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睁大了两只铜铃般可怕的眼睛,射出来像火样热的强烈的光芒,自早至晚,终日地威逼着大地。稻田里的泥土,干燥得已呈现出一条一条龟裂的花纹。小河里的水流,涸得和岸的距离是相当远了。河底里高低不平的尖石块,也可以在那水面上露出它们的头顶来。
天空是蔚蓝得像洗过了一样清洁,没有一片一片的白云在浮,简直连一丝儿的云霓都瞧不见。只有像病人口中吐出来热气一样的熏风,不停地吹拂着树枝条上的绿叶儿。已被烈日压迫得透不过气的绿叶,经过了几阵熏风的吹送,这才把它垂下的枯黄脸颊,略为抬起来摇摆几下。奏出来那瑟瑟的音调,是舍了无限哀怨的成分,仿佛在极度炎热的压力之下,正在向那老天做最后迫切的呼吁。
离萧山城十五里的路程,那是一个山明水秀的黄叶村。黄叶村是由黄姓和叶姓两家大族组织而成,里面也有两三百户人家。大半居民都耕农为业。因为黄叶村中人心厚道,素来俭朴,所以年年丰收,倒也可说是安居乐业,逍遥自在,大有世外桃源之风味。不料今年自入夏以来,老天爷却从来也不曾落过一场雨。天空中老是蔚蓝一色,连一朵云儿都没有。有人形容心中的焦急,总是说“如大旱之望云霓”,可见旱荒为生实在是很可怕,因为它能够影响整个的民生问题。尤其是黄叶村中的人民,都以耕农为生,那么对于旱荒两字,每个人的心头怎不要引起绝大恐怖呢?所以一班村夫村妇自不免愁眉苦脸,忧形于色。大家跪在尘埃,焚香祈祷,叩头求雨。有一班年老的甚至痛哭流涕,希望天老爷的垂怜,赐给他们几场大雨,俾将插秧种稻。但是茫茫无知的天空,除了几阵熏风流动中发出了一阵呼呼的声音外,却是默默地并没有给他们一个确实的答复。
斜阳慢慢地偏西了,它在狞恶的脸上还显现着娇媚的微笑。它已失却威力的余晖,反映在碧青的天空中,呈现出片片的桃霞,这无限美好的色彩是富有诗情且带有画意。但黄叶村里的人民是并不会用艺术的目光,来欣赏这一块大自然幽美的境界。在他们的心头,对于那斜阳是只会感到可憎可恨,最好希望太阳的光明天早上再不要它从东方升起来。
这是离黄叶村三里路的一座小山,说小也不小,它矗立在天际,站在山脚下,抬头望上去,也许会瞧不见山顶,但是老远地望着,却好像是个平坦的土馒头。山半有一条荆棘丛生曲折的小径,这小径并不是天生的道路,大概由于几个樵夫开辟而成的。暮色是已笼罩了大地,从那条曲折的小径上,彳亍着几个樵夫,踏上了归家的路途。
“小毛,怎么啦?你又回转身来了。”
走在后面的那个年约五十多岁的老樵夫,瞧见前面正在赶回家去的同伴黄小毛忽然又转过身子来了,心里感到了奇怪,这就向他含笑地问。黄小毛是个十八岁的小伙子,生得挺高大的身材。皮肤虽然因太阳光终日地逼晒,已变成了棕黑的颜色,但肌肉是相当结实,显然是个体魄健全的少年。他听同伴李阿祥这样问他,脸上显出十分惊慌的神气,把肩儿挑着的柴担耸了一耸,很着急地答道:
“李伯伯,啊哟,这可糟糕了,我因要紧回家,竟把斫柴的斧头忘记在山上了。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李阿祥见小毛急得几乎要哭出来的模样,心里亦很替他忧急。望着小毛涨红了的脸儿,他的眉毛也皱了起来,说道:
“那么你再打算上山去找寻吗?但是天色已夜了,山上不免有豺狼出现,这是非常危险。况且你又不知道把斧头放在什么地方,在夜色苍茫中一时里又怎么能够找得着呢?……”
“不过我遗失了斧头,还可以回家去见娘的面吗?唉,反正总是没有了性命,我还管得了豺狼虎豹吗?我得上去找寻……”
黄小毛的话声带有些儿哽咽的成分,他长叹了一声,便头也不回地向山上又直奔了。李阿祥听了他几句话,心头真有无限的感慨。可怜这孩子见他的娘,竟比豺狼虎豹还怕哩!但是一想起小毛娘那一副凶狠神气,真会使人吓得心胆俱碎的。李阿祥这样想着,连连叹息了一会儿,眼瞧着小毛的身子被蓬蓬的树梢所遮掩了,方才拖着沉重的步伐,但又不得不很快地挑着柴担,下山向黄叶村里走回家去了。
小毛是村中黄大毛的儿子,很可怜的,四岁的时候,不幸就死了亲娘。大毛中年丧偶,心里自然非常悲伤。因为他和前妻的感情很好,所以原不预备续娶,但自己要到田里去工作,家中固然没有人料理,就是四岁孩子的小毛,又叫谁去抚养呢?在这样环境之中,大毛万不得已地只好续娶了一个姓柴的女儿做妻子。结婚以后,夫妇感情尚称融合。柴氏对待小毛也很疼爱。这样不到一年,柴氏产了一个女儿,命名阿兰。自从阿兰落地后,小毛的命运便转变了。在柴氏眼中瞧来,仿佛小毛是个讨债鬼,动没有动开口骂动手打。黄大毛瞧了心里虽然很不受用,但是他生成是个忠厚的老实人,见了柴氏的凶相,心里就会害怕,因此久而久之,更加变成一个怯内的人了。柴氏原是个凶悍泼辣的女人,在起初是竭力地忍耐着做人,后来见大毛可欺,因此一改本来的面目,得寸进尺,差不多要爬到大毛头上撒粪来了。大毛心中这一气,郁郁成病,不到五年,便即一瞑不视。
那时候小毛只有十岁,阿兰只有六岁。柴氏把阿兰疼爱得像个珍宝一样,但是把小毛却当作奴仆一般看待。仅仅只有十岁的孩子,要他提水、洗菜、劈柴,再过两年,就叫他去斫柴,稍有不称柴氏的心,就拿棒敲打不算,还要不许吃饭。小毛在打、骂、饿、跪种种非人生活的地狱里生活着,到现在整整也度过八个年头了。
黄大毛自己有三十亩田,自耕自食,平日还雇了一个长工赵阿四一同帮着工作,再说一生俭朴,所以颇有积蓄,生活着实可以过得下去。照理小毛也可以到私塾里去读两年书,但在柴氏淫恶的势力之下,读书固然谈不到,除了终日劳苦外,连衣服鞋子都是破旧得像叫花子一样哩。
自从黄大毛一死,整个的家便成了柴氏所有,她要怎样就是怎样,随心所欲,真是非常得意。但在这得意之中,未免也有美中不足的事情。原因是柴氏今年还只不过三十六岁的中年妇人,春闺冰冷,锦衾独抱,这是一件多么苦闷的事儿。所以在黄大毛死后一年,便和长工赵阿四搭上了手。赵阿四今年虽然还只有二十八岁,而且家里也有妻子的人,但主妇能够另眼相待,这种移尊就教的便宜货也就乐得尝试。况且她又有钱财,真所谓人财两得。人家说:赌可长赢,天下经营第一;嫖能倒贴,人间乐事无双。虽然自己原不是在嫖,但这比嫖还要好。鬼不知神不觉,几年以后,我也就是黄家的主人了。
小毛、阿兰在幼年时,对于娘的不贞节事情当然不会晓得。或是晓得,他们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后来两人年龄渐长,人事渐省。小毛是只敢怒而不敢言,就是阿兰一个十四岁的姑娘,也觉得妈的行为未免是太对不住已死的爸爸了。
柴氏对待小毛虽然这样凶恶,但是阿兰却不肯仗着娘的势力去欺侮哥哥,有时候对于哥哥被娘的责打,而且还引起了无限伤心的同情。至于赵阿四呢?因为小毛并不来干涉自己,所以对于他日常的生活倒反而引起了可怜。有时候柴氏痛打小毛,他也会从中求情劝开。不过柴氏泼辣凶悍成性,因了赵阿四的劝说,往往连赵阿四也打进在内。赵阿四虽然是占了柴氏的身体,但他并没有一些权力,柴氏一发怒,赵阿四也等于像儿子一般地不敢响。柴氏高兴了,就眉花眼笑地要赵阿四一块儿喝酒作乐。在这一种的情形之下,说赵阿四是占了主妇身子吧,这也许是不对,应该说柴氏占了赵阿四的身子,可怜赵阿四也只好算为是柴氏的玩物罢了。
柴氏的凶悍是全村皆知。那么小毛既有了这样一个淫毒的晚娘,他的胆子自小就吓得小到极点了。见了柴氏,说也可怜,真会比豺狼虎豹还害怕。所以当他一觉察斧头遗忘在山上了,他的心头惊慌真非作者一支秃笔所能形容其万一的了。
小毛急急地奔上了半山,放下柴担,东找西寻地觅斧头。那颗心儿是别别地跳跃得厉害,愈是心慌意乱,愈是找寻不着。而且夜色也已整个地侵袭了大地,四周已模糊得瞧不清楚。小毛的心头,无限的恐怖激动了无限的悲痛,他的眼泪已向颊上大颗儿地滚下来,暗自细想:要找那柄斧头,恐怕是再也找不到了,尽在这儿干着急,那也没有用处。天色既已这样昏黑,万一真的蹿出一只凶兽来,那我手无寸铁,自己性命难免要牺牲在凶兽的利爪之下。娘虽然凶恶,但说起来到底是我的娘,大概终不会因我遗失了一柄斧头而置我于死地吧?最多也只不过给娘骂一顿、打一顿罢了。小毛这样打定主意,遂挑起柴担,又急匆匆地赶下山路回家里去了。
小毛家的隔壁是住着李阿祥。阿祥虽然不是本村的人,但他的外甥女儿却是本村叶姓的人。那么阿祥为什么要住到黄叶村里来呢?这其中当然有一个原因。阿祥的妹子是嫁给叶天德为妻,结婚后单养一女,名叫凤仙。天德是一个穷读书人,在庙宇里也曾开过一个学堂,因为读书人少,收入不够开支,因此由读书人而改变到种田人的生活。三年前的夏天里,不料天德夫妇都相继而亡。那时凤仙还只有十三岁,一团的孩子气,见爸妈都死了,除了哭泣之外,什么全都不晓得。李阿祥这个没有妻没有儿女的老头子,因为可怜外甥女儿幼失怙恃,所以迁居到黄叶村里来,和凤仙合居一处。凤仙虽然年幼,但描红刺绣,已在她妈妈在着时学习得十分精细,到如今十六岁,早已长得一副好模样儿了。
小毛挑了柴担,一路匆匆赶路,一路抬头望着天空中那轮光圆的明月,心中想着妈妈的死、爸爸的死……只觉得有股酸楚冲上鼻端,因此满眶子的眼泪忍不住又扑簌簌地滚下了满颊。
“小毛哥,我听舅父说你把斧头遗忘在山上了,不知道你可曾找到了吗?”
忽然一阵清脆柔软的呼声把小毛从回忆中惊觉过来,连忙低头向前一望,虽在月光依稀之下,但瞧得清楚这是一个适中的身材,短短的头发,鹅蛋的脸儿,乌圆的眸珠……是个很秀丽的姑娘。遂慌忙用手背擦干了眼泪,带了失望的口气,叹息说道:
“没有找到,凤仙妹,天夜了,你站在门外做什么呀?”
“哟,没有找到吗?那你怎么办呀?我听了舅父的告诉,忍不住就给你出了一身冷汗。因为放心不下,所以候在门口,原是听你的消息,不料却找不到了,那你娘怎能饶过你?”
小毛说着话,已是走到凤仙的身旁。因为院子外是静悄悄的,凤仙一个人站在门口出神,引起了小毛的好奇心,所以望着粉颊儿,向她低声地问。凤仙姑娘是素来同情小毛身世的一个人,在小毛的心里,也认为凤仙确实是自己的一个知心人。所以两人由同情而生出爱素作用,早已很亲热地以兄妹称呼了。
小毛听她这样说,同时见她颦蹙翠眉,微凝杏眼,仿佛焦急得要淌下泪来的意态,一时心头真有说不出的感激,情不自禁地走上一步,握住了她的手儿,反劝她说道:
“凤仙,你别难过,娘虽然要责骂我,大概终不会置我于死地的吧。这是我命中的厄难,我想总有那么一天,会脱离这个活地狱似的家庭。”
凤仙的眼皮儿有些红晕,明眸中含了无限的柔情蜜意,脉脉地向小毛凝望了一会儿,忽然两颊也娇红了,好像不胜娇羞地轻声说道:
“你假使脱离家庭远去了,那我一定跟你一块儿走……”
小毛听了凤仙这两句话,一时倒不禁为之愕然。凤仙既说出了口,一颗芳心倒又害起难为情来。尤其瞧了小毛惊奇的神情,更觉不好意思,抿嘴对他露齿嫣然一笑,却慢慢地垂下头儿来。就在这低头的当儿,忽然瞥见小毛握着自己的手背上是显着丝丝的血痕,一时又激起内心无限的怜惜,这就把右手抬到他的手背上去抚摸,很凄凉地问道:
“小毛……你这是被柴枝刺破的吧?”
“这一些儿伤痕原算不了什么。凤仙,你放心,好好儿回进屋子里去,也许妈能够饶恕我这一遭儿,那也说不定的。唉……”
小毛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却是长叹了一声。他自己知道这些希望是梦想,也无非是安慰安慰凤仙的一颗芳心罢了。凤仙是何等聪敏的姑娘,对于小毛这一声长叹哪有个不知道的理由,无限哀怨的两颊,竟沾上了几滴亮晶晶的泪水。小毛瞧她这个意态,心里既伤心又喜欢。虽然自己也很情愿和她多站一会儿,但太晚了回去,恐怕责骂一定要更厉害,所以不得不硬起心肠,放脱了她手,推了她一下身子,叫她回进屋子里去。
凤仙的身子虽然是被小毛推进屋子里去了,但是她的一颗芳心里怎么能够放心得下?所以就在院子里转了转,立刻又回到外面来。小毛的身子已不在了,凤仙的心里是怀了无限的恐怕和疼痛,全身的血液是流动得快速,她移着轻缓的脚步,走到小毛家的院子外的竹篱笆旁,细细察听里面的动静。凤仙虽然表面上是察听着,但内心却是默默地祈祷,但愿能够这样平静地过去,永远不要让我听到里面有什么可怕的响声。但是事实偏偏和她的理想相反着,正在这个时候,忽听屋子里一阵咆哮的声音从夜风中吹送到凤仙的耳中来:
“你这没出息的畜生!斫了这一些些的柴枝,竟丢了一把斧头,那我还叫你斫什么柴去?不是叫你坐在家里做太公好吗?我知道你是说着谎,你这没爷娘的小鬼,一定和人家在赌钱,所以把那柄斧头押给人家了,我这话可猜得是不是?你若不给我从实说出,我今夜不要你的命!唉!这孽畜竟胆子大到这个样儿了……”
凤仙听了这一阵咆哮的骂声,心头真有说不出的愤怒。哼!小毛他是黄家的主人,就是他坐在家里吃,也是享他爸爸的福气。你是什么人?不要脸的,倒是赵阿四可以坐在家里做太公吃现成饭吗?凤仙心里是这样默默地代那小毛抗议着,但是听到“我今夜不要你的命”这句话直把凤仙吓得粉脸失色,一颗心儿的跳跃几乎要从口腔奔出来了。这时候便听小毛带着哀求的口吻,辩白着道:
“妈!我并没有说着谎,你不相信,可以问隔壁李伯伯的。”
“放你的狗屁!人家管你这些闲事?你这小鬼做错了事还要强辩,那么难道是我冤枉你了不成?这杂种养的鬼子,愈大愈不成样了……啊!我还没打哩!就只骂几句,委屈了你吗?你竟哭了!好!好!你哭!你哭!我就叫你大哭一哭……自己不争气,莫怪我晚娘手段凶……”
噼噼!嗒嗒!
接着就听到一阵家生落在肉身上激发出来的声音,这大概是用扁担在做行凶的武器吧。凤仙的脸儿是涨得血红,她是心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刺一样地难受。这狠抽的声音,似乎一下一下地都打在自己身上一样疼痛。她全身每个细胞都觉得紧张,她很想立刻奔进去做证明,说那柄斧头确实是掉落在山中了,小毛是并没有和人家赌过钱。但是她那颗处女脆弱的心灵,却又始终鼓不起勇气。于是她觉得痛苦极了,她难受极了,再也制不住她满眶子里的热泪,滚滚地掉了下来。
“好!好!你敢违抗我?我今夜打死你……我情愿给你抵命……你这畜生,你这猪猡!贼养的……”
“妈……妈呀!我怎么敢违抗呢?但是我真没有赌过钱……不过掉落在山上了,总也是我的错,你就饶我这一遭儿吧!”
一强一弱的话声在空中流动了后,那嗒嗒的打声更加有劲了。同时听到柴氏咯咯咬牙的声音,显然她是打得那份儿厉害。小毛的哭声已成了凄惨的尾音,他似乎已痛倒在地上了。凤仙的心是碎了,凤仙除了淌泪外,她几乎也要昏厥在地上了。于是在她的眼前,立刻展现了惨无人道恐怖的一幕。
柴氏的面目一定是显出无限的狠毒,拿了扁担,狠狠地向小毛身上打下去。小毛他跪在地上求饶吧,但是不能引起柴氏同情的,扁担依然像雨点那么落下去。可怜小毛身上一定已有无数的伤痕了吧……这样再打下去,也许会真的把小毛打死了……凤仙想象到这里,她已站脚不住,只觉得一颗心儿整个已被人挖去了一样地疼痛了。
“妈!妈!你不能这样……你快放手……你……快……放手……”
突然间只听柴氏呜呜气呼呼地响着,同时又听小毛惨叫的声音。“啊呀!这是做什么啦?”在凤仙处女恐怖的心灵中开始有了这个疑问以后,立刻就听阿兰尖锐迫切的叫声在空气中流动了。接着又听阿兰说道:
“哥哥!你还不快走!你还不快走!待妈气平了,你再回来吧!”
凤仙猜想着,柴氏一定被阿兰抱住着吧?这妹子真好。唉,柴氏的良心大概黑的,否则也是生在胁下了。就在这时候,一阵脚步的声音响出来。凤仙急向竹篱笆的孔洞内望进去。只见小毛在前,阿兰匆匆在后面跟出来,似乎尚欲和小毛说什么话,但柴氏在屋子里高喊道:
“阿兰!你进来呀!这畜生叫他今夜不许回来,让他去做路倒尸好了!”
阿兰不敢再跟出来了,她停止了脚步,低声地叫了一声哥哥。小毛很感激地回过头去,向阿兰挥了挥手,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出了院子的大门。
凤仙等在院子的外面,眼瞧着小毛一拐一拐地走出来,心头是充满了无限的悲伤和喜悦,她迫不及待地迎上去。两人骤见之下,各人的眼泪便像雨点一般地落下来。
“凤仙,你为什么……又出来了?我……”
小毛见凤仙满颊是泪,仿佛是着雨海棠那样楚楚可怜,为了不愿她因自己而太伤心,所以不得不装作毫不介意的模样,向她低声地问着。凤仙一颗创痛的心灵是已熬得不能再热了,她猛可伸开两臂,环住了小毛的脖子,脸儿倚在小毛的肩上,竟是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
“小毛!你被打得好苦啊!”
“凤仙,其实我没有痛,我所以叫喊,是希望妈住手……”
凤仙抽抽噎噎中挣扎出这一句话来,她微抬了粉颊,明眸脉脉地凝望着小毛英俊的脸庞,她的眼泪又像泉水般地涌上了。小毛觉得自己在这种家庭下过活,可说是在活地狱里受苦。不过在这人海茫茫之中,究竟还有这样秀丽的一个姑娘来同情我的身世,这在我的心灵上,的确也可说是得到了无上的安慰。今夜虽然已被打得体无完肤,不过在凤仙这个可怜可爱的姑娘面前,我总不能显出十分痛苦的样子,使她一颗善感的心儿更增加悲痛。因此不得不假装出一副笑脸,来安慰他心中唯一安慰着的凤仙。
“唉!小毛,你太可怜了,你不能太愚孝呀!她已没有了母子之情,难道你就这样束手待毙了吗?”
凤仙听他说出这两句话,当然很明白小毛是怕我伤心而所以这样地掩饰着。她知道小毛是勇敢的,是刚强的,假使没有剧烈的重打,他绝不会大声地叫喊。显然今夜的责打是比往日厉害得多,虽然我是并没有亲眼目睹。无限的伤心激起她心头无限的愤怒,圆睁了杏眼,咬紧了银齿,向小毛激动着强有力的呐喊。
“但是……我不识字……我没有一些儿赚钱的本事。我假使不在这黑暗势力下生活,叫我又到什么地方去好?唉,环境逼得我这样,我不能不在恶势力下消灭我的残生……”
小毛这两句话沉痛极了,凤仙的心头是只感到悲愤。她知道小毛是个有用的青年,但是柴氏把他的命运改变了,她不希望儿子像春天的草那样蓬勃地长起来,她只希望儿子像冬天的树叶一般枯萎下去。她切齿地痛恨,她很想和柴氏去拼命,但自己究竟是第三者,人家究竟是母子。他能孝母亲,总是一件令人崇仰的事,我不能劝他做个大逆不孝的儿子啊!这是我的罪恶,我绝不能这样做。但是小毛有用的身子将永远被他慈母残害了吗?难道小毛命中注定是这样苦吗?愤怒抵不住她心头的伤心,握住小毛的手儿,眼泪又大颗儿地滚下来。
“凤仙,你别伤心。我相信,我没有错待母亲,我将来总有好日子过。”
小毛眼瞧着凤仙泪人儿那样的脸颊,他始终是安慰着她,手儿慢慢地抬到凤仙的头上,理着她被夜风吹乱的云发,明眸脉脉地兀是含了一丝欣慰的微笑。凤仙不好意思老引起他的难受,于是她也破涕了,频频地点了一下头,柔声儿地说道:
“我知道,我恳切地知道,你将来一定有好日子过。你瞧……你瞧……天空的月亮是那么圆,不久的将来,光明准会降临到我们的头上……”
小毛和凤仙的脸儿都向天空望了,真的,一轮光圆的皓月在他们头顶展现了一缕缕异样的光彩。良久,两人的头儿又慢慢地下垂。凤仙绕过无限媚意的俏眼儿,脉脉含情地向小毛瞟了一眼,齐巧小毛的视线也正掠过凤仙的娇靥四道明眸成了一个直角度,小毛在万分痛苦之余,他笑了,凤仙也笑起来。
“小毛哥,你到我家里去坐会儿,再说你还不曾吃过饭哩。”
“其实我也吃不下饭……”
小毛口里是这样说,但腹中是雷鸣般地怪叫。他的身子已被凤仙拖着走,一步一步地已跨进了凤仙家的院子,踏上了凤仙家的屋子里。
“小毛,你那柄斧头没有找到吧?我本想过来劝劝你娘,但我已睡在床上了,听着你娘的骂声,我心中就觉怪难过的。”
凤仙的舅父李阿祥躺在东首壁角里的一张木床上,还未说话,先来了一阵苍老的咳嗽,扬着他满头皱纹的黄脸,向小毛低低地说。从他这脸部上的表情看来,显然他的心头对于小毛的痛打,是激起了无限悲哀的同情。
“李伯伯,今天的事,原是我太不小心,倒也怪不了娘的……你老人家怎么这样早睡了?身子有没有不舒服呀?”
在那一盏豆火样的油灯光芒之下,那室中一切的物件是更呈现出死沉沉凄凉的意味。小毛瞧着阿祥苍白的脸色,心头也会感到十分可怜,慢步地走到阿祥的床边,很开怀地问着。李阿祥摇了摇头,却并没有说话,其实他的全身感觉得有些发烧。凤仙的心头也有些怀疑,她很快地伏到舅父的身上去,把她的手儿按到阿祥额角上去摸着,于是她惊慌地喊起来:
“舅父!舅父!你额角烫手得很,你可不是病了吗?”
“没有!没有!你别大惊小怪,我睡一忽儿也就好了。”
李阿祥竭力镇静了态度,被生活磨折得已成枯黄的脸颊,犹含了嗔怪凤仙淘气的笑意。凤仙的心头隐隐地有些作痛,舅父的病几乎震碎了她处女脆弱的心灵。小毛似乎也晓得凤仙又加重了一桩心事,遂不得不安慰着道:
“伯伯既然要静躺一会儿,那么我们就别惊扰他了。李伯伯,你别忧急,睡过夜明天就好了。”
阿祥“嗯嗯”应了两声,小毛、凤仙两人轻轻地离开了床边,慢步地走到那张破桌的旁边,两眼望着那盏跳跃不停的灯火,却是呆呆地出了一会子神。
“小毛哥,大热的天,怪不舒服的,你先净一个身吧。”
凤仙忽然有了一个感觉,她立刻匆匆地到院子里去,约莫两分钟后,她便端了一盆温水进来,放在桌子上,凝眸向他望了一眼,含笑地说。小毛自然是十分感激的,遂点了一下头,说声“多谢你”,便拧了一把手巾擦脸,却并不揩身。凤仙瞅住了他,奇怪道:
“好好儿的一盆水,你干吗不净身?要不我给你揩背?”
“不!不!我洗一个脸得了……”
小毛听凤仙要给自己擦身,这举动显然是贤妻的责分,心里不免是荡漾了一下,但他微红了双颊,却摇了摇头。凤仙见他支支吾吾的神气,心中愈加奇怪,凝眸沉思了一会儿,这才猛可理会了,无限的悲伤忍不住又激起她的心头,叹了一声,含泪说道:
“小毛哥,不要紧,你衣服脱下来,我可以给你揩得轻一些儿的。你若不揩干净,汗沾着伤痕,是更要作痛的呢!”
“痛我倒不怕,只是你瞧了,要引起你的伤心。我想,就别擦了……”
小毛见凤仙心细如发,真也可谓是聪敏的了,但自己的身上,恐怕累累的都是伤痕,她瞧了一定要伤心,所以他只是摇了摇头。凤仙走上一步,伸手要解他的衣纽,意思是一定要给他揩身。小毛对于她这一份儿多情的举动,自然是不忍过分地拂她,但又怕她伤心哭了,要惊动李伯伯,遂叮嘱她说道:
“凤仙妹,你这份儿深情待我,我到死都忘不了你……但你瞧了千万别哭,哭醒了李伯伯,不是叫我心里不安吗?”
“我知道,我绝不伤心就是了。好好儿的干吗又说死说活呢?你这人就真……”
凤仙听他这样说,芳心里虽然是万分喜悦,但表面上却含了妩媚的娇嗔,逗给了他一个媚眼。小毛这才把衣服脱去,凤仙早已拧了手巾,叫他回过身子去擦背。那盏豆火似的灯光虽然暗弱,但当凤仙的明眸接触到小毛的背部时,她辛酸极了,她惨痛极了。她不相信这是被母亲打伤的,这简直是狼心狗肺的恶盗残害一个不肯缴出钱财的客商。唉!凤仙长叹了一声,那泪是像雨点一般地滚下了满颊。小毛背着凤仙,好一会儿却不见凤仙给自己擦背,心里好生奇怪,遂又回过头儿来望她。谁知凤仙呆若木鸡般地只管淌泪,不觉“咦”了一声,低低地说道:
“凤仙,你发呆了吗?我不是关照你别伤心吗?”
“我又没有哭,你别管我吧。我给你擦背了,你快快地回转身子去。”
凤仙这才醒来似的,慌忙用手背在眼皮上揉擦了一下,挥了挥手,叫小毛回过身子去。小毛只得把背脊又朝了凤仙,凤仙瞧了他满背脊一条红一条青的伤痕,真叫自己擦不下手,含了无限的辛酸,只好把手巾在他背脊上浮面地按了按。只见小毛全身肌肉一跳,显然他是感到多么疼痛,一时愈加不敢揩了。单给他臂膀擦了擦,带了哽咽的口吻说道:
“小毛哥,你把衣服就披上了吧。”
小毛也知道没有一块好的皮肤可以给凤仙揩擦,遂披上衣服,回身去望凤仙时,只见她把那盆面水已端着到院子外去了。不多一会儿,只见凤仙端了一壶开水进来。走到屋子里西首角上,在竹树里取出了一只碗儿,盛了一碗冷饭,用开水泡了,并端着一碗青菜放到桌上。又在筷筒里取出一双毛竹筷,放在小毛的面前。秋波盈盈地向他一瞟,不知怎的,那两颊却会红晕起来,娇羞不胜地说道:
“可怜你辛苦了一整日,饭没有吃,却受了这一顿委屈……坐下来快吃饭吧。”
“凤仙,我没有饿,你收拾过去吧。”
“什么?你没有饿?这你是打哪儿说起?像你以劳力工作的人,最要紧一天三餐饭,怎么你说没有饿?我既这样对待你,你难道还当我外人看待吗?”
凤仙见他不肯吃饭,猛可挨近了他的身子,粉颊上的红晕淡然了,同时却又浮起了失望的意态,明眸里含了无限哀怨的成分,向小毛血痕丝丝的脸颊逗了那么的一瞥。忽然泪水夺眶而出了,忙又垂下了粉脸。
“凤仙……唉,你不要伤心,你也不要误会我的意思。你是一个柔弱的姑娘,李伯伯又是一个衰老的老年人,平日你俩的生活,是全仗李伯伯的斫柴,和你一针上一针下地刺绣而成。这是汗血所得的代价啊!我没有帮助你一些生产的能力,我怎好意思吃你们汗血所得来的饭呢?况且现在天又不下雨,这样下去,势必要闹成荒年。一碗饭是多么可宝贵,剩着你们明天可以吃。我一个年轻的人,饿一顿怕什么?明天回家不是仍可以吃的吗?”
小毛瞧了她无限哀怨的脸色,知道她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遂不得不把内心的苦衷向凤仙表白一下。凤仙听他这样说,可见小毛是多么开怀着我俩的生活,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泪眼盈盈地凝望着小毛,频频地点了一下头,说道:
“我知道你是一个血性的男儿,你的思虑未始不对。但是我相信天无绝人之路,天老爷他会可怜我们,也许不久就会下雨了。至于这一碗饭,你虽然不吃,就是荒年了,一碗饭能救得活我两个人吗?唉,这你是太会替我着想了,假使你不吃,倒反叫我心里悲伤……”
凤仙说到这里,泪又盈盈而下。小毛听了,也觉伤心,握了她白嫩的纤手,摇撼了一阵,含泪说道:
“你不用悲伤,我吃就是了。”
凤仙听了,方才收束泪痕,两人在桌旁坐下。凤仙凝眸望着小毛吃饭,好一会儿,忽然想起刚才小毛惨叫的声音,遂开口问道:
“小毛哥,你妈除了痛打你外,还有什么意外的虐待你吗?为什么你惨声叫得这样伤心?我在门外听了,真急得心儿也几乎碎了呢!”
“没有什么……没有呀!”
小毛听凤仙这样问,他的两颊一层一层通红了,暗想:天下竟真有这样淫毒的妇人,可称是创见了。凤仙见他说话的意态显然是瞒骗着我,心里纳闷儿,这是一件最难受的事情。这就站起身子,走到小毛的旁边,不依道:
“你得告诉我,你得告诉我……”
“我告诉你原可以,但是你听了,也许会不相信有这一种事……”
小毛见她一定要追问,叹了一口气,叫她低下头儿,自己嘴唇附到凤仙的耳边去,低声地说道:
“娘不停地用扁担打我,我被打得痛倒在地上去了。娘说我装死,忽然她也扑到我的身子来了,竟伸手捏我的……唉,你一定不相信吧?假使没有阿兰妹妹把我娘拖开了,我也许真会死在娘的手里。”
凤仙听完了这几句话,她既羞得绯红了脸,同时又恨得咬紧牙,脸色由红已气得变成了青,她全身有些发抖,暗想:我曾听舅父讲故事,说从前某村中有婆和儿子逼媳与公成奸,媳不允,阿婆竟以剪刀刺媳腹。此等荒唐之谈,我以为是人家虚构的。不料今日瞧柴氏的行为,和上述又有何异?冷僻乡村中的村妇,其手段的淫毒真是令人骇闻的了。凤仙因为爸爸是个读书人,她的知识自然比较开通,她痛恨这种野蛮的妇人,觉得实在是杀不可赦。正在气得又要淌下泪来,忽然听得院子外有人低声地唤道:“凤仙姊姊,凤仙姊姊,你给我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