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延龄瞧了这几行字,气得脸色都白了,眼睛也定了。你道上面写的什么?写出来诸位读者瞧了,恐怕也要替延龄生气呢。原来上面写着四句似通非通的句子,是:丁家山里谈桂香,年纪轻轻贪欢娱。一个女人多少男,还却几年风流债。这时还听旁边一个人道:“这个女人可厉害,怎么多少男,难道有几百不成,真风流极了。”又有一个老者叹息道:“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但是写这张字的人,也未免太多管闲事了。”另有一个道:“写出这样淫秽的句子来,那人也太没人格了。”他们你一句我一语地说着,也就各自走开,只剩了延龄和雨农两人还呆若木鸡似的站着。

延龄几乎气得昏了过去,险些儿跌下地去,忙定了一定神,上前伸手把那纸条揭了下来,拿在手里,又呆呆地望着。雨农见他站着全身只是抖着,因走上前道:“这是谁的恶作剧?”延龄咬了牙,冷笑一声,道:“哼,恶作剧,怕是事实吧。”雨农忙道:“这是哪里说起?这两天她妈病着,出都没有出来呢,别人相信倒也不要说起,你怎么也会去疑心她呢?”延龄道:“谁疑心她,事实在这里呢!”雨农道:“照我看来,你切勿相信,这一定有人在从中破坏呢!”延龄想了一会儿,忽然自语道:“是了,是了。”雨农笑道:“你明白过来了吧?”延龄道:“你说什么明白过来?”雨农道:“你不是说是了是了吗?”延龄道:“你不懂,别多说了。”雨农道:“那你说什么是了呢?”延龄道:“哼,我想起来了,前天我在湖滨见过她,见她蓬了头发,衣服都皱得很,我问她可是给谁欺侮了,她回答说没有。那天她的神情有些羞涩,又有些畏缩的模样。我当时就有些儿疑心,今天想起来就完全明白了,原来就那天出事的。”

雨农见他说得这样认真,倒有些不好意思再替她辩护了,呆呆地望着他。延龄叹了一口气,道:“早知有今日,我可以不必操这一番的苦心了,这般聪敏的孩子,竟会干出如此寡廉鲜耻的事来。”雨农道:“像谈女士这样的人,我相信绝不会如此糊涂的,你和她的交谊也有半年了,照她平日的行为,你仔细想一想,她是不是这种人呢?”延龄不耐烦道:“你别尽管替她辩白,我给她自己看去,看她有什么脸来见我。”说着便走,雨农追上一步,道:“你别太鲁莽了吧。”延龄怒道:“你别管我,干你自己事去吧。”雨农道:“我现在却偏要和你一同去了。”延龄也不说什么。

两人跳上渡船,到了丁家山,踏进院子,里面鸦雀无声。走进堂前,只听谈老太房中,谈老太断断续续地在说话,“香儿……你……你别……忘杨……杨……杨……”又只听桂香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延龄忙掀开门帘走进去,见谈老太已经永远地与世长别了,桂香伏在她妈的身上呜呜咽咽哭着。延龄本来是满肚的气愤来责问桂香,今见谈老太已经死去,桂香凄凄切切地哭得这样哀怨惨绝,倒把自己一肚子的火顿时熄了一半,心里一酸,也不觉陪着落了几点眼泪。

雨农这时也早已眼泪夺眶而出,走上前去叫了一声谈女士。桂香抬起头来,一见是雨农和延龄,这就像婴孩见了慈母一样,站起来想扑过来,和延龄抱着痛哭一场。不料延龄见了,却后退一步,桂香倒不觉一怔。延龄把纸条递过去,冷笑了一声,道:“你做的好事,拿去自己瞧吧!”桂香被他这样一来,好像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接着纸儿瞧了一遍,只见她眼睛也定了,脸儿也白了,忽然扑的一声,桂香已倒在地上昏了过去。这把雨农倒急了,道:“老徐,就是她真有这事,现在她妈已经死去,你也不该这时和她难堪。可怜你瞧她这个样子,你心里倒过得去吗?”延龄听了,长叹一声,颓然在椅上坐下,泪如雨下。雨农一面连忙扶起桂香,见她眼角紧闭,口角边流着白沫。雨农见她这个模样,眼泪也簌簌而下。

好一会儿,桂香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哭了一会儿,忽然又把手帕擦干了眼泪,抬头向延龄道:“龄哥,你真的相信我有这一回事吗?”延龄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难道别人家凭空造谣不成?”桂香听了,哭道:“人非木石,谁能无情,龄哥待我的恩惠,真是至死难忘。哥哥细溯往日的情分,妹性岂是柳絮的轻狂,随着风飘荡吗?”延龄道:“那你瞧,这是什么呢?桂香,你要明白,这并不是我寡情来负心于你,这是你太不自爱了呀。桂香,你负心了我,恨我当初白认识了你一场。”桂香听了这话,吐出一口血来,接着泣道:“哥哥既认妹为不齿的,妹本当以一死报之,一以表白妹的心迹,二以报哥哥待我的情分。但我生平还有一件事未干,且暂时借了我这个残生,迨我完了这件事,早晚必来报哥哥的知遇之恩。”桂香说到这里,咳嗽了一阵,接连又呕吐了两口血来,挣扎着站起来,对延龄望着,笑道:“你走吧。”延龄刺笑一声,站起来狠狠地道:“好,你也别说好听话,我也不想你什么报答,不过多给我一些冷激罢了。”说着,站起来就走。

雨农也忙站起拉住他,道:“老徐,你仔细想一想吧,你真这样忍心地走了?”桂香听雨农这样说,心里倒又悲伤起来,想多日的柔情蜜意,一旦竟如此无情,倒还不如一个雨农,忍不住又哭,可是眼泪已经哭枯,只有斑斑的血点了。延龄道:“这里不是我家,我干吗不走?”说着,便脱了手,像疯狂似的奔出去了。

雨农回头向桂香道:“谈女士,你今天太委屈了,我明天好好儿劝他是了,你别太伤心。”桂香深深向雨农一鞠躬,道:“张先生,谢谢你,可是这些你别费事了。请问刚在这样纸儿是哪儿来呢?”雨农遂说了一遍,桂香想了一想,道:“张先生,我托你一件事,你能答应吗?”雨农道:“你说吧,我能办得到的,无有不替你竭力去办。”桂香道:“就是请张先生有机会能把造这张谣纸的人儿查明出来,告诉我龄哥知道,那我虽死亦无恨了。”雨农一面点头答应,一面淌下泪来,一面又劝慰了她几句,才出了丁家山。

回到校里,走进延龄的宿舍,只见延龄闷闷地睡在床上。雨农走近床边,见他也默默地在流泪,一时倒也想不出有什么话可以安慰,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才道:“你瞧了没有,可怜她吐了两次的血,你终信任她一些儿吧。你……”延龄听了,连连向他挥手,道:“好兄弟,你别说了,我的心已碎了,让我自己静静儿躺一会子吧。”雨农听他这样说,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摇了两摇头,自语道:“你竟如此执拗,我为桂香落泪。”说着,颓然地出去。

第二天,延龄终于恹恹地病了,病中有时哭,有时笑。笑的是你真美丽极了,好妹妹,让我接个吻吧;哭的是你太不知自爱了,我当初白白认识了你一场。雨农知道他病完全受了刺激而起,不过他聪敏了一世,竟懵懂了一时,不问清楚,就肯定地疑心桂香变心,真是冤枉极了,劝又劝不醒。见他这样闹着,一天不曾吃饭,人也瘦了许多,心里怎不着急?一时倒急出一个主意来了,连忙打电话给李公馆。文英接了此信,连说就来。

不多一会儿,果然门役领了文英进来,雨农忙招呼了。文英亦问了雨农姓名,并谢了照顾的话,因又问是怎样起病的。雨农倒也不肯细说,只说:“受了一些儿感冒,原不妨事的,不过他还有一些心事,常在病中说出来,我也听不清楚。”文英点头道:“我想今天接他回去医治,请张先……”雨农忙道:“那最好了,好在校里大考本已结束,就是没有行毕业礼,假也可以不必告了。”文英点头,一面叫阿三进来,抱着延龄上了汽车。雨农也送着出来,文英和雨农握了手,遂也跳上汽车,汽车便往李公馆开去。

到了李公馆,仆人们早已收拾了一间清洁的卧房,阿三抱着进去,给他躺在床上。忽然延龄猛可坐起来,抱住了阿三,道:“你真太美丽了……”阿三倒不觉吓了一跳,听了这话,忍不住又笑。文英点了两点头,自会过意来。菊红又忙扶他躺下。文英又打电话去请有名的西医来打了两枚针,吃了药水。延龄打了针后,神志倒觉清醒一些,可是就觉疲乏了,便昏昏地睡去。

文英请医生到会客室坐下,问道:“请问他究竟是什么病症?”那医生道:“这是神经受刺激过了度,大概就是心病吧,他病中所说的话也就是心病话。”文英点头,送了医生走后,慢慢地踱着进去,低了头,心里暗暗想着:像表弟这样舒齐的环境,还有什么刺激呢?这一定是为了女人的事了,照他病中的话,推测起来,他一定是失了恋,不知是不是就是艳仙?文英想着,又连连摇头,不对,艳仙上次来信,还是很惦记他,问他为什么没有来信呢。我想一定另有女人了。待他病好了后,我倒要仔细问一问他了。

文英想着,见菊红从房内出来,因问道:“睡着了吗?”菊红道:“睡得很熟,大概这时很乏了吧。”文英道:“你就在他房中陪着吧,要什么,都叫老妈子拿进去是了。”菊红答应着,回身到了里面,在沙发上坐着。

这时太阳已下了山,房内除了呼呼的鼻息声外,是静悄悄的。菊红坐着无聊,遂翻了一会儿书看。忽听床上有声响了,因忙回头,见他把身子转了一个侧,将毯子掀下了。菊红见这时南风很大,吹着窗幔飘动着,恐怕他又着了凉,因站起去关了落地玻璃窗,又走近床边,替他盖好了线毯。忽听一阵革履声,只见文英和鸣鹤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