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氏待阿兰走后,自己心中暗暗盘算了一会儿。忽见赵阿四从后园子里回来,柴氏便向他招了招手,同时站起身子,先走到卧室里去。赵阿四不知她有什么事情,瞧她意态并没有十分不快乐,心里放下一块大石,遂也跟她步入房中。只见柴氏已坐在床边,遂也在她的身旁坐下,眼睁睁地望着她脸儿,显出很怀疑的神气,问道:

“我的娘,你叫我到房中来,有什么事情跟我说呀?”

“小鬼,谁和你涎脸?我正经地和你商量一件事情,你的意思以为怎样?”

柴氏听他喊我的娘,心里忍不住好笑,便白了他一眼,虽然是四十相近,但她犹逗给了他一个媚人的娇嗔。赵阿四听有正经事商量,心中倒是别别一跳,忙又问道:

“我的好嫂子,你快告诉我,到底是件什么正经事呢?”

柴氏听他又喊好嫂子了,便把一排微黄的牙齿,微咬着那两片红红的用人工化妆后的厚嘴唇,恨恨地打了他一下肩胛,却忍不住又嫣然笑起来。接着方才把嘴儿又凑到赵阿四的耳旁,低低地告诉一声,说道:

“你瞧瞧这事情怎么样?这凤丫头收留过来,我的阿兰自然可以快活一些,同时后园子里什么种菜的工作,你也不用去劳苦了,这样倒是多了一个手脚。不过我俩的事情,不知会不会发生什么阻碍吗?”

柴氏在黄叶村里也可说是个小康之家,至于怕多一个人吃饭的话,这原是柴氏对阿兰的掩饰之词。她所考虑的就是凤仙究竟是人家的姑娘,见婆婆干这种的事,难免要传扬开去。不过凤仙这姑娘粗细活儿一把抓,而且还有这许多家具随过来,至于容貌丑美,那却根本不成问题。这样一个好机会,若失之交臂,那岂不是很可惜吗?柴氏心中委决不下,所以悄悄地和赵阿四来商量。赵阿四听了,沉思了一会儿,笑道:

“我想也不至于会发生什么问题,她只管和小毛去睡觉,我们也只管一块儿睡觉,小毛阿兰不敢说一句话,凤仙她难道倒敢响一声儿吗?”

柴氏听他这样说,便啐了他一口,伸手在他大腿上拧了一把,笑道:

“你倒说得好,凤仙虽然要来了,但就给他们立刻同床吗?这别梦想,至少再挨三五年,才给他们去同床睡呢!”

赵阿四听了,倒是愕住了一会子。那么凤仙叫她做什么来?但不到一分钟后,立刻有根神经告诉他,柴氏并不希望凤仙来给他们养儿女,只希望凤仙来给他们做牛马奴隶。赵阿四的良心却并不完全抹杀,他虽然庆幸自己的环境,但他可怜小毛的遭遇,娶老婆是件喜欢的事情,但他却挂了一个虚名。柴氏见他呆若木鸡,仿佛有什么考虑的样子,便又问道:

“怎么啦?你做呆子了吗?究竟你看如何呢?”

“我想给小毛娶了亲也好,不过不给他们同床,这可有些儿不行。小毛他的年纪也不小了,他见我们每夜在一块儿快乐,他们却不能够踏入幸福乐园,这就难免要引起他见人吃饭喉咙痒,所以你这个主意未免是太厉害了一些,不是被小毛要怨‘只许官兵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吗?”

赵阿四这几句话倒是推己及人的一番好意,但是却引起柴氏的不快,恨恨地白他一眼,冷笑了一声,说道:

“小毛这畜生他敢怨我?我要他死,他就死;我要他活,他就活。他敢说半句不是,我也不做他的娘了……你这小鬼倒是个慈悲心肠的人,要你给小毛做说客吗?”

“我的亲娘!亲娘!你不要动气好吗?我怎么会替小毛做说客?因为你问我的意思,我当然不得不贡献一些儿意见。”

柴氏板起了面孔,那一副凶恶的神气直把赵阿四吓得连忙赔错,几乎要跪倒地上去求饶。柴氏见他这样丑态,心里又忍不住好笑,打他一记光头,笑道:

“谁叫你贡献什么意见?我只问你究竟把凤仙收留了还是不收留好?”

“我想收留也不要紧,既多了一个做事的人,又可以得她家里的家具。再说人家说起来,总要称赞一声你好福气,媳妇也有了。”

赵阿四这几句话倒是说在柴氏的心坎里,但表面上犹显出踌躇不决的样子,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只怕凤仙把我俩的事情传扬开去,那不是很难为情吗?”

“你这话有趣了,你以为人家还不知道吗?我们这许多年数的老相好,村中人还有哪个人不晓得呢?”

“啊呀!你这个话可真的吗?阿兰她是我的亲生女儿,她一定不会告诉人,小毛我知道他不敢说,那么村中人他们怎样知道呢?哦……莫非你小鬼在向人自鸣得意吗?哟!这没天良的种子,你得了我这许多好处,你在外面还在宣扬我的丑事吗?”

柴氏虽然是个十足淫毒的妇人,但她的面子上却还是要显出假仁假义的样子。她以为村中人大家还都把她当作是个好人,其实她这种淫毒的行为,黄叶村里的居民差不多是没有一个人不晓得的。柴氏今听阿四这样说,心中自然十分怨恨,伸手把阿四耳朵一把抓来,啪啪地就是两记耳光。这回赵阿四真的在她面前跪下来,赔着笑脸说道:

“你别冤枉好人吧。我要如在外面自鸣得意,一定没好结果的。你想,大毛死了差不多相近十年,我在你家里生活这样安闲,不是谁也会起这个疑心吗?”

“我知道了,人家起疑心,那班浮尸和你开玩笑,你就老实地告诉人家了是不是?”

“我的好姊姊!你别认什么真了,我和你又不是才一年两年,已经是十年八年的事情了,还怕谁来说话?你假使恨我讨厌我,我明天就回家里去是了,反正我的老婆也欢迎我得了不得哩!”

赵阿四见她凶狠的意态,便也索性故意地刁难她了。柴氏一听,真的吃了一惊,暗想:现在我再要物色像赵阿四那样一个年强力壮的男子来做大毛的代表,这倒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万一他真的辞职了,那可不是玩的。柴氏这样一想,立刻又变换了眉花眼笑的神情,伸手扶他笑道:

“我叫你嘴儿别太快,这究竟不是一件公开的事情。就是这样劝了你两句,你就搭架子了,谁稀罕你这个活宝贝吗?你只管伴你的妻子去,要走立刻就走好了……”

柴氏用的是一擒一纵的方法,假使太迁就了,未免失了主妇的身份,所以她在眉花眼笑之后,立刻又薄怒含嗔,装作很生气的模样。赵阿四家里很穷,妻子也是个童养媳,比他要大七八年,而且是个面目丑陋的女子。同时所谓家花哪有野花香,原因是家花不会献媚做功夫,野花就不同了,你贪我爱,什么丑态都做得出。所以男子心理,大都是人家的妻子好。不过分析内容的理由,当然人心都是喜新厌旧的多。赵阿四原是为难柴氏,其实打他走他也不肯走。今听柴氏这样说,又见她这个一喜一怒的意态,当然也理会她作用的所在,这是一个调笑的机会,岂肯轻易错过?趁此便站起身子,竟向柴氏扑了上去。柴氏猝不及防,竟被他压倒床上,赵阿四不知在她身上有了一个什么动作,也许是投其所好,竟引逗得柴氏哧哧地笑起来。

“我的好姊姊!亲姊姊!只要你不讨厌我,我情愿死在你的身上,也不回家去了……”

“呸!我要你死人压在身上吗?小鬼!快起来,阿兰进来了瞧见算什么意思?”

柴氏伸手拧赵阿四的脸颊,一面推他起来,一面又咯咯地笑。赵阿四因为是白天里,万一真被阿兰瞧见,到底有些不好意思,遂也站起身子,望着她哧哧地笑。

“那么你既然同意,我就和阿兰和李阿祥说妥去,这老头子就要死了呢!”

柴氏从床上坐起,回眸望了赵阿四一眼。阿四点了点头,柴氏便走出房外去,站在草堂上,向阿兰房内喊道:

“阿兰,你在房内做什么?快走出来,我此刻和你就到凤仙家里去吧!”

“妈,你想定主意,可是喜欢凤姊姊给我做嫂子了吗?”

阿兰一听妈在外面高声地喊,心里喜欢得了不得,立刻三脚两步地从房内跳出来,笑盈盈地向妈问。柴氏点头道:

“我想凤仙这孩子真也怪可怜的,三年前死了爸妈,现在舅父又要不中用的,我若不收留她,她孤零零的一个姑娘,叫她怎么生活好呢?”

阿兰对于妈这两句话倒是说得很中听,转着乌圆的眼珠,小脸上的笑容,这就没有平静的时候,拉了柴氏的手,很快地到隔壁凤仙家里去了。

凤仙坐在舅父的床边,见他的脸色是枯槁得可怕,病势似乎真的很危险,一颗芳心自然是很悲伤。李阿祥望着默默地正在垂泪的凤仙,心头同样地感到难受,但他犹抚着凤仙的手儿,柔和地安慰道:

“凤仙,你别伤心,只要柴氏肯答应讨你做媳,那你就有归宿之地了。”

“舅父,我这人真太命苦了,三年前死了爸妈,多亏舅父来抚养我,不料又只有三年,你……不过我相信,你是会好起来的。”

无限的伤心涌上了她那一颗脆弱的心灵,她默默地淌着无限痛伤的眼泪,她再也说不下去辛酸的话儿了。就在这时候,阿兰携着柴氏的手儿,匆匆地走进来。凤仙见了,明知是为了自己的婚姻问题,芳心除了羞涩外,却没有一分喜悦,因为喜悦已被伤心的成分所驱逐尽了。但是她不得不站起身子,装作毫不介意的神气,向柴氏招呼,一面倒茶,一面让座。柴氏走到阿祥病床旁边,轻轻地说道:

“李伯伯,阿兰说你病得厉害,我所以来望望你,昨天还好好儿的,怎么今天就病起来了?”

“黄大嫂……多谢你……恕我有病,不能……起来迎接……昨天我在山上斫柴枝,想是中了暑……也许平日劳苦过了度,老年人不中用,所以一病就病倒了……你请坐……你请坐……”

李阿祥见了柴氏,枯黄的脸上犹含了一丝苦笑。他见柴氏会来,显然事情是十有九成功了。他微仰着身子,似乎欲招待她,表示感激的神气,但是他咳嗽了一阵,却支撑不住,这就又倒下床来,只好连说了两声请坐。凤仙听了,遂端过一只方凳,放在床边,让柴氏坐下。柴氏望了凤仙一眼,觉得和阿兰生得一样秀丽,爱美是人之天性,心里似乎也有些喜欢,便向李阿祥安慰道:

“李伯伯,你的病也许会好起来,古人老话,‘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一个人小病小痛难免总有的,你怎么就想到死一层上去呢?”

“黄大嫂,你不知道,我两年前就有心脏病,走了路常喘气……我听人家说这病是很危险的,现在我这病是越弄越厉害了……最奇怪昨夜我梦见凤仙的爸妈俩……唉,我知道这病不中用了,我自己没有妻,没有儿女,也可说是无牵无挂,不过凤仙这可怜的孩子,我真放不下心。刚才我曾和阿兰表明一些意思,想黄大嫂也已知道了吧……不知道黄大嫂能不能可怜我这苦命的孩子……”

李阿祥说到这里,已是上气不接下气,一面连连咳嗽,一面不觉声泪俱坠。柴氏瞧此情形,不免也动了恻隐之心,说道:

“你的意思,已由阿兰告诉我了。凤仙的爸妈在日,和我感情也很不错,况且李伯伯为人也热心十分。你既然这样托付我,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就决定遵照你的意思是了。”

阿祥一听柴氏已经答应,感激得头儿在枕上连连泥首,一面向凤仙招手,一面气吁吁地叫着道:

“凤仙……你……快快来叩拜婆婆……”

凤仙到此,一颗芳心是充满了酸甜苦辣的滋味,也不知道是笑好,还是哭好。绯红了双颊,挂满了泪水,只得移动着脚步,走到柴氏的面前,跪了下去,拜了八拜,口里又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妈妈。

柴氏听她喊自己妈妈,可见她是要显出特别亲热的样子,心里倒也很喜欢,连忙伸手把她扶起,说声罢了。阿兰站在旁边,瞧着凤仙羞人答答的意态,一时也早笑盈盈地走上前来,向凤仙鞠了一个躬,叫道:

“现在你可是我的嫂子啦,我不喊你姊姊了。”

凤仙见她说着又哧哧地笑,那两颊忍不住便涨得血红,一面还礼不迭,一面也喊了一声兰姑。李阿祥见了这个情形,心中非常安慰,脸上只是浮了欣慰的笑。柴氏遂站起来,向阿祥望了一眼,安慰道:

“李伯伯,那么你静心地养养神吧,也许明天就好了。阿凤,你好生侍候着,回头我再来看望。”

李阿祥听了,要想略欠身子来表示送客,但是却一些儿也没有气力,只好点头含笑,说了一声“恕我不送了”。柴氏笑道:

“你是有病的人,况且我们成了亲戚哩,你还客气做什么?”

于是凤仙送着柴氏娘儿俩出了院子,阿兰推着凤仙的身子,俏眼儿向她瞟了一下,哧哧地笑道:

“我的嫂子,快别送了,我们是成了自己人啦!”

凤仙并不回答,秋波盈盈的媚眼在阿兰淘气的小脸儿上逗给了她一个妩媚的娇嗔。但羞涩掩不住她内心的喜悦,忍不住她玫瑰花般娇艳的颊上,挂上了无限得意欢喜的微笑。

凤仙回身进屋子里的时候,李阿祥是咳嗽得厉害,便慌忙步到床边,低声儿地问道:

“舅父,你怎么啦?可要喝一杯开水润润喉咙?”

李阿祥摇了摇头,伸过手来,拉着凤仙在床沿旁坐下。望着她红晕未退的娇容,微微地笑了一笑,说道:

“凤仙,你现在有了归宿之地了,我心里很安心,而且也很快乐,真可说是死亦瞑目的了……”

这几句话儿听进凤仙的耳中,在喜悦中不免又掺和了悲哀的成分。眼皮慢慢地润湿了,那晶莹莹的眼泪终于又夺眶淌到颊上来。阿祥见凤仙哭了,在他心里当然也未始不知道她所以伤心的原因,忍不住又叹了一声,柔和地道:

“凤仙,你别伤心了,我听你爸在着的时候,常自念着人生百年,等于白驹过隙,早死迟死,也无非时间问题罢了。尤其活着的时候是这样痛苦,为了三餐吃不饱的饭,高兴固然要干,不高兴也得干,在生活巨轮的重重压迫之下而受苦,何不如早死了干净吗。唉,做人,做人,究竟有些什么意思呢?凤仙,所以你别难过,我脱离这痛苦的世界,也许从此能够踏上无忧无愁无牵无挂的幸福乐园哩!不过话又得说回来,我死了,我心里原不过只有一时的痛苦,你还活着的人,当然是要有长时间的难受。但是你应该明白彻底地想一想,我既然这样无情地丢你去了,你还为我伤心什么呢?凤仙,你说是不是?”

李阿祥忍着万分的痛苦,说出了这几句话。凤仙是个绝顶聪敏的姑娘,她觉得舅父这几句话中是包含了无数的泪血混合而成。她的心头是只感到无限的疼痛。她想哭一场,但是她为了恐怕因此而增加舅父的病,所以她又不敢哭。世界上最最痛苦的事情,就是要哭而又不能哭。凤仙难受极了,她除了泪水像泉涌般地涌出来,她默默地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李阿祥瞧凤仙这样伤心的意态,他再也忍不住淌泪了,叹了一声说:

“凤仙,我叫你别伤心,你怎么反而哭起来了?你放心,也许我还能够好起来。”

“舅父,你这句话不错,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我不伤心了,那么你老人家也别伤心吧。”

凤仙也理会自己是不能老引起舅父的难受,连忙用手背揉擦了一下面孔,把泪水都拭去了,然后伸出食指,在阿祥颊上沾着的眼泪也抹去了。阿祥点了点头,望着她沾着泪痕的脸颊,说道:

“你还不曾吃过早饭吧?快去吃吧。”

凤仙答应,把他吃剩的半碗粥儿端着到院子外去。待凤仙吃好早粥,洗好碗筷,烧熟开水,淘米煮饭,时已正午。只见小毛掮着一根扁担,并拿了一柄新斧头,笑嘻嘻地一跳一跳进来,见了凤仙,便直向她的面前走。凤仙因为已经说明自己是他的妻子,虽然小毛他是并不晓得,但在凤仙一颗处女的心灵中,终是感到了万分的难为情。所以此刻见了小毛,反而要避一层嫌疑,低了头儿只装不瞧见,回身自管向屋子里走。小毛却还以为她真的没理会,还就加快了几步,同时情不自禁地喊道:

“凤仙,你舅父的病可有好些儿了吗?”

“咦!小毛哥,你回来了吗?我舅父的病总是这个样儿。”

凤仙经小毛这样一喊,当然再也不好意思假装含糊了,只得回转身子,仿佛还只有发觉的一般,向他笑盈盈地回答了这几句话。这时小毛已走到了凤仙的面前,瞧她的意态似乎有不胜娇羞的神气,一时望着她不免愕住了一会子。不料凤仙原是心虚的人,被他这样呆望,心里便也愈加感到难为情,同时她那两颊也更娇艳得好看了。小毛当然非常奇怪,笑问道:

“你做什么?这样害羞?”

“谁害羞?你别胡说。这柄新斧头几个钱买来的?”

凤仙的一颗芳心是跳跃得厉害,但她表面上犹竭力镇静了态度,扬着眉儿,乌圆的眸球在长睫毛里滴溜圆地一转,十分妩媚地还逗给了他一个媚眼。小毛心里未免荡漾了一下,望着她哧哧地一笑,说道:

“你猜猜看,大约要多少钱?”

“这我又不是铁店里伙计,怎么能够猜得出?恐怕要一元多吧?”

“你说猜不出,可是偏给你猜着了。我认为妈妈今天对我最表示好感了,她交我五角钱,说把那担柴枝卖去,连同五角钱去买新斧头。柴枝每担一元,这里一元钱是你们的,我再补两角钱,买了这柄新斧头。”

小毛似乎很得意,含了满面的笑容,向凤仙说着。同时在衣袋里摸出一张钞票,要塞到她的手里去。凤仙却并不来接,明眸脉脉地睃了他一眼,抿嘴笑道:

“我不管,你亲自交给我舅父去是了。”

凤仙说着,把身儿一转,便笑着奔到屋檐下的炉子旁去了。小毛暗想:奇怪,为什么要我亲自交给她舅父去?望着她娇小的身儿,自不免愕住了一会子,但他立刻又放下扁担,轻轻地走到屋子里去了。

“小毛,你回来了吗?可曾碰见凤仙?”

小毛一脚跨进屋内,李阿祥枯黄的颊上浮着了微笑,向自己低声地问。小毛连忙步到床边,也向他问道:

“李伯伯,你可是要什么东西吗?凤仙在院子里做饭,你要拿什么,我给你拿是了……李伯伯,这儿一元钱是给你柴枝买去了的钱,你拿着。”

阿祥对于小毛这几句话,好像一些儿也并不加以注意。他向小毛招了招手,只叫他在床边挨得坐近一些,很喜欢地说道:

“小毛,我告诉你一件事,我的凤仙已给你做妻子了,你的娘也已承认了……”

“哟,这话打哪儿说起?”

这个意外的消息,小毛自然是万分惊异。虽然在惊异之中至少总还带有喜悦的成分,不过也未始没有带着了忧怕的成分。阿祥见小毛的态度是并不显出十分欢喜的神气,一时心中倒也不禁为之愕然,暗想:照你俩平日的感情看来,能够给你们结成一对,这实在是求之不得的事,但照小毛此刻这副意态猜测,显然他还有些不乐意的模样。眼睁睁地望着小毛,这就忍不住开口问道:

“小毛,怎么啦?你不喜欢我的凤仙吗?”

“不不,并不是……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老人家得明白地告诉我知道……”

小毛听阿祥这样问,那明明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情不禁地连说了三个不字,但他微红了脸颊,还不懂这婚事的进行是怎样开始。阿祥用了怀疑的目光向小毛凝望了一会儿,方才告诉道:

“事情是这样的,我因为恐怕自己是不中用了,剩下凤仙这个无父无母的可怜姑娘,我自然是放心不下,所以我的心里是非常不安。不过我想着了你,你平日和凤仙不是很说得来吗?所以我便托你妹子阿兰去征求你妈的同意,不料你妈果然答应了,刚才到我这儿来,亲自允许我收留凤仙,并且凤仙亦已向你妈行了婆媳之礼……小毛,你的意思怎么啦?难道还有什么地方以为不对吗?”

小毛听了阿祥这一篇话,方才明白了,暗想:原来他们已说妥了,怪不得凤仙瞧见我,显出这样怕难为情的样子……凤仙果然能够给我做妻子,这自然是一件使人喜欢的事,不过……唉!小毛想到这里,心中隐隐有些作痛,他忍不住叹了一声。谁知就在这时候,小毛忽然听得有个女子的声音已经哭了出来,而又立刻扪住了嘴儿似的,便急忙回眸向屋外望去,只见凤仙娇小的身影在太阳光笼罩下的地上一闪后,便不见了。小毛这就猛可理会凤仙是在门外窃听,自己这个神气不但使阿祥要误会,凤仙一颗善感的芳心自然更要感到失望的伤心了。一时急得了不得,立刻离开床边,先到院子外和凤仙去解释自己内心的苦衷了。

小毛步到院子,只见凤仙站在炭炉子的旁边,背着身子,掩了脸儿,似乎正在啜泣,便慌忙三脚两步地走到凤仙跟前。凤仙也似乎听到了有人脚步的声音,很快地在拭泪,竭力要装出没有事儿的样子。果然小毛的手儿已把凤仙的肩胛慢慢地扳了转来,两人的面孔就瞧了一个正着。小毛柔和的目光带着万分歉意,脉脉地凝望凤仙的粉脸,低声儿说道:

“凤仙,你哭过吗?唉,你千万别伤心……你千万不要误会我的意思吧。我告诉了你……你才知道我心里的苦……”

凤仙听他这样说,明明他已晓得自己是在门外窃听,同时他亦已知道自己所以哭泣的原因。既然他已完全赤裸裸地向我直说,那我当然不必再假惺惺地作不理会。带了无限哀怨的目光,在小毛的脸上,逗了那一瞥后,立刻又垂下头来,默默地并不作答。这种娇媚而带有楚楚可怜的意态,实在是惹人可爱并怜惜。小毛这就情不自禁地把她手儿握起,温和地抚了一会儿。凤仙并不拒绝,却柔顺得像头驯服的羊羔。小毛当然更有说不出的为难,两人呆住了一会儿,小毛方才说道:

“凤仙,你听了我和李伯伯的说话,以为我心中是不爱着你吗?要知道我所以这个样子,真是为了爱着你啊!”

小毛这几句话听进在凤仙的耳朵,倒不禁为之愕然。因为既然大家已很明显地表白,那也就无羞涩之必要。慢慢地抬起头来,含着泪水的明眸向小毛瞟了一眼。小毛虽然没听她开口问话,但他晓得她那秋波一转,就是代表她心头的疑问,遂忙又低低地说道:

“当然我这几句话在未解释之前,你会弄得莫名其妙,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理由,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呀!”

凤仙听他并不立刻就解释究竟为什么缘故,却只管“爱你呀”“爱你呀”,一时既羞涩又喜悦,把哀怨早已消灭得没了影儿,几乎露齿嫣然笑起来。不过刚才是曾经哭过的,此刻在自己认为理想丈夫的小毛面前,经了他两句的爱我,自己立刻又会笑起来,这一个女孩儿家到底是太不好意思了一些,而且也未免是失了姑娘的身份。因此她竭力绷住了脸颊,始终是保持她的静默,等待小毛说出一个缘由来。小毛瞧她的芳容,是并没有十二分哀怨的神气了,显然自己这两句爱你的话,把她一颗悲伤的芳心又引逗得高兴了。可见凤仙姑娘她是完全真心地爱我,一时心头真感激得无可形容,温和地说道:

“凤仙,以你我俩的感情来说,我是只希望你能给我做个妻子,因为你是我生命中唯一安慰的人。所以我在听到李伯伯告诉我这个消息后,我的心里是充满了甜蜜和喜悦。但是……就在不到一分钟后,忧愁和恐怖同时侵袭了我的心房。因为我想着了我这个家庭是充满了十足淫恶不平等的空气,我在这活地狱似的家庭里生长着,是吃了多少的苦楚。种种不平的遭遇,那你是均所目睹的。现在你是个活泼而自由的小鸟,将来一步入我的家庭,势必同样要遭到不幸的虐待……我为了这一个问题,所以在我未脱离家庭之前,我是实在不忍心来爱你。因为爱你,不等于是反害了你吗?凤仙,我心中具有了这一些苦衷,你大概终能够谅解我吧?”

凤仙听完了小毛这一大篇的话,心中方始有了一个恍然,觉得小毛真可谓是我唯一的知音了,一时感到心头,大概是太喜悦了的缘故,倒反而淌下泪来。身子不由自主地挨近了小毛,明眸中含了无限的柔情蜜意,向他凝望了良久,说道:

“我明白哥哥的苦衷……但是我为了爱你……我俩能够达到如愿以偿的一日,我就是受了你娘种种的委屈,我心里亦甘心情愿的……况且人心究竟是肉做的,我们既没有什么大错,她总不能过分地来虐待我们吧……小毛,我觉得你是我唯一的安慰人,当然你对于我,也未始不是和我一样地感觉着。所以我俩是永远不能离开着,只要我们可以一起活着,无论痛苦到如何地步,我终还是很高兴地活下去,活下去!哥哥……你的意思……难道不以为然吗?”

凤仙微昂了粉颊儿,两手按在小毛的肩胛上,一面絮絮地说,一面她的眼泪已是像雨点一般滚下来。小毛听了她这样血淋淋的话儿,他的心头是感动极了。他觉得凤仙和自己真正可说是精诚之爱,那是多么伟大啊!他情不自禁地猛可伸开两手,环住了她的脖子,紧紧地抱住了。

两人抱在一起,各人的脸上是并不浮现着热情得意的笑容。他们的眼泪,不停地扑簌簌地滚下了满颊,你的泪流在我的脸上,我的泪流在你的颊旁,两人的泪并不像眼眶子里涌出来,好像是从各人的心坎儿上直喷出来的一样。所以他们的泪并不是懦弱的表示,也并不是伤心的透露,他们是发挥两人心头的热情,可以胜过一切一切情人脸上甜蜜的笑容。

“凤仙,我的妹妹!不,不,你简直就是我,你我的身子合成了一个,你我的心儿合成了一个,我们为了爱,我们决不怕四周一切的魔鬼来打击我们。不错,只要我俩能够月圆在一起,无论痛苦得每日只有吃烂泥生活着,我们也得很高兴地活下去,活下去!”

经过了良久的拥抱,小毛轻轻推开了凤仙的身子,十分兴奋地说着。凤仙觉得小毛这几句话是打倒了“柴米夫妻”四个字的“不情”名词,她内心的热血,是像火样地沸滚。她的两颊也慢慢地红晕了,绕过无限媚意的俏眼儿,向小毛脉脉含情地瞟,同时频频地点了一下头,挂着眼泪竟是笑了。小毛瞧了她这种娇羞的意态,他也不禁为之破涕笑起来。

“凤仙!凤仙!你来呀!你在做什么啦!”

李阿祥虽然是在病中,但他的感觉却并不因此而稍有迟钝,依然是相当灵敏。他听院子外小毛和凤仙俩一会儿絮絮地说话,一会儿又抽抽噎噎地哭着,一时心中好生纳闷,经过了许久许久的时间,于是他再也忍不住高声地喊起来。

两人正在默默相对,挂着眼泪微笑的时候,忽听舅父这一声叫喊,遂慌忙收束泪痕,匆匆地奔进房中。两人同时伏到阿祥的床边,含笑问:“什么事,舅父?”阿祥见两人的脸上都有喜色,心里愈加不解,意欲开口动问,但又不知道怎样问他是好,因此望着两人,却是愕住了一会子。

小毛心头似乎有些理会阿祥发呆的原因,他要凤仙向舅父解释自己的苦衷,所以他拿了斧头和扁担便先回家里去了。果然待小毛走后,阿祥向凤仙问小毛的意思究竟怎样了,凤仙红晕了脸儿,羞人答答地把小毛的苦衷向舅父告诉了,同时又说:“小毛现在他赞同了,就是我们苦到只有吃烂泥度生活,我们也得很高兴地活下去。”阿祥见他俩人爱到如此地步,瘦黄的脸上也不免浮了一丝笑意,点头赞道:

“你能和小毛配成一对,我放心了,我安慰了……”

阿祥说了这两句话,脸上的笑痕是并没有平复过。但是凤仙心头有了永诀的恐怖,她是蕴藏着无限的隐痛,粉红的两颊上又展现了那亮晶晶的泪珠了。

这是阿祥病后第五天的一个黄昏里,忽然间天空中聚拢来朵朵的云霓。啊!这云霓是有两三个月不见了,如今瞧在黄叶村里众农民的眼里,心里是多么快乐呀!大家几乎要喜欢得雀跃起来。

但是阿祥的病势已到了最危险的时期。他仿佛是一具已失修的机器,慢慢地已将停止他的呼吸。站在床前的凤仙和小毛,脸上都挂着辛酸的悲泪,望着奄奄一息的阿祥,各人都有无限的沉痛。阿祥已失了神的目光向两人默默地凝望,良久良久,方掀动着嘴唇说道:

“你们……别伤心……外面怎么高呼下雨了?……真的下雨了吗?”

阿祥说到这里,忽然又听到院子外面人声鼎沸,高呼下雨了。虽然自己已到奄奄一息,但是他心中是关怀着全村的吃饭问题,几个月的不下雨,也是使他郁闷成病的一种原因。现在忽然听有人说下雨了,他心头会感到无限的欣喜,脸上现出了惊喜的颜色。小毛点了点头,说道:

“不错,老天可怜着我们全村的数千人口的生命,他是应该要落雨的了。”

“哈……天也会可怜着我们了,我……很安心……我死……我很瞑目了……”

李阿祥听了,脸上只是浮着笑,但他的话声是上气不接下气,而且渐渐地低沉了,眼皮也慢慢地合上。凤仙伤心地连喊着舅父,这时阿兰匆匆进来道:

“哥哥,妈妈来问问李伯伯,究竟怎么样了?”

阿兰说着话,已是走到床边,只见阿祥似尚有知识状,微开眼睛,向三人脸上逗了那一瞥恋恋不舍的目光,但立刻又合上了。他一缕孤苦的幽魂,便也永远离别了世界。凤仙等三人正在欲放声大哭,忽然天空中刮起一阵大风,洒洒的雨点已整个倾泻到黄叶村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