坐,忽见茶役进来,递上一张名片,道:“徐先生,有朋友见你。”徐延龄接来一瞧,直喜得跳了起来,忙着跟了茶役进来。
到了会客室,只见一个穿灰色条子呢西服的少年,头戴咖色呢帽,臂弯里挽了一件大衣。你道这人是谁?原来是张雨农呢!延龄见了,抢步上前,握了他手,连连摇撼了一阵,心里真是说不出的快乐,好一会儿才笑道:“你多早晚到的?”雨农道:“今天早晨到的,下午五点钟就要动身到汉口去。”延龄听了,一怔道:“为什么这样匆匆?既然来了,就多住两天,我们也叙叙半年中的事情。”雨农道:“时间局促得很,你快戴了呢帽和我外面去一次,我来上海,一和你再会一面,二是来完成我的使命。”延龄听了这话,弄得莫名其妙,待要再问什么使命,雨农已把手将自己推着,因连忙到宿舍里,取了呢帽、大衣,和雨农急急地出了学校。
雨农早已叫了汽车在外面等着,两人跳上汽车,汽车便呼的一声,四轮向前飞驰。延龄回头向雨农笑道:“老张,这算什么?你这举动倒有些儿像绑票的式子呢,究竟和我到什么地方去呢?”雨农见他这样说,也忍不住笑道:“我正要问你借十万用用呢。”延龄笑道:“别取笑了,你是不是要调到汉口去了?”雨农点头道:“不错。”延龄道:“你这时开到哪里去?”雨农道:“你别问,到了当然会知道的。”延龄听了,满腹狐疑,细瞧雨农容貌,虽觉黑了一些,身体似乎比以前强健多了。
延龄正想再问,汽车已到南京路停住。两人跳下车来,延龄抬头一看,正是又一村酒楼,因笑道:“老张,你到上海来应该我稍尽半地主之谊,怎的你倒请起我来了?”两人一面走上楼去,雨农一面笑道:“你这半地主算什么话呢?”延龄笑道:“因为我也并不是生长在上海,不过比你日子住得多一些儿,所以只能称为半地主的。”说得雨农忍不住也笑道:“照你这样说,你只能做一半东道,其余一半却仍要我自己会钞的。”说得延龄哈哈大笑起来。
两人到了楼上,拣了一间清洁的雅座。侍者泡上茶来,延龄替他斟上一杯,问道:“请问你来完成什么使命?”雨农笑道:“吃了点心再说吧。”延龄遂点了几样点心,延龄道:“现在可以说了吧?”雨农道:“我说了怕你点心要吃不下,所以还是吃了点心再说给你听。”延龄听他这样说,心里更加立刻要知道,便再三叫他先说。雨农道:“你既然要我先说,我不妨先说给你听。”延龄忙又替他斟了一杯茶。雨农喝了一口,问道:“我问你一句话,你心里可还记得有一个桂香的人吗?”延龄听了,怔道:“这我当然记得,可是我极力地要想忘去她。”雨农淡淡地一笑道:“也许你今后至死都不会忘她了。”延龄忙道:“这是哪里话?这样不知自爱的女子,我还记得她干吗?”雨农并不理他,自管说道:“我要讲,就详详细细地告诉你,桂香冤枉受污,今日才得洗清。”延龄吃了惊,道:“你说桂香真的没干过这事吗?”雨农仍自说道:“那天在桂香家自你负气走后,桂香淌泪和我说道:‘龄哥既然疑心我有这等的事,我是百口难白,今后你能替我查听明白这张造纸谣的人,告诉龄哥,我虽死无恨了。’我自从负了这个使命,没有一天不在探听。事有凑巧,一月前行里进来一个新行员,说从前是日新女校做教员的,我想这是探听这件事的一个绝好机会,所以常和他谈谈,问起日新女校内校务怎样,教员怎样。他听了这话,微微叹了一声,从这一叹中,下面便引出桂香的一段事来。”
延龄呆呆地听到这里,忙道:“桂香果然是个好女子,现在不知仍在丁家山吗?”雨农不回答他,只管自道:“这个新行员姓陆名翁卿,他说日新女校中有个女生,姓谈名桂香,他自己是她级任,那桂香不但容貌好、性情好,才学更好,真称得着品学兼优的了,自己自从干了二十年的教员,这学生是最得意的了。岂知这孩子命苦,中途有这恶魔星来和她作对。你道这恶魔星是谁,是日新女校校长的表弟,姓孙名超海……”延龄听到此,真所谓怒发冲冠,把拳头向桌上一击,道:“就是他吗?”雨农被他这猛可的一来,倒也一惊,忙问道:“你也认识吗?”延龄道:“你且说下去。”雨农又道:“‘那超海虽是个大学毕业生,而平生所学的,只有在女孩儿家的面前用功夫。他见了桂香以后就好像失了魂魄一般,无时无刻地想亲近她,所恨的是桂香艳若桃李,冷若冰霜。听说是个星期六的下午,超海曾调戏桂香,被桂香辱骂一顿,因此他含恨在心,就想出要坏她名誉的心思来,就叫人各处去贴就是你所见的纸条,从此桂香便不再到校了。学校当局并将她开除,已整校风,各教员虽多知此事,但为了超海是校长表弟,都不敢说话。我因独力不济,遂辞职不做了。’翁卿他又道,‘听说桂香已有了未婚夫的,现在她未婚夫已遗弃她了。唉,这孩子可怜。’”雨农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又道,“我当时听了翁卿的话,早已完全明白,我怪你对于爱情未免盲目一些。当桂香吐了二次的血,和你说的话,都是一字一泪、一针一血,你却如此无情,一些都不容她解释,竟忍心丢着而走……”延龄听到此,泪似雨下,不觉失声而哭,昏厥倒地。
雨农连忙扶起他来,延龄半晌说不出话,好一会儿才道:“她现在是不是仍在丁家山?”雨农道:“这我倒不知道,你且慢哭,我还有更伤心的事告诉你呢。当我二次到丁家山去看桂香时,她已把她妈安葬在丁家山后一块空地上,我劝慰她别太悲伤了,龄哥过两天终会明白过来的。桂香她道:‘我绝不为了儿女私情的事而伤心,至于这事,所谓日久见人心,究竟有无此事,日后终有水落石出的一天。’我听了,并又告诉她,说你病了的话,她却流下泪来,道:‘龄哥所以疑心我,我知道也因为是爱我,可是他应该查得明白一些儿,像前天他那样子,真叫我有口难辩,说什么好呢?现在他自己又病了,这真何苦来呢?’我又劝她说:‘你别见他的气,我一定去劝他过来。’桂香回答我道:‘我极知道龄哥的心,我极谅解他,可是他心中却未必能知道我的心,又未必能原谅我呢。’她说到这里,又落泪道,‘古来知心人就能有几个呢……’”雨农说到这里,自己也流下泪来,道,“我叹你枉为有了这样一个知心人,但我也忍不住为桂香一哭。”延龄听了,心似刀割,流泪道:“我追悔无及,恨不听你的话,以致此误,我当到香妹前去忏悔,谅香妹定能恕我。”
这时侍者点心拿上,延龄哪里吃得下。雨农稍吃了些,因一看手表道:“时已四点半了,我的使命完全告成,终能对得住桂香了。好了,我走了。”延龄留他不住,两人遂出了又一村,送他到了轮埠。雨农和延龄一握手,道:“我们后会有期吧。”延龄又是一阵感伤,落下泪来,雨农也一阵心酸。
两人默默站了一会儿,船上汽笛叫了两次,雨农脱了手,延龄没有开口,呆呆地望着船身慢慢地向吴淞口出去。雨农站在舱上的铁栏杆房,还在摇着手帕儿。延龄直等瞧不见了船的影子,还仍呆呆地站着。
此时夜色已笼罩了江面,秋风扑面,颇觉寒意,延龄连连打了两个寒栗,对此茫茫浦江,长叹一声,不觉掉下泪来,黯然神伤地回到校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