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渡船里,桂香闷闷地坐着。延龄见她今天态度很不自然,似乎受了委屈,肚子里有无限闷气似的,又见她衣服皱得十分,心想:香妹是素来爱整齐清洁的,为什么今天却这个样子,今天一定被人欺侮了。她怕我生气,所以不肯告诉我,因为自己已经问过一回,她既然说没有什么,也就不好意思再问。不过心里终觉有些儿可疑,见她头发乱乱的,被风吹着更飘飞起来,因轻轻地替她理着,又抚着她的肩儿,道:“香妹,今天你校里考什么?”桂香抬起头来,见延龄柔顺地问着,心里更觉伤心,险些儿又落下泪来,勉强笑道:“是考算术,我前天问你两个题目,今天考卷上刚巧有的,我倒不曾缴白卷呢。”延龄笑道:“妹妹聪敏,这学期怕是考第一吧?”桂香笑道:“但愿应了哥哥的话。”延龄笑道:“妹妹如考三名以上,我送你三十一元的一支自来水笔好吗?”桂香笑道:“这太贵了,我现在的三元一支也够好了。”延龄笑道:“那么买别的送你吧。”桂香摇头,道:“我不要,我只要哥哥多教我一些儿书就得了。”延龄笑道:“好妹妹,你真替我太做人家了,那么我给妹妹买东西的钱,替妹妹去存在银行里好吗?”桂香笑而不答。

这时船已到丁家山,延龄搀了桂香上岸,两人携手走去。桂香问道:“哥哥,你校里考了没有?”延龄道:“因为我们这学期是毕业班,所以提早考期,差不多已经结束。”桂香正想答话,忽见刘傻子从对西匆匆地走来,一见桂香,便忙道:“桂香,快回家去呀,你妈不好了。”两人听了,心里怦怦一跳,也不及问仔细,慌忙三脚两步地奔去。

进了院子,听见屋子里有王大嫂说话声,两人忙掀了门帘,走进谈老太的房中,见谈老太睡在卧榻上,脸色青白,眼睛微闭,像是昏过去的光景。王大嫂正在倒痧药水,一见了桂香,便道:“不得了,你妈吐了,敢是中了暑。”桂香只才见地上一大堆吐出的脏物,连忙走近榻边,叫了几声妈,谈老太只不答应。桂香见了这个光景,当真完了,再加上刚在一肚的怨气无处发泄,不禁伏在她妈身上,放声哭了起来。王大嫂急道:“小香,你别哭呀,我给你哭糊涂了,快把她扶起来。”桂香遂把老太扶起,王大嫂端了药水给谈老太喝。谈老太哪里会喝,牙关也紧了。桂香又哇的一声哭出来,道:“已不中用了。”王大嫂这就管不了这许多,把药水自己喝了,嘴凑在谈老太的嘴边,灌了进去。

延龄站在旁边,也是急得没了主意,连连搓手。忽然桂香站起来,拉了延龄到堂前,道:“哥哥,你别在这里了,这病是要传染的,我妈真的完了呢!”桂香说到这里,早已哽咽,眼泪似雨。延龄呆了半晌,忽然道:“你等着,我去请医生,大概不妨事的。妹妹,你别只管哭。”说着,回身出了院子。

等延龄医生请来,谈老太已有些醒来。医生按了脉息,见她两眼无光,回出来和延龄悄悄道:“怕不中用了。”延龄急道:“那你就想想法子吧。”医生道:“就是打两枚针,也是多挨两日的。”延龄道:“不管怎样,你去打了针再说。”医生遂叫桂香王大嫂出来,进去打了枚针,出来又道:“最好送医院里去,病人是不中用了,你们好的人要紧,怕要传染呢。”桂香哭道:“既不中用了,也不必送医院了。”说着,又走进房去,见谈老太神志稍为清醒,望着桂香只是流泪。桂香走近去叫了一声妈,眼泪又扑簌簌地滚下来。谈老太把手摸着桂香的脸,好一会儿才说出一句话来,道:“香儿,我想不到会这样快。”桂香听了,心似刀割,除了流泪以外,也说不出一句话。

这时延龄又走进来,桂香挥手叫他出去,延龄却站着不走。桂香急了站起来,拉了他手出了院子,见王大嫂也呆呆地怔着,因道:“你们都回去吧。”延龄握了她手,道:“这怎么办呢?”桂香道:“我理会得,哥哥,你明天来吧。”延龄被她连连催着走,只得回身走了。走了几步,忽又回过来握住她手,道:“香妹,我想还是送医院吧,你身子也要紧呀!”桂香流泪道:“老人家的意思是不愿在外面完了气,人终是不中用了,最终的一些愿望,我是不能不依从了她。”延龄听了,心里一酸,也不觉落下泪来。

两人站着哭了一会儿,桂香又道:“快回去吧,这样热的太阳下别站着了。”延龄只得回校里去了。

刚走进校门,见雨农匆匆出来,见了延龄,便忙道:“老徐,他死了。”延龄忙答道:“哟,老太太真死了吗?”雨农听了,不得一怔,拍着他肩,道:“老太太是谁,我说逸民死了呢。”延龄这才明白,觉得自己神思恍惚,一听逸民死了,不觉又淌下泪来,道:“真死了?我去瞧瞧。”雨农亦落泪道:“可怜这样一个强硬正直的人会死了,做了异乡亡魂。”延龄听了这话,更是刺心。原来逸民是福建人,父母全无,自幼跟随一个孤孀姑母漂流到上海,不想住不到三年,他姑母又去世了,只剩了逸民孤零零的一人。好在逸民并不是善感悲哀的一种人,可是这次病又会把他丧了,这种身世的人偏有这种的境遇,怎不叫几个知心人痛哭流泪呢?当时延龄说着,紧紧地向校医室走去,雨农亦在后面跟着。

到了校医室门口,看护拦住,道:“不能进去。”延龄急道:“逸民完气了没有?”看护道:“不中用了。”延龄道:“那就让我进去,见见最后一面吧。”看护道:“怕传染呢。”延龄道:“不要紧,一会儿就出来是了。”那看护见他决定要进去,只得放他进去。见逸民睡在病床上,人是不成样了,瘦得几根骨头,已经奄奄一息。延龄心想:病到如此模样,榻前并无一人,孤零零的可怜,真是……延龄想到这里,眼泪又夺眶而出,因上前轻轻叫了一声。逸民听了,似略有智识,微开眼睛,见了延龄雨农两人,似乎惊奇十分,喃喃道:“我道今生再不能见一个亲人的面了,多谢两位。”雨农听着,眼泪亦不觉淌下。逸民微笑道:“别哭,你们哭什么,人生终有一死的,不过这也难怪你们,见到我这样身世可怜的人,多少有些同情吧。但是素来强硬的我,自己不觉怎么一回事呢,死了就完了,什么都完了。哭什么呢?伤心什么呢……”说到这里,把两人更引得滚下泪来。逸民又道:“我有些儿气的,是为什么说我这病要传染人,个个人都有些憎厌我。我想我病了,我自己死了,和别人有什么关系呢?所以我极感谢你们,好兄弟,我们能够再见一面,也是缘分吧。”两人听了这话,都哽咽不成声。逸民倒似乎很兴奋了,接着又道:“我是赤条条一丝不挂地来去着,所以一些没有放不下。只可惜的是我平生志愿未达,但是身已先死了……”延龄道:“你有什么愿望,我可替你继续干去。”逸民微笑道:“别提了,死了,完了。”

两人站在床边淌了一会儿泪,逸民闭了一会儿眼,又睁开来向我们望了一会儿。雨农道:“要喝一口茶吧。”逸民摇摇头,又向他们挥手道:“你们去吧。”这时医生又进来,延龄和雨农才出来。

第二天早晨,逸民真的断了气。学校当局因逸民没有家属,正在商量怎样下葬,延龄便上去承认一切费用都由他负担,并替他葬在杭州公墓里。

下午四点钟的光景,延龄匆匆地踏上丁家山,见桂香独个儿倚在一株已枯的桃树底下,淌着眼泪。延龄走过去,拍着她肩儿,道:“香妹,你怎么啦?老太太怎样了?”桂香一回身见是延龄,便把手帕拭了泪,道:“恐怕今晚难过了。”延龄也知道这病是不会好了,可是也安慰不出一句话,呆呆地望着她好一会儿,才说出一句话,道:“妹妹,你也别太悲伤了,自己身子也要紧的。”桂香点了点头,延龄道:“我进去瞧瞧。”桂香拉住他手,道:“你别进去了,屋子里有脏气呢。”延龄只得站住,把手半抱着她的肩儿,道:“妹妹,你放心,你以后的生活仍是这样的。”桂香勾着他的肩弯,慢慢地在四周踱着,两人静悄悄地都不说什么。

这时夕阳已向西沉去,暮色已降临了大地,天空已罩了一层灰色,几只乌鸦呀呀地叫了几声,从空中括着翅膀飞过,这声音透着有些儿凄凉。延龄道:“我走了,你回进去吧。”桂香道:“我送你到湖滨吧。”

两人慢慢儿地到了湖滨,延龄道:“我明天再来吧。”桂香点头,握了他手,道:“哥哥,你早些儿回家,晚上睡着小心些儿,别太贪凉了,惹出病来。”延龄道:“我知道,你也别伤心了。”说着,跳上渡船。

回到校里,刚敲吃饭钟,延龄哪里吃得下饭,很早地回宿舍去睡了。

第二天下午,因为逸民已葬在杭州公墓,雨农要去祭一次,上午特地去买了两个花圈,和延龄一同到公墓里去。两人上前献上花圈,低了头,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不免又湿了几点眼泪。延龄叹道:“人生真是渺茫,我哪里想得到他会这样寿短?”雨农也连连叹息。

两人出了公墓,雨农道:“你说谈女士的妈也病着,可好些了吗?”延龄摇头,道:“和逸民一样的病,恐怕不能好了吧,我想这时去瞧瞧,你去吗?”雨农道:“我不去了。”两人说着,忽见前面有几个人,都抬着头在壁上不知瞧什么。雨农道:“那边贴的什么纸条?”延龄道:“怕是找人吧。”雨农道:“我们去瞧瞧。”说着,两人到了人群里,抬头一瞧,见壁上贴着一张纸条,上面写了几行字。延龄不瞧犹可,这一瞧,下面又引出许多曲曲折折的情节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