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香走进屋里,谈老太已上了灯,桂香帮着忙了一阵,两人吃过晚饭,娘儿俩在灯下又谈了一会儿,桂香站起来道:“明天我要上学校里去,今晚早些儿睡了。”谈老太道:“不错,已八点钟了,我也睡了。”娘儿俩说了一声明儿见,各自回房去。
到了第二天,谈老太一早起来,摆炉子烧开水,给桂香漱洗,吃早餐,让她到学校里去。因为学校离家路远,报名去时,延龄替她报的是中膳生,所以午饭是不回家吃的。谈老太一个人在家寂寞,常叫王大嫂搬来一块儿做饭吃,倒也还很热闹。
桂香每天早出晚归,挟着书包笑盈盈地回来,终讲些故事给她妈听。头几天学校里的同学都是陌生的,未免感到寂寞,读了将近半月,同学们大家都渐渐认识了,而且桂香生成天质聪敏伶俐,谁不愿和她做朋友呢?所以桂香虽然是新生,读不到一个月,朋友比什么人都多上一倍。
光阴似箭,忽忽已是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的长夏天气了。这天正是星期日下午,桂香穿了一套白麻纱的衫裤,拿了一柄白纱绢的扇子,坐在院子里的树荫下瞧着,见延龄穿了一套白哔叽的西服,头上戴了一顶草帽走进来。桂香忙站起来,笑道:“这样的热天,你又来了,别中了暑,可不是玩的。我叫你太阳下了山的时候出来才好哩。”说着,替他脱了上衣。延龄脱了帽子,谈老太忙去端脸水。桂香轻轻拍拍他的背,笑道:“你瞧,一脊背的汗。”延龄笑着,拧了手巾,揩了脸,道:“好热,好热。”桂香拿了扇子,替他挥着风。谈老太去捧了一只大西瓜来,用刀切开,延龄拿了一块就吃。桂香连忙伸手夺下,道:“你又这样性急了,先喝口水来漱漱口再吃不迟呢。”说着,去斟了一杯冷的白开水。延龄接过,笑道:“妹妹,你真讲究卫生呢。”桂香道:“害出病来,不急煞人吗?”延龄笑着,连连吃了几块,回头又拿了一块递给桂香,道:“妹妹,你怎的不吃一块?你们校里有考了没有?”桂香道:“你自己吃,我这时不想吃。校里小考已完,大考还要两星期。”延龄点头,一面把西瓜咬了一口,一面又拿了一块小些的,送到桂香嘴边,道:“妹妹,你小些吃一块儿,西瓜是吃不坏身子的。你瞧我,这一只西瓜全是我吃的呢。”桂香只得接过吃了。
壁上钟当当敲了五下,太阳已落下西山去。桂香穿着一件黑纱的旗袍,里面衬着白纺绸的长背心,挽着延龄的手臂,两人缓缓地在湖滨公园里散着步。
这时公园中大半都是对对青年男女,携手偕行,喁喁情话,各人心中的愉快真非笔墨所能形容了。延龄桂香两人站在湖边,凉风拂拂,真觉遍体爽适。正在这时,忽见对面来了一个少年,穿着白纺绸长衫,见了延龄,便走上前来,笑道:“老徐,你也在这里吗?”延龄忙回头一看,原来是张雨农,因上前握手道:“你一个人出来吗?”说着,便要替桂香介绍。雨农忙笑道:“你别忙,我早认识,可不就是谈女士吗?”雨农说着,向桂香鞠了一躬。桂香也忙还了礼,笑道:“这位就是张先生吗?”雨农笑道:“正是,谈女士真好记性。”这里延龄也就记起了,笑了一笑,道:“你们都好记性,我的记忆力就不济事了。”雨农笑道:“也不错吧,你这时可也记起了呢?”说得三人都笑了。延龄道:“逸民呢,没有出来吗?”雨农皱了眉,道:“他吗?在三点钟的时候,忽然吐泻起来,现在睡在校医室里呢。”延龄笑道:“这算什么病呢?”雨农道:“医生说俗名叫霍乱吐泻,新的就是叫作脑膜炎。”桂香道:“今年这病最多,并且这病要传染的,是很危险的。”延龄又问道:“你瞧逸民要紧吗?”雨农道:“这也说不定,医生已打了两枚针,刚才我去瞧他,医生不准我进去。”桂香道:“所以现在的时候,吃食最要卫生,刚才你吃西瓜……以后你可留心些了。”延龄笑了一笑,又和雨农讲了一会儿学生会的事。
桂香见他们谈得起劲,便自管自立在湖边眺望着美丽的晚景。雨农笑了笑,因问道:“这位谈女士现在可换了一个人了。”延龄笑道:“我原说你别轻瞧了她,人家现在也是学校里的学生呢。”雨农笑道:“那当然全靠着老兄的栽培,好兄弟,你们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请你告诉我吧。”延龄因为雨农是自己知己同学,所以先约略讲了一遍,又笑道:“过一会儿回校详细说给你听吧。”雨农拍手笑道:“原来如此,你这人真厉害,那晚逸民站了半天,你讲的却仍是谎话。”延龄也笑了起来,雨农正色道:“老徐你眼力果然不错,这位谈女士既美丽又稳重,将来真是你的一位贤内助,我祝你们有情人终能成眷属的。”
正说间,桂香走拢来,笑道:“你们站着不吃力吗?那边椅上去坐着谈吧。”雨农笑道:“我们不谈了,倒费了你们许多时间。”桂香笑道:“这是哪儿话,天也晚了,咱们到楼外楼去吃些儿点心吧。”延龄道:“正是,老张你别客气,咱们都像自己姐妹兄弟一样。”雨农见桂香谈吐这样灵敏,心里暗暗称奇,想不到隔不到半年,竟出落得这样大方了,遂笑着答应。
大家到了楼外楼,桂香点了几样清洁可口的,这一餐倒还是桂香请了客。出了楼外楼,外面街路上已上了灯,延龄雨农送桂香上了渡船,才回校。
桂香到了家里,谈老太亦已吃过晚饭,娘儿俩在院子里乘了一会儿凉,才回房去睡。
时光匆匆,不觉已到了星期六,下午放了学,桂香因为这时天热,在路上走着恐怕中暑,所以拿了一本书,在校园里树荫下的一块大青石上坐着看书,凉风拂来,倒也颇觉轻快。正在这时,忽然背后有人在自己的眼上一蒙,桂香还当是同学和她游玩,便攀住了两手,笑道:“哪个姐姐和我开玩笑?”说着,回过头来一瞧,这一来不瞧犹可,把桂香却羞得红晕满颊,连忙放脱了手,勉强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孙先生。”这就见树蓬中走出一个年约二十四的翩翩少年来。
这少年又是谁呢?原来是校长的表弟,姓孙名超海,毕业于大学,和他表姐商量,在这里做教员。他是真的热心教育吗?却不是,原来醉翁之意是不在酒的。超海性情渔色,被他蹂躏的女子真是不少,可怜那班无智少女,起先听了他甜言蜜语,又见他长了一副白净的脸蛋儿,没有一个不喜欢和一个美少年结为侣伴。谁知你的贞操一被他破去了后,立刻就把你抛弃在泥地里了。有些少女也有为了他而自杀的,可是他却一些没有怜惜之意,执迷不醒,仍是干他的勾当,真可称是一个淫欲之魔了。
自从桂香进了学校,他是没有一刻不想着她,设法亲近她。可恨的是桂香那副稳重的态度,一些不让人取笑一句的,真所谓艳若桃李,冷如冰霜。今天有事凑巧,两人在校园里却又碰面了。当时桂香因为他是自己的师长,所以没有破脸,哪知这超海却以为她可欺,今天这机会岂肯失却,便赔着笑脸,道:“你为什么还不回家,坐在这里等谁?”桂香道:“外面天热,我坐一会儿就走的。”超海便个在大石上坐下,笑嘻嘻地要去拉桂香的手,道:“你在瞧的是什么书?”桂香见他这样,忙站起来向他含嗔道:“孙先生,你放尊重一些儿吧,被人见了笑话。”说着,便回身要走。超海哪里肯放手,连忙站起来拦住她道:“你别忙,我有事问你。”桂香道:“你有事只管说,别拉拉扯扯,算什么样儿!”超海笑了一笑,忽然向前把桂香拦腰抱起,香了她一个脸,道:“好妹妹,救救我吧,我真想死你了。”说着,把她抱在大石上,两手向桂香身上乱摸,急得桂香喘了气,把书也丢了,伸出手指向他的脸上狠命地抓,只听他“啊呀”一声,超海两手捧了脸,退了两步。
桂香忙站起来,拾起地上的书,转身又跑。超海把她一把拖住,冷笑了一声,道:“好,你忍心下这样的辣手。”桂香抬头一看,见他满颊鲜血,不禁也冷笑一声,道:“不给你一些教训,以后问你还敢戏弄女性吗?”超海哼了一声,道:“我也打听明白了,你外面有着姓徐的小子,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桂香气得杏眼圆睁,反而笑起来道:“真笑话了,你是我的谁,为什么要把你放在我的眼里?我外面有姓徐的,又与你何干?”超海被她问得无话可答,呆了半晌,又道:“你既然不愿意,为什么动手?你瞧我脸上被你抓得这样子,我还见得人吗?”桂香道:“你这种狼心狗肺的人,本来就见不得人,只能与禽兽为伍才是。”超海被她这样骂着,也就老羞成怒,狠狠地道:“很好,你有这手段,怕我没有吗?你想和姓徐的小子好吗?别梦想吧,过几天瞧我的颜色是了。”桂香也不答言,愤怀地出了校门,一路走一路想,越想越气。刚才对他,自己一些不肯屈服,这时一个人了,倒反而流起泪来,想着社会上的轻薄少年真是可杀,想着超海的丑态,这就更觉延龄的人格高尚。一时又想着被他颊上的一吻,恨不得把这颊上一块肉割了下来,一面拿了手帕,又连连向颊上擦了两擦,看看这方手帕,如乎这方手帕因擦了脸后,也留了可恶的气味,恨恨地向地上一掷,又把脚去踏了两踏,心里想着:刚在被他一阵地抱……我怎能对得住延龄呢?桂香想及此,忍不住又流下泪来。
正在这时,忽听前面有人叫道:“呀,香妹,你刚回家去吗?”桂香抬起头一瞧,见来的正是延龄,便连忙收住了泪,勉强笑道:“龄哥,你到哪里去呀?”延龄见桂香云发蓬松,脸上似乎带着泪痕,慌忙拉过她的手儿,道:“香妹,你怎么啦,有谁欺侮你啦?”桂香恐自己说出来,使延龄也生气,因笑道:“没有,谁敢欺侮我啦!”延龄道:“那你可有些不适意吗?敢不是中了暑?”桂香摇头道:“也不是,我一些儿也没有什么。”延龄道:“那么咱们回家去吧。”桂香点点头,两人牵着手儿,便跳上了渡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