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兰跟着小毛出来的意思,原是叮嘱他暂时到阿祥伯伯那儿去坐一会儿,叫他千万别起厌世之念,去自寻短见。因为爸爸是只有你这一滴骨血,哥哥也可说是黄家的根脉,万一哥哥死了,那黄家不是要绝了后代吗?谁知道阿兰还只有跨出室门,就被柴氏叫住了。妈妈虽然是疼爱着阿兰,但是阿兰瞧着妈妈这种凶恶的神气,她也会感到十分害怕,同时在害怕之中,稍许也带有些儿怨恨的成分。当时她只好停止了脚步,连忙回身走进到屋子里。只见妈妈犹怒气冲冲的样子,赵阿四坐在椅子上,却是装样地一声儿也不敢响。柴氏见阿兰进来了,便问道:

“你跟他做什么去?这畜生生成是个贱骨,你千万不要看他的样子。”

“妈,我不会看他的样子,但是哥哥到底是我爸爸的儿子,万一他去寻了死路,那么将来还有谁给你们做祭祀羹饭吃呢?”

有人说,迷信愈是相信的人,他和她的心肠一定愈是毒辣的。这句话倒也不错,掉转头来说,也就是愈狠毒的人,他或她也愈迷信的。尤其在这种乡村里的妇人,柴氏就是其中一个绝好的典型人物。柴氏再也想不到却被一个十四岁的女儿问住了,一时倒也愕住了一会子,心中暗想:这话倒也不错。阿兰可惜是个女儿,假使是个儿子的话,那我把小毛这个讨债鬼就真的弄死了清爽。现在阿兰是个女儿,将来就难免要给人家做媳妇去,那么我死后,羹饭到底也要紧,若没有人给我做祭祀,那我在阴间里不是活活地要饿死了吗?柴氏这样一想,把满腔的怒气渐渐平了下来,但表面上兀是装作很愤恨的模样,说道:

“这小鬼叫他死,他也不肯死哩!阿兰,你这是不用替他担心的。”

阿兰没有回答她娘,她在娘的脸上逗了一瞥无限哀怨的目光,便低了头儿,走到西面一间自己的卧房里去了。

阿兰坐在床边,心里默默地想着娘打哥哥的惨状,心中一阵酸楚,眼皮儿一红,那泪水便在她颊上晶莹莹地展露了。哥哥真可怜,这次遭娘的毒打,恐怕是要遍体皆伤了。唉,既然哥哥已打倒在地上了,我万万也想不到娘又会伏下身子去下这个毒手。那我真也有些奇怪,我简直不相信她便是我亲生的母亲。哥哥晚饭还没有吃哩,他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假使他心中一气,真的不要做人了,那可怎么办呢?阿兰想到这里,脸部的表情是显现了相当恐怖和悲哀。

阿兰虽然还只有十四岁的姑娘,但个子生得很高,同时因为成熟得快,所以她已是做大人的了。她想到妈妈夜夜和赵阿四睡在一块儿,这究竟是丢脸的事。不过她是我的娘,叫我又有什么法子好想呢?于是在阿兰的脸上,也会浮现一层羞惭和怨恨交织的颜色。

她望着床旁桌上那一盏闪烁的油灯,心里是只管记挂着哥哥到底会不会去寻死路。因为有了这一个疑问在她脑海里盘旋,她便不得不又迷信起来,还是问问自来火菩萨,也许他能给自己一个确实的答复。于是她伸手把那一盒自来火拿来,放在眼前,双手合在一起,微闭了眼睛,默默地而且十分虔心地先做了一个祷告。

“自来火菩萨,我的哥哥到底会不会因受委屈而自寻短见?假使平安无事,那我抽出的火柴一定成双。不然,定是成单的了。”

阿兰做毕祷告,当伸手去取火柴时候,她那颗心儿是跳跃得厉害,暗暗地又在祝告:但愿给我取出的火柴是成双,哥哥能够平安无事,这我心中是多么快乐啊!所以当阿兰微微睁开眼睛,数那取出来的火柴时,她的一颗芳心实在是到了极度紧张。待她数完了最后的一根,口里念出的是个“八”字,于是她一颗紧张的心儿立刻又放宽了,脸上是展现了欣慰的微笑。两手怀抱着自己的胸怀,微昂起了脸儿,明眸望着窗外那一片清辉的月色,情不自禁地念道:“我深深感谢自来火菩萨,我的哥哥一定没有什么意外的危险吧。”阿兰念毕,脑海里顿时又浮上了一个疑问:那么哥哥他到什么地方去宿夜呢?但是眸珠一转,她立刻又自己回答道:“那除非是凤仙姊姊家里去了,因为我瞧凤仙平日对待哥哥的情形,似乎很爱怜着哥哥,那么在两人之间至少有些儿感情作用。假使真在凤仙的家里,回头待妈睡了,我不妨偷偷地瞧上一瞧,也好叫我心里放下一块大石。况且哥哥还没有吃过饭,虽然凤仙姊姊一定会盛给他吃,但是她家里是多么贫穷,自己的吃饭问题还发生非常的困难,哥哥怎么能够再去吃他们的饭呢?回头我总得盛一大碗去。”阿兰这样想着,于是便静静地等待着妈妈睡觉。

大约有了一个钟点以后,阿兰听到东首房门砰的一声合上了。于是她明白妈已进房睡了,遂端着桌上的油灯,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门,走到草堂里。先是待了一会儿,然后方到竹橱旁取出大碗,偷偷地盛了一碗冷饭,三脚两步地跨出了院子,忽听妈的房中传来一阵嬉笑的声音。这声音触在阿兰的耳鼓,是觉得怪刺心的,两颊微微地罩上了一层红晕,却是深深地叹了一声,似乎她有些不愿听见这种嬉笑的声音,遂掩着耳朵,很快地开了篱笆门,到隔壁凤仙的家里去了。

凤仙听了小毛的告诉,心里正在不胜地愤恨,就在这个当儿,忽听院子外有人喊凤仙姊姊。这声音分明是阿兰的口吻,凤仙心中大吃一惊,粉脸顿时变了颜色。小毛见她吓得这个样儿,遂安慰她道:

“你别害怕,我妹妹是可怜同情我的人,她绝不会帮着娘来欺侮我,我知道她心中一定很放心不下,所以来这儿找我了。让我出去和她说几句话吧。”

“不,你慢着,让我先去见她,看她到底是做什么来?”

凤仙见小毛放下筷子,已是站起身来,因为她是一个心细的姑娘,所以她不得不加以郑重的考虑,连忙又把小毛的身子按下,她自己匆匆地到院子外去了。

阿兰站在院子外,眼睛是张在竹篱笆的小孔里。她见凤仙从屋子里走出来,便迫不及待地低声儿先喊了一声凤仙姊,说道:

“哥哥可是在你的家里吗?”

“阿兰妹,你问哥哥做什么啦?”

凤仙这时已走到竹篱笆的旁边,且先不开门,脸儿凑近一些,向她低声儿地问。阿兰听了,便也凑过脸儿来,很轻地说道:

“凤姊,哥哥假使在你家里的话,那你快开门。因为哥哥是还没有吃过夜饭,我是送饭来的呀。”

阿兰说着话,把那碗冷饭提高了向她一闪,虽然是在黑夜,但凤仙在月光依稀之下,尚看得清楚阿兰手中果然端着一碗白饭。这才知道阿兰真是同情小毛的一个好妹子,心中仿佛轻得放下了一块大石,立刻开了院子门,让她走进来,说道:

“不错,你哥哥我舅父留在家里,既然你妈妈叫他今夜不许回家,就在我家宿一夜也不要紧的。唉,阿兰妹,你哥哥被打得真可怜,假使你瞧见了他满身的伤痕,那你一定也会伤心得淌眼泪呢!”

凤仙为了要避去自己的嫌疑,不得不把这个面情推到舅父身上去。但阿兰却并不曾注意到这一层,她听了凤仙后面这两句话,她的眼皮儿已经红润起来。就在这时候,小毛也从屋子里走出来。阿兰一见哥哥,便把手中那碗饭交给了凤仙,情不自禁地奔上去,一个叫声哥哥,一个叫声妹妹,兄妹抱在一起,便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凤仙站在旁边,瞧他们兄妹之情竟有如此弥笃,一颗芳心当然深以为奇。但眼前这一幕真挚的手足之爱,足以使自己感动得淌下泪来,因此也不免附和着哭了。

夜是这样静悄,仿佛已死过去了一样凄清。虽然三人的哭声是那样轻微,但是为了静寂的缘故,这抽噎的声音在夜风的流动中,凄凄切切地更觉酸鼻得悲惨了。

“妹妹,你别哭了,快回去吧。不要妈妈发觉了,你不是要挨骂了吗?”

经过了良久的呜咽,小毛觉得这样下去恐怕继续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发生,遂停止了哭泣,手儿拍着阿兰的肩胛,低声地催她回去。阿兰很想拿什么话去安慰哥哥,但是满腹中要说的话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只把她那无限哀怨的目光,在哥哥带着丝丝血痕的颊上脉脉地凝望。好一会儿,长叹了一声,她的眼泪又从眼眶子里涌了出来。

“哟,妹妹,凤仙手中拿着的那碗饭是你送来吗?明天妈妈知道了,那可怎么办?我不能因了我而累妹妹受骂,妹妹,你仍给我拿回去吧。”

小毛回眸过去望凤仙,忽然发觉凤仙手中拿了一碗饭,使他意识到这一定是妹妹送来的。阿兰听哥哥这样说,心头更觉难受,哭着道:

“哥哥,你快不要说这一种话,我的心头好像有什么尖刀在割一般地痛。唉,你放心,妈不会知道,即使知道了,我也会设法瞒过她……”

“那么你还是早些儿回去,别让妈知道了,倒要妹妹去挨骂。”

小毛听阿兰这样说,同时又见她海棠着雨般的脸颊,心里既感激,又觉得楚楚可怜。他明白妹妹所以显出这样哀怨的神色,并不单为了自己的痛打,她心头一定尚有说不出的痛苦。这痛苦在妈的心中,却认为是一件得意快乐的事。于是他的眼前,不免又显现了爸老实的面孔,他眼睛里有些冒出火光,但是他愤怒抵不住满腔的悲哀,望着阿兰泪人儿般的面颊,他也只会扑簌簌地淌眼泪。两人相对流了一会儿泪,默默地并不说话,所谓自家心事自家知,凤仙站在旁边,当然理会不到这许多。

“哥哥,我走了,你别伤心吧。我们总希望有那么的一天,妈能够有个完全的醒觉。”

阿兰的心中当然也有些怕被妈发觉自己今夜的行动,遂向哥哥说了这几句话,回过身子,预备要走了。小毛频频地点了一下头,含泪说声“但愿如此,那真是我们的大幸了”。说着,眼睛瞧着妹妹的娇小身影在竹篱笆门外消失了,他忍不住又深深地吐了一口怨气。

“我奇怪,这样淫毒的妇人,却会有一个这样慈爱的女儿。”

凤仙微昂住了脸儿,仰望着黑漆漆天空中那轮光圆的明月,却自言自语地说出了这一句话。但她立刻又回眸望了小毛一眼,小毛却是摇摇头,两人这就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声,慢步地走进屋子里,小毛坐到桌旁,继续吃他碗里剩着的半碗饭。凤仙把开水在阿兰送来的那碗冷饭里泡了一泡,放在桌上,秋波脉脉含情地瞟他一眼,低声地说道:

“你妹妹真好,现在你只管吃吧。”

“我吃一碗够了,妹妹送来的一碗,你就留着明天吃好了。”

“这是什么话?小毛哥,那我可不依你,我只有盛给你一小碗哩,难道你倒还给我一大碗吗?”

凤仙听他这样说,便似嗔非嗔地睃他一眼,却把大碗拿起,自行把羹匙分到饭碗里去。小毛见她这样多情,心里在万分痛苦之余,到底又掺和了一半甜蜜,忍不住望着她娇媚的脸颊,微微地笑了。

“小毛哥,你痴了,目不转睛地老盯住了我做什么?好吃饭了呀!”

凤仙给他盛上了饭,回身退到他的对面椅上坐下,偶然望着小毛,不料小毛的两眼却只管呆望着自己出神,一颗芳心真是又喜又羞,乌圆的眸珠一转,向他盈盈地一笑,却逗给了他一个妩媚的娇嗔。小毛被她这样一问,虽然愈加神往了,但心里究竟也感到十分难为情,因此低下头儿,也哧哧地笑起来。

“小毛哥,吃好饭,你洗脸吧。时候不早,你辛苦了一整天,也应该休息了。”

凤仙见他将要吃毕,遂站起身子,又给他倒上一盆面水,一面把碗筷收拾过去,一面笑盈盈地说着。小毛猛可从椅上站起,握住了她的手儿,恳切地说道:

“凤仙,你这份儿情义对待我,真不知叫我如何报答你才好呢!”

“其实我俩之间也用不到什么‘报答’两字了,我是个父母双亡的弱女子,你也是个孤苦的可怜人。虽然你是尚有这个后母不过这个后母,对于你是并没有什么好处,只有增加你的不幸。可怜的人是应该同情可怜的人,只要你不忘记我这个和你一样可怜的女子,也就是了。”

小毛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当然使凤仙吃了一惊。及至听他说出了这几句话,一颗芳心不免又像小鹿般地乱撞。明眸里含了无限的柔情蜜意,向小毛望了一会儿,方才回答出这几句赤裸裸真挚的话儿。不过既然说出了口,她却又害起羞涩来,两颊是娇红得好看,乌圆的眼珠,在长睫毛里滴溜圆地一转,却是默默地垂在小毛的胸前。小毛听了这话,同时又见她这样妩媚的意态,真是感到心头,爱入骨髓,不禁脱口说道:

“凤仙,你放心,我爱你,我终身爱你,我到死都爱你……”

凤仙听了这话,惊喜得立刻又抬起粉颊儿来,虽然满脸是含了喜气洋洋的春色,但她灵活得像秋水正被微风吹动得荡漾的眼儿却犹含了嗔怪的成分,向他白了一眼。这意思是怪他不该说出一个“死”字来,但她又难为情极了,挣脱了小毛的手儿,一骨碌翻身,却是逃到院子里去了。小毛到此,已不禁为之神往,微微地笑了一笑,遂走到桌旁,伸手到盆水里去拧面巾。待小毛擦好了脸儿,凤仙又从院子里若无其事一般地走进来,在壁角落里取出一条被席铺在地上,向小毛微笑说道:

“小毛哥,你别客气,就睡在我那一张板床上吧。”

“哟,凤仙妹,你自己太客气了,怎么还叫我别客气呢?承你的盛情,留我住宿,我假使能够坐一夜,已经是感恩不尽,如何好意思累你睡在地下呢?这我无论如何不答应的。否则,那地下就给我睡。”

小毛听她这样说,便走到凤仙的面前,又诚恳地说。凤仙却噘了小嘴儿,“嗯”了一声,秋波恨恨地又白了他一眼,仿佛撒娇似的说道:

“你是客人啦!哪里叫客人睡在地上的吗?你不答应,我可也不答应你哩!”

“那么谁先抢着那儿,就谁睡在那儿可好?”

小毛见她薄怒微嗔的意态,这是更增加她的妩媚,遂也装作孩子一般的神情,话还没有说完,他的身子却坐到地下铺着的席子上去了。凤仙到底也只是一个才十六岁的姑娘,当然也脱不了孩子气,所以听了他的话,也很快地要抢坐到席子上去。为了太快速的缘故,她的身子不免倾斜过去,竟直倒向小毛的怀里了。小毛一面很快地把她身子扶住,一面很得意地笑道:

“可不是!我先抢坐在席子上,这儿应该是我睡的。”

“你这人偏喜欢闹客气……我最不高……”

凤仙被小毛抱住了身子,她的两颊更红晕了,撇了撇鲜红的小嘴,似乎很生气的模样。但是她说到这里,却没有再说下去,很快地从席子上站起,却忍不住抿着嘴儿又笑起来。便不再和他客气,自管端着桌上的脸盆水,到院子外去倾了。

凤仙这次回进屋子里来,只见小毛已躺在地下的破席上了。但是他的睡着姿势很奇怪有趣,既不是仰卧,又不是侧卧,却是覆着身子躺着。凤仙瞧此情景,倒是怔怔地愕住了一会子,抿着小嘴,几乎扑哧一声笑出来。但她灵敏的感觉猛可地理会了,顿时只觉得有股辛酸冲上鼻端,泪水不禁又夺眶而出。情不自禁地走到他旁边,蹲下身子,轻轻拍着小毛的肩胛,柔声叫道:

“小毛哥,你还是睡到我的床上去吧。我知道你满背脊的全是伤痕,擦在硬邦邦的地上,自然是不能睡。不过这样覆面躺着,那是多么不舒服啊!假使你认为我果真是你的知音,那你就该听从我的话……”

凤仙这话是多么体贴温存,委婉多情,不但是带着贤妻的口吻,而且还含有慈母爱护孩子那样的成分。小毛听进在耳朵,他是感动极了。他奇怪着凤仙竟有这样细心和聪敏,他再也想不到凤仙会说出这样真挚性情的话来。这就忍不住翻身从地上坐起,两人视线便成了一个直角。小毛就在这一瞧之下,同时发觉凤仙的颊上还沾着晶莹莹的泪水,一时心中愈加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猛可握住了凤仙的纤手,明眸凝望着她良久良久,最后仍是说不出一句话,却把他两眶子的热泪,来代表他所有一切的一切了。凤仙瞧他这个情形,她的心头是得了无上的安慰。她明白小毛所以淌泪,是完全感动得太厉害了的缘故,一时反以姊姊那样的态度对待他了,向他露齿嫣然一笑,说道:

“好弟弟,你得听从姊姊的话,就给我睡到床上去吧。”

凤仙说这话,手儿已扶到小毛的胁下去。小毛在她这样柔媚的手腕之下,哪还有什么话儿好说呢?真的好像小弟弟一般毫无反抗的能力,站起身子,默默地跟她走到上床去睡了。板床的下面是垫着被褥,当然比睡地板要柔软得多。小毛心中这就想到凤仙睡在地上,同样地要感到不舒服,遂拉了她手,十分感谢地道:

“我的好姊姊,你这份儿恩情对待我,真叫我刻骨难忘了。”

凤仙听他真的也喊自己作姊姊了,一颗芳心又喜又羞,绯红了两颊,秋波似嗔非嗔地向他瞟了一瞟,又啐他一口,便抿嘴哧哧地笑着逃到对面桌旁去了。小毛瞧了她这样可爱的神情,自不免向她呆了一会子。凤仙两手抚摩着桌子的沿边,微昂了脸儿,也向小毛娇憨地笑了一会儿。忽然她说了一声“睡吧”,便把小嘴儿凑到灯罩上去吹了一口,那全个的房间里便也呈现出一片漆黑的了。小毛这才躺倒床上,因为这是凤仙一个美丽姑娘睡的床上,在小毛的心里,无形中不免有些儿想入非非。但这感觉不到三分钟后,小毛已是呼呼地入梦乡里去了。

次日醒来,凤仙早已先起身了。这时听到一阵咳嗽的声音,同时又听凤仙柔和而带哀怨的口吻,低声地说道:

“舅父,你的额角是发烧得厉害,你除了头疼外,还有什么不舒服吗?”

“凤仙,唉,我想起床,可是却不能够了。”

李阿祥的话声是带着哽咽的成分,触入小毛的耳里,猛可理会凤仙的舅父昨夜有了病,今日却真的病倒了。心里一急,连忙翻身坐起,穿上草结的鞋子,走到阿祥的床边。只见阿祥瘦黄的脸上是带了一层死灰的颜色,眼角旁涌着一颗晶莹莹的泪水,见了自己和凤仙俩站在一起,他的泪便直淌到颊上来。小毛心中一阵难受,眼皮儿也微红了,遂低声地安慰道:

“李伯伯,你放心,只要静静地养息着,明后天自然会好起来。昨天你斫来的那担柴,今天我给你带上到市镇卖好了。”

阿祥听了,频频地点了一下头。两眼已失了神的目光,犹含了万分的谢意,向小毛默视了良久,说道:

“多谢你……好在以后叫你帮忙的地方尽多着,我也感激不得这许多了。”

阿祥说到这里,回眸又在凤仙着雨海棠似的脸颊上逗了那瞥哀怨的目光,却是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小毛和凤仙听了他这几句话,觉得其中至少是含有了悲酸的成分,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究竟要这样伤心,两人的眼泪会扑簌簌地滚了下来。

“你们不用伤心,年纪老了,就难免要病的,但是也许我不会立刻就病死……不过与其活着使可怜的凤儿受累,那倒还是早死了干净。”

“舅父,你还会好起来呢,怎么你却说出这个话来?”

凤仙伤心地伏在阿祥的身上,已是抽抽噎噎地哭了。阿祥枯槁的手儿抚着凤仙短短的云发,也不免老泪纵横了。小毛含泪拉了拉她的衣襟,低低地劝道:

“凤仙,你快不要这样子了,有病的人,怎能够老引起他的伤心?我此刻回家里去一次,你应该热一些稀粥给伯伯润润喉咙,也许他已饿了。”

凤仙这才收束泪痕,连忙回身把小毛拉住,泪眼盈盈地瞟了他一下,微咬着嘴唇皮子,低低地说道:

“那么你慢着走,大家一块儿吃些稀粥吧。”

“不,我回家就可以去吃的。凤仙,我和你还用得着客气吗?你的心就是我的心,我的心就是你的心,我们环境虽然恶劣,但我们要活,我们要生存,我们终能坚持着忍痛着活下去,活下去!”

凤仙没有说话,她的眼泪只管向颊上淌,直挂到她的嘴角旁去。小毛放脱了她的手,他的身子已是跨出院子外去了。

小毛到了自己的家里,只见妹妹阿兰正在院子里屋檐下煮稀粥,遂三脚两步地走上去,轻声儿问道:

“妹妹,妈妈可有起来了吗?”

阿兰向屋子里努了努嘴,说道:“才起来。”正在这时,就见柴氏端着脸盆水走出来。小毛连忙很恭敬地叫声:“妈,你早。”柴氏为想着昨夜阿兰的一句话,遂也不追究他了,向他略为点了一下头,说道:

“一个年轻的人,第一要紧就是做事小心,假使你天天掉落一柄斧头,那斫来的柴恐怕还不够抵失掉的斧头价钱呢。现在你回头吃好了早粥,就把那担柴去卖了,卖来的钱就在铁店里买斧头了吧。若不够,阿兰,你等会儿给你哥哥再带半块钱去。”

小毛从来也没见娘对自己说过这样真像慈母对儿子那样劝告的话,一时便忙连声地答应了两个“是”字。阿兰的心里同样也感到了奇怪,不过这奇怪不必假以思索,因为那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喜欢事情。遂把俏眼儿向小毛瞟了一眼,含笑道:

“哥哥,等会儿我拿给你吧。你这时快给我竹橱里去拿四只饭碗来吧。”

小毛答应一声,便很快地把碗取来。阿兰已把一锅子稀粥端放在桌上,盛了四碗,小毛用盘端进屋子里,柴氏道:

“你去喊叔叔一块儿来吃饭。”

柴氏叫小毛和阿兰呼赵阿四为叔叔,两人虽然心有未愿,但迫于母命,不敢违拗,只好以四叔称呼。小毛听柴氏这样吩咐,心中虽恨,表面上不得不装出很情愿的样子,到柴氏房中喊赵阿四去吃饭了。

饭毕,阿兰在房中取五角钱给小毛,小毛挑着那担柴枝,便到镇上去叫卖。他先到凤仙家里,见凤仙坐在床边,端着碗粥,正在喂阿祥吃粥,见了小毛便问道:

“小毛哥,你可曾吃过稀粥吗?”

“我吃过了。凤仙,你舅父的那担柴枝放在什么地方?我此刻就到镇里去了。”

“哦,在院子里,小毛哥,我指给你看。”

凤仙听了,把粥碗在床边的凳子上一放,便站起身子,和小毛一同步到院子里西首的屋檐下。小毛把那担柴枝并到自己柴枝上去,挑在肩上,望了凤仙一眼,说道:

“我走了,你好生在家里侍候着舅父,他有病的人,最怕是引他伤心,所以你应该安慰他才对。”

“我知道的……小毛哥,叫你挑着两担柴枝,可是累苦你了。”

凤仙听他这样说,点头答应,同时走近一步,明眸里含了无限的柔情蜜意,向他脉脉地望,显然是十二分的感激。小毛笑道:

“你又说这种话了,我们的心都已变成一个了,那你的舅父不也是等于我的舅父吗?”

小毛说到这里,似乎也感到有些儿难为情,把那担柴枝在肩上挑着耸了一耸,红着脸儿向她微微一笑,便跨大了步伐,直向院子外走出去了。凤仙雪白的牙齿微微地咬了一会儿嘴唇皮子,两眼望着自己的脚尖在地上画着圈子,忽然不知有了个什么感觉,她立刻又回身到屋子里去了。

“舅父,你只吃两三羹匙呀!怎么不要吃了呢?多少再吃一些儿吧!”

凤仙回到阿祥的床边,拿起了碗儿,仍喂给舅父吃粥。不料阿祥却摇了摇头,说不要吃了。凤仙心中当然是十分忧愁,望着阿祥的枯黄脸颊,柔和地劝着。阿祥伸出骨瘦如柴的手儿,去握着凤仙白胖的纤手,说道:

“凤仙,我不想吃,因为我很饱……小毛这人真热心,真好!”

阿祥说到这里,脸上浮着了微笑。凤仙觉得舅父这笑至少是含有些儿作用的,两颊红了一红,却是低头无语。阿祥觉得自己的病是怕不会好,剩下凤仙这个孤苦的孩子,将如何安摆呢?趁着自己这一口气没有断绝之前,还不如明白些和她说一说好。阿祥这样想着,便轻轻地说道:

“凤仙,我这病是恐怕不中用了,剩下你这个柔弱的孩子,我心里自然十分放不下。我看小毛这孩子很好,将来一定有出头的日子。况且你们两人平日的感情又很不错,所以我想在临死之前,就做好这一头婚事,不知你心中的意思怎样?”

这几句话听进凤仙的耳里,一颗芳心,虽然是感到无限羞涩和喜悦,而且同时又感到无限伤心。但是羞涩和喜悦的两种成分,还不抵住她内心的悲痛。她慢慢地低下头来,眼泪仿佛是泉水样地涌出,哽咽着道:

“舅父啊,你为什么要说这一种话?你的病是会好的……”

凤仙说到这里,捧着李阿祥的手儿忍不住呜咽而泣。阿祥的眼泪也纷纷地沾上了满颊,凄凉地说道:

“好孩子,别伤心吧!生老病死,这是每个人必经过的路途。人生本来是等于一个梦,不过我们穷人的梦,未免是太辛酸一些罢了。”

凤仙除了默默地淌着辛酸的悲泪外,她说不出一句话。因为她想起了爸爸的死、妈妈的死,瞧着奄奄一息的舅父,她空虚的心灵已失却了现实的安慰。经过良久地淌泪,她方才哽咽着道:

“舅父,你快不要这样说,我相信穷人虽然没钱请医生,但病魔它自然而然会逃跑的。难道世界上是只许有钱人活着,穷人是只好死了的吗?”

“但是……但是……这是穷人的命……”

阿祥的话声是有些儿颤抖,凤仙觉得舅父是太懦弱一些,“穷人的命”四个字,在她心头引起了一阵强烈的反感,不过她始终没有表示什么。她心里十分敬虔地默默地只管祈祷,舅父的病是会好起来的。

“凤仙姊姊……呀!怎么啦?你舅父生了病吗?”

阿兰在家里料理舒齐了事务,匆匆到凤仙屋子里来闲谈。当她一脚跨进室内,就见凤仙满颊挂泪地坐在阿祥床边,显然她的舅父是生了病,一时忍不住惊讶地问着。

“阿兰妹,我舅父昨晚上就有些寒热了,今天更烫手得厉害。”

凤仙回眸过去回答,阿兰已走到了床边,瞧着阿祥本来已经瘦黄的脸色,此刻再加上了一层病态,那自然更枯槁得怕人。阿祥见了阿兰,心中灵机一动,伸手向她招了一招,嘴唇翕动了一下,仿佛有什么话说似的。阿兰似乎有些理会他的意思,走近了一步,低声儿问道:

“李伯伯,你有什么话儿对我说吗?”

“是的……阿兰……我是快死的人了……丢下你这个可怜的凤仙姊姊,我真有些不忍死。不过人要死了,那自己是做不得主的……唉,我想……把凤仙给你做了嫂子……你……能不能把我这一层意思,向你妈妈去告诉一遍吗?假使你妈妈喜欢的话,这真叫我感激不尽了……”

凤仙听舅父说出这个话来,心头自然是万分羞涩。阿兰却是很欢喜,便点了点头,说道:

“凤仙姊姊给我做嫂子,不但我喜欢,哥哥当然一定更喜欢。至于妈妈呢,她瞧着凤仙姊姊这样人才儿,当然也不会不赞成的吧。那么李伯伯你且等会儿,让我立刻和妈去说好吗?”

阿兰笑盈盈地说,说到这里,还向凤仙故意逗了一个淘气而有趣的媚眼,便转身匆匆地奔回家里去了。

“妈妈,我告诉你一件事,不知道你心里可喜欢吗?”

阿兰到了家里,只见妈妈坐在草堂里正在吸水烟,便偎到柴氏身边去,笑盈盈地问着。柴氏嘴里抽着水烟筒,呼噜噜地吸了一筒,白她一眼,似嗔非嗔地笑道:

“这傻丫头又说呆话了,你没说出怎样的一回事,叫我心里如何知道呢?假使你这丫头要跟人逃走了,难道也叫我心里喜欢吗?”

“妈!你怎的说这个话……那我可不依你……”

阿兰的两颊陡然飞起了两朵红晕,“嗯”了一声,偎在柴氏的身上缠着不依。柴氏见女儿这样不胜娇羞的意态,忍不住呵呵笑起来,说道:

“这是你自己不好,惹娘说出这两句话来。好了好了,算娘说错了你,那么你快告诉我呀,究竟是什么事情呢?”

“妈,隔壁李伯伯病了,你知道没有?可怜他病得很厉害,刚才我和凤仙姊去聊天,李伯伯对我说,他的病恐怕是不会好了,他死后,对于凤仙姊姊十分放心不下,所以他意思要给妈做媳妇,叫我来问问妈,可喜欢吗?”

阿兰方才站正了身子,向柴氏絮絮地告诉。柴氏听了,把水烟筒放在桌上,两手在自己膝踝之上按了一按,凝眸良久,做个沉思的样子。阿兰见妈并不说话,便又笑着说道:

“妈妈,我瞧李伯伯意思,就把凤仙姊姊这个人送了过来,根本也不用聘礼,这样现成娶个媳妇,不是很便宜吗?再说凤仙姊姊又是个好模样儿,明年若能养个孩子,妈妈不是可以抱孙子官儿了吗?”

柴氏听了,心中一动。其实她早已暗暗盘算着,李阿祥死了,给他草草下葬,那么他家里到底还有许多家具呢。现成得了一个媳妇,又有这许多物件,那当然是件乐意的事。但不晓得凤仙这姑娘平日的饭量怎么样。这个年头儿,假使要吃三碗四碗的饭一顿,那可不得了。柴氏这样想着,便啐了一口说道:

“现在是什么时候?还谈得到聘礼和结婚吗?天又不下雨,已经是成旱荒啦!人还值钱吗?她送过来,也只好算为童养媳,暂时倒也不许他们结亲呢。你以为养个孩子我喜欢吗?要知道多一个人就多一笔费用呢!”

“那么依妈的意思是不要了?不过我家比不得别人家穷苦,到底还不至于愁饭没有吃吧!”

阿兰听妈这样说,心里很不以为然,乌圆的眸珠瞅住了妈妈,显然她喜欢凤仙给自己做嫂子。柴氏笑道:

“我也没有完全不喜欢,小毛年龄倒也不小了,不过这孩子太惹人讨厌……你且走开了,让我考虑一会儿,反正李阿祥也不会立刻就死哩!”

“那么我等一刻儿来听你回话。”

阿兰听了妈妈说出这样话来,心里虽然很不受用,但嘴里却不得不这样回答,同样转身便到自己房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