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鹤道:“还不曾醒吗?”菊红道:“没有醒。”鸣鹤回头向文英道:“文英,你想要不要去通知他妈去?”文英摇头道:“不用的,他又没有什么大病,倒害姑妈急煞了,又要亲自到这里来看望。我想等他醒来时,神志一定会清醒的。”鸣鹤点了点头,便又走了出去。文英道:“菊红,我去吃了饭,来替你吧。”

菊红答应,把房中的电灯开亮了,坐着想了一会儿心事,忽听“咦咦”的两声,菊红忙站起来,见床上的延龄已经醒了过来,正在打量着房中的四周。他一见了菊红,更显着惊奇的样子,菊红便含笑道:“表少爷,你醒来了吗?”延龄坐起来道:“这是哪里说起,莫非我在梦中吗?”菊红忙扶他躺下,笑道:“哪里梦中,你快躺下,我告诉你吧。”延龄一手拉了菊红,一手去抚摸菊红的脸儿,道:“是了是了,不是在梦中,你真的是菊红。菊红,你快告诉我,我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菊红倒不觉红晕了脸儿,因忙道:“你这时别问,好好儿躺着,过两天你有精神了,我再说给你听是了。”延龄听了,呆呆地想了一会儿,忽然又道:“我想起了那天不是我睡在校里吗,怎么一忽儿便到这里来了?我真的太不明白了。”

菊红恐怕又要糊涂了他的心,因道:“爷,你喝口茶儿,我告诉你吧。”说着,端了一杯茶,坐在床旁,给延龄先漱了口,又喝了半杯开水。延龄拉了菊红,道:“你快说,姐姐呢?”菊红道:“你昨天就病了呢,今天下午你校里一个姓张的来电话,说你病了,所以奶奶把你接回家来,医生也瞧过了呢。”延龄道:“真的吗?那我自己怎么一些儿都不知道呢?”菊红抹嘴笑道:“你仔细想一想,或许也知道了,你饿了没有,我叫他们端些粥来。”

正说着,文英走进来,延龄见了,便忙叫道:“姐姐,你来呀。”文英忙走近床边,道:“表弟,你醒了,现在可有些儿明白过来了吗?”延龄道:“我没有什么不明白呀。”文英因为他初初醒过来,也不去问他,因道:“你自己明白那最好了,你躺着吧。”延龄道:“姐姐,我心里觉得有些儿空空的。”文英道:“你饿了吧。”菊红道:“那我去端粥。”延龄因为打了两枚定心针,又睡了两三个点钟,神志早已恢复过来,只不过清醒了后,把以前的事都有些忘了,好在也没有人去提醒他,就糊里糊涂过去。

忽忽已过三天,病已好了大半。这天下午,文英和菊红伴着他正在说笑,忽见老妈子拿了一张名片进来,说有客人来见表少爷。文英接了名片一看,见是“张雨农”三字,因一面请他进来,一面向延龄笑道:“雨农来看望你来了。”菊红听了,便忙避着出去。

没有一会儿,见雨农走了进来,文英忙让座,亲自斟了一杯茶。雨农道了谢,便在延龄床前沙发上坐下。文英见他们要谈话,自己也就退了出来。

延龄一见了雨农,灵机一动,心里若有所悟,倒不觉又呆了起来。雨农道:“你好多了?”延龄点头道:“好些儿了,那天幸亏你打电话给表姐,今天又叫你来望,谢谢你。”雨农道:“那也算不了什么,我们自己好朋友,你还客气什么?”延龄笑了一笑,道:“你今天倒有空,我也忘了,怪热的天,上衣脱了吧。”雨农点头脱了上衣。

这时老妈子端上脸水,和了几滴香水,拧了一把,给雨农揩了脸。雨农又在床旁坐下,谈了一会儿闲话,因见延龄一些没有提起桂香的事,自己也就不再说对于桂香的话了,一则恐怕延龄又要引起旧病,二则自己昨天又到过丁家山,桂香已把妈葬在丁家山的后面一块空地上。和她谈起延龄的事,自己劝她别伤心了,他终会明白过来的。桂香倒也并不介意,她回答我说:“谢谢你的好意,我愿意接受你的话,我绝不会为了儿女私情的事而伤心。至于这事,所谓日久见人心,究竟有无此事,以后终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后来我又说延龄现在病了的话,她却淌了几点泪来,道:“龄哥所以疑心我,我知道也因为是爱我。可是他应该查得明白一些儿,再来责我。前天他那个样子,真叫我有口难辩,叫我说什么好呢?现在他自己又病了,真是何苦来呢?”我又劝她说:“你别见他气了。”桂香回答我道:“我极知道龄哥的心,我极谅解他,一些都不恨他无情。可是他心中却未必能知道我的心,又未必能原谅我呢。”当时我听了她话,忍不住又叹气。桂香却又落下泪来,道:“古来知心人,就能有几个呢……”雨农坐着,呆呆地想到这里,忍不住眼眶儿一红,暗自想道:像桂香这样的女子,真是一百当中难找一二。谁知延龄竟如此无情,决心地疑她有变,这样的爱情真是可算盲目的了。雨农只是想着,也就忘记了旁边。延龄见他呆呆地坐着,如乎想什么心事,这时又见他滴下泪来,因忙道:“你怎么啦?”雨农忙把手揉了揉眼睛,勉强笑道:“我眼睛发痒呢。”雨农几次话中想和他解释桂香的事,可是都没有出口,见延龄如乎很不愿意提起似的,自己就也更不说了。

坐了一会儿,文英拿了两瓶汽水来开了,斟了一杯给雨农,延龄只喝了小半杯。临走时,雨农又告诉延龄说:“下星期日学校行毕业礼,你如不能起床的话,那张毕业文凭我替你拿来吧。”文英代答道:“那最好了,只是劳驾你了。”雨农连说不要紧,遂告别出来。

延龄待雨农走了后,一个人睡在床上,回环思索,把前日的事倒又慢慢地想了起来,不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暗自想道:是了,桂香已负心了我,我哪里想得到这样聪敏的一个女孩子,竟干出这等事来,真令人可惜可叹。自己本是存着一片好心,我对于桂香是抱着尊敬的态度,满想着由纯洁的爱而达到了最后的结婚,可是理想是不能成事实。桂香,桂香,你真辜负我了。延龄想到此,泪珠簌簌而下。这时文英又走进来,手里拿了一封信,笑道:“表弟,艳仙有信来了。”延龄忙擦了泪,笑道:“她写给谁的?”文英走到床边,笑道:“信封是写我的,可是里面却尽问你的话呢。”说着,递给延龄。

延龄接来看了一遍,果然里面都是问自己的好,并说下月中旬还到杭州来一次,因笑了一笑,还给文英,道:“她曾说要和我一同去考学校,姐姐,你想我还是就在浙江大学读好呢,还是和她一同到上海学校去好?”文英笑道:“真的吗?那你还是和她一同到上海去考学校好。”延龄道:“我怕妈不肯呢。”文英道:“那你尽管放心,我写信和姑妈去说是了。”延龄笑着不说什么。文英望了他一会儿,轻轻地问道:“表弟,我问你一句话,你能告诉我吗?”延龄道:“什么话,姐姐你说。”文英道:“就是你这次的病来得很奇怪,而且病中情形也与众不同的。人是糊里糊涂的,满嘴里什么妹妹你太美丽了,又什么我白认识了你一场……这都是哪里说起呢?我真给你急得了不得。现在你也可大好了,我问你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敢是哪个姑娘负心了你,把你弄得痴痴颠颠的,竟真的像失恋了呢?”

延龄又被她提起这事,不觉又叹了一声,摇摇头,道:“姐姐,这些事别提了,过去的算了。”文英道:“你既已想明白,不说也罢了。不过我说你终太痴情了一些,你要知道结交女朋友本来是调剂生活的寂寞,也是选择相当的配偶,预备得到一个情投意合的终身侣伴,造成将来一个美满的家庭。现在你的女友既然负心了你,那她一定和你情虽投而意不合,眼前虽能维持,不久终要破裂的。尤其是结了婚后再破裂,不是眼前大家走开了来得干脆?这倒是真正知道爱的原理呢。两人相爱,这才称是恋爱。她不爱你,你却偏爱她,虽然勉强地结合了,可是结果终不能美满的。还有一点你要明白,结交女朋友,不能以为她是你的女朋友,就好像是专门属于你个人的,这就错了。你虽然爱她,不过同时你也不要窥测对方的心理,她是不是爱你,一旦对方另有了朋友,在你自己想,却以为失恋了,可是在她心里,却一些不知道怎么回事呢。所以当你女朋友另有了男友的时候,你只能当她没有事地看待,因为她不是你所专有的,且你自己也尽可以另找对象,切不可以为算是失了恋,就像失了生命似的,竟疯疯颠颠起来,有的往往还闹出自杀来,这真又何苦来呢?就拿你说,为了这事,竟生了一场大病,这不是完全无谓地作践自己的身体吗?所以我劝你把恋爱两字想得透彻一些儿,单恋是最危险的事,而且单恋的人就根本谈不到爱。我希望你把以前的事一概都忘了,从今以后燃起了你新的爱火,热情地去用在你未来的新夫人身上。”文英说到这里,自己也笑起来。延龄握了文英的手,很感激地道:“姐姐,你把恋爱两字剖析得很透彻,真是与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我明白过来了,绝不再作践自己的身体,增加无谓的悲哀了。”文英笑道:“这才对了,所以一个人情感固然要有,不过不能情太痴,倒反给人笑了,说是个可怜虫呢。”说得延龄也笑起来,转而想想,觉得自己的情真痴得可怜,一个摇船的姑娘,哪里知道什么爱情呢?不过是看我几个钱的面上罢了。

延龄正想着,文英却拍他肩,笑道:“好了,静静躺一会儿吧。”说着,便走出去了。延龄细细地把文英的话又回想了一遍,觉得这话虽然不错,不过我和桂香的情谊是和平常不同的,自己费了这一番苦心,依然是得到这样的结果,怎不要使我疯颠呢?但是仔细一想,这不是所谓表姐说不能把女朋友当作是专门属于自己似的,我就犯了这个思想了。我接济桂香,帮她求学,这完全是自己情愿的事。我既没有和桂香订婚,也没有得到她亲自的身许,我怎能管她一切呢?为什么我要为她而疯颠呢?这不是表姐所说真何苦来吗?延龄这样反复地想来想去,便决心地把桂香忘了。

自此延龄的病更好得快了,有时菊红在旁边讲他病中情形,笑他羞他,延龄自己伏在床上也笑了。

光阴迅速地过去,早又是一个星期。这天下午四点的光景,延龄因为中上曾起来散了一会儿步,这时又觉疲乏,便在床上躺着。房中是静悄悄的,只有绿纱窗外的芭蕉被风吹着,飒飒地响着。阳光已失却了威力,淡淡地照射在镜台前的一瓶西洋的荷花上,绿绿的叶儿,红红的花朵,青青的花干,更美丽、更娇艳。这时忽听一阵咭咯的皮鞋声,从室外走进一个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