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起来,延龄和艳仙在教室里碰见,大家都有些怒色。正巧这天下午四时没有课程,延龄遂约艳仙到校园中去谈话,艳仙答应。
两人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延龄开口道:“密司吴,你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呢?”艳仙淡淡一笑,道:“密司脱徐,你这话说得使我太不明白了,今日怎样?当初怎样?”延龄被她问了这话,倒是回答不出,呆了一呆,叹了一声,道:“昨晚你终太使人难堪了。”艳仙笑道:“哦,为了这些吗?那也没有什么,别人家约我跳舞,怎的就使你难堪呢?”延龄道:“这人你千万别和他交友。”艳仙冷笑一声,道:“哟,这是我的自由,你是我什么人,怎的要束缚我的自由呢?”延龄道:“我并不是束缚你的自由,因为超海这人油腔滑调,终有些靠不住,你难免要上他当,我为你前途着想,所以忠告你。”艳仙笑道:“这就难为你了,谢谢你的好意,我并不是孩子,要你担什么心呢?”延龄见劝她不醒,因叹了一声,道:“你真的忍心……”延龄说到这里,差不多要滴下泪来。
艳仙见他这样,心里更卑视他的懦弱,反笑道:“我忍心什么?你是你,我是我,是交朋友,和你根本没有关系。譬如你昨晚和淑英来跳舞,我来管你吗?我还只和人家玩了一次,你就有这副丑态了?在这大庭交际场中,我可丢不下这脸,难道我只能伴你去玩吗?你别想糊涂了,我并不是你的奴隶,受你的约束吗?你要知道,我在未认识你之前,交际场中哪一个不是我的朋友?要是这些男朋友都和我跳舞时,我瞧你就要发疯自杀了呢,这又何苦来呢?你明白一些想,我不过是你的朋友,又不是你的什么人,你凭什么的权力来管我呢?要知道我这身体不是属于你的呀,我欢喜谁就和谁去玩,谁也管不了我。”
延龄当听了头几句,还想和她辩白,自己和淑英来百乐门,并非自己去约她,是因为来寻你而起的。后来听到末了,才如梦初觉,冷笑一声,道:“哦,我明白了,原来你是专来玩弄男性的,男子做了你的奴隶,你厌了就再换一个。不过我瞧你这次怕逃不过超海的手掌了吧!”艳仙听了,大怒道:“放屁,你在说什么!”延龄哈哈笑道:“我说我的,你管得我吗?”说着,便自管自地向走廊那边奔去。艳仙暗暗好笑,自语道:“真是傻瓜。”
延龄好似失了神般地奔着,忽然从走廊里走出一个人来,正和延龄撞一个满怀。延龄慌忙停步,原来不是别人,正是张淑英。她一见延龄,便一把拖住他,笑道:“密司脱徐,你这算什么?昨夜就这样地逃走了,倒害我也白跑了一趟,你这时又做什么?急匆匆的,撞得我胸口好疼。”延龄被她一撞,倒反撞清醒了,因道:“真对你不起,昨夜有些儿肚疼,改天请你瞧戏吧。”淑英噗地一笑,道:“什么?肚痛?你这谎话倒真的要笑得我肚痛了。干脆地说,艳仙另有新恋人了吧?”延龄正色道:“她另有恋人干我甚事?对不起,我有些事,明天见吧。”说着便走。淑英拉他不住,遂笑了笑,自管走了。
延龄到了宿舍里,在床上一躺,不住地叹息,想自己恋爱的结果终遭失败,尤其是失恋的时候感到痛苦,我何必再要谈爱情呢?一时又想起了桂香,可怜的桂香,她存心本是不坏,这次的事,一定也是受人威胁和利诱,而终至于她失身,这是因为个贫苦人家的女儿,且又缺少理智和知识,可怜也难怪她。我以为像艳仙这样有身份的人,而且受高等的教育,对于爱情一定有相当的认识,岂知她竟是专门玩弄男子的一个尤物,比桂香更不如了。延龄想到这里,忽然“哦”了一声,道:“是了,一般官闺的名媛,她虽有身份,有智识,可是她们往往比妓女都不如。妓女在接客人的时候,满想拣一个好些人物,而愿从良,做个贤妻良母。可是一班小姐们却不是,凭着自己有迷人的脸蛋儿,有千万的金钱,只享她眼前的欢娱,而不知真正爱情为何物,滥用其情,结交了无数男朋友,今天和这个玩,明天和那个玩。表面上是自由文明,是社交公开,实际上与青楼妓女何异?”
延龄想及此,又连连叹息,一时又把艳仙的话细细回想一遍,忽又忆起了表姐文英的一遍话:“还有一点你要明白,结交女朋友,不能以为她是你的女朋友,就好像专门属于自己样的……当你女朋友另有了朋友的时候,你还能当她没有事一般,因为她不是你所专有的,切不可以为算是失了恋,竟疯疯颠颠起来,甚至于会自杀,这又何苦来呢?恋爱的正面是甜蜜的,可是反面却是酸苦的,你如不明白这些,何苦自寻烦恼去谈什么恋爱呢?”延龄又恍然地醒悟了,觉得表姐这话真是阅历之谈了。对了,艳仙又不是我什么人,她不过是我很平常的一个朋友罢了,你是不怕烦恼的,你只顾再和别人去谈恋爱。延龄想到这里,又自己问着自己,一时又觉得人生真是空虚。自从认识桂香以来,一直到现在,好像完全是个梦,过去的全都幻灭了,别去想她了,忘了她吧,又何苦为这过去已幻灭的事而悲伤呢?爱情我已受了两次的风波,情场中多少有些经验了吧,我才知道这些在情场中,原不算是一回稀奇的事呢。
延龄躺在床上,回肠思索,倒也慢慢明白过来。这时精神颇觉疲倦,遂也不想吃晚饭,呼呼地很安闲地睡去了。当延龄醒来的时候,时已将晚,房中罩了一层雾气。延龄仰面躺了一会儿,窗外秋风呼呼,吹着梧桐叶儿瑟瑟作响。四周悄悄无声,秋天的黄昏,直感到有些儿凄凉的意味。
正在这时,忽听室门一响,走进一个人来,延龄回头一看,见是张淑英,因想:怎么她又来了,难道她乘这机会来追求我吗?那……延龄想到这里,淑英已走近床边坐下,向他笑道:“咦,你不是说有事吗,怎的倒来睡觉了?”延龄道:“我有些不舒适呢。”淑英把手去按在延龄的额上,道:“没有发烧,密司脱徐,你别瞒了,我劝你想得穿一些儿吧,世界上女人多着呢,难道比艳仙容貌好的没有了吗?单拿我说……”淑英说到这里,噗地一笑,又道:“我很爱你呢。”说着,把纤手去抚延龄的脸。延龄颇觉一阵细香触鼻,暗想:你们这班女人都不是好东西,你又想用迷人的手段来侮弄我了。可是我现在想明白了,难道我不会来玩弄你们吗?延龄想到这里,便猛可从床上坐起,把淑英抱入怀里,捧着她香喷喷的两颊狂吻,又在她樱唇上紧紧吻吮。淑英被他这突然的一来,起先倒不觉一惊,因忙笑问道:“你疯了,别把我当艳仙呢。”延龄哈哈笑道:“好妹妹,亲妹妹,你真的爱我吗?”淑英听他这样说,心里不觉又一喜,便不躲避,也紧紧偎着延龄,笑道:“我真爱你,你不信,我脱了衣服给你看,我爱你的心,已跳到外面了呢。”
延龄听她这样说,暗暗骂了一声不知耻的,心想:女子都是水性杨花的,哪里知道纯洁高尚的爱,只贪眼前的狂热欢娱。并不是我延龄有心要玩弄女性,实在她们是欢喜如此呀。因笑道:“真的你心已跳出来了吗?让我摸摸。”说着,在她胸前奶峰上乱摸了一阵,狂笑道:“没有,没有,在哪里?”说着,又抓住她的奶头,道,“这个是不是?”淑英推开了他,打他一下,啐他一口,道:“呸!傻子,快起来伴我跳舞去吧。”延龄拉住她手,笑道:“好妹妹,明天晚上准定伴你去。”淑英嗔道:“不可以,你不去我捶你。”延龄跳下床来,笑道:“去,去。”说着,又抱住她狂吻了一会儿,忽将她拦腰抱起,放在床上,两手捧了她的脸。因为那时天完全已黑,空中灯又没开,所以作者也瞧不见他们在床上做什么,只听淑英哧哧的笑声,又听她口中微微地哼着“哎……嗯……”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才见延龄开亮了电灯,只见淑英坐在床沿上,云发蓬松,两颊通红,眼睛水汪汪,像秋波动荡。两手正在扣着衣服的纽襻,向延龄瞅了一眼,含嗔道:“好,好,你平地来欺侮我。”延龄向她一鞠躬,又挨近她身边坐下,笑道:“你也欺我呢。”淑英道:“我怎的欺你?”延龄笑道:“我是想瞧瞧你跳出来的心呀。”淑英道:“可瞧见了没有?”延龄摇头道:“没有呢。”淑英打他一下,怒道:“还说没有?”延龄忙笑道:“瞧见了,瞧见了,你是真的爱我了,好妹妹,你饶了我吧。”说着,又凑近脸去。
淑英噗地一笑,把手指在他额上狠狠一点,道:“别涎脸了,快伴我跳舞去。”延龄笑道:“你还跳得动舞吗?还是索性伴我睡一会儿养养神,明天晚上去吧。”淑英啐他一口,道:“看你很魁伟的一个人,怎的这样不中用?”延龄笑道:“你别小觑了我,下次才知道我的厉害了呢!”淑英又噗地一笑,挽着延龄的手站起来。延龄道:“你要洗洗脸吧,我也得穿上一件大衣呢,要不然伤寒起来,可是伤害我的性命了。”淑英狠命地打他一下,道:“你这人真没良心,难道我还替你保险不成?”延龄笑道:“不是怕我一人生病,你也去加穿些衣服才是。”淑英听了,忍不住又笑。
延龄倒了热水瓶内的水,让淑英揩了脸,重匀脂粉。延龄站在旁边,见她在灯光下虽不及桂香艳仙艳丽,却也另具一种妩媚的风流。延龄也洗了脸,又伴她去穿上大衣。
两人坐了汽车,延龄道:“我们先去吃晚饭吧。”淑英点头。两人到了清一色饭店,吃了饭已是十一点敲过。淑英道:“你难道从此再不和她见面了?”延龄不说什么,点点头。
两人跳上汽车,汽车驶过桃花宫旅社面前,却见门前停下一辆银色汽车,里面手挽手地出来一对男女,正是艳仙和超海。淑英哧地笑道:“他们也在和我们一样呢。”延龄一拍手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可恨,可恨。”淑英道:“你可恨什么?”延龄道:“可恨她是我手中的肉,我没吃,倒给超海先得了去。”淑英听了,又哧地笑道:“比超海先吃的人也不止一个吧!”延龄只才明白,觉得自己真是老实得可怜,原来她们对于性也是公开的。性原本是只不过某一部分的肉体和某一部分的肉体接触罢了,她们对于性大概和握手是一样的。延龄想到这里,觉得眼前所见到的女人,竟没有一个是纯洁清雅的。
到了跳舞场,和淑英直跳到午夜三点钟才回校。延龄睡在床上,想起刚在和淑英的事,不觉面红耳赤,倒懊恼起来。自己自落娘胎,这种事破天荒还只有第一次干,幸喜那时电灯没有开,这是多么可羞的事呀,连说惶恐惶恐。但转念一想,她们自己对于贞操一些不保护,我又何必去可惜她呢?也许你不和她这样,她反会说你傻子的,这真是现在世界不同,文明大约到了极顶的缘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