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如水一般地流着,一会儿秋,一会儿冬,只觉一转眼间,早又是桃红柳绿、草长莺飞的春的季节了。黄叶村本是一个富有诗情画意的风景区,经过了那热情的、美丽的、柔软的春之神的渲染,当然更显得亭亭玉立,仿佛是二八女郎那样不胜娇媚而使人可爱。

尝到了将近一年童养媳滋味的凤仙姑娘,虽然觉得在这个打、骂、操作等于牛马那样不平的环境生活下,肉体是非常痛苦,但偷空的时候,能够和小毛相倚相偎地拥抱,两人还是纯洁、玉雪、可爱的精神之爱。

这是一个美丽的春的黄昏里,凤仙兀是蹲在院子内的大木桶旁,洗着那一满桶柴氏、阿四、阿兰、小毛以及自己换下来的衣服。四周是静悄悄的,一丝儿喧闹的声音都没有。凤仙微昂了她圆圆像剥出鸡蛋那样可爱的脸蛋儿,凝眸望着西首花坞里缠绕在竹竿上的牵牛花,那红红的花朵、绿绿的嫩叶,经过那正欲向大地作别的斜阳余晖的笼映,愈显得妩媚鲜艳。这好像是个嫁后的新娘,芙蓉帐暖,芍药花开,两性生活开始后的脸庞,是更觉得容光焕发。春风是不停地荡漾,吮吻着凤仙的脸颊,吮吻着牵牛花的苞蕾。凤仙鬓边乌黑的美发是纷纷地飞舞,牵牛花的花朵也前后地摇摆。阳光像摄影机似的,把牵牛花的轮廓在灰白的墙上,照着那含有画意的黑影,真有些像银幕上活动电影那样的风味。

凤仙瞧着那一角含有美术意味的景物,知道时候是已近黄昏了。想到了黄昏,不免又想起在山上劳苦了一下午的小毛,大概就可以回来了吧?小毛一回家,虽然两人是并不可以有亲热的举动,但是在凤仙的一颗芳心里,好像能够得到无上的安慰。这在小毛的心中,也未始不是和凤仙一样的。

“凤仙,时候是快晚了,你衣服还没有洗好吗?可要我给你帮着洗吗?”

四周是静悄悄的,凤仙正在想念着小毛,忽然耳旁流动了那轻轻讨好的声音。抬头回眸望去,原来是赵阿四。阿四对于凤仙,始终是非常客气,有好的东西吃,总要省一些下来给凤仙吃。凤仙见他贼秃嘻嘻的样子,想来绝非好意,所以起初便婉言谢绝。后来凤仙觉得这种瘟生,乐得把他吃的东西收下来,自己并不吃,晚上小毛回家,便悄悄地给小毛吃。在赵阿四的心里,还以为凤仙亦有爱他之意,因此愈加增强了他野心的发展。

“谢谢你,我怎么敢劳动你帮助着洗?”

“不要紧,反正我左右无事,你婆睡在床上,她是不会知道的。”

凤仙见是赵阿四,很随便地望了他一眼,冷冷地回答。谁知厚脸的赵阿四却也在木桶旁边蹲了下来,把手伸到桶里去撩衣服。凤仙瞧此情景,心里自然很不好意思,红了脸颊,站起身子,说道:

“你这样不对的,回头给婆瞧见了,不是又害我挨打吗?”

“凤仙,你放心,你这断命的婆早已睡在床上死去了,你害怕她做什么?”

赵阿四见凤仙站起,他便也立起了身子,两眼含了非常同情凤仙的目光,脉脉地向她凝望。凤仙心中暗想:婆待你这样好,不料你这黑心的还咒骂婆死了,可见天下的事情都是在报应着。赵阿四见她垂了头儿出神,以为她是害羞,其实心中也爱着自己,只不过说不出口罢了,遂先把话儿打动她道:

“凤仙,你和小毛结婚不是也有一年了吗?可是在这一年之中,你们两人却始终没有享受过夫妻的权利。你婆自己却天天夜里少不了我,这样不平等的事情,我瞧了真替你难受。尤其现在是春天的季节了,在这样热情的日子下,累你一个人睡觉,我真可怜着你。”

凤仙再也想不到他会说出这样不伦不类的话儿来,一时把两颊涨得血红,颦蹙了双眉,秋波微含嗔意,瞅住了他,说道:

“赵大叔,你可是喝醉了酒吗?怎的说出这样疯癫的话儿来呢?”

“凤仙,我是并没喝醉什么酒,我是真心地替你可怜着身世。你知道婆为什么天天夜里少不了我,因为我身上有法宝,能够使她乐得心花儿都开起来。凤仙,可怜你还没尝过这种甜蜜的滋味,当然不晓得其中的神秘和奥妙。我是非常爱你,所以我想解放你的痛苦,趁着你婆睡着,我们就到柴房里去……”

赵阿四见她薄怒含嗔的意态,不但并没一些儿害怕,而且更觉凤仙的妩媚可爱,一面絮絮地说着,一面竟去拉凤仙的手。凤仙听了他这一篇话,羞涩之心完全变成了愤怒,气得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说道:

“你你你……这是打那儿说起?你到底是人还是畜生啦?”

“凤仙,你别不识好人心吧!我是这样地为你着想,可怜你的身世,所以特地牺牲精神,偷看给你去乐一乐,怎么你反开口骂我了?亲爱的凤仙,你快不要假惺惺了,回头准叫你喜欢是了。”

凤仙狠命地去摔脱他的手,怎知阿四却是拉得非常牢,不但没有摔脱,而且他第二步动作已去拥抱她的身子。凤仙心中又急又羞,又愤又恨,真是充满了无限的恐怖,说道:

“你胡闹,我可喊了……”

“你喊好了,回头你婆知道,我说你因为没和小毛同床,所以来勾引我,怕你不给她打个半死……”

赵阿四用威吓的手段来控制凤仙的叫喊,凤仙想着了被柴氏的毒打,真的又不敢高声地叫喊,心中这一焦急,几乎要哭起来。赵阿四利用这点,见她果然不敢响出声来,心中大喜,暗想:柴氏熟睡着,此刻绝不会醒来,这个机会如何能够轻易地错过。于是一手搂住她的腰肢,一手环住凤仙的脖子,要凑过嘴去闻她香。凤仙腾出右手,抵住了阿四的丑嘴,左手握紧了小拳,在他背脊上乱敲了一阵,气呼呼地道:

“你真无礼,我不怕婆打,要高声喊了!你……你……”

“你喊……你喊……我为了你,就是死了也情愿……你难道真的这样心狠看我死吗?”

凤仙并没回答,她气红了两颊,把脚儿只管在地上乱顿。在这野蛮强暴的势力之下,凤仙拼了性命显然在做最后的挣扎。

“赵大叔,你这算什么意思?”

正在千钧一发之间,阿兰齐巧从后园子里匆匆地出来,一见赵阿四这种穷凶极恶的神气,便气得鼓起了脸腮,娇声地喊着。赵阿四到此,也不免吓了一跳,慌忙放开了手儿,急急地逃到外面去了。

“嫂嫂,这是怎么一回事啦?”

阿兰见凤仙撞散了头发,呆若木鸡的样子,便走到她的面前,握住了她的手儿很惊奇地问着。凤仙刚才的心里是只有愤怒和痛恨,此刻见了阿兰,立刻又掺和了伤心和羞涩,通红了两颊,忍不住她满腔的悲愤,化作了滚滚的泪珠,直向眼眶子外淌了下来。良久,方叹了一声,说道:

“我真想不到他这无赖有此禽兽的行为。兰姑,我告诉了你,你准会气得一个半死哩!”

凤仙说着,遂把赵阿四的话儿向阿兰直告诉了一遍。阿兰听到妈妈天天夜里少不了他的话时,一颗芳心真是怨恨与羞惭直充满了心头,忍不住也淌下泪来。凤仙见她淌泪,更觉酸楚,便凄然说道:

“我高声地吓他要叫喊了,谁知他反吓我回头婆知道了,说我勾引他,要打我一个半死,我想着了打的时候痛苦,我真的被他吓住了。唉,兰姑,要不是你来了,我真不晓得如何对付他好呢!”

凤仙说到这里,忍不住又扑簌簌地淌下泪来。阿兰心中也很难受,陪着嫂子淌了许多眼泪。凤仙因衣服没有洗完,回头柴氏醒来要责骂,遂放了阿兰的手,蹲下身儿又去洗衣服了。

阿兰今年是十五岁了,个子又长得不少,胸部是高耸耸的,臀儿是圆胖胖的,十足地已富有处女曲线的美妙。她想着妈的淫恶,赵阿四的无赖,心里自然也在十二分地痛恨。如今又瞧见阿四调戏嫂子的丑态,说不定这畜生明天也会调戏到我的头上来……阿兰这样想着,因为心里是气闷得了不得,所以一步一步地已踱到村里去散步了。

前面是一条小河,河的两岸长着一棵一棵柳条,春风翻动着碧绿绿的柳丝,纷纷地飘舞不息。远远望去,如烟如雾,娇媚得有些弱不禁风的意态,令人感到了有些楚楚可怜的模样。中间也夹杂了几株桃树,斜阳从远处笼映到桃柳的顶盖上,红得娇艳,绿得可爱。的确,黄叶村是个含有艺术风味的地方。阿兰一步一步地走到小河的旁边,慢慢地在一块大青石上坐下了,两手托着香腮,明眸脉脉地凝望着那条不疾不徐的流水,呆呆地想了一会子心事。

我的年纪是一年一年地大了,论这里的风俗,早应该有许多人来作伐了。因为乡村的地方,没钱人家的姑娘,十二三岁都给人家做童养媳,十五六岁的都也出嫁了。但是现在我为什么却没有人来作伐呢?难道说我家穷吗?这绝没有这一句话。那么说我的模样儿丑吗?这再要美丽,除非到天上去找安琪儿了。既然不是穷也不是丑,到底为了什么缘故呢?不还是为了娘做不名誉的事情吗?娘的丑事是全村都知道的了。乡村的地方比不得都市里,以为娘做丑事,女儿终也不会安分的了,你想,谁愿意娶一个不安分的姑娘来做妻子呢?唉,这样说来,娘简直是害了女儿的终身……阿兰想到这里,一颗芳心真有说不出的怨恨,望着那水面上慢慢漂浮的落花,不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阿兰是这样静悄悄地沉思着,不料在这沉思之中,阿兰的整个身子的轮廓,却被一个年轻的画家用灵敏的手腕、艺术的技巧,好像摄影机似的照到画里去了。但是阿兰并不注意,依然呆呆地坐在石上,悲哀她的身世,伤心她的处境。

这个年轻的画家姓薛名松涛,原是萧山城里人。父亲薛梅舫,乃是一个丝绸商,在萧山城中也可算是一个大族。松涛今年十八岁,是在上海中学里读书,春假回里,因心好美术,所以时常独个儿带了画具,做野外游玩。

今天松涛到黄叶村里来写生,瞧着青山绿水,果然是个风景幽美的地方,心中十分喜欢,遂展开画架,开始他的写生。谁知正在这时候,对面小河旁边却又添了一个美丽的村姑。于是他运用生花妙笔,把个阿兰的娇容也画进在里面了。

松涛画好了这一幅美丽的、热情的、含有春意的油画,他得意极了,脸上是含满了笑容回眸去瞧阿兰,谁知她兀是出神,心里这就忍不住又感到好笑和有趣,便细细向她打量了一会儿。虽然她的距离至少有二三丈远,但可以辨出这个姑娘确实是美丽可爱的。想不到简陋的乡村里,竟有这样秀气的姑娘。被了好奇心的冲动,松涛预备有了一个企图。于是他收拾画具,背了三脚架,从那边板桥上直绕到阿兰的面前来。

“这位姑娘,请问此地是叫什么村呀?”

松涛既到了阿兰的身后,觉得应该怎样来招呼比较合理,于是他又沉吟了一会儿,但是聪敏的人终不至于会想不出一个恰当的主意,觉得问路实在是个绝好的烟幕弹。

阿兰骤然听到有个人来向自己问路,遂慌忙回过头去瞧。就在这一回头之间,两人的视线就接触了一个正着,阿兰的一颗芳心顿时别别地一跳。松涛的脸蛋儿是相当俊美,更因为头上是梳着光亮的西发式样,因此愈加增了美的优点。身上是穿着一套淡青花条子呢的西服,脚下黑漆的革履。这种带着欧化的年轻的男子,不要说黄叶村里是从来没有瞧见过,就是自己进城里去的时候,也很少有这一种男子映到自己的眼帘来。当然在阿兰一个乡村姑娘的心里,对于这个洋人式的少年面前,是完全惊呆得窘住了。她红着脸儿,只管发怔。她怕自己回答的话儿,也许那少年会听不懂,因为他是穿着洋人的服装。虽然松涛的问话,阿兰是很听得懂,但是她却并不曾想到这一层。

阿兰这种呆住了的神情,却是给松涛一个细瞧的好机会,觉得这个姑娘的脸儿、眉毛、俏眼、鼻梁、小嘴……没有一样不是合乎美的条件,真是愈看愈好看,愈看愈可爱。但老是这样地相对呆瞧着,这又不是庙里泥塑木雕的童男童女,那算什么意思?松涛这样想着,对她微微一笑,说道:

“这位姑娘,想是没听清楚我的问话吧?请问这儿是叫什么地方呀?”

“哦,这儿是叫黄叶村……”

阿兰觉得事情是已到不能不回答的时候了,乌圆的眸珠一转,她竭力镇静了态度回答。同时她已从大青石上站起来了,她恐怕自己是失了礼仪,准会被人家笑话,说乡村里的姑娘究竟是没有知识的了。于是她内心开始有些怨恨,为什么我会生长在乡村里?她不晓得应该如何举动和说话,方才是合乎城里姑娘的条件。

“叫黄叶村……奇怪,为什么要叫黄叶,不名叫绿叶?绿叶不是比黄叶要有生气得多了吗?”

松涛瞧着阿兰站着的姿势有些忸怩,雪白的牙齿微咬着鲜红的嘴唇皮子,她的脚尖在草地上踢着小石块。乡村里的姑娘,是另有一种妩媚而有趣的风姿。她那黄叶村三个字是特别地说得清脆动听,松涛因为要她多说一句话,故意拿黄叶村三字来做一个疑问。

阿兰听他这样问,心里自然是感到了这个少年有趣得好笑,其实这种疑问有何问清之必要,秋波向他瞟了一眼,忍不住抿着嘴儿噗的一声笑出来。松涛觉得她这笑多少不免是含有些儿意思,一时脸儿忍不住也红了红。不过这位姑娘会向自己娇笑,显然对于自己是并没有十分讨厌,这又是一个说话的好机会,忙也笑道:

“为什么好笑?可是我说的意思不对吗?”

“这儿住的居民,是黄姓和叶姓两家大族组织而成,所以名为黄叶村,你要改作绿叶村,不是把人家的姓字都改掉了吗?”

阿兰絮絮地回答,她粉颊上的笑容却忍不住微微地露了出来。松涛想不到其中还有这一层意思,不禁“哦哦”地响了两声,说道:

“原来如此,那么这位姑娘不是姓黄,定是姓叶的了,对不对?”

“不错,我姓黄,这位先生好像不是本村的人。”

阿兰听他这样问,心里暗想:我既告诉他这儿居民是黄叶两姓组织而成,那么我当然是占有其中的一个姓字了,你不猜这个话也得。心中虽然这样想,但表面上却是频频地点了一下头。爱美原是人之天性,况且阿兰是个正在怀春的姑娘,对于一个这样俊美的少年,一颗芳心里自然而然会感到十分可观。在这个情景之下,可见不但是松涛愿意和阿兰多说一句话,就是在阿兰的心中,也未始不希望和松涛多闲谈一会儿。松涛见她大有一直谈下去的样子,暗想:今天这无意之中的艳遇,也许会变成将来固定的事实。心里一欢喜,便先来了一个自我介绍,说道:

“这位原来是黄小姐,失敬失敬!我果然不是这村里的人,萧山城里是我的家,离这儿也只不过十五里路程,也不算远。我姓薛,名叫松涛,今年才十八岁,是在上海强民中学里读书,平日是不常回家的,春假里没有事情,所以回里来望望父母。今天真可说是个巧事,无意中竟和黄小姐相识了。”

阿兰听他絮絮地告诉了一大套,连年纪名字都说了出来,一时心里又喜又羞,低了粉颊,不免盘算了一会儿。像他这样华贵的神气,家境当然要好过我万倍,论年龄,他比我大三年,也可说是恰到好处。真奇怪得很,他为什么要这样详细地报告我呢?难道他真的已爱上了我吗?想到这里,脸上一阵热燥,全身的血液仿佛会沸滚起来。松涛见她听了自己的话,并不回答,垂了螓首,好像有不胜娇羞之意,遂走上一步,很柔和地说道:

“黄小姐,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个芳名吗?”

“没有好的名儿,你听了别见笑,我的名儿叫阿兰……”

阿兰听了,便略为抬起粉脸儿,绕过无限媚意的俏眼儿向他脉脉地瞟了一下。谁知松涛的明眸也全力凝望着自己的脸颊,因为两人距离是相当近了,阿兰的一颗心儿也愈加跳跃得厉害。在她的脑海里,立刻有两个问题,就是在一个陌生的少年面前,究竟把自己名字告诉了好,还是不告诉的好?但是他瞧着松涛可爱的脸颊上是浮现着柔情蜜意的甜笑,从这甜笑中猜测,那少年是个多情的人。其实表面上是瞧不出什么好歹的,这当然大半还是为了心理作用的缘故。阿兰心中既然已是爱上了那个松涛,这就感到松涛的一举一动,是没有一处不显出令人可爱,当然对于这一个请求是没有拒绝的可能。即使要拒绝的话,自己实在也有些不忍,所以她情不自禁地把阿兰两个字告诉了出来。

“阿兰,这名儿很好,兰为王者之香,若没有你这样好模样儿,怎配得这样清高幽雅的名字?”

阿兰虽然不懂“兰为王者之香”这一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过从他后面这两句话儿猜想,显然他是在赞美我的清高。其实一个乡村里的姑娘也有什么清高的地方吗?那未免反而被他赞美得有些不好意思,这就在她的粉颊上立刻又笼上了一层红云,嫣然笑道:

“薛先生,我不懂你这个话,名儿难道也有配不配吗?”

“当然有配不配的,譬如‘阿兰’这两字,就很像是你的名儿。”

松涛这两句话近乎带有些儿滑稽,听进阿兰的耳里,忍不住弯了腰肢,咯咯地笑了起来,明眸瞅他一眼,笑道:

“阿兰本来是我的名字,你怎么说很像两字呢?”

松涛当然也觉到自己这话未免是滑稽一些,因此望着她娇容,忍不住也笑起来。两人经过了这一番谈话,显然由不认识而达到了友谊的阶段。阿兰那一颗芳心,跳跃的速度似乎是缓慢了许多。羞涩的成分渐渐减少,她的内心是只觉得甜蜜的滋味。松涛忽然想着了一件事,他觉得借此也许可以做进一步之认识,于是他又装出很抱歉的神气,向阿兰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说道:

“黄小姐,我们既然认识了,在这儿我要请你饶恕我的不是,因为我并不曾征求你的同意,在我实在是非常冒昧。”

阿兰在未晓得缘故之前,骤然听他说出这个话来,当然要不禁为之愕然。微蹙了眉尖,凝眸睃住了松涛,很怀疑地问道:

“薛先生,你这个话我更不懂了,也许我是乡村里的姑娘,所以对于你深奥的话儿我不能十分了解,最好请你说得浅近一些好吗?”

松涛听她说得这样有趣,忍不住耸着肩儿笑起来。阿兰被他这样一笑,因为葫芦是闷着,当然是更觉得难为情,意欲回身走了,但是又觉得不舍得。松涛似乎也瞧出她娇羞之中,还带着了局促不安的样子。不要她误会了我有什么侮辱她的意思,这事情可不是弄僵了吗?所以他立刻又收束了笑容,很正经地道:

“黄小姐,你这话不对,乡村里的姑娘也许比都市的姑娘要聪敏得多,像黄小姐就是一个好典型。我这话说得藏头藏尾,不要说你听不懂,就是我自己也不懂。不过我给你瞧一样东西,你就会晓得了。黄小姐,你来,我们一块儿坐着瞧吧。”

阿兰觉得他这话愈说愈神秘了,心里有了疑窦,神情自然呆住了一会儿。只见他走到大石的旁边坐下,放下手中的皮包,里面取出一张图画,又向自己招了招手。因为要知道一个底细,便移步走到他的身旁,不过要和他在大石上一块儿坐下来,这到底有些不好意思。松涛似乎也理会她,把那幅油画交到她的手里,说道:

“你瞧这画中那个姑娘,像不像你?”

阿兰慌忙仔细一瞧,只见画中以一条小河作为中区,小河的对面,那株柳树下的一块大石上,坐着一个姑娘,手托香腮,凝眸含颦,仿佛正在做个沉思的样子。阿兰猛可理会那块大石就是现在这个地方。奇怪极了,这是什么时候给他画进在里面的?怎么我竟会一些儿也不知道呢?忍不住急急地问道:

“咦咦,你这是什么时候画进去的呀?我刚才在这儿也只不过坐一会儿工夫罢了。”

“我告诉黄小姐吧,因为我这个人最爱美术,所以空下来的时候,总喜欢到野外去写生。今天所以到黄叶村里来,当然也是为了这个原因。不料我刚落笔的时候,就见对面岸旁的大石上坐着一位姑娘。这位姑娘坐的姿势是合乎美的条件,所以我便偷偷地绘上了。不过事先我并没有得到你的许可,那不是要向你深深地表示抱歉吗?”

阿兰这才明白自己坐在大石上的时候,他一定在对河的树叶丛中,所以他瞧见我,我却并不曾注意他。今听他当面赞美自己,一颗芳心真有说不出的喜悦,眉毛儿一扬,乌圆眸珠在长睫毛里滴溜圆地一转,忍不住娇媚地笑了。这也许一半是为了情人眼里出西施的缘故,虽然阿兰也并不是松涛的情人,但是在松涛的眼里看来,觉得这阿兰一笑是足以倾城,假使再一笑的话,也许可以倾国。这就情不自禁伸手把她的纤手握住了,望着她又喜又羞的娇容,说道:

“黄小姐,怎么啦?你能不能饶恕我的冒昧吗?”

“画也已经画上了,其实饶恕你也是这个天气,不饶恕你也是这个天气,难道你还情愿给我责罚吗?”

阿兰被他握住了手儿,虽然是十分羞涩,但是她知道爱的萌芽是需要彼此热情的灌溉,所以她并不挣脱,她望着他只是憨憨地笑,同时又逗给了他一个妩媚的娇嗔。这娇嗔在松涛的心里,给予一个深刻的影像,他懂得这就爱的发展之初步。他笑起来道:

“黄小姐,只要你不嗔恨我,那我情愿给你责罚,你要骂也好,你要打也好,我总不敢哼了一声儿……”

阿兰听了,一颗芳心又不免荡漾了一下,但立刻却向他啐了一口,抿嘴笑了起来,一会儿又道:

“你这话显然是矛盾,要我不嗔恨你,又情愿要我打你骂你,你其实这两句话是不能分开来说的。假使我嗔恨你,我一定要骂你打你;假使不嗔恨你,那还用得了打吗?”

“你这话不错,那么你究竟骂不骂我,打不打我呢?”

松涛听了她的话,心里是甜蜜极了,明眸脉脉地含了无限的柔情蜜意,凝望着她的娇容,却只是微微地傻笑。阿兰被他这一句话倒是问住了。说打你骂你吗?那显然是嗔恨他了;那么不打不骂吧,这明明是不嗔恨他。换句话说,不嗔恨就是爱上了他。这我一个年轻的姑娘,对于他一个陌生的男子面前,到底是太不好意思了一些。因此她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别转了脸儿,哧地笑道:

“我不知道……”

松涛见她并不肯表示意见,其实这情景就是她不嗔恨我的表示,一时心里对于阿兰更增加了一份爱的力量,拉住她的手儿,要她回转身子来,笑道:

“黄小姐,凭你这一句不知道的话,我已晓得你是并不嗔恨我的冒昧,那我心里自然是万分喜悦和感激。黄小姐,你请坐下来,我和你虽然是初见,而且是第一次认识,不过我相信这也绝不是偶然的事情。我很希望和您结一个朋友,不知你心里愿意有像我这一种朋友吗?假使你愿意的话,那么请你坐下来大家谈一谈,以便做更进一步的认识。”

松涛这几句话儿听进到阿兰的耳朵,她再也没有勇气不回转身子来了,而且回身的速度是相当快,她转着乌圆的眸球,哧地笑道:

“薛先生,你别说这样客气的话,我是一个没有知识的乡村姑娘,怎样配得上和你做朋友吗?承蒙你瞧得起,我哪儿还有个不情愿的吗?”

阿兰说着话,已是柔顺得像头驯服的羔羊一般,慢慢地挨身在大石上和他并肩坐下了。但是她全身细胞开始又紧张起来,血液流动的快速几乎超出了平时的三分之二。她一颗处女脆弱的心灵里,喜悦的成分中也掺和一半的恐惧。她低了头儿,两眼只管向地上自己的脚尖望着出神。松涛听她这两句话,显然阿兰也是一个善于说话的姑娘,便微笑着道:

“黄小姐,请你别太自视低微,乡村里的姑娘不也是一个人吗?我告诉你,一个人的见识和性情并不是可以学得来的,那完全是天然生成。所以学校里受过相当教育的姑娘,她的见识和理性也许不及一个不识字的姑娘。我从你谈话之中猜测所得,我已晓得黄小姐是个聪敏的姑娘。”

“哪里谈得上聪敏两字,你别说我太好,我反而感觉难为情。”

阿兰听他这样说,心里虽然觉得他这个观察是很表同情,但她表面上不得不装出自歉的神情,绕过不胜娇媚的俏眼,在她脸部上逗了一个欣喜的甜笑。松涛望着她笑痕没有平静过的玉容,他也忍不住微微地笑起来。

“黄小姐,你今年几岁了,家里有什么人?”

“比你小三岁,家里有妈妈,有叔……不不……有哥哥……有嫂嫂……”

经过了三分钟的静默,松涛忍不住那久塞在喉咙口的两句话,终于又问了出来。因为有多年的相聚和称呼,阿兰有些忘其所以。但她刚说出了口,她猛可理会了,觉得赵阿四这贼,我如何可以承认他是我的叔叔呢?因此慌忙缩住了,连连说了两声不字。松涛是并不会注意到这许多,凝望着她粉颊,低声儿问道:

“那么你的爸爸呢?他……他难道已死了吗?”

“可不是,我爸爸在着的话,那就好得多哩!唉,我爸爸这人就太老实。”

阿兰听他问起爸爸,心里有了一阵感触,忍不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松涛当然不会晓得她叹气的原因,以为她是在伤心她爸的早死,遂慌忙拿话来打岔了说道:

“你哥哥几岁了?嫂嫂可曾养过孩子吗?”

松涛所以这样问,他的本意是要避免阿兰的伤心,不料这两句话,更引起了阿兰代替哥哥嫂嫂遭遇不幸而悲哀。她暗暗叹息,哥哥嫂嫂还根本不曾同过床,孩子打哪儿去养出来?她心中有些恨母亲,母亲所做的事在她心头激起了强烈的反感。松涛见她并不回答,只略为摇了摇头,同时窥察她脸部的表情,似乎含有无限哀怨的样子,心里有些奇怪,说道:

“黄小姐,你干吗不高兴?可是有些讨厌我吗?”

“不不,谁不高兴?你怎么老喜欢多心……”

阿兰听他这样说,显然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一时急得连说了两个不字。但说到末了一句,芳心又感到万分的羞涩,觉得自己这一句话,不像是对付一个初交的异性朋友,简直彼此已达上了情人的阶段……这样一想,那两颊就一层一层地添起娇红来。松涛见她这份儿焦急的意态,同时又显现出羞涩的模样,心里只觉得像春风那样地荡漾着,忍不住笑道:

“我怎么会多心你?因为我瞧你脸部的表情好像有些不乐意,所以我是很发愁……”

阿兰听他这样说,方才又露齿嫣然地笑了。两人默默地凝望了一会儿,春风吮吻着两人的脸庞,大家是都感到热辣辣的有些刺人。

太阳是整个地西斜了,宇宙间是笼上了一层薄暮。蔚蓝的天空中,是渲染了五彩的浮云。三五成群的小鸟儿,括着它美丽的羽毛,歌着它美妙的清曲,慢慢地飞向树林中去。松涛见了归鸟,感到时候已经不早,自己赶到城里,也许要来不及,所以急急地站起身子,拎了皮包,说道:

“黄小姐,时候不早,我要回去了。最好请你告诉我一个府上的住址,改天我可以来拜望你……”

“这……这个请你原谅……因为我们家庭是纯粹的古派,你到舍间来,也许有很多的不便。我想……你准定在哪一天来见我,我就准定在哪一天依旧这儿等着你……”

阿兰的脸上有些儿红,显然是窘住了,秋波脉脉地瞟了他一眼,在万分情急之下,给他想出这个办法来。松涛沉吟了一会儿,频频点了一下头,说道:

“这样也好,明天没有空,准定后天下午吧,大概一点钟光景,请你等在这儿,不要失约……”

“我不会失约,但是你不能给我白等半天……”

阿兰乌圆的眸珠转了转,显出娇憨的神情。松涛有些神往,伸手把她的纤手握住了,轻轻地摇撼了一阵,笑道:

“你放心,我绝不会不来的……不过你母亲难道不情愿你有个朋友吗?其实我又不会引坏你……”

“我知道你不会引坏我,但是老人家的心思就不同……你生气吗?”

阿兰微昂了脸儿,显然她唯恐松涛因此而生气,所以她脸部表情是显现了无限娇媚而柔和的颜色。松涛摇了摇头,笑道:

“我哪里会生气,这可是你多心了……那么准定后天下午一时。我走了,我走了,时候真不早了。再见!再见!”

松涛说着话,已是放了阿兰的手,身子向前匆匆地走。阿兰一步一步地在后面跟随着,在一家竹篱笆的旁边停住了。她见松涛将转弯的时候,又回过头来向自己招招手,阿兰情不自禁地举起手来,也向他摇了一摇,但不到一分钟之间,松涛的身影已在树梢蓬里消失了。

阿兰是一个乡村里的姑娘,平日眼所见的男子差不多个个都是赤脚裸背、面目乌黑的。除了自己的哥哥比较英俊外,其他男子没有一个可以给自己认为是满意的。今天居然给自己遇到了这样一个俊美的少年,这可说是上界金童下凡的了。所以她痴心地要想能够有嫁给他的一日,当然对他是特别显出亲热的样子。阿兰瞧着新月已是上了柳梢,她怀着一颗无限欢喜的心儿匆匆地回到家里。不料她一脚跨进院子,就听妈妈咆哮的声音大骂道:

“小毛,你这孽种,还不给我打得重,还不给我打得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