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龄忙回头一瞧,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张雨农。见他穿着一身白哔叽的西服,手里拿了一卷报纸,延龄忙从床上坐起,笑道:“快请坐,快请坐,你打从校里来吗?”雨农脱了上衣,摸出手帕,揩着头上的汗珠,笑道:“你怎么还没起来走走吗?”延龄跳下床来,道:“我上午是起来的,这时没有事,躺一会儿。”雨农把一卷报纸打开,取出一张文凭来,道:“上午校里已行了毕业礼,你的文凭我替你带来了。”
延龄一面取过,一面道谢,展开来瞧了一会儿,又卷拢来,放在书桌上。现自斟了一杯凉的白开水,端到他的面前,道:“喝杯茶儿。”雨农点头,在椅上坐下,向延龄望了一会儿,笑道:“你的脸色可好多了。”延龄把手摸摸自己的脸儿,笑道:“真的吗?”雨农见他高兴的样子,因乘机笑道:“你现在可明白了吗?”延龄道:“我怎么不明白,我懊悔不该和一个摇船的姑娘谈恋爱,倒几乎害得自己失了心。”雨农听了这话,叹了一声,不觉默然,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延龄问道:“你预备下学期考什么学校?”雨农摇头,笑道:“怕没有机会读大学了。”延龄道:“这是哪儿话,你干吗不读了?”雨农道:“我叔父已替我找了一个职业。”延龄道:“在什么地方?”雨农道:“我在本城中兴银行里。”延龄道:“在哪一科知道吗?”雨农道:“这倒还没有知道,那你是预备进什么学校了?”延龄道:“我还没一定,到了那时候,我给你信是了。你打算几时进行里去呢?”雨农回头向壁上一瞧,又回头来,道:“今天七月八日,大概十五可以进去了。”延龄点头,两人又谈了一会儿,雨农便起身告别。延龄留住了,道:“这儿吃了,我们现在比不得同在一个校里的时候了,你是踏进了社会,以后我们见面的机会也许是很少的吧。”雨农笑道:“那也说不定,或许几年后,我们仍能有剪西窗之烛的一日呢。”延龄道:“未来的理想且别说他,我现在只求现实的,我今晚应该和你饮几杯。”雨农见他这样兴奋,也就又坐了下来。
这时文英也进来,大家谈了一会儿,文英特地叫老妈子在房内摆了一桌,又拿两瓶啤酒。两人谈着喝着,直到钟鸣九下,雨农才回去。
到了十五日早晨,延龄刚起来,菊红进来,笑道:“表少爷,有电话来了。”延龄道:“是谁打来的知道吗?”菊红抹嘴笑道:“不知道,你快去接呀!”说着,便转身出去。延龄一面走一面想,那一定是雨农已经进了行,来电话通知我的。
到了电话室,握起听筒,因问道:“谁呀?”只听那边娇声地道:“是我呀,你可不是密司脱徐?”延龄听是个女子的喉音,心里倒不觉怦怦地一跳,暗想:我哪里还有别的女子认识我吗?因道:“我正是姓徐的,请问你贵姓啦?”只听那边咯咯地笑道:“我是吴艳仙,密司脱徐,你真是贵人多忘啦。”延龄只才明白,因忙笑道:“哦,原来是密司吴,你多早晚到杭州的,怎的不预早来通知一声儿呢?我听这声音怪生的,哪里想得到就是你呀。你现在耽搁哪儿呀?”艳仙道:“我仍住在姐姐的家里,昨天就到的。听说你有些儿不舒适吗?”延龄笑道:“早好了,你怎知道的?敢是我表姐告诉你吗?”艳仙笑道:“可不是,现在天气冷热不均,晚上你一定贪了凉,才受了感冒,以后该当心些儿才是。”延龄听了这话,知道表姐没有把真话告诉她,倒说自己受了感冒而病了,心里倒也好笑,因道:“多谢你操心,你今天来不来玩?”艳仙还没回答,却听延龄那边又有个女子口音的笑道:“这样说话不透着有些儿吃力,你快过来和我表弟畅快地谈一天吧,我表弟是天天地挂念你呀!”只听艳仙啐了她一口,道:“文姐姐,你再胡说,我回来可不依的。”文英笑道:“那你这时快来吧,咱们等着你。”艳仙答应着。
文英放了听筒,向延龄笑道:“你听见了吗?她多么替你关心呀。”延龄笑着不语,拖了睡鞋,仍旧回房里去。漱洗完毕,穿上衣服,仆人端上饼干牛奶。
延龄瞧了一会儿报,只见艳仙走了进来,见她身穿一件淡绿色网眼的纱旗袍,袖子短短地露出两段雪嫩的玉肩,脚下踏着一双银色的革履,姗姗地进来。延龄慌忙站起来,走上前去,握着她纤手,笑道:“一别半载,真的好久不见了。”艳仙也笑道:“你已起床了吗?”延龄点点头,又向她瞧了一会儿,见她脸儿又丰腴了许多,出落得更娇艳美丽了。艳仙见他这样呆呆地望着自己,倒觉不好意思起来了,便嫣然一笑,道:“你比前清瘦许多了,真的要好好养息几天了。”延龄一面坐下,一面给她倒了茶,道:“密司吴,你早点心用了吗?”艳仙点头,道:“吃过了,你病了几天了?”延龄心想:我早已好了,怎的她尽管问我生病呢?难道自己脸色真的比前瘦了许多吗?因笑道:“两个多星期了,现个已完全复原了。密司吴学校已放暑假了吧?”艳仙道:“在前星期就放了,密司脱徐,下学期能不能准到上海去读?我预备考沪东大学去,你想怎样?”延龄道:“上海沪东大学,果然很有名望,里面有几个教授,学问也很广博,我很想和密司吴一同去考,所以前天托我表姐已写信去和我妈商量,大概明后天就有回信来的。”艳仙听他还要和家里去商量,心里很不自在,想自己求学的问题,还要受家庭的约束吗?这就太不自由了,还称得起一个现代二十世纪的青年吗?像自己在家里,什么事都随己所欲,父母都不能干涉我的,这才称得起一个新女性呢。艳仙心里想着,嘴里却不好说,遂笑了一笑。
这时文英也走进来,笑道:“你们在谈些什么呀?”艳仙笑道:“我们在说姐姐的坏话呢,姐姐你可听见了没有?”文英笑道:“我听是听见的,不过倒并不是说我的坏话,是在商量着这般这般、如此如此,最后就这样了……”文英说到这里,伸出两个手指,弯着点了两点,说得两人忍不住扑哧地笑了。文英自己也笑弯了腰,道:“可是吗?”艳仙似嗔似羞地啐她一口,笑道:“还要说吗?狗嘴里哪能长得出象牙来?”文英笑道:“啊哟,你知道我说什么啦,怎的又说我狗嘴啦、象牙啦,这不是贼胆虚心吗?”艳仙噘了小嘴,道:“姐姐,你再说,我可不依你了。”文英笑道:“我不说是了,正经的下午到什么地方去玩呢?”艳仙向延龄望了一眼,道:“密司脱徐还不能出外呢,就在家里坐着谈谈吧。”文英听了,向延龄丢了一个眼色,抹着嘴只是笑。延龄笑道:“我早已好了,不过今天天气又闷又热,出去也没有什么地方好玩。”文英道:“那么下午还是叫阿三去摇一桶冰淇淋吧,我们坐着吃好吗?”延龄拍手笑道:“那再好没有了,密司吴可赞成吗?”艳仙点头笑道:“我是什么都赞成的。”
到了下午,三人在会客室坐着听无线电,虽然有电风扇打着,各人仍是感觉得十分热。延龄道:“怎的冰淇淋还没有做好吗?”文英笑道:“你这人真猴急,好像从来不曾吃过冰淇淋似的。”说得艳仙也噗地笑出来。延龄道:“我倒并不是猴急,实在热得撑不住了呢。”文英道:“今天太闷了,恐怕要下……”文英话还未完,忽听呼啦啦、轰隆隆的一个雷声,打从地上直响到天空,把个艳仙吓得呀的一声,几乎哭了出来,忙着站起来,躲在文英的怀里,两手扪住了耳朵。文英和延龄被这猛可的一声雷响,心里也是一惊,这时见艳仙吓得这个模样,倒反而笑起来了。文英忙半抱着她身子,连连拍着她的背,笑道:“傻孩子,这是雷声呀,你怕什么?”延龄也笑道:“别怕,你瞧天在下雨了呢。”果然像黄豆般大的雨点洒啦啦地倾泻下来。
延龄慌忙去关上了窗门,这时艳仙才坐了起来,文英按着她的胸口,果然跳得很厉害,忍不住又笑道:“快别坐起来,在我怀里多躲一会儿吧,雷声又来了。”艳仙听了,向延龄望了一眼,见延龄正在笑着望自己,心里倒觉有些儿不好意思起来了,红晕了脸儿,笑道:“天真像要塌下来似的,怎的有这样响的雷声啦?”文英道:“你这人真傻极了,就是天真的塌下来,比你长的人可多着呢,要你急得这个样儿干什么?”说得三人又笑了一阵。延龄道:“我们来瞧下雨吧。”说着,望着玻璃窗外,见院子里已把水积得满满的了,倒像一个小小的池塘,雨点打在水里,都起了一个个的泡泡。院子里的西首几株芭蕉给雨点洗击了后,那叶儿更绿油油得可爱。
这时雨虽落得很大,那太阳却也不肯示弱,尽管暖暖地晒着。那绿荫丛中沾上了雨珠,被阳光照着,反射出无限的光彩来。延龄回转身来,见菊红也在室中了,她见了延龄便笑道:“表少爷,冰淇淋做成了,你可要吃吗?”延龄忙笑道:“在哪里?做得怎样了?”菊红笑道:“我正在瞧阿三摇着冰淇淋,忽然地响起雷来,阿三慌得险些儿把冰淇淋的桶都打了,我连忙逃进来了。”文英道:“这雷是响得可怕,无怪我妹妹要哭起来了。”艳仙自己想想,也忍不住好笑起来。
没有多少时候,那雨渐渐停了,气候真的凉快了许多。菊红去开了窗门,见院子里的水还没有尽退,微风吹过,那水微微地荡着,皱起鱼鳞般的波纹来。这时阿三已提了一长铁罐进来,道:“少奶,冰淇淋做好了。”说着,放在桌上。文英点头,拉了艳仙的手站起来,见是香草冰淇淋。菊红早已端上杯子,掏了三杯。文英道:“你自己不吃吗?”菊红点点头,向文英望了一眼,文英才会过意来,道:“哦,我忘了,你是别吃了。”菊红被她这样一说,倒不觉红了脸儿,又逃着出去了。艳仙也忍不住抹嘴笑了。倒把延龄弄得莫名其妙,因笑道:“你们说的什么啦?”文英瞅他一眼,道:“你问她干吗?你只管吃冰淇淋是了。”延龄也有些明白了,遂笑了笑,不问了。
大家吃了两杯,老妈子拧上面巾。这时忽听一阵皮鞋声,走进一个人来,道:“下得一场好大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