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仙吞冰气厥,幸遇薛连雄,方才脱离危险。不料张大诚见了凤仙这样一个美丽的姑娘,同时又见薛连雄皮匣内这许多的钞票,财色两字一时把大诚的心儿迷住了,猛可举起斧头,将连雄狠狠劈死,同时用武力威胁凤仙,叫她跟着自己回家。凤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在他野蛮强暴的手段之下,当然是毫无抵抗的能力,只好委委屈屈地跟他回家。大诚虽然是个木匠,但心儿却也很细。他想:自己是害了人命,况且又强占了姑娘,万一这事情闹开来,那还当了得,自己也就成个杀人犯了。为今之计,还是带了凤仙逃到上海去再说,反正身边有的是钱,上海地方,人地生疏,凤仙固然不敢相强,而且别人家也绝不会注意我们了。大诚想定主意,遂收拾细软,逼着凤仙连夜乘车赶到上海。

两人到了上海,因为没处安身,当然先借旅馆居住。大诚是曾经到过上海的,所以上海的门径倒也颇为熟悉。凤仙是早已弄得木人一样,大诚一面威胁,一面又甜言蜜语地安慰,引她到六马路振新旅馆三楼十八号房间住下。当下茶役阿更前来泡茶,见这一男一女的情景很有些异样。说他们是夫妻吧,年龄似乎不大相称,因为那男子至少有三十多岁,而女的最多只不过十七八岁。说他们是兄妹吧,但兄妹两人是不会来开房间的。不过他们口音好像是客边人,但说起来上海乃是各地人会集之处,也没有什么稀奇。这样想着,不免向两人注意一些。只见女的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仿佛有无限哀怨的神情。那男的却是满面春风,得意非常,瞧他服装,竟像工人模样。阿更打量过去,路道总有些不正当,遂暗暗留心,自管退了出去。

大诚见茶役走出,便在衣袋内摸出一包烟卷,取了一支,衔在口里,站起身子,走到桌旁,划着火柴燃了,吸了一口,嘴儿向上喷了一口烟,很得意地耸了两耸肩膀,移步到凤仙的沙发旁,并肩坐了下来。凤仙见他坐下,便要站起身子来,却早被大诚一把拉住了,望她一眼,笑道:

“你心中为什么和我老不高兴?你闷在棺材里,若不是我把斧头将棺材劈开,你此刻还想有性命吗?”

“你救我性命,我固然很感激你,但是你不该逼着我到上海来呀!”

凤仙被他拉住,一时只好又坐了下来,板住了面孔,明眸中含了微嗔的目光,向他瞅了一眼。大诚见她脸儿虽然是绷住着,但始终遮不住她美的展露,便嬉皮笑脸地把身子挨近了一些,偎住着凤仙,笑道:

“上海这样繁华的地方,你是从来也没有到过吧?我伴你出来见识见识,这是你的幸运,怎么倒反而怨我呢?”

“你放尊重些,我是有夫之妇,你不应该存着歹心肠呀!”

凤仙见他偎过身子来,便微蹙了眉尖,秋波含了怒意,向他狠视着。大诚听她这样说,便冷笑了一声,环眼圆睁,低低喝道:

“你自己想明白些儿吧!到了我的手掌之中,你还会敢倔强吗?我问你,你性命要不要?在萧山你对我怎么说?不是完全答应我了吗?怎的到了上海,你竟又反悔了?”

“我答应你,因为你要劈死我,这是强迫的呀,可是我的心儿可没有答应你呀!人心到底是肉做的,你应该放些良心出来,就饶了我,让我回乡去吧!”

凤仙见他这样凶狠的样子,已经有些害怕,身子瑟瑟地抖着,话声有些儿哀求的成分。不料大诚一听,猛可把凤仙身子掀倒,一只膝踝跪在凤仙身上,挥拳便要做打的姿势,吓她说道:

“你真不要性命了吗?我告诉你,上海地方是自管自的,没有人会来给你管闲账,你死了也只不过当只狗,你到底要命不要命?”

“我……不……要回乡了,你……别动手吧!”

蝼蚁尚且惜生,更何况是人呢?凤仙两手合在一起,只管向他拜着求饶着。大诚知道凤仙可欺,心里甚为喜欢,便更显出凶恶的神气,好像要扼凤仙喉管似的,喝道:

“那么你承不承认我是你的丈夫?”

凤仙没有回答,两颊由通红变成惨白了。她在不得已之下,只好点了一下头,但是她晶莹莹的眼泪早已在她灰白的颊上展现了。大诚见她屈服,显然是自己胜利了,方才含笑松了手,把丢在地上的烟尾拾起,依然衔到嘴里去猛吸。

“凤仙,你不要伤心,照理我救了你性命,你应该有所报答我。现在我没有妻子,你正巧来做替身。现在我的钱可多着,只有你依从我,我把你就像珍宝一样地爱护着。你瞧我很凶恶吧,其实我这人很有情,对于女人更是温柔。凤仙,我告诉你,上海旅馆里时常有工部局里人来调查,若有人哭泣,便要浸到药水缸里去淹死,所以你千万哭不得。”

大诚站在旁边,拿着烟卷不停地吸着,眼见凤仙垂了脸儿,只管扑簌簌地淌泪,遂把吸剩的烟底向痰盂里一掷,弯了腰儿,一面向凤仙笑盈盈地安慰,一面又用哄骗的手段吓她。可怜凤仙懂得什么,还以为这话是真的,遂把手儿抬到颊上,来回地揉擦了一下,只好收束了泪痕。大诚见了,忍不住暗暗好笑,但是也感到有些儿楚楚可怜,遂拉了她一下衣襟,说道:

“在路上一夜里没有好睡,你身子一定乏了,还是到床上去躺会儿休息吧。你放心,我并不十分凶恶,绝不会待亏你的。”

凤仙又听他这样说,一时也觉得精神疲乏,遂站起身子,自管躺到床上去休息了一会儿。大诚坐在沙发上,把右腿搁到左膝上去,不住地颠动着,这种神情显然是非常得意。他微昂了脸儿,右手托着下巴,两眼望着床上的凤仙,心儿是不停地荡漾,甜蜜的热狂的一幕一幕的幻象,他几乎有些儿想入非非。

大约有了两个小时的静默,室中的光线由薄暮而进至于昏暗。大诚这才意识到时候已经不早,离开自己整个销魂狂欢的举动是慢慢地近来了,心中乐得有些模糊了,他很快地站起身子,走到床边去。不料就在这时候,凤仙忽然一骨碌翻身坐起来了。这是冷不防之间的举动,大诚不免吓了一跳,慌忙说道:

“凤仙,你做什么啦?可曾睡着过没有?”

“我睡着很久了,但我忽然做梦了,梦见一个鬼,他要谋害我,我心中一吓,就情不自禁地直跳起来了。”

凤仙红晕了脸儿,两手揉擦着眼皮,一面用手拍着胸口,一面低低地说着,显出十分害怕的神气。其实凤仙说的全是谎话,她根本没有睡着过。她心头是怀了无限的恐怖,知道自己睡着了后,也许是给大诚一个实行非礼的机会,所以她默默地躺着只管在想心事,用什么方法才可以保全自己的贞节?谁知大诚还道她真睡着了,他的本意至少是去享受一些儿小温存,但凤仙的感觉是相当灵敏,身子早已坐了起来。

“凤仙,你别害怕,有我伴在你的身旁,什么鬼怪都不敢来。”

大诚听凤仙这样说,倒信以为真,含了满面的笑容,挨近着凤仙身旁坐下来。凤仙意欲站起身子让他,但自己的臂胳早已给他握住了。在大诚是显出无限的柔情蜜意,但凤仙心头是感到无限的憎厌,嗔他一眼,故意说道:

“你我既做了夫妻,那么也该好好地租房子住。在这儿拉拉扯扯算什么意思?被茶房们瞧见了,不是很不方便吗?”

“凤仙,你这傻子又不晓得了,上海地方的旅馆,原是租给男女两人住宿的呀,茶房他能管得着吗?有些人白天里也在房间内游玩,一些不受旁人注意。况且旅馆内床铺好,被褥好,设备又周到,玩起来真个有味哩!凤仙,反正我们是夫妻,那有什么要紧呢?”

大诚说到这里,伸手把凤仙搂在怀里,凑过头去,要向在凤仙的嘴唇上去亲吻。凤仙这一急,真非同小可,忙把纤手抵住了大诚的嘴儿,说道:

“白天里那像什么样儿?我不要,我不要!”

凤仙嘴里这样说,内心实在是痛恨得了不得,最好把大诚咬了几口。但大诚并不回答,他仿佛活狲见了桃子一样,一手在她身上乱摸,一手去拿开抵在自己口边凤仙的手。这样缠绕了一会儿,忽然房门开处,只见阿更走了进来。大诚慌忙放下了手,凤仙早已羞得连耳根也红了,垂下头儿再也抬不起来。大诚脸上有些愤怒,向阿更瞪了一眼,喝道:

“我没揿铃喊你,你进来干什么?”

“因为时已不早,我问你们吃些什么……不料……对不起!对不起!”

阿更弯着腰儿,连声地赔不是,心中可是暗想:他妈的,这小子不是好东西,这女人一定是他什么地方拐骗来的了。因为他瞧着大诚的举动是带有些儿野蛮,显然那女人是并不情愿。这样想来,那贼准是拐骗的歹徒了。

“吃什么吗?……拿两客什锦蛋炒饭……慢着慢着,可有酒吗?给我拿两斤花雕,两块兰花豆腐干,一包花生米。”

大诚听阿更这样说,一时也没有办法,只好向他吩咐。但他脑海里忽然涌上了一个感觉,遂立刻招手又把阿更叫住了,要他拿酒来喝。阿更听他说出兰花豆腐干和花生米,心中又好气又好笑,暗暗骂声去死,便说道:

“这儿旅馆里可没有卖豆腐干和花生米,你要吃,你拿钱来,我给你去买现成的吧。”

大诚听他这样说,脸儿倒是红了一红,遂伸手在袋内取出一张角票,交给阿更。阿更接过,用了很神秘的目光向他望了一目,便含笑退出去了。不多一会儿,阿更把花生米和豆腐干买来,同时厨房里将什锦蛋炒饭和酒也送上了。大诚装出很自然的态度,向凤仙招了一下手,说“吃饭吧”。阿更因没有什么事情,遂又退了出去。

阿更退到外面,和别的茶役彼此瞎七搭八地谈了一会儿。因时已不早,大家也开始吃饭。正在这个时候,从二楼扶梯上走来一个四十六七岁的男子,身穿印度绸的长衫,脸上似乎笼罩着忧愁,慢步地只管在走廊里踱着。大约有了一刻钟点,阿更吃好了饭,一抿嘴唇,立身站起,只见那男子兀是徘徊不停。阿更觉得这人有些形迹可疑,遂走上前去,向他盘问道:

“你找几号房间?姓什么的?”

“三百十八号,姓张的。”

“这不是三百十八号吗?为什么不走进去?”

“我不能进去,请你帮我一些儿忙。”

阿更听那男子这样说,一时倒不禁为之愕然,望着他灰白的脸儿愕住了一会子,奇怪地问道:

“你为什么不能进去呀?”

“因为他……”

阿更听他只说了三个字忽然眼花缭乱,天花板上的电灯光顿时闪闪烁烁地暗淡起来,同时有一阵凉风吹过,那男子竟是不知去向了。阿更目睹此情,浑身一阵寒冷,不禁毛发悚然,暗想:我竟遇见了鬼。回头去瞧同伴们,他们吃好饭也都早已四散,三楼走廊里静得一些声息都没有,阿更害怕得浑身有些发抖。他想移步往楼下逃,但是说也奇怪,两脚好像有绳缚住着一样,却是动也不敢动一动。忽然背后有人伸手在肩上一拍,喊道:

“阿更,你只管向着十八号房间出神做什么?”

因为这是冷不防之间,又况且阿更是惊弓之鸟,所以这一吃惊更非同小可。及至听了这话,方才理会那是同事阿盛的声音,一时胆子就大了,连忙回过身去,握住了他手,很紧张地说道:

“阿盛,这事情我从来也没有碰到过,真奇怪,真奇怪极了。”

“什么事情竟使你奇怪得这个样儿?”

阿盛见他两颊灰白、又怕又惊的神气,一时也皱起浓眉,向他笑着问。阿更方才把刚才所遇的情形,向他告诉了一遍。阿盛听了,把手又向他肩胛拍了一下,笑道:

“哪有这一种事?你别见鬼。”

“唉!你怎么说别见鬼?我真见了鬼呀!阿盛,这是明明白白的事情,这绝不是做梦,他说叫我帮忙……帮忙……帮什么忙呢?……哦哦!莫非十八号里的客人,是曾害死他的吗?”

阿更见他还以为和自己开玩笑,便很认真地又说着,说到“帮忙”两字,他又把手儿抬到额角上去拍了拍,凝眸沉思了一会儿,忽然给他想出这一层意思来。阿盛到此,也有些疑神疑鬼,谁知正在这时,突然十八号房间里有女子急促的声音呼道:

“你……你……你……不能如此……我不依……我不依……”

两人听了这些急促的话声,大家顿时清醒过来。阿更暗想:房内不是有一男一女在吃饭吗?这男子还叫我买花生米下酒,这是怎么一回事?莫非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在实行非礼了吗?阿更这样说着,把见鬼的事情早已忘得一个干净,便伸手握着门拳,意欲开门进去,不料房门已经上了锁插,一时更加肯定强奸无疑,遂回头向阿盛说道:

“你快去报捕,我到隔壁房间里开门进去,把这撞破了再说。”

阿盛也知道明明是件强奸案,便回身急急奔下楼去。这时阿更便到十七号房间,这两间本来可以打通,客人要套房便都可借去,租单间时便把隔门锁了,钥匙就在阿更的手里掌管。当阿更在十七号房间内开钥匙时,只听十八号房间内的情形是相当紧张。那女子是只管娇喘吁吁,似乎正在死命地挣扎。阿更心里也别别乱跳,暗想:不要已给他跨在身子上了吗?就在这转念之间,房门早已被阿更拉开,见十八号房内通门口是塞着一张沙发,阿更斜眼望去,只见那女子被男的按倒在床上,男的脱得上下精赤,伸手正在剥女的衣裤。一时心里不觉大怒,也不及推开沙发,就跳栏一般地纵身过去,猛可步到大诚背后,伸手早已把他拖下床来。这时候忽然又有一阵砰砰蓬蓬的敲门声音响入耳鼓。阿更知道阿盛定已鸣捕到来,遂急把房门插锁拉开,房门外早已拥进四五个探捕来。一见大诚满面酒气,全身精赤,凤仙羞得两颊绯红,手儿拉着裤子,正在系上。探捕们瞧此情景,心中又好气又好笑,早已抽出皮鞭,先向大诚抽了两下,因为是光身,所以嗒嗒作响。大诚想不到甜的没有尝,却吃了这样的苦楚,忍不住痛得大喊起来。探捕们一面叫他着上衣裤,一面问他为什么强奸人家妇女,这女子从何拐来。大诚穿好衣裤,犹强辩说道:

“这是我自己的妻子,刚从乡下出来,难道夫妻不能行房事的吗?”

探捕们听他这样说,心中倒是一愕,急问凤仙:“这男子可是你的丈夫?”凤仙这时除了害怕和羞涩外,哪里还说得出一句话,浑身瑟瑟地只是发抖。阿更站在旁边,瞧此情景,便对她说道:

“你放心,不用害怕,只管实说,你可不是给他拐出来的吗?”

“是的,他强逼我要做他的妻子,我若不答应,他便要用斧头劈死我,请你们快把这狼心狗肺的人办罪吧!”

凤仙听阿更这样对自己说,胆子便大了一半,气得涨红了脸儿,很勇敢地诉说着。探捕见大诚刁得如此可恶,遂伸出蒲扇那样大手,在大诚颊上早已狠狠打了下去。一面带了大诚、凤仙,并叫阿更做见证,一同到捕房里去。

阿盛见阿更一夜未回,心里倒是十分着急。直到次日午后一时,方见阿更带着凤仙来了。阿盛忙问事情怎样了,阿更笑着告诉道:

“因为捕房已过办公时间,所以在今天早晨方才解送法院,这张大诚犯了拐骗妇女强奸未遂罪,处徒刑六个月。这位大嫂因和我是同乡,我愿意帮助送她回乡,所以法院当局遂允许给我带来了。”

阿更说着,一面叫凤仙到一间空房间坐下,一面又去买了二十只小馒头,给自己和她充饥,因为两人还没有吃过饭。凤仙站起来,向阿更深深鞠了一躬,说道:

“李先生,为了我真叫你累苦了,我心里实在非常感激。”

“黄大嫂,你别客气,人类在世界上,总要互相帮助,那才好。况且我们又属同乡,那不是理所应该的吗?”

凤仙听他这样说,也只好含笑罢了。阿更一面请她吃馒头,一面又问她家里尚有什么人,预备何日动身,还喜欢在上海住几天。凤仙道:

“李先生为人这样热心,我不得不老实告诉你……”

凤仙说着,遂把自己的婆婆是个这样凶狠的人,终日虐待,那日因买块冰吃消热,不料婆婆在里面大喊,因为心中一急,吞了下去,以致昏厥。他们还道我死去了,所以成殓抛在野外,幸遇姓薛的搭救,不料大诚起了歹心,将姓薛的斫死,又要把自己强占为妻的话,详细诉说一遍。阿更听了,“咦咦”起来说道:

“啊哟!这样说来,我昨夜瞧见的那个四十六七岁的男子,竟真是姓薛的冤魂出现了。唉!你这人糊涂,那么在法院里,你为什么把这件事情不说出来?这不是太便宜了这个大诚了吗?”

凤仙听他这样说,一时真奇怪得很,便忙问姓薛的怎么冤魂出现了。阿更遂把昨夜所见也告诉一遍,凤仙听了,也深悔没有说出,忍不住长叹了一声,说道:

“姓薛的救了我性命,可是反累他丧命,本来我原该给他报仇……但我心中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因为这事情一闹开来,我就要仍旧陷到恶家庭里去受苦。反正一个人有气力做事,不是在上海也可以混口饭吃吗?”

阿更听她说出这个话儿,倒是愕住了一会子,望着她粉颊儿,奇怪道:

“什么?你不预备回家去了吗?”

“嗯,我想在上海给人家帮佣,你有没有东家给我介绍一份啦?”

凤仙频频点了一下头,秋波脉脉地向他瞟了一下,却是微微地笑。阿更见她这样娇媚的意态,心里也不免一动,说道:

“你不回乡去,难道你不想和你丈夫去团圆了吗?”

“我们年纪都轻,分开两年要什么紧?我知道丈夫很好,他不会立刻就娶妻子。将来这恶婆死了,我回去也不迟哩。”

凤仙听他这样问,两颊有些儿红晕,雪白的牙齿微咬着鲜红的嘴唇皮子,瞟他一眼,似乎羞涩中还带了愤恨的成分。阿更听她说她丈夫有这样好,一时不免也想起自己的妻子来。离家五年了,不知她是怎个样儿了。想着了妻子,对于凤仙自己比较诚恳一些了,遂点了点头,说道:

“既然你愿意这样,我总可以尽力地帮助你。”

凤仙当然是千恩万谢地感到心头。过了几天,阿更果然给她荐到一份人家去帮佣,主人是个四十多岁的男子,银行办事,有妻子女儿四五人。凤仙从此以后,便也安心地给人家料理厨房事了。

光阴是过得非常快,梧桐叶落,篱外菊残,转眼之间,不知不觉竟又到了雨雪纷飞寒冬的季节了。这是一个星期日的下午,凤仙因为主人家要吃点心,所以差到外面去买牛肉包子。正在人行道上走着,忽然见迎面走来一男一女,男的西装革履,外披厚呢大衣。女的身穿丝绒旗袍,海虎绒大衣,且头上烫发,脚下高跟皮鞋,实在是个都市里的摩登小姐。不过她的脸儿是太惹凤仙注意了,及至走近来一瞧,不但凤仙“哟”了一声叫起来,就是那摩登小姐也“咦咦”地响着。两人不约而同地指着问道:

“你是兰姑……你是兰姑吗?”

“哟!嫂嫂!你是人还是鬼?怎么你竟在上海呀?”

原来这个摩登小姐便是阿兰,那么这个西服少年当然是薛松涛了。阿兰自从跟松涛到上海,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住下,松涛果然照着预定的计划做去,在这五六个月中,阿兰经松涛尽心教书识字,知识着实开通了不少。最近大考完毕,学校将要放寒假了,松涛趁着今日暇日,便在阿兰住的屋子里闲谈,说起父亲消息,到现在还是石沉大海,想来总是凶多吉少,不免暗暗伤心。阿兰为了要解去松涛烦恼,所以劝他一同到外面来走走散心,不料无意中和凤仙相遇,这使阿兰的一颗芳心当然是惊喜交集的了。当时凤仙听阿兰问自己是人还是鬼,真觉非常沉痛,忍不住抢步上前,握住她手,眼泪夺眶而出,说道:

“兰姑,我实在已经死过去了,如今真可说是第二世做人了。唉……你怎也会在上海呀?这位先生可不就是姓薛的吗?”

凤仙说到这里,又叹了一声,含了猜疑的目光,向阿兰身上细细地打量,显然阿兰这样的服装使她有些儿奇怪。松涛听她向自己招呼,便忙也说道:

“不错,我们在黄叶村里不是见过面了吗?我听阿兰告诉,说你得急症死了,我倒代你伤心了多时,不料嫂子还在世上呢。”

“这事情说来话长,岂是一言能完,你们现在到哪儿去?”

“嫂嫂,对面有个小馆子,我们进去坐会儿谈吧。”

随了阿兰这一句话,于是三人走进那家小馆子,找了座桌坐下。伙计来问吃什么点心,松涛因为急于要说话,便胡乱点了三碗汤面。凤仙且不告诉,先向两人望了一眼,微笑道:

“薛先生和兰姑可不是已结了婚吗?”

阿兰被凤仙这样一问,羞得两颊绯红,低下头儿,默不作声。松涛不便隐瞒,只好厚着脸皮,向她从实告诉一遍。凤仙这才恍然大悟,便向阿兰笑道:

“不自由,毋宁死。为自己的终身幸福打算,你出此下策,我认为是很合理的。兰姑,你不用怕羞的。那么小毛的消息,你可有常得到吗?”

阿兰听嫂嫂很同情自己,心中当然十分感激,抬头正欲回答,忽然松涛凝眸望了凤仙一眼,奇怪地道:

“什么?你说的小毛是哪个呀?”

“小毛是我的哥哥,他在城里一家主人那儿做仆人,我自离开黄叶村,哥哥的消息却不甚详细。”

凤仙想着小毛得知自己已死消息,可怜他真不知要如何伤心,自然十分难受。不料松涛却咯咯笑起来,说道:

“小毛是不是十九岁了?他就是在我家里做仆人呀!暑假回家,见他这人很有造就,所以教他珠算写字,现在我早已把他介绍到爸开的绸庄里办事去了呀!阿兰,你真糊涂!为什么不在我面前提起你的哥哥名儿呢?不然不是可以早明白了吗?”

“你这话可真的吗?”

凤仙阿兰两人听他说小毛已介绍到绸庄里办事去,大家不约而同地问出了这一句,显然这意态两人内心是感到无限的喜悦。松涛眉毛儿一扬,转着眸珠,笑道:

“我骗你们干吗?哈哈!有情人终成眷属,嫂子,你不是和小毛哥又可以团圆了吗?”

凤仙被他这样一说,虽然是万分娇羞,但羞涩已抵不住喜悦的成分。她的颊儿红润了,久不见掀起来的笑窝儿这就始终不能平复了。松涛、阿兰见她这份儿得意神气,自然也非常快乐。过了一会儿,两人方才追问凤仙的经过情形。凤仙也就絮絮地告诉了一个详细,松涛听那商人名叫“薛连雄”三字,他的脸色顿时变成了惨白,叫了一声“啊哟”,竟倒向阿兰怀里昏厥了过去。阿兰似乎有些理会,凤仙弄得莫名其妙,一面又吓得了不得,两人急把松涛喊醒。松涛淌泪不已,叹了一声,说道:

“爸爸果然含冤而死了。唉!这张大诚简直杀不可赦,我现在立刻请律师告他去。嫂子,我想,你也别给人家去帮佣了,反正阿兰一个人住着,你不妨去和她做个伴,将来一同回乡不是很好吗?阿兰,你此刻伴你嫂子一同到主人那儿回绝生意去,我就立刻去请律师商量这事情。”

松涛说完这话,不及两人回答,收束泪痕,身子早已向外面奔了。这时伙计把三碗汤面端上,但凤仙、阿兰姑嫂两人哪里还吃得下面,遂付了面钱,也匆匆地走了。面店里伙计瞧了这个情景,真所谓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里好笑,乐得把三碗汤面稀里呼噜吃了一个饱。

阿兰伴凤仙到主人家里去辞了职,然后两人携手回家,姑嫂两人谈着过去往事,大家不免又淌了一会儿泪。傍晚时候,松涛来说,海百平律师已向法院提起诉讼,明天前去听他回话。

到了明天,松涛便匆匆到海律师事务所去听回话,叫凤仙、阿兰候在家里,约莫一个钟点后,松涛便回来了,顿足叹道:

“唉!真便宜了他!真便宜了他!”

凤仙、阿兰忙问这是什么话,松涛眼皮儿一红,又淌下泪来,说道:

“海律师说,法院当局谓此犯于三个月前突然生了怪病,一会儿把头撞壁,一会儿以手抓颊,将自己身子作践得体无完肤,最后医治无效,竟七孔流血而死。死后经医师验尸,却验不出究系何病,这事情不是透着有些儿奇怪吗?”

“嗯!嗯!这一定是老伯有灵,把他万恶的人活捉去了。”

凤仙听他这样说,便很肯定地猜测着。松涛虽然不信有鬼有灵,但觉得此事终究稀奇,三人暗暗叹息一会儿,松涛又淌泪道:

“明天学校放假,我们就此回乡,也好早日去收拾爸爸的遗体哩。”

两人听说,一面点头答应,一面也淌下泪来。一宵易过,到了次日,凤仙先往阿更那里去辞行,阿更说道:“很好,你且先回去,今年我也想回乡一次,大概迟两三天动身。”于是两人分手别去,凤仙到了家里,只见阿兰、松涛已整理好皮箱,大家遂坐汽车开到火车站去。

三人到了家里,来开门的是李妈。李妈见少爷带了两个女子回来,心里自然十分奇怪,一面关门,一面大喊少爷回家了。就在这时候,只见小毛身穿别烟色的棉袍子,很快地从上房里先迎出来,口喊:“少爷,今天真巧,齐巧我来拜望老太太……”不料话还未完,瞥眼瞧见凤仙和阿兰两人跟在松涛的后面,一时真稀奇得目定口呆,竟怔怔地愕住了。松涛忙说道:

“小毛哥,你的夫人没有死,给我从上海找回来了,你该怎样谢谢我?”

这时凤仙早已抢步上前,夫妻两人相对凝望良久,还道都在梦中,紧紧握着手儿,说不出一句话,只有那满眶子里的眼泪,让它大颗儿地滚下来。李妈站在旁边,方知小毛妻子回来了,一时想起自己丈夫,也不免有些伤心。薛老太在上房里,听儿子回来,便也走到客堂里,见小毛拉着一个女子,两人暗暗哭泣,松涛身旁,也有一个很秀丽的姑娘站着,一时也奇怪得呆住了。松涛见了妈妈,早已奔了上去,哭起来道:

“妈妈,我的爸……果然是被歹人……害死了……”

“哟!儿呀,你你你这是什么话?打哪儿来的消息啊?”

薛老太听了这个消息,仿佛是一支利箭穿过了心胸那样疼痛,话声是颤抖着,脸色本来是憔悴的,此刻更变得惨白,她的眼泪已像雨一般掉下来。松涛叹了一声,含泪说道:

“想不到我爸的死,和小毛哥夫人却有连带的关系。”

松涛说到这里,遂把经过的事统统告诉了一遍。小毛这才恍然了,薛老太也明白了,因为丈夫确实死了,伤心已极,忍不住呜咽不止。凤仙瞧此情景,离了小毛,早向薛老太跪倒,哭道:

“老伯为了救我性命,反害了他的自身,唉,这我是多么抱歉和心痛!现在所幸仇人已死,想老伯亦可安慰九泉。老太太若不嫌我粗笨,我愿认为义母,永远服侍你老人家,以报老伯救命之恩……”

薛老太听凤仙这样说,也只好收束泪痕,细瞧凤仙面目,果然秀丽可爱,遂伸手把她扶起,抚着她手儿,温和地说道:

“这都是前生结下的冤孽,所以今生有此事情的发生。姑娘,你也不必抱歉,我膝下真的没有一个女儿,小毛这孩子我也很喜欢,那么承你不弃,你就做我的女儿了吧!”

小毛一听,真是喜之不胜,早也抢上一步,和凤仙双双地又拜了下去,薛老太到此也不免破涕为笑。这时松涛见凤仙和妈认了母女,心里也很快乐,便和小毛夫妇两人见礼。薛老太又问阿兰是谁,松涛不好意思告诉,红了脸儿,以目视凤仙。凤仙知道他叫自己帮忙了,遂笑盈盈地告诉道:

“妈妈,她是小毛的妹子,是女儿的姑娘,哥哥和她的感情可不错,你老人家若喜欢的话,那么女儿的姑娘,也许就是女儿的嫂子哩!兰姑,别怕羞,先来叩见伯母再说吧。”

松涛听凤仙这样鼓吹,自然十分感激,掀起了笑容,只是微笑。阿兰两颊是娇红得可爱,芳心是只觉无限甜蜜,挨步过去,向薛老太亲亲热热叫声伯母。薛老太见阿兰秀丽脱俗,因为一日之间既得了一个女儿,又得了一个媳妇,所以把伤心连雄的心也略为减些。

晚上,薛老太主张明天就雇工人到那边去做大坟,将连雄安葬。并且宣布松涛阿兰既情投意合,于今夜结亲,因为明日大家都要披麻戴孝,这样连雄虽死,总算也有个媳妇女儿哭几声了。松涛心中是又悲又喜,脸上虽有喜色,却又挂了两行热泪。阿兰芳心虽喜,表面上是默不作声。这时候小毛以兄长的资格,遂一口允许。薛老太大喜,当夜便即举行婚礼,祭过祖先,方才送入洞房。光阴匆匆,过了三天,连雄的大坟早已筑好,松涛、阿兰、小毛、凤仙、薛老太等都亲自在三尺新坟之前,一一哭祭过了。这天下午,大家正在客堂里闲坐,忽然有人敲门,小毛抢先便去开了。只见进来一个男子,小毛正欲问找哪家,不料凤仙一眼瞧见,早已嚷起来道:

“咦!你不是李阿更先生吗?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啊?”

“我昨天回家,母亲告诉我,说我妻子李妈在这儿帮佣,所以我来望望她,预备叫她回去。”

原来李阿更就是李妈的丈夫李更生,他一见凤仙也在,心里也很奇怪,便微笑着告诉。这时李妈从上房里出来,见了更生,心中也不免惊喜交集,望着他倒是愕住了。松涛、小毛等见凤仙竟和李妈的丈夫认识,大家茫无头绪,自然也不明白。凤仙遂忙把旅馆内幸亏一个茶房援救方才免辱,这个茶房就是李更生的话向大家说了一遍,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小毛心中暗暗思忖,淫人妻女,妻女淫人,这是不错的,如今我和更生两人,可说投我以桃、报之以李了。我保全他妻子贞节,想不到他也救了我妻子的贞操,这岂不是冥冥中的因果吗?一时十分得意,和更生握手问好。更生知道他是凤仙的丈夫,便也客气一会儿,并告诉自己来意。薛老太自然不便为难人家,遂叫李妈算清工资,让他们一对五年不见的夫妻团圆去了。

过了两天,小毛和阿兰想着了妈妈,便和薛老太商量要回家去探望一次。薛老太当然答应,并叫松涛一同前去拜见岳母,还备了许多礼品。

两对小两口子提了许多物件,一路上喜气洋洋,到了黄叶村里自己的家院。只见院子的门儿半掩着,四人跨步进内,都是寂寞无声,满院黄叶纷飞,瑟瑟作响,景象颇为凄凉。小毛和阿兰叫了两声妈妈,却并不听有人答应,大家心里好生奇怪。正在这时,忽然见草堂上走出一个白发老人,弯了背脊,向众人望了一眼,问找哪个。小毛、阿兰听他这样问,因为这是自己的家,当然不胜惊讶。小毛忙道:

“这儿是黄小毛的家里呀?你是谁啦?”

“不错,三个月前确实这屋子里是姓黄的住着,现在他们搬走了。你们不信,瞧瞧屋子里物件不是都换样了吗?”

小毛、阿兰、凤仙听了,探头向屋子里一望,果然景物全非。因问搬到什么地方去了,那老人摇了摇,表示并不晓得。小毛等没法,只好退出院子,预备去问熟悉的邻居。齐巧西邻的黄阿根匆匆走过,他一见凤仙,奇怪得跳起来,因为他亲眼瞧见凤仙在夏天里是中暑死了,为了自己多管闲事,还和柴氏吵了一场。小毛遂告诉缘由,并探问妈搬到什么地方去了。黄阿根叹了一声,说道:

“我听说赵阿四家里的女人死了,你妈把屋子里一切家具统统卖掉,竟跟着阿四去做赵家人了。”

阿根这两句话,直把四个人的脸儿都说得绯红了。大家面面相觑,小毛和阿兰的眼角旁,同时又展现了一颗晶莹莹的眼泪。

天空是这样灰暗,西北风一阵一阵不停地吹送,密密的彤云来回地飘浮,仿佛有落雪的光景。小毛、阿兰、凤仙、松涛手里提着一挈一挈的礼物,拖移着沉重的步伐,满心怀了沉重的悲哀,踏上回城的道路。当刺人的西风扑面的时候,各人都感到了一阵说不出凄凉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