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起来,漱洗完毕,文英送延龄到了车站,阿三提了一只小皮箱,先去买了两张二等车票和两张月台票。在站外等了一会儿,见一辆蓝色汽车开到站前,跳下来的正是艳仙和玉如,大家忙招呼了。艳仙道:“你们可等候多时了?”延龄道:“我们也刚到呢。”一面说着,一面打量她,见她穿着黑丝绒的单旗袍,外罩格子花呢的单大衣,手里夹着一只黑漆的皮夹,亭亭玉立,更觉美丽。玉如叫汽车夫去买车票,文英忙道:“车票已买了,我们进站吧。”玉如替她妹子道了谢。

四人进了月台,这时火车刚进了站,延龄忙扶着艳仙上了二等车厢,拣了座位。车夫阿三提上皮箱,放在上面架子上,文英和玉如也在他们对面椅上坐下,谈了一会儿,叫他们到了上海就写封信来。两人答应,两个姐姐又叮嘱了几句。

这时站上铜牌敲了两下,文英玉如遂跳下车去,站在月台上,靠在他们的车窗边。文英笑道:“你们俩人好好一同出去,别闹气,回来我不依的。”说得玉如也笑了。艳仙啐她一口,没有说话,自己也笑起来。忽然呜呜汽笛长鸣了几声,站上红绿旗一扬,艳仙伸手和文英玉如又握了一下,笑道:“再见了。”延龄也和她们点头。

车身向前冲动,艳仙转身正要回到延龄坐的一排椅上去,站脚不住,忽听“啊哟”一声,艳仙忙站住了,回头一看,见座外已坐了一人,自己的脚正踏在别人的脚上了,因忙含笑连连,道:“对不起,对不起。”那人抬头一见艳仙,便眼瞪瞪地呆了起来。艳仙倒觉不好意思了,便又点头笑道:“踏痛了没有?”那人好像醒来似的,忙笑道:“不要紧。”说着,一面让艳仙走出去。

艳仙走过对面,在延龄身旁坐下。延龄道:“你要不把大衣脱了?”艳仙点头,脱了大衣。两人又谈了一会儿,艳仙见对面那个男子不时地向自己望着,也就偷瞧了他一眼,见他穿着一套花呢的西服,一副白净的脸儿,两只灵活的眼珠,头发梳得光滑滑的,倒是一个翩翩的美少年。

火车在青青的草原中驶行,使旅人会感到一种寂寞。那少年在小皮箱内取出三四本健美杂志来,放在桌上,自己拿了一本翻看着。延龄和艳仙谈了一会儿,也就很觉寂寞,见眼前放着两本杂志,也就去翻了一翻,却见那少年立刻欠了身子,拿两本杂志递给他们各一本,笑道:“你们拿着看吧,在火车上要坐三四个点钟,真是十分无聊的事。”延龄见人家这样客气,也就笑着点头,道:“不错,这位先生也到上海去吗?”那少年这就把书合拢,点头笑道:“正是,请教先生贵姓,这位女士是……”延龄遂说了姓字,又代艳仙介绍了,便也请教那个少年姓名。那少年听了,便在袋内取出一张名片,延龄接来一看,见上面写的是法科学士孙超海,遂仍放在桌上。大家客套几句,便也各自看健美杂志了。

作者乘他们都在看书之间,来问诸位读者一声,还记得这个孙超海吗?原来这人就是日新女子学校校长的表弟,调戏桂香的孙超海。超海自从被桂香辱骂了后,他就怀恨在心。隔了两天,便叫几个无智识的游民各处去贴就是给延龄看见的纸条,还想桂香到校时再侮辱她一番,哪知桂香自那日离校后,从此不来读了。原来那时正值谈老太去世,延龄错怨桂香不知廉耻,负气走了的时候。可怜桂香百口难白,一面母死,一面又受这重重打击,心里的怨苦,真非这支秃笔所能形容万一了。

那超海在杭州混了半年,闹了几件的风流案,又觉乏味,遂想到上海去。正巧他的朋友沈明针律师写信给他,叫他出去做帮办,他当然是立刻答应。这次火车上,和延龄却会碰见了,当时延龄怎能知道他就是造谣自己爱人的人呢?且说火车不停地向前驶进着,不知不觉已是十二点了。延龄问道:“密司吴可有饿了没有?”艳仙笑道:“你有没有饿?”超海却早叫侍者拿上三客奶油面包,艳仙道:“密司脱孙,大家都在旅程上,彼此可以不必客气。”超海笑道:“说哪里话,已经叫来了,就别客气,否则就瞧不起我了。”延龄、艳仙见别人家这样说,这就不得不吃了。艳仙只吃了一块,侍者送上手巾,大家又问起到上海做什么去,一个才知道他们是考学校,一个知道他应友人的聘请做律师帮办去。延龄笑道:“密司脱孙可是我们的前辈了,有些事倒要指教指教。”超海笑道:“不敢不敢,两位的聪敏过我多了。”遂又说了些大学中的情形,谈谈说说,倒很投机。

火车到了上海,延龄提了两只皮箱,大家出了站,艳仙家中的汽车早已等在外面,见了小姐,便忙上前迎着叫了一声,接过皮箱。延龄遂和超海握别,艳仙也和他握了一下手,笑道:“在车上叨扰了密司脱孙,谢谢你。”超海忙道:“别客气,这一些算什么,密司吴这样说,我倒有些不好意思呢。”延龄、艳仙笑了一笑,说声再见,跳上汽车。超海遂也点点头,那汽车便呼的一声开去了。

延龄笑道:“我同密司吴一同回家去,伯母会不会怪我太孟浪吗?”艳仙瞅他一眼,笑道:“我妈是十分慈和的,对于我的朋友,她欢迎也来不及了,哪里还怪你。”延龄笑了一笑,艳仙又道:“刚在那个孙超海倒还是个法科学士呢。”延龄笑道:“又谁知他底细呢,在火车上遇到这种人,最要防到。你不见报上常登着旅客受骗的事吗?”艳仙道:“那你也太胆小了,像他这样的人,难道你也信他是个骗子吗?”延龄道:“因为他太客气了,所以我反有些疑心了。”艳仙笑道:“社会上这种豪爽的人很多,你以后交际场中去看就知道了。”延龄听了这话,脸儿不觉微红,暗想:你明明说我不会交际,而且你一味地替他辩护。心里很不受用,本当要再说一句,转念一想,这又何苦呢,为了这些无为的事,多什么口舌?因遂笑了一笑,不说什么了。

艳仙见他红了脸儿,心里倒也懊悔自己不该说这句话,因搭讪道:“沪东大学二十五日考试,密司脱徐这几天中就耽搁在我的家里吧。”延龄笑道:“我很愿意,可是叫你们又费事了。”

正说着,车已到吴公馆。汽车响了两声喇叭,门房早已开了大门,车子遂开进大院子里去。到了厅前,早有五六个仆人来开车厢,请了安,拿了皮箱。

两人到了大厅上,也有四五个仆人侍候着,都叫“小姐回来了”。延龄打量堂上的布置,真是富丽堂皇。艳仙道:“太太呢?”有个仆人答道:“正睡午觉,还没醒来。”艳仙回头向延龄笑道:“进来里面坐吧。”艳仙在前,延龄在后,两人穿过几重朱廊画槛,进了另一个小院子,对面一间会客室。

两人到了里面,艳仙说声请坐,延龄遂在沙发上坐下,细瞧室中摆设比厅上更加考究。四围涂着绿油油的墙壁,壁上挂着大小镜框子,里面都是五彩的油画。那框子边沿一例是用银漆的,用和墙壁一样颜色的线绳悬在白铜佛手形的钉子上。那旁沿壁放着三只沙发,全是青绒的套子,对面两架红木十景雕花的书架,在格子中放着小小古董的玩物,有一对羊脂白玉的花盆、水晶的琉璃宝塔、珊瑚的寿星、景泰蓝的古铜香炉……都是珍贵非凡。另一个架子上放着一只四方金边的玻璃框子,里面安着十二扇小小翠玉的围屏,翠玉上面都雕刻着山水人物,每一扇上题有古诗一首和图里景物相称。地板上铺着一张很大的西洋地毯,上面织着方格子的花纹,正中一张白铜骨子的圆桌,桌面是一块寸许厚的玻璃,四围三张沙发,也都是白铜骨子。桌上有个白玉的胆瓶,插着三五枝的茉莉,很觉一阵阵的香气送到鼻子里,上面一张小琴桌,摆着一架古铜色的座钟。东边角上放着一架落地收音机。延龄细细瞧了一遍,觉得和李公馆中的摆设,另有一种美观。

这时老妈子端了两杯玫瑰茶来,又向艳仙道:“小姐,午饭还不曾用吧,可要叫厨子烧去?”艳仙道:“叫他烧得可口一些。”老妈子答应。

延龄道:“密司吴,伯父每天几点钟回来?”艳仙坐近他的身边,道:“我爸爸吗?他老人家可说不定,有时候午饭两点也会回来的。”延龄笑道:“老叔外面应酬一定很忙。”艳仙笑道:“可不是,今天什么局长请客,明天又什么司令宴会,我也曾跟爸爸去参加几次,和这班大人学生们坐在一处,终觉一些没有趣味的。”仆人连连答应。

两人吃了饭,吴老太太也已起来,见延龄一表非凡,心里倒也欢喜。艳仙倚在吴老太的怀里,撒娇似的说着。吴老太笑道:“我都依你是了,你已这么大了,不怕徐少爷笑话吗?”艳仙听了,回头向延龄一瞟,不禁又扑哧笑了起来。吴老太遂又向延龄问这样问那样。延龄小心回答,艳仙只在旁边笑着。

这时忽听仆人进来报道:“太太,老爷回来了。”艳仙“咦”的一声站起来,道:“怎么爸爸今天这般早就回来了?”只见从外面走进一个年约五十岁的老者来,身穿一件哔叽夹衫,嘴上留着一撮短胡须,手里拿着一支雪茄,指上戴着一只亮晶的钻戒。延龄知道这就是她爸吴信仁了,因也站起来。艳仙早已抢步上前,叫了一声爸爸。信仁微笑道:“你回来了,你姐姐好吗?”艳仙笑道:“姐姐很好。爸爸,我替你介绍,这位是一路送我来的好友徐延龄君。”说着,又向延龄道:“这是我的爸爸。”延龄早已一鞠躬,叫声:“老伯,恕我来得冒昧。”信仁一摆手,道:“请坐,请坐,你别客气,我正要谢谢你,徐君,在路上多亏你照顾小女呢。”延龄又客套几句,亦便坐下。

信仁又问了一会儿,吴老太道:“今天你怎的这么早便回来了?”信仁道:“过一会儿有前任湖北驻军总司令杨伯柴要到我家来望我,所以我回来等候着。”原来吴信仁是上海社会的闻人,办的事业很多,名望很大,军政界里的人多和他来往。杨伯柴从前和信仁是个同窗,又是同乡,所以交谊很深。这次伯柴到上海来玩,当然先来拜望吴信仁。

艳仙道:“爸爸,我听你说伯柴从前很有势力,现在竟被人打倒了。”信仁道:“虽然他已下野,不过我代他想,还是这样安闲,现在他来做海上寓公了。”艳仙笑道:“真的,钱也括得够了,孽也作得够了,快快地觉悟还好,否则这种军阀终不得好死。”信仁忙道:“你这孩子,快别胡说了。”

正在这时,仆人递上一张名片,道:“有客拜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