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仁接来一看,正是杨伯柴,因道:“请在大厅上坐。”仆人答应,便退了出去。艳仙忙问道:“是谁?”信仁道:“就是杨伯柴。正好,徐少爷,过一会儿就请你陪客。”延龄笑着答应,信仁便也走了出去。

见厅上坐着一个大腹硕硕的胖子,穿着长袍大褂,光着头,浓眉大眼,唇上留着八字须,手里握着手杖,旁边立着两个保镖。信仁上前招呼道:“柴兄,久违了。”伯柴一见信仁,便站起来,道:“久违,久违。”信仁一面招呼仆人请两位保镖到外面休息,一面请伯柴到书房中坐。

两人坐定,仆人送上香茗,点了雪茄烟。信仁向伯柴望了一会儿,笑道:“一别十年,老兄康健如昔。”伯柴摸着胡须,笑道:“我老多了。”信仁道:“你是打从湖北来?”伯柴摇头,道:“我自下野后,到汉口住了三年,此次来申想和老兄聚聚。从前久闻上海繁华,因公务而不能畅游,所以现在预做来玩上一年半载。”信仁点头道:“不错,柴兄劳力了半年,现在正该休养。”伯柴笑道:“你我都已鬓须皆白,国事都是后辈的责任了。”说着,两人都笑。

两人谈谈说说,已是钟鸣六下,仆人进来说,会客室中已摆席。信仁遂请伯柴到会客室。

艳仙和延龄正坐着说话,见他们进来,便都站起来。信仁向伯柴介绍,艳仙和延龄都请了安。伯柴笑道:“当年我见到你令爱的时候,还抱在奶妈的手里,现在这么大了,我可真认不得了。”说着,大家入席。

艳仙和延龄坐在下首把盏,延龄口才很好,说得满座很热闹。这晚,伯柴坐到九时才回去,延龄便宿在吴公馆内。

光阴如箭,延龄艳仙早已考进沪东大学,延龄也常到吴公馆去玩,星期日差不多和艳仙终陶醉在跳舞场中。延龄对于跳舞本是不会,自从艳仙教会了他后,兴趣非常浓厚,如果一星期不到跳舞场,心里好像有一件事没做似的。

这天正是废历八月中秋,延龄和艳仙坐了汽车又到跳舞场去,秋天的晚景未免带有些凄凉的色彩,尤其在这冷静的静安寺路上,两旁树枝,叶儿也是翠黄色了,晚风吹来,那叶儿都脱离了枝条儿,纷纷地飞着,发出飕飕的声音,这就透着有些儿似泣似诉的情景。天空碧蓝一色,万里无云,一轮明月悬挂天空,若银盆,若明镜,光洁无比。

如此良夜,一班青年男女都在灯红酒绿中消磨着这个中秋的夜呢。艳仙偎着延龄在车中,两人喁喁情话,真是说不尽的郎情似水、妾意似绵。汽车到了百乐门,两人挽了手臂走进舞厅,拣了一个雅洁的座位,两人喝了一杯咖啡茶,吃了一些西点。今晚因为是中秋,又是茶舞,所以舞客都已挤了满厅,而且舞厅中布置得特别富丽堂皇,并特请世界著名黑人乐队奏乐。

没有一会儿,乐声起了,延龄挽了艳仙手臂,便去起舞。对对的似燕儿追逐云间,蝶儿飞遍花丛,真是陶醉在温柔乡中了。霎时乐声停止,延龄艳仙遂归原座。

正在这时忽见对面走来一人,身穿笔挺的西服,头发向后梳得光可鉴人,走到延龄艳仙面前,笑道:“哈啰,密司脱徐,密司吴,好久不见了。”两人慌忙抬头一瞧,原来不是别人,正是孙超海。延龄伸手和他握了一阵,笑道:“真的久违了,你刚来吗?”超海笑道:“来了好多时候了,刚才我瞧密司吴的舞姿真是好极了。”说着,又和艳仙握手。艳仙嫣然笑道:“别太赞誉了。”说时,乐声又起,超海遂和一个舞女舞了。延龄艳仙因舞了数次,便在旁作壁上观。

艳仙见超海舞技十分纯熟,跟着乐声进退有序,疾徐中节,舞得花团锦簇,凤翥龙翔,心中不觉暗暗喝了一声彩,心想:延龄也有这样的舞技,这才是我的对手了。随后又舞了两回,迨乐声停止后,忽见超海走到艳仙面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要求同舞一回。艳仙笑着点头,又对延龄道:“这次我介绍一个人伴你舞吧。”延龄见艳仙答应了,心里十分不自在,因说道:“这次我不舞了,休息一会儿。”

这时醉人的爵士音乐靡靡地又奏了起来,超海挽着艳仙手臂,向延龄说声对不起,遂到舞场中去舞了。艳仙知道他的舞技,自己也故意卖弄伎俩,左右回旋,身如转波,水蛇一般的柳腰,扭动着臀波。超海紧紧地搂着她身子,真是销魂动魄,如入迷宫。两人舞得起劲,在二十余对舞侣中,更如鹤立鸡群,堪为个中翘楚,这情景瞧在延龄眼中,更觉难受,遂连饮几杯白兰地,燃着了雪茄烟,呆呆地望着空中悬挂的万国旗出神。

乐声停止,超海和艳仙走了拢来,艳仙笑道:“密司脱孙的舞技真不错。”超海忙笑道:“不敢,密司吴的舞术才真使人钦佩哩。”延龄听了,更觉有些酸溜溜,遂不说话,只顾吸着雪茄。超海道:“密司脱徐,你们这儿不常来吗?”延龄才点头道:“不错,我们常在圣爱娜的。”超海笑道:“我今天想请两位到外面去吃些点心,不知可能……”延龄一看手表,道:“现在已一点多了,今天我们就要回去的,密司脱孙的盛情,下次叨扰吧。”艳仙本想答应,今见延龄这样说,遂也笑道:“谢谢了,明天准定奉陪。”超海道:“我是天天在这儿的,你们来的时候,可先来一个电话,我可以替你们先定座位。”说时乐声又起,超海遂又和别个舞女去舞了。

延龄和艳仙又舞了两回,便起身回校。出得舞场门口,超海又追出来,笑道:“你们走了吗?”延龄点头道:“走了,你到天明才走吗?”超海笑道:“我非天明是不走的,那么改天再见。”艳仙笑着,也和他点点头。

两人跳上汽车,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延龄道:“正巧,怎么又会遇见他了?”艳仙道:“他倒也是一个跳舞健将呢。”延龄道:“这种人终少和他结交为妙。”艳仙道:“这是什么道理?”延龄道:“也没有什么道理,我见他终有些讨人厌。”艳仙笑了一笑,也不说什么。汽车到了校里,两人各道了一声晚安,回到宿舍里去。

第二天晚上,延龄翻了一会儿书本,心里甚觉寂寞,还是找艳仙去谈一会儿天,因匆匆地走到女生的宿室,见艳仙没有在室里,同艳仙一个室的姓张的叫淑英的笑道:“密司脱徐敢是找艳仙吗?”延龄道:“正是,她出去了吗?”淑英道:“她吃完晚饭,就换了衣服匆匆地出去了。”延龄道:“密司张,你知道她到哪儿去的?”淑英摇头道:“这倒不知道。”说着,眼珠向延龄一瞟,噗地一笑道:“密司脱徐,今晚一同出去玩玩好吗?”延龄笑道:“对不起,我今晚没有空,改日奉陪吧。”说着,回身要走。淑英却抢步拉住他,道:“你别忙,这时还有什么事啦,和我一同去玩也不要紧呀,难道一定要和艳仙出去吗?”说着,把自己香喷喷的脸颊去偎在延龄的面上。延龄倒红了脸,推开她道:“密司张,那么就一同走吧,你别这样呀!”淑英啐他一口,道:“别假正经了,成天地和艳仙嘴对嘴,脸偎脸就这样了?”说着,就当着延龄面前脱了衣服,换了一件夹银绸的旗袍。延龄见她两只丰腴的奶峰半露着,慌忙别转了身。淑英瞧了,哧哧地笑,一手勾了他的臂弯,道:“走吧。”

两人出了校门,延龄道:“上哪儿去?”淑英笑道:“伴我到百乐门去吧。”延龄知道执拗不过,遂也不说什么,两人跳上汽车,到百乐门去了。

到了百乐门,走进舞厅,延龄向四周一望,不觉气得呆了起来,原来那边一圆桌上坐着两个青年男女,正是艳仙和超海。艳仙已瞧见了延龄,见他和淑英并肩地站着,也是一呆。淑英也早已瞧见,便拉了延龄手上去,笑道:“密司吴,你却也在这里吗?”艳仙站起来和她握手,道:“快请坐。”超海见了延龄,未免有些虚心,因忙招呼坐下,笑道:“密司脱徐,今天怎么晚来一些儿了?”延龄微微一笑,也不说什么。艳仙又把淑英向超海介绍。延龄向艳仙道:“你什么时候来的?”艳仙见延龄脸色很不好看,因只装没有听见。

这时乐声刚起,艳仙笑着挽了超海的手,道:“我们去舞吧。”说着,两人相偎着同到厅去寻欢了,这把延龄气愤得头顶上几乎冒出火来,眼睛圆睁着,咬紧了牙齿。淑英瞧了,笑道:“干吗?他们去舞,我们不会去舞吗?”延龄握了她一下手,道:“对不起,我不能再在这里瞧了,先走一步了。”说着,把拳头在桌上恨恨地一击,拿了呢帽,像疯狂似的奔出去了。

跑出来舞场,也不坐车子,低了头只顾朝前走去,想着刚在的事,越想越气,忍不住恨恨地自语道:“女人真不是好东西……”刚说到这里,忽听“啊哟”一声,延龄连忙停步。原来自己低了头只管走着,把一位胖子太太的脚踏痛了只,见那个太太把浓眉倒竖,大眼圆睁,一手抓住延龄衣襟,一手指着他骂道:“你这人是不是疯了,踏了别人的脚,倒还骂我女人真不是好东西,这是什么道理?”延龄知道她误会了,连连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并不是骂你。”那个太太愈怒道:“看你倒是个很斯文的学生模样,骂了人却还赖。”延龄真是百口难辩,因向她一鞠躬,道:“对不起,我喝醉了酒,请原谅了我吧。”那个胖太太见延龄脸上红是红白是白,这份可怜的样子,遂放了手,道:“下次可当心些了,幸亏骂了我,要是换了别人,你可要挨了两记耳光呢。”延龄再三道谢,才如梦初醒,忙跳上汽车,到校里去。

想起路上这事,不觉又好笑,但仔细想想,不觉又叹了一口气。到了校里,哪里睡得着?凭了窗,望着光圆的明月,想着艳仙这时正和超海在狂欢中呢,我是又失恋了,女人真一个都不是好东西,朝秦暮楚,我延龄竟被女人玩弄了,心想:我明天一定要问问艳仙,她存的究竟什么心?

夜风吹在身上,甚觉寒意彻骨,延龄对了月亮长叹一声,颓然地倒在床上,不觉蒙眬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