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定睛一看,原来是鸣鹤。文英道:“你从省府里回来吗?”鸣鹤点头,又向艳仙笑道:“密司吴多早晚到杭州的?”艳仙道:“昨天到的,今天就来拜望你了。”鸣鹤连连道:“不敢,不敢,真对不起了。”延龄笑道:“别客气了,你快来吃冰淇淋,我们替你留着呢。”鸣鹤道:“不是吃剩的吗?是特地替我留的?那我要谢谢了。”大家都笑了。
这时菊红端上脸水,和上香水,给他洗脸,又替鸣鹤脱了上衣。鸣鹤自己掏了一杯冰淇淋,菊红端上一杯凉开水,道:“先漱漱口吧。”鸣鹤接了漱过口,又向菊红道:“你把这些剩下的给他们拿去吃了,这东西多吃也不宜的。”菊红答应,叫老妈子拿了出去。
晚上鸣鹤请他们到戏园子里去瞧戏,夜里十二点才回家,延龄又坐了汽车送艳仙回家。
一隔又是三天,这天晚上,文英和鸣鹤赴友人的约会去了,只剩下延龄一人在家,颇觉寂寞,遂到院子里去散步。只见满天的星斗发着点点的光芒,照在绿绿的草地上,显出自己瘦长的影子。延龄抬头看看天上,银河是十分明白,横亘着天空,四周一切是静悄悄的,只有南风微微地吹送到身上,感到一种凉快。院子里的东西用砖砌着一长方形的花坞,四周竖着竹竿子,上面搭起一个竹架子,架子上爬满了牵牛花的细藤,绿绿的叶儿,红红的花朵,微风吹着,花朵和叶儿都轻轻地摇动着,瑟瑟地作响。远远地从星光下望去,倒透着有些儿诗情,并带着画意。
延龄慢慢地由花坞转向西面,那边立着一排的垂柳,柳丝已由嫩绿变为苍翠,真是瘦弱得很,令人见了,生出无限惋惜。再过去见两座假山,迤逦着半圆形,旁边一个小小池塘,四周围着短短的铁栏杆,池中开满了粉红色的荷花,像伞形似的荷叶下,钻着绿绿的莲蓬,风吹着,微微地摇动。延龄两手扶着栏杆,低头向池中默默地望了一会儿,见水中映起自己的人影儿,一时心中偶有感触,不觉轻轻地叹了一声,慢慢地又离开了池边,向那边树蓬中出去。
忽然一阵细细似兰似麝的香气随风吹送到鼻中,不觉为之神怡。只见树蓬中走出一个人来,险些儿和延龄撞个满怀。延龄忙仔细一瞧,不禁“啊呀”一声,笑道:“咦,密司吴,你打从哪儿来?”艳仙倒被他吃了一惊,把手在胸口拍了两拍,道:“我来找你呀,姐姐出去了吗?”延龄忙握了她手,道:“有吓了没有?姐姐和鸣哥赴朋友的约会去了,你刚来吗?”艳仙笑道:“我一走进就不见一个人,他们告诉我文姐出去了,说你到院子里散步去了,所以我来找你。”延龄笑道:“你来得真好,我一个人正在感到寂寞呢,我们到那边去坐坐吧。”说着,两人挽手走到那边树荫下的椅子上并肩坐下。延龄笑道:“我妈有回信来了。”艳仙忙问道:“可有答应了你没有?”延龄道:“答应了,以后我可以与密司吴早夕相见了。”艳仙听了,嫣然一笑,道:“密司脱徐决定和我一同到上海去读了吗?”延龄笑道:“我当然决定了,你不是也欢迎我和你一块儿去吗?”艳仙向延龄瞟了一眼,笑而不答。延龄道:“密司吴预备什么时候回到上海去?”艳仙道:“大概还有半个月,你家里还要回去一次吗?”延龄道:“妈信上很想我回去一次,我想来去两个星期,出来仍到杭州,然后再和密司吴同到上海去怎样?”艳仙想了一会儿,点头笑道:“这里也好,那你可要准时到的,否则我等不了呢。”延龄道:“这当然,恐怕我还早几天到呢。”艳仙笑道:“那也用不着,你只要两星期后的一天到是了。”延龄笑道:“我早到几天,还可以和密司吴去游玩两回西湖呢。”艳仙笑了笑,两人静了一会儿。
延龄见她露着两肩,雪嫩可爱,夜风吹着,颇替她有些寒冷,遂抚她一下,果然很凉,真所谓冰肌玉骨了,因道:“密司吴有些冷吗?”艳仙摇摇头,延龄道:“我们站起来走走吧。”艳仙点头,把纤手勾在延龄的肩弯里。延龄半抱着她的纤腰,两人慢慢地踱着,喁喁情话,恩爱万分。
延龄此时爱桂香的心完全移在艳仙的身上,觉得艳仙的一举一动,没有一处不超过桂香,遂把一缕情丝紧紧系住了她。艳仙见他事事合于自己心理,自己只要说一句话,他就立刻办好,觉得这样会体贴女人的男子真是很少,由不得也生了爱心,这时两人真置身在乐园中了。
第二天延龄和文英说明要回家看母亲去,并说出来时和密司吴同到上海考沪东大学。文英答应,这天下午和艳仙两人还送延龄动身。
光阴容易过,不觉已到了八月二十日,文英留艳仙宿了好几天。这天早晨两人才起来,文英坐在床沿,伸着手指,一个个地算着。艳仙笑道:“姐姐,你这做什么啦?”文英回头笑道:“我算今天表弟可以到了,你们俩人准定后天动身到上海去吗?”艳仙走近床边,在文英身旁坐下,想了一会儿,道:“本想再住几天,因为沪东大学二十五日要考的。”文英见她只穿着粉红色的紧身褂衫,白纺绸的短裤,长筒丝袜,云发蓬松,睡眼惺忪,愈显娇媚,遂抱过她的身子,笑道:“你还没有睡醒吗?”艳仙怕痒,忍不住哧哧笑道:“好姐姐,你放手呀,我怕痒呢。”文英遂放下她,笑道:“快去披上了衣服,现在已是新秋的天气了,仔细着了凉。”艳仙站起来去披上睡衣,这时菊红端上脸水,两人便在镜台前理着晨妆。菊红又端上牛奶。
文英和艳仙正喝着牛奶,忽见老妈子进来,道:“少奶,表少爷已出来了。”文英还没说话,只见阿三提了皮箱,后面延龄笑着跟进来,见他穿了一套浅灰细呢的西装,手里拿了白呢帽。文英笑道:“哟,你不是说下午来吗,怎么这样早便出来了?我正在和妹妹商量来接你呢。”延龄放了呢帽,笑道:“谢谢,我领情是了。密司吴这几天和姐姐做伴吗?”艳仙点头,含笑道:“你早点心用了没有?”延龄道:“我刚吃过,你们请用吧。”文英道:“姑父姑妈都好,你可有替我代问了安?”延龄笑道:“都很健康,我妈说多亏姐姐照顾我,几时还要亲自来向姐姐道谢呢。”文英噗地笑道:“现在表弟比不了从前,还要做姐姐的来照顾吗?做姐姐的倒要叫弟弟来随时照顾了。”说得艳仙也忍不住笑了。
这天下午大家去游玩西湖,带了有些儿秋意的西湖,便使人觉得它另有一种娇媚的风度。晚上又在外面吃了饭,艳仙说要回去料理一些事,后天大家在火车站上再见了,延龄遂又送她回家。艳仙姐姐玉如又留延龄坐了许久,待得非常客气,直坐到十一时才回到李公馆去。
第二天延龄又去拜望雨农,并说明再见明天要到上海的话,雨农心里甚觉凄然。两人谈了许久,看时已近五点,雨农遂向行里说了一声,自己早走一步,和延龄到明湖春酒楼,请延龄吃饭。
侍者泡上茶来,雨农替延龄斟了一杯,向他望了一眼,搓了搓手,道:“你是去考沪东大学吗?”延龄点点头,雨农又道:“还有和谁一同去吗?”延龄道:“不错,还有几个朋友。”延龄说着,见雨农左手托着下颚,如乎怏怏不乐的神气,心里也很觉凄然,遂搭讪着道:“光阴真快,一眨眼,你进中兴行已时近一月了。”雨农放下手来,望着延龄道:“可不是,我想着逸民的死去,已有两月多了。”延龄被他一提起逸民,倒也联想起桂香来,那么谈老太死去不也有两月多了吗?想起以前桂香待自己种种的好处,倒懊悔自己不该太决裂了,现在桂香不知可怎样了。很想问问雨农,但是自己已很决绝地叫雨农别再提起这事了,这时候又怎好意思再去问他呢?想到这里,倒反觉默默无语,轻轻地叹了一声。雨农道:“想着人生的渺茫,真是不可捉摸,可是人心的变幻,还要更不可捉摸呢。”延龄听了这话,知道他也在想起桂香的事了,几次把话已问到在喉咙口,可是仍旧咽了下去,终觉没有勇气说出来。雨农见他说话吞吞吐吐,遂也不再说什么。
这时侍者送上酒菜,雨农握酒壶在手,满满替延龄斟了一杯,道:“今日一别,不知几时再能相见。”延龄吃惊道:“你怎的说出这话?”雨农道:“我听行里说,我恐怕要调往汉口分行里去的话,所以我计算着我俩人见面日子,也许是不会多的。”延龄听了,真觉离愁万千。两人对饮对酌,诉说起三年同窗种种的趣事,并着种种的伤心,也就一会儿笑,一会儿淌泪。
两人喝了七八分酒,都有醉意,雨农还叫拿酒,延龄忙止住了,说泡上好茶,盛上饭来。
两人用过饭,凭窗望了一会儿,但见碧天似洗,当空悬挂着一轮缺边的月亮。在月亮前后,散布着三五颗的小星,越显着空间的淡漠与清凉。远望西湖景色已模糊不清,只有在暗淡中显缀着三五点灯火。夜风扑在脸上,只觉秋意萧瑟,两人携手回身进来,默默相对许久。延龄道:“走吧。”两人出来酒楼,在路上踱了一会儿,雨农忽然握住他手,道:“那么明天恕我不送了,再见吧。”雨农的话声有些儿在颤抖。延龄道:“你如真到汉口去,可往上海转程……”雨农悟道:“哦,是了,我能够和你再有相见的机会,而且我还有使命未完成呢。”延龄待要问什么使命,雨农却已脱手,便自走了。
延龄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方回李公馆去。在路上当着秋风袭人,终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