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黄昏的时候,阿兰和松涛含笑分手,便匆匆回家。一面走着,一面心里想:松涛他要亲自和我妈认识一下,可见他的确是真心爱我的了,否则,他又何必一而再地要求到我家里来呢?真是一个多情的好青年。阿兰想到这里,把松涛这个人真是爱到心头,感入骨髓,情不自禁地说出这一句赞美的话来。但既说出了口,一颗芳心顿时又感到万分难为情,觉得一个姑娘家,对于一个年轻的男子,未免是太痴心了一些。偶然抬头发觉家里是就在眼前了,一时立刻又停步站住了,暗想:这种闲事别去想了,现在考虑的,就是明后天松涛直接就要到我家里来,我今天总要先向妈露一些口风,不过怎样说法呢?不是预先在肚里要起一个稿儿吗?阿兰这样想着,不免凝眸含颦,沉思了一会儿,忽然乌圆的眸珠一转,频频点了一下头,连说有了,这样这样,一定很合理。阿兰春风满面,自己忍不住也扑哧一声得意地笑了。

阿兰既然想定了主意,遂移动着轻松的脚步,很快地向自己屋子里直奔。还没到院子的门口,就听妈在里面笑着道:

“那么你明后天来听回音吧,让我和她商量商量好了。”

这口吻显然已在送客了,阿兰暗想:这客人是哪个?不知有什么事情?因为腹中有了这两个疑问,脚步更加快了,正欲跨进院子里去,不料里面那个人也走出来了,两人不约而同地“啊哟”了一声,竟是撞了一个满怀。

“哟,是兰姑娘吗?那就真正巧极了。可撞痛了你没有?对不起得很。啧啧,兰姑娘多天不见,现在是益发长得漂亮了。”

阿兰慌忙定睛一瞧,见是前村的叶妈妈。叶妈妈这人很喜欢多嘴,有些三姑六婆的风味,所以阿兰的心里对她是并不发生什么好感。不料这位叶妈妈偏拉了她的手,细细端详了一会儿,含了满脸皱纹的笑容,啧啧称美不已。阿兰一面固然害羞,一面对于她的马屁,似乎反而有些不入耳,因此红了脸儿,只微微地一笑,别转身子,自管向屋子里跑了。柴氏在院子里瞧着,便带着笑嗔的意思,这意思至少还带着疼爱的成分,说道:

“你瞧我的阿兰,还是一味孩子气,见了人也不招呼一声,怎么就向屋子里躲了?”

“兰姑娘真美丽极了,可见一个女孩儿家变起样来就真快,越长越漂亮。黄大嫂,你真是个好福气,将来女儿女婿还有外孙儿,一齐到外祖母家里来拜望你老人家,你这才要乐得嘴儿合不拢来呢!”

叶家妈妈笑嘻嘻地打了一个哈哈,便摇摆着屁股儿,很得意地走出去了。阿兰在屋子里听到了这个话,心中愈加不自在,啐了一口,面对着门框子,暗自骂道:

“老太婆吃饱了饭,管人家长得漂亮不漂亮,谁要你满口地胡嚼?”

阿兰鼓起了小嘴,正巧愤愤地说完了这两句话,柴氏翻身已回进屋子来,见了阿兰这意态,便望着她很神秘地笑了笑。阿兰似乎感到妈这个笑与平常有些不同,忍不住颦蹙了眉尖,奔过来拉了娘的手,问道:

“妈,你望着我有什么好笑呀?”

“你是一块香肉儿,竟有好几家都来看中你哩!可见你是大了,还能够成天地奔奔跳跳吗?”

“妈,你这是什么话?我可听不懂。嗯!我不要……”

柴氏这几句话听到阿兰的耳里,芳心猛可吃了一惊,那粉颊儿立时变了颜色。但她不得不竭力镇静着态度,假装含糊的样子,扭着腰身儿,向妈缠绕着不依。柴氏还以为女儿真的听不懂,拉着她白胖胖的小手,坐到椅子上去,笑道:

“要做人家的老婆去了,怎么还向娘一味地撒娇呢?我告诉你,叶家妈妈是来给你做媒的。她说有两份人家要想娶你做媳妇,一家是东村的张姓,公婆都有,儿子就是一个,年纪十九岁,家里自己有田五六十亩,吃着是不用愁的。还有一份陆姓,公有的,婆死了,兄弟两人,来说的是个老大,年纪二十一岁,家里田有一百亩,显然比第一家有钱,不过有兄弟两个人,分开来也等于只有五十亩,所以我的意思还是第一家姓张的。不晓得你的意思怎么样?”

阿兰听了柴氏这一篇话,心里因为只管忖心事,所以等于耳边风过一般。其实她是早已明白做媒的事了,现在柴氏这样地问着她,她当然不能不表示一些意见,摇了一下头儿,很快地说道:

“我都不喜欢……”

阿兰说了这一句话,身子已是离开柴氏的怀中,只管到卧房里去了。柴氏再也想不到女儿会有这一副意态来,一时倒不禁为之愕然。见她噘着小嘴儿,两脚走在地上,顿顿地作响,心里倒忍不住好笑,暗想:姑娘的脾气,就生得古怪有趣。遂也身不由主地跟她走进卧房里,阿兰已躺卧在床里了,便也在她床边坐下了,轻轻拍着她的腰肢,含了笑容,说道:

“阿兰,你别孩子气了。为什么都不喜欢?你得说出一个道理来。还是为了年龄不相称,抑是为了门第不对?但是这里有两家给你任意拣一家,那不是很好吗?”

阿兰躺在床上,是背儿向着她,听了柴氏的话,却静悄悄地并不作答。柴氏心中暗想:阿兰到底是个姑娘家,忽然和她提起婚姻的事情,当然谁也不能不怕难为情了。一个女孩儿家就是心里喜欢出嫁,嘴里总也不好意思说出来。柴氏这样思忖着,心里又以为阿兰是假惺惺作态,便也横倒了身子,把阿兰的脸儿捧过来,笑道:

“阿兰,假使你为了怕羞,这可以不必。你瞧哪一个女孩儿家是不出嫁的呀?”

“不过……我的年纪还轻啦,干吗就赶紧地要出嫁呢?”

“说轻也不轻了,今年说妥了,明春十六岁结婚,那年龄是最适当。你不瞧村中有几个姑娘,十三四岁就送过去了吗?”

阿兰听娘这样说,心里似乎有些气愤,一骨碌翻身从床上坐起,蹙了眉尖瞅着柴氏一眼,说道:

“妈你这个话……别人家因为家里穷,没有吃,所以才忍痛把自己女儿过去做童养媳。妈……难道……家里是多着我一个人吃饭吗?”

阿兰鼓着两腮,噘了小嘴儿,说完了这两句话儿,心里也不晓得为什么这样伤悲,忍不住眼泪扑簌簌地滚下来。柴氏听女儿说出这种话儿,心里想想也觉气愤,但是瞧了她这样楚楚可怜的意态,又觉得女儿年轻不懂事,遂把她娇躯纳入怀里,搂着她笑嗔道:

“阿兰,你说这话真把娘要气个半死,幸亏你是我的亲生女儿,要不然我不是又被人家要说心狠了吗?我怎么会多着你一个人吃饭?在娘的心里,是最好你能够一辈子伴着我不出嫁,可是我也要为着你终身幸福打算哩。女孩儿出嫁总是一件喜欢的事,娘是好意,你怎么说我多你一个人吃饭?那你不是把这件喜欢的事当作恶意了吗?唉,你真太孩子气了,妈这样疼着你,那你真叫我心灰……”

柴氏说到这里,觉得自己是白疼了她一场,忍不住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阿兰听了妈这一篇话,方才有些理会自己这话的确是说错了,这就无怪娘要生气,遂把脸儿偎到柴氏颊边去,显出十分亲热的样子,微笑道:

“妈,你不要误会了吧,女儿所以不愿出嫁,不也是为了舍不得离开妈吗?本来有嫂嫂会服侍你,现在嫂嫂死了,哥哥又远在外边,妈妈一个人,不是很冷清吗?况且我的年龄还很小,似乎女儿还没有做畅,有些不情愿做人家的媳妇去哩!”

阿兰这几句话,总算把柴氏又说得喜欢起来,手儿拍着她的背部,把她抱得更紧了一些,笑道:

“那么照你的意思,预备再过几年出嫁呢?”

“起码再三年……”

阿兰微仰着粉颊,望着柴氏娇媚地笑了。但既说出了口,心中又懊悔说得太迟了一些。因为自己根本并不是反对出嫁,假使说亲的对象是松涛的话,那自己不是早一百二十个地答应了吗?柴氏听她这样说,忍不住笑了笑,想不到女儿真会不喜欢出嫁,既然她嫌早,就再过两年也不要紧。想着,便放了阿兰的身子,站起来一面向房外走,一面说道:

“那么就随你的意思,娘不来勉强你,好在你是一个香人儿,看中你的人不知有多少,只要你愿意嫁人,总不难找一个好的夫婿。”

柴氏说到这里,一脚已跨出了房门,但她的脑海里忽然有个感觉告诉她说,一个女孩儿家哪里会不喜欢嫁人呢?莫非阿兰心中有了情人,所以假作推托之辞吗?对了,也许是吧,不过她爱上的情人不知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假使人才儿好,家境好,那我也未始不喜欢的。柴氏这样想着,意欲再回身去探问阿兰,但是这种事情到底是自己猜想,并没有一些证据,似乎贸然地向女儿问着,那可有些不好意思。况且阿兰这妮子脾气古怪,她板起面孔又认真了,倒反而弄得不讨好。柴氏天不怕地不怕,说也奇怪,她倒有些怕一个十五岁的女儿,所以她把要缩回来的那只脚,立刻又跨出门框子外去。

阿兰眼瞧着娘走出房外去,虽然这个难关是过去了,不过对于我和松涛的进行,不免是受到了一种间接的打击,因为自己的话说得太以冠冕堂皇了。若现在又告诉自己是已有了情人的话,还不是要被娘瞧轻了吗?阿兰这样想着,心中真有说不出的怨恨。本来自己是兴冲冲地来告诉妈,明后天松涛也许要到自己家里来,现在又叫我怎好意思说上去呢?一时不免又痛恨这个三姑六婆型的叶妈妈,真是我的冤家一样,要她来做什么断命媒呢!无限郁抑陡上心头,嘴儿一撇,忍不住又淌下泪来。

晚上,阿兰本来不想吃饭,后来生恐妈妈见疑,所以只好装作毫不介意的样子,依旧和平常一样,有说有笑。柴氏见此,也以为女儿完全一片童心,年龄太小了,对于出嫁两字也许真要感到害怕,因此倒也不疑有他。

这一夜里,阿兰睡在床上,怎能够睡得着?一会儿想松涛明天不知来不来,他若来了,我一定先在外面等着他,不让他进来。他见了这情景,因为昨天说得好好的,他当然很疑惑,万一他起了误会,从此便不爱我了,那叫我如何是好?阿兰想到这里,忍不住暗暗泣了半夜。一会儿又想,我是一心地爱他到底了,那么我把这个事情索性直截地告诉了他,他假使真心爱我的话,当然会给我想办法的。阿兰决定了主意,方才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天阿兰真睡到钟鸣十下,方才起来。柴氏在院子里做饭,赵阿四蹲在地上洗菜,见了阿兰,便笑道:

“昨天夜里在做什么?怎的今天就忘了钟点哩?”

“别叫你信着嘴儿胡说。妈,我有些儿头疼,不帮你料理了。”

“既然有些不舒服,你起来干什么?快再去躺着吧,回头我饭端给你吃好了。”

阿兰听妈这样说,“嗯”地应了一声,便回身又向房里走了。一个人是不能有心事的,一有了心事,就什么都忘了。所以阿兰坐在床边,脸也不洗,头也不梳,只管呆呆地想心事。直到吃午饭的时候,柴氏走进房来,一见阿兰蓬着头痴颠的样子,遂向她笑道:

“阿兰,你怎的不睡?让我摸摸,可有热度吗?不出嫁就不出嫁,叶妈妈来我就回绝了她是了,你别发傻劲了,担什么心呢?”

柴氏听着,已挨到阿兰身旁,伸手按到她的额角上去。阿兰听妈这样说,便站起来偎着娘,笑道:

“我担什么心呢?妈别提这些吧。我倒有些儿饿,饭好了没有?到外面吃饭去。”

柴氏手儿按着女儿额角,也觉得并没有什么热度,遂携着她手儿,一同到外面去。饭后,柴氏又催她到房里去休息。阿兰心中这就有些焦虑,妈不要监视我的行动,那事情可有些糟了。身子虽然在房中,那颗心儿是早已飞向到松涛的身上去了。大约在一点半光景,阿兰听客堂里没有人声,打量妈到房内去睡午觉,赵阿四到后园子种菜去,于是她便悄悄地出了房门,蹑脚跨出院子,老远地先在松涛来的路上等着了。

当时阿兰见了松涛,真好像见了什么亲人一样,被他急急地一问,忍不住先哭了起来。松涛瞧此情景,还以为她娘不答应自己到她家里去,心中大吃一惊,连忙拉了她手,走到一丛树林里,明眸脉脉地凝望着她着雨海棠那样的娇容,柔声儿问着道:

“阿兰,你别哭呀!快告诉我吧!你妈是不喜欢你和我交朋友吗?”

“不是……妈没有知道……”

“既然你妈没有知道,那么到底为什么你这样伤心呢?你快告诉我,也好叫我知道,也许有什么办法,我总可以出力。现在你老是哭着,不是叫我瞧着心里也难受吗?”

阿兰见他说着话,脸上也浮了凄凉的颜色,这才把手背抬到颊上,来回揉擦了两下。还没有开口,颊儿先一阵一阵绯红了,支吾了一会儿,方羞涩地说道:

“妈要把我配给了人家……”

阿兰说到这里,俏眼儿向他一瞟,把脸儿略微又低了一低。松涛对于这一个消息,仿佛是个晴天中的霹雳,心中隐隐地有些作痛,急得直跳了起来,说道:

“已把你配人……她应该要征求你的同意,你你你……难道已经答应了吗?”

阿兰听他这份儿着急的话声,她便立刻又抬起头来望他,只见松涛的脸上是浮现了失望的悲哀,两眼有些定住着,仿佛要哭出来的神气。这至性的流露的表情,把阿兰一颗多情的芳心愈加深深地感动了。她情不自禁地伸开两手,猛可环住了松涛的脖子,亲热地叫道:

“松涛,我的哥哥!你放心,我怎么会答应妈呢?我到死都不答应的。”

“兰妹,你死不得,你死不得,要死大家一块儿死!”

松涛听她这样说,同时又见了她这个情景,一时把阿兰更爱到心头,也紧紧地搂抱着她。两人的脸儿偎在一起,虽然两人眼眶子里是不停地淌着眼泪,但各人的脸上却是掀起了同心的微笑。经过良久的拥抱,仿佛彼此心灵里是得到了无上的安慰。阿兰破涕为笑,说道:

“我不会死,你也不要死,大家都活着,永远地活着吧,我的涛!”

“不错,我们都得死里求生,我们不能让环境压迫着,我们应该牺牲一切,来求我们的同生同死。兰,你不答应你妈的婚姻,她她……难道不会用强吗?我想……我想……在这最后的关头,我们终得想个彻底的办法。”

松涛听她这样说,便慢慢地仰开了脸儿,含了无限诚恳的目光,向她脉脉地凝望。阿兰似乎理会他这话中是含有深刻的意思,遂摇了一下头,说道:

“妈倒不会相强,不过我俩的事情也许因此会受阻碍吧。”

阿兰说着,方才把昨日分手回家后的情形,向松涛告诉了一遍。松涛暗想:阿兰说还要再过三年,在这三年中也许有许多变化,虽然阿兰的话固然不是说了算准,但自己再十天光景又要到上海去了,这样一别又要半年。她妈暂时虽然不相强,万一明天被媒婆一说又变卦了呢?那么我既不在这儿,阿兰叫天不应,喊地不理,也不是只好委委屈屈地嫁过去了吗?况且乡村风气,还有抢亲的举动,这样延长下去总不是个道理。忍不住握了她手,很毅然地说道:

“阿兰,你妈的话是不能作准的,眼前虽答应你,但明儿他们做好圈套,把你嫁过去了。那时我既不在这儿,你一个人又没商量,这事情怎么是好?所以趁着我还没到上海之前,来一个彻底的解决,不知你肯牺牲你的一切吗?”

“嗯!嗯!你这话说得是,不过你预备怎样解决呢?只要我们俩人能够不离开,无论怎样的牺牲,我总可以答应你。”

阿兰频频地点了一下头,明眸脉脉地凝望着他,表示她的爱松涛是并没有一些儿虚伪的态度。松涛沉思了一会儿,脸上显出很严肃的神气,说道:

“你假使真心爱我的话,那么你就跟着我一块儿到上海去。”

“跟你一块儿到上海去?”

阿兰听他这样说,一颗芳心的跳跃几乎像小鹿般地乱撞。她情不自禁地照着松涛说了这一句话,显然她觉得这个行动是到了非常严重。松涛见她这样吃惊的意态,便淡淡地笑了一笑,说道:

“我知道你舍不得离开你这个家庭吧?假使你爱家庭的心较爱我还要浓厚的话,那我此刻就走了……”

松涛说着,回身要走的模样,阿兰慌忙伸手把他拉住了,但既拉住了,她的心头又感到非常悲酸和委屈,含了无限哀怨的目光,向他瞅了一眼,说道:

“我可还没有开口啦,你就拿这种话来怄我!唉,我昨夜一夜不睡,为的是谁?昨夜哭了一夜,又为的是谁?你假使认为我是不爱你的话,那你只管走好了,反正我也留你不住。”

阿兰说到这里,无限辛酸陡上心头,忍不住眼泪像雨点一般落下来,长叹了一声,便回过身子,也自管走了。松涛原想这样激动她,她会跟自己走,现在听她这样一说,也觉自己这个举动是太使她难堪,一时深悔孟浪。本来是阿兰拉住他,此刻只好自己抢上一步,把阿兰的肩儿扳住了。两人脸对脸儿凝望一会儿,阿兰的粉脸好像是雨后梨花,因为松涛感到了抱歉,良心被她的眼泪一激动,自己的泪水也不禁夺眶而出了,凄然说道:

“兰,你饶恕我这一遭儿吧!我原说错了。”

阿兰见他向自己赔不是,同时他也会淌泪,一时心里也不晓得为什么缘故,那眼泪更如泉涌,猛可扑到松涛的肩头上,呜咽而泣了。

“兰,你别哭了,你再哭,我的心儿也碎了。我所以叫你跟我一块儿到上海去,我当然有办法安排你,同时也并非叫你从此就脱离家庭了。到上海也原是暂时性质,我在下学期可以毕业了,那时我再带你回到家里,假说你是我的同学,妈见你人品不错,我们自然有结婚希望了。待我们结了婚,再双双到你妈那儿去请罪,她见女儿回来,欢喜还来不及,哪里会再来责骂你呢?”

“你说的虽好,但我又不认识多少字,怎么能假充你的同学呢?况且我到上海,你是可以住在学校里,叫我住到哪儿去呢?”

两人哭了一会儿,松涛抚着她的云发,方才劝她别哭,同时说出自己心中的预定计划。阿兰收束了泪痕,乌圆的眼珠,眨了两眨,又向他轻轻地问着。松涛听了,破涕为笑地说道:

“这个你不用忧愁,我们到了上海,在学校附近可以借一间房子,那你不是有住的地方了吗?我放学了,便可以和你在一起,教你念书写字,况且还有星期六星期日两天假期哩。我们不要玩,只管用功,那你是一个聪敏的姑娘,还怕学问不会好起来吗?”

阿兰听他这样说,一颗芳心真把他感激得无可形容,不禁眉毛儿一扬,脸儿就浮起笑容来。但凝眸沉思了一会儿,她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两颊红晕了,低声儿说道:

“那么晚上怎么办呢?”

“晚上我学校里有宿舍,我当然睡到宿舍里去,怎么啦?你难道怕我和你睡到一张床上去吗?”

松涛听她这样问,显然阿兰姑娘是十分细心,瞅住了她的娇靥,不禁扑哧一声笑出来。阿兰被他一笑,同时又听他这样回答,一时连耳根子都红起来,恨恨地啐他一口,秋波盈盈的俏眼儿,睃住他白净的脸儿,却逗给了他一个妩媚的娇嗔。松涛得意地笑了,阿兰也忍不住别转头去,抿着嘴儿笑起来。

“兰,你该仔细地考虑一下,究竟怎么样?还是今天决定了,还是明天再给我回话?不过你放心,我绝不是拐骗的歹徒。”

“好!那么我就准定跟你一块儿走,但是今天就走吗?”

阿兰听了他话,骤然回过身子,挺起了胸膛,表示抱着一万分的勇气,很坚决地回答。松涛自然乐得不知所云,向阿兰先深鞠一个躬。这举动当然使阿兰为之愕然,急问做什么。松涛微笑道:

“你这样倾心相爱,怎不叫我感激铭腑?阿兰,你真是我的爱妻啊!”

松涛说到这里,要伸手去搂她脖子,阿兰知道他这热狂的举动,就是内心兴奋的表示,假使让他抱住,一定要来一个羞人答答的亲吻。于是她把身子一闪,便躲到一株大树的后面去了,但她从树干旁又探出头来,望着松涛憨憨地娇笑。松涛见她刁得可爱,便奔过去捉她。两人一个逃东,一个追东;一个逃西,一个追西。阿兰起初以大树作为掩护,后来被松涛追得向后逃,这就被松涛捉住了。阿兰气吁吁地跌下草地上去,早被松涛纳入怀里。两人拥抱在草地上,接了一个甜蜜的热情的长吻。

“涛,够了吧?你快放手,我可透不过气。”

因为太兴奋的缘故,松涛不免搂得紧吻得紧,阿兰心儿是忐忑地跳着,血液是循环地流着,她轻轻地推开了松涛的脸,发出了急促的话声。松涛回头见她娇靥更红了,明眸中的目光含了三分喜悦的成分,向自己故意嗔了一眼。这也许是羞涩的遮掩,松涛于是又哧哧地笑了。

“阿兰,今天我们不会走,大概还有十天光景,好在你不用携带一些儿东西,说走你就可以光身走的,那不是可以避人耳目吗?”

“那么你索性约好了日子,在这十天中你也别来了,因为万一被妈瞧见了你,那事情不是糟了吗?你给我一个日子,我此刻就得回去了,因为妈还只道我睡在房中哩!”

两人笑了一会儿,松涛又正经地说着。阿兰凝眸想了一会儿,她又发表这一些意见,同时身子已从草地上站起来。松涛听了,觉得这话也是,便一面跟着站起,一面说道:

“好吧,准定这样,八月二十八日早晨九点钟,你在这儿等着我是了。”

“是那一天?你不会弄错吗?”

“不会不会,你放心是了,也许我八点三刻就来了。”

阿兰生恐他记错,便很郑重地叮他一句。松涛连连点头,握起阿兰的玉手,凑到自己嘴上,啧的一声,早已闻了一个香去。阿兰待要缩回,哪来得及,便恨恨地白了他一眼。松涛咯咯地笑着,身子向后退,同时又向阿兰连连招手。松涛因为是开倒车走,背后可没有生眼睛,脚跟被石子一绊,几乎跌了一跤。阿兰倒吓了一跳,待他站住了,方才弯了腰肢哧哧地笑起来。但不到一会儿,松涛的身子已被树梢的叶子儿遮蔽了。阿兰怀着一颗又喜悦又恐怖的心儿,方才三脚两步很快地回到家里装睡去了。

阿兰蹑手蹑脚地回到房里,躺在床上去装睡。谁知起初是装着睡,到后来蒙蒙眬眬地便真个睡去了。仿佛已经是到八月二十八日那天了,阿兰整理了几件随身要穿的衣服,满心充满了喜悦,脑海里是只映着松涛白净俊美的脸儿,她拎了一只小皮箱,一跳一跳便到院子外面去等松涛了。谁知她一脚跨出院子,后面就有个人把她拉住了。阿兰回眸一瞧,竟是妈妈,心中这一吃惊,粉脸不禁变了颜色。只见妈的脸上,一会儿显出愤怒的样子,一会儿又显出伤心的神情,问道:

“阿兰,你拎了皮箱,要到哪儿去呀?”

“我……我……我……到朋友家里去住两天……”

阿兰的心儿好像小鹿般地乱撞,她涨红了血一样的颊儿,话声是有些支支吾吾。柴氏听了,忽然冷笑一声,怒目切齿地骂道:

“什么?你想跟了人一块儿逃走吗?你竟做此不知廉耻的勾当吗?你这不要脸的姑娘。唉!阿兰,你太狠心了,娘辛辛苦苦把你抚养到这么大,你现在有了爱人,竟忍心丢下娘跟他一块儿逃了吗?阿兰,你……你的良心到哪儿去了?娘真白疼了你一场……”

柴氏说到后来,脸上的愤怒消失了,忽然脸儿惨白了,眼泪仿佛雨一般地滚下来。阿兰瞧此情景,一颗芳心好像有针在刺那样疼痛。她固然放不下娘,但为了自己终身的幸福关系,她又怎能放得下松涛?因此,她跪在娘的面前,也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

阿兰这一哭不打紧,却把正从房外走进来的柴氏吓了一跳,暗想:好好儿的这是做什么啦?及至仔细一听,方知阿兰是在做梦,心中好笑道:这妮子为了昨天来说亲竟把她弄得神魂颠倒。别人家姑娘听说可以嫁人,总会喜欢得笑脸常开,谁知阿兰却说女儿还没有做畅,可见阿兰到底是个好女儿,她舍不得离开娘呢!柴氏这样想着,便满脸含笑地坐到床边,拍着她的身子,喊道:

“阿兰!你醒醒吧!你梦魇了,快别哭呀!娘在你的身旁哩!”

阿兰被她从梦中喊醒,睁眼一瞧,只见房中已罩了一层薄暮,妈却坐在自己的身旁,方知自己是在做梦,但是心中似乎尚有余痛,喉间依然息息未停。柴氏见她哭得这样伤心,忍不住好笑,忙又问道:

“阿兰,你到底做什么梦,竟伤心得这份样儿呀?快告诉我吧!”

阿兰被她这样一问,方才醒过来般地慌忙从床上坐起,手儿揉擦着眼皮,装作毫没事情的样子,自语着道:

“不想这一睡下去,天色就夜了。妈,你进来了多少时候?听我梦中可说些什么来?”

“倒不听你说什么,却听你呜呜咽咽地哭,想是谁给你受了气?”

“可不是!妈打我骂我哩!”

阿兰知道自己梦中并没说什么,心中这才放下一块大石,便把秋水盈盈的俏眼儿瞟了柴氏一下,忍不住嫣然地笑了。柴氏听她说得淘气有趣,便将她抱在怀里,闻着她香,笑道:

“你别胡说,我这样一个心肝肉儿,肯骂你打你吗?阿兰,我老实地告诉你,你也别担着忧愁了,刚才叶妈妈已经来听过回音,我说阿兰年纪轻,她自己说要再过两年哩,叶妈妈听了,只好怏怏不乐地回去了。阿兰,那你不是可以放心了吗?快起来,我们到外面吃饭去。”

阿兰知道妈已回绝了叶妈妈,心中很是喜欢,便含笑跳下了床,跟着柴氏到外面来晚餐。夜里,阿兰睡在床上,想着日中的梦境,虽然原是自己的思虑过度所致,但仔细想着,自己若跟着松涛一走了事,对于妈妈,良心上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但是不跟松涛走吧,事情又这样为难。一时踌躇了一会儿,不免有些委决不下。但想着松涛说的一句话,“你能牺牲你所有的一切吗?”在这样环境之下,我当然是只好忍痛牺牲了。阿兰左思右想,不觉又暗暗泣了半夜。

从此以后,阿兰的心里,总好像是打了一个结,虽然是竭力镇静着态度,但心里总感到十二分的不自在。一天一天地过去,终于到了八月二十八日那天早晨了。阿兰一夜没有好睡,两点钟就醒来,眼瞧着黑漫漫的长夜从东方天空中慢慢地发白,阿兰的一颗芳心是愈跳愈快速,桌上的钟儿,时针愈近到七点八点,那心就更跳得厉害。披衣起身,穿上鞋子,悄悄走到外面,只见妈的房间是关得紧紧的,遂到院子里舀水洗个脸,匆匆再到房中,只见时钟已八点半了。这就想着松涛最后一句话,八点三刻他就来了,于是她不再留恋,很快地步出了房间,开了院子的门,当她走出院子时,她的内心受了情感竭力的打击,于是她淌下一滴眼泪下来。阿兰急急到旧时会晤地方,说也凑巧,没到三分钟时间,松涛提着皮箱也匆匆到了。两人相见之下,自然万分喜悦,也不及说话,就携着手儿一同到火车站乘车去了。

柴氏和阿四昨夜寻些欢娱,今天早晨直到九点敲过才起身。当阿兰、松涛被长蛇般的火车带到上海去时,柴氏方才发觉阿兰是失踪了,心里又焦急又奇怪,初以为阿兰到村中玩去了,后来直到中午了,阿兰没有回来,柴氏慌得了不得,叫阿四到各处找寻,结果没有一些影儿。柴氏心中虽然着急,但时间是无情的。一会儿太阳落山,一会儿月上眉梢,阿兰却仿佛石沉大海,依然没有回来。柴氏暗想,这事情显然阿兰外面有情人,一时觉得阿兰所以拒绝婚事,也绝非没有原因的。忍不住长叹了一声,自语道:

“想不到阿兰会丢我走了,这孩子不免是太心狠一些了。其实她有情人,她只管告诉我,我并不是不肯答应她啊!唉……”

柴氏说到这里,向赵阿四望了一眼,赵阿四呆呆地也在望她,柴氏又叹了一二声,她感到了有些心灰。阿兰会忍心走了,这是梦想不到的事。于是柴氏心中开始有些醒觉,女儿的出走,至少是自己酷待凤仙的一些报应。从此以后,柴氏的精神是不比从前那样充足了,长吁短叹的声音会从她口里不自然地吐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