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兰自从得到松涛已回乡的消息后,她便常常在院子外面张望,所以松涛来望阿兰的时候,两人是总可以会面在一处的。经过了暑期里半个月的相聚,两人的感情是更加像寒暑表那样地增高。松涛是非阿兰不娶,阿兰是非松涛不嫁,两人心心相印,早已给下了海可枯石可烂此情终不可渝的鸳盟。

这天下午,阿兰洗过了脸儿,擦上了松涛买来的香粉,对镜照了照,觉得皮肤是格外细腻。再涂上了两圆圈的胭脂,更红晕得可爱。阿兰又换了一套白府绸的短衫裤,一双元色的布鞋,衬上粉红色的丝袜,显然是十分俏丽。她心中暗暗地盘算,昨天松涛没有来,今天他是无论如何要来的了。所以她打扮得整整齐齐,便悄悄地溜到院子外来等松涛。

夏天里的太阳,仿佛在吐火一样。阿兰虽然站在绿荫的下面,觉得四周阳光的威逼,使自己整个的身子也会感到热烘烘的难受。不多一会儿,松涛果然来了。阿兰一见,也不管外面是怎样热毒,早已奔出了绿叶荫里,笑盈盈地迎了上去。松涛的脸上本来似乎笼罩了一层忧愁,见了阿兰小鸟儿般的身子,在他忧虑的容光上又展现了一丝微笑,抢上一步,握了她的纤手,笑道:

“兰妹,你等候好久了吧?”

“也不多一会儿,我知道你今天一定来,不料果然给我猜中了。”

阿兰偎着他身子,眉毛儿一扬,乌圆的眸珠在长睫毛里滴溜地一转,频频地点着头,似乎很得意而且很娇媚地说着。那种可人的意态,当然使松涛满腹的心事都忘了。他携着阿兰的手儿,一步一步向黄叶村里风景最幽美的地方踱过去。前面有一片竹林,风吹竹叶,洒洒地发出一阵下雨那样的声浪。两人慢慢地在浓荫下站住了,松涛微昂了脸儿,望着蔚蓝天空中来去不停的浮云,呆呆地出了一会子神,仿佛若有所思的样子。

“涛哥,今天你为什么不高兴?莫不是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吗?”

阿兰见松涛沉默的意态,不比前时那样有说有笑,凝眸含颦,一颗芳心不免有些儿猜疑,伸手拉了拉他的臂膀。松涛回眸过来和她四目相触时,阿兰逗给他一个妩媚的娇笑。

“我才来了一会儿,就是你得罪我,也没有得罪得这样快呀。兰妹,你别多心吧。”

“那么既不是我得罪你,我想你一定是受了谁的气了。不然为什么脸上显出很不开心的样子?对不对?我知道你是一个明亮的人,就是有谁跟你怄气,你也不会和人家一样见识吧?”

松涛听她这样说,脸上慌忙又堆下笑容来,柔情蜜意地抚着她小手,摇着头儿向她解释着。阿兰又走上一步,右手按到他的肩上去,微昂了粉颊,明眸脉脉地凝望着他,这口吻显然是个多情的姑娘。松涛心儿荡漾了一下,他很想环住她的脖子,低下头去,在她殷红的樱唇上甜甜地吻她一下,但是他始终又鼓不起这个勇气。最后,他叫她同在青青的草地上坐下了,点头说道:

“你这话不错,不过我也没有受谁的气,只心里有件心事,真是很愁着哩!”

“不晓得是件什么心事?你能不能告诉出来给我听听吗?”

阿兰听他有心事,一颗芳心倒是别别乱跳。她怕松涛的父母给他定了亲,若然是这一头心事,那我的生命中不是受了一个极重大的打击了吗?因为有了这一层恐怖的意思,阿兰的粉颊有些儿惨然,她的话声当然也特别急促。松涛却并不曾理会到这一层,叹了一口气,说道:

“有什么不可以呢?我就告诉你。我从上海回家,差不多也有一个月光景了。每间一天来望你,不是也有十五六次了吗?我爸爸在我回家前四五天,是早已到西乡去收账,谁知一直到现在还不曾回家。我也着人到西乡问过,他们回答说我爸爸是早已回来了。你想,这样说来,我爸爸不是在路上发生了不幸的事情了吗?我妈天天想念,乱梦颠倒,说爸被人害死了。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一时又到哪儿去打听?唉,这不是叫我心里忧愁吗?”

松涛说到这里,大有凄然泪下的神气。阿兰方才明白他的心事,是为了爸爸出外收账竟有一个多月的日子还没有回来。虽然并不是自己猜测那样恐怖,但代替松涛着想,当然也是一件担心的事情。眼瞧着松涛长吁短叹的样子,遂只好安慰着道:

“涛哥,你放心,路上是绝不会发生什么不幸的事情。我猜伯伯他一定另外有别的事,到外埠去转一转也说不定吧。”

“但愿能够如此,这当然是谢天谢地了。不过爸爸若有事到外埠去,也早应该先来一封信通知了。爸爸是个很仔细的人,他绝不会这样糊涂。所以这事情就透着有些儿奇怪。”

松涛听她这样地安慰自己,心里也放下了不少,但是仔细地猜测,终有无限的忧愁,垂下了脸儿,若有不胜伤感的模样,连声地叹气。阿兰颦蹙了眉尖,默默地也静寂了一会儿。她很想竭力安慰着松涛,但是要安慰的话都塞住在喉咙口,结果还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大约有了十分钟的静默,阿兰的粉脸渐渐地倚靠到松涛的肩头上去,绕过无限媚意的俏眼儿,向松涛脉脉含情地瞟了一眼,低声儿道:

“涛哥,你别难受了吧,吉人天相,我猜老伯他一定很健康地在外面呢。徒然难受,也是没有用的。”

松涛慢慢回过头去,两人的脸儿就瞧了一个正着。因为距离是很近的缘故,所以阿兰又害起难为情来,红晕了两颊,意欲把颊儿离开他的肩头,别转头去。但松涛的手儿已环住了她的颈项,嘴儿凑到她的颊边去闻香,柔声地道:

“当然最好是应了你的话,那我真要深深地感谢你了。”

阿兰没有拒绝松涛的闻香,她的内心是满长着爱苗和情芽。她的身子已娇懒地依偎到松涛的怀里去,她简直没有自主的能力,她的全身仿佛被爱之火已经融化了那样软绵无力,同时她也需要松涛能够给她温柔的享受。松涛被她一阵一阵芬芳的处女的幽香已经熏陶得神迷心醉,火样的热情在他周身水样地沸滚。他再也熬不住爱的发展的力量,两手捧着阿兰红晕的两颊,嘴对嘴儿地紧紧吻住了。

经过了良久的甜吻,各人的心头是跳跃得厉害,同时呼吸也都有些急促。阿兰伸手把松涛的脸儿推开了,她娇羞万状地别转脸儿去,她的视线接触到四周一切的景物,她的感觉,仿佛一切的景物都在向自己发出神秘的微笑。她羞得微闭了星眸,却再也没有勇气去瞧那青的山绿的水了。松涛见她粉颊,本来是涂上了一圈胭脂,此刻又加了羞涩的成分,那就更娇艳得好看,遂伸手去扳住了她的肩头,要她回过头儿来。阿兰怕羞不答应,松涛却一定要她别转粉颊儿,两人忸怩了一会儿,松涛笑道:

“怎么啦?你难道一辈子也不瞧我了吗?”

“我便向着你,你又怎么样呢?”

阿兰拗不过他,只好回过娇红的粉颊儿来,秋波水盈盈地向他睃了一眼,显然是含了薄怒微嗔的娇态。松涛握着她手儿,笑道:

“我有话跟你说哩。你妈妈直到现在,还不知道你有我这样一个朋友吗?”

“我没告诉妈妈,她打哪儿去知道呢?”

阿兰听他这样问,抿着嘴儿哧哧地笑。松涛凝眸做个沉思的样子,望着她红白分明的娇容,微笑道:

“那么你干吗不向她告诉呢?我想你妈知道了,也许不会讨厌我吧?”

“我也知道妈不会讨厌你。不过我一个女孩儿家怎样向妈告诉呢?我可有些儿说不出口……”

阿兰水盈盈的秋波,在松涛英俊的脸上逗了那么羞人答答的一瞥。松涛听她这样说,觉得这话未始不是,但她妈不知道,我俩的友谊难道就到这里为止了吗?便想了一会儿,说道:

“你既然难为情开口,我明天就直接到你家里来吧。假使你妈瞧见,你就彼此一介绍,不是完了吗?”

“你所以要见我的妈,我当然知道你是有深刻的意思。不过我怕妈脑子固执,回头得罪了你,叫我心中怎么能够对得住你?”

阿兰明眸里含了无限的柔情蜜意,向松涛脉脉地望着。这意思当然是要松涛理会她的苦衷,并不是有别的作用。松涛搓了搓手,感到有些儿为难,过了好一会儿,说道:

“那么这事情总有一天要给你妈知道的呀!阿兰,你说对不对?”

松涛这句话听进阿兰的耳里,一颗芳心,真感到了无限的甜蜜,暗想:松涛这话是对的,我俩要结为一对夫妻,那么总有一天要给妈妈知道的,难道可以瞒着一辈子吗?阿兰这样想着,乌圆眸珠一转,频频地点了一下头,说道:

“也好,那么你下次就直接到我家里来吧。”

“何必要下次?今天这时候我们不是一块儿也可以去吗?”

“你这人倒也性急,多日子也挨下了,何必计较一两天的日子呢?今天等会儿我先和妈去说,假说在路上被人欺侮,幸亏你打抱不平救了我,明后天也许要来我家拜望妈,这样子才有一个因头呢,你说好不好?”

阿兰听松涛此刻就要一同去,便瞅他一眼,笑着阻止他。松涛听她想得这样仔细,忍不住点头称好,一会儿,又微笑道:

“兰妹,你心中一定知道你妈的脾气怎么样,明天见了我,到底会不会恼怒?”

“这我哪里知道?也许欢喜你也说不定……”

松涛因为阿兰这样顾虑着,显然她妈不但是个顽固的妇人,而且还是个凶恶的脾气,不然阿兰何以这样怕呢?所以心里也不免有些局促不安。阿兰似乎也有些理会他的意思,为了要安慰他起见,便娇媚地逗给他一个倾人的微笑。不过既说出了口,倒又害羞了,两颊绯红得可爱,忍不住又垂下了头。

“假使你妈能够喜欢我,那真是我的造化了。”

阿兰听他这样说,愈加羞得抬不起头来。松涛见她这样娇媚不胜的意态,心儿是不住地荡漾,伸手抬着她的下巴,阿兰斜乜了媚眼,四目相接,都忍不住会心扑哧一声笑了。

这天松涛和阿兰分手回家,时候还只有五点十分,夏季日长如年,太阳还没有落下西边去。小毛见松涛回来,便说道:

“少爷,刚才绸庄里经理杨世梅来见过你,因为你没在家,他和老太太谈了一会儿便回去了。”

“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吗?”

松涛一面脱了衣服,丢在沙发背上,一面把西服衬衫卷高了袖子,坐到写字台旁去。小毛端了一杯凉开水,又拧上一把面巾,说道:

“大概有些儿事情,不过我没知道,你问老太太去,她一定晓得。”

松涛接过毛巾,在脸上擦去了汗点,把毛巾在桌上一丢,他便又急急地奔到上房去了。薛老太歪在榻上,手里拿了一柄蒲扇,正在不停地挥着。她见松涛进来,便坐起身子,问道:

“松涛,你在哪儿?杨世梅先生来过了。”

“我知道杨先生来过了,不知他有什么事情?对于爸爸的消息,他可曾得到一些吗?”

松涛很快地走到榻边,十分关心地问着。薛老太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说道:

“他半月前向各往来客户询问拍出的电报,都有回音来了,说你爸并没有去过。所以这事情奇怪得很,我想你爸爸是个谨慎的人,他绝不会糊里糊涂在外面嫖妓宿娼竟有这样多的日子。昨夜我又做了一个梦,梦见你爸满身沾着血……这样看来,你爸一定被歹人害死了……”

薛老太脸上是笼罩了一层惨淡,眼皮儿有些红润,说到末了,话声是带着哽咽,同时泪水也夺眶而出了。松涛见妈妈哭了,自己心中一阵悲伤,也由不得掉下泪来。不过妈已经在伤心了,自己不能更引她难受,只好含泪劝解她道:

“妈妈,你这个梦境完全是你的心理作用,那是不能信以为真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是一定的道理。所以你千万不用伤心,我想爸爸虽然谨慎,一个人在外面交际朋友,逢场作戏,不免要到脂粉场中去玩玩。也许被一个妓女迷住了,竟使他乐而忘返,恐怕也说不定吧。”

“若果然这样,那你爸真也不能算人了。他在外面把收来的账款花天酒地地去快乐,害得家里人都担心事,这不是要把我活活地气死吗?”

薛老太听儿子这样说,拿帕儿拭着眼泪,心中暗想:春天里我给老头子算个命,瞎子说他还要交桃花运。一个男子,对于色的迷惑,是无论谁也逃不过的。这样想来,也许是应着了瞎子的话吗?薛老太这样一想,不免也引起了几分醋意。当然一个女人家,不管她已到发儿白牙儿脱,对于自己丈夫去问花探柳,总会感到心头的可恨。松涛听妈这样说,便破涕笑道:

“我倒希望爸爸果然在外面玩妓宿娼,那么将来金钱花尽,爸爸自然也有回来的日子了。”

薛老太听儿子的话,也只有连声地叹息着。这时李妈把做好的绿豆汤端进来,放在桌上,说道:

“已凉透了,老太太和少爷好吃了。”

“我此刻不想吃,松涛,你要吃只管去吃吧。”

薛老太摇了摇头,一面又向松涛望了一眼。于是松涛便坐到桌旁,拿着羹匙,稀里呼噜吃了。待松涛吃好了绿豆汤,小毛匆匆来喊,说:“浴水已经倒出,少爷快去洗澡吧。”松涛答应一声,便悄悄地走出了上房。

松涛浴后,换了一身纺绸衬裤,坐在书房前的院子里。昂着头儿,望着西方天空中落日的余晖,反映起金碧辉煌的五彩云霞,心中一会儿想爸爸,一会儿想阿兰,呆呆地只管出神。

“少爷,你今天下午又在会情人吧?老太太问我,我没给你告诉。”

正在静悄悄的当儿,李妈笑盈盈地走过来说。松涛抬头望了她一眼,假装很正经地道:

“你别胡说吧,我是瞧朋友去的,什么情人不情人呀!”

“少爷,你不用假撇清,我问你那西服上褂的肩胛上,那个女人红红的口印什么地方来的?”

李妈这一句话可把松涛问住了,呆了一呆,那两颊顿时红晕起来。李妈瞧他这个情景,忍不住抿嘴笑起来,俏眼儿含了勾人魂灵那样诱惑性的目光,向松涛瞟了一眼,说道:

“少爷,你在我面前根本不用瞒的,一个月前那只盒子里的女人家用品已经是一个证据,你还假装什么正经呢?我给你瞒住着,你不谢谢我,还冤我胡说,好呀,我此刻就告诉老太太去,看你怎么样!”

李妈说着,把她雪白牙齿咬着薄薄的嘴唇皮,睃他一眼,扭转屁股,就要向上房里走。松涛这就不得不连声喊道:

“李妈、李妈!你回来,你回来,有话可以说的啦!你忙什么?”

李妈知道松涛已软化了,遂索性不理睬他,依然向前走。松涛急了,便很快地站起身子,赶上几步,伸手把李妈拖住,笑道:

“你难道一定要去告诉我妈吗?”

“我本来是很帮你的忙,谁叫你装假正经呀!”

李妈被松涛拉住,便猛可回过头来,因为是很快的缘故,几乎和松涛的脸儿撞了一下。

松涛的两颊愈加娇红了,李妈紧紧盯住了他一眼,却是憨憨地笑。松涛低声道:

“我不装假正经了,那总好了。我知道你很帮我的忙,明天我终可以给你好处的。皮匣不在旁边,回头给你好吗?”

松涛说到这里,伸手又摸到纺绸衫的袋里去,但皮匣没有放在袋内,只好又向李妈补说了两句。李妈把嘴儿一噘,斜乜了他一眼,娇嗔似的说道:

“谁要你的钱?好处好处,我可信不过你!”

松涛对于李妈这几句话,倒不禁为之愕然,暗想:你不要钱,你难道还有比钱更喜欢的东西吗?正想问她要什么好处,突然见小毛匆匆地进来。李妈一见小毛,便红着脸儿悄悄地走开了。小毛见少爷和李妈拉着手儿在说话,见了自己,好像都很局促的神气,而且李妈又溜走了,这事情猜想起来,就觉得蹊跷。因为自己是被李妈缠绕过的一个人,当然李妈她又在勾引少爷了。想不到一个女人着了欲魔以后,她的心儿从此便歪的了。小毛这样想着,自然很替李妈可惜。少爷是个未经世故人情的少年,也许要中她的圈套。我好容易地保全了她贞节,谁知她一而再地自暴自弃,这真也没法可想的了。

“小毛,这几天里你的珠算学得怎样了?乘除法也学会了没有?”

松涛为了要避免自己的不好意思,只得装作毫不介意的样子,向小毛含笑先招呼着。小毛听了,三脚两步走了上来,说道:

“全学会了。少爷,你倒瞧瞧我的指法,可纯熟了吗?”

小毛说着,松涛点了点头,两人于是走进房中。小毛把算盘取出,自己算着,叫松涛在旁边瞧他算得对不对。松涛见他一个月来,不但珠算全都学会,而且墨笔字也写得很好了,一时心里十分喜欢,望着小毛的脸儿,笑道:

“你果然是个可以造就的人才,回头我给你向妈去说,让你到绸庄里去办些儿事吧,那总强如在家里扫地抹桌好得多了。”

小毛对于松涛这几句话儿似乎是出于意料之外,既听到了之后,不免喜欢得呆住了一会子,猛可他又向松涛跪了下去,倒头便拜。松涛急得连忙把他扶起,唉了一声,带着嗔怪他的意思,说道:

“小毛,你老是闹这一套,不是要把我活活地折死了吗?”

“这是因为少爷的恩典太使我感动了啊!少爷,你这样加惠于我,叫我如何报答你才好?”

小毛被松涛拉起身子,他那双明眸中已是感激得淌下泪来。松涛见了,当然愈加欣慰,把他手儿紧紧握了一阵,微笑道:

“说什么报答两字,我们年纪可全不轻啦!说不定将来我也有叫你帮助的地方哩!”

小毛还有什么话好说呢?他除了深深地表示感激外,是只有两眶子的热泪来做他内心感激的表示了。

晚餐的时候,松涛悄悄地向薛老太说道:

“妈,你瞧小毛这人怎么样?”

“小毛这孩子可说是个刻苦勤俭的人,你问他做什么?”

薛老太端着饭碗,握着筷子,正在挑着碗内的饭粒向嘴里送去,忽然听他这样问,便偏着脸儿,眯起了那双老花眼,向松涛凝望着问意思。松涛耸着肩儿,一面舀了一匙羹汤向嘴里喝,一面很得意地笑起来,说道:

“妈,你不晓得,小毛现在可是我的学生子啦!我的学生,若再做扫地抹桌子的事情,却不是有关先生的颜面吗?所以我想提拔他一下子,不知道妈的意思以为怎样?”

“这个话儿,我可有些不大懂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薛老太听儿子的说话和神情,心中愈加疑惑了,连眉毛儿也皱了起来。松涛这才笑着把自己的意思详细地向她告诉了一遍,并说道:

“妈,你肯不肯让小毛到绸庄里办事去呢?”

“你这是什么话?你愿意提拔小毛,我当然也很赞成。况且小毛这孩子,我也素来看重他的。人家真可怜,爸是早死了,后母又这样凶恶,好好一个孩子,连书也不肯给他读一年,成天到晚只叫他斫柴。现在难得你把他教会了珠算和写字,这也真是他的造化了。”

松涛听妈完全答应了,心里当然很欢喜。这时小毛齐巧端着洗脸水进来,松涛扬着脸儿,便笑着叫道:

“小毛,老太太已经答应你了,明天我就伴你去见经理杨先生去吧。”

小毛知道自己的生命可以到另一阶段里去生活了,这一个阶段,前途是展现着光明的希望。他心中这一快乐,几乎要手舞足蹈起来,走到老太太的面前,情不自禁地又叩下头去。薛老太笑呵呵地说道:

“小毛,快起来,快起来!只要你不辜负我们的一片热望,那也就是了。”

“老太太和少爷如此恩惠,我还敢不当当心心做一个人吗?我本来是一只无依的小鸟,现在我已有了高飞的希望;我本来是个亮眼瞎子,永远埋没在黑暗的苦海中,现在我的眼前,已放射出一道通明的灯光。我将努力我的新生命,从奋斗挣扎中做一个有用的人,以安慰老太太和少爷培植我的一番苦心。”

小毛这几句从血性中流露出来的话儿,听进两人的耳中,当然是万分欢喜,望着小毛连连点头,各人的脸上是浮现了欣慰的微笑。

一个人是不能太兴奋的,兴奋过了度,往往会失眠。小毛今夜里就是这个情景了。松涛从上海回家,小毛便从东书房移榻到西书房来和松涛做伴,所以两人相聚了一个多月,感情是相当好。今夜月色如昼,从玻璃外天空中射进到房里小毛的榻旁,他是翻来覆去愈加睡不着了。一会儿想这样,一会儿想那样,耳听着少爷的鼻息,却是酣酣地睡得很熟。一时索性跳下床来,悄悄地溜出了书房,到院子里去踱步了。

天空是紫蓝的颜色,但是浮动着无数朵灰白的云儿,不停地来回地飘飞,仿佛是个生活不安定的流浪者,自己也不晓得到底何处可算是自己的归宿。从浮云堆里钻出来的那大半轮的明月,似乎它的玉容较前几天是丰腴得多了,再过几天,当然它是更要圆胖得可爱了。柔软洁白的月光,它一缕一缕筛着院子西首那株高大银杏树的顶盖上,灰白的泥土地上是布满了浓黑的树叶儿的影子。大概是夜风微微吹动的缘故,那满地黑影子也不停地摇摆蠢动。夜是静悄悄的,清雅幽洁的,老远地望着,包含了艺术风味的画意。小毛踱在那株银杏树的下面,虽然他是体会不到这些,但他终也感觉到仲夏的景物究竟会使人有些恋恋。

微微地昂着头儿,望着那轮已将圆满的明月,当然在小毛善感的心头,又会想起苦命的爱妻凤仙。唉!凤仙是患时疫症死了,到现在差不多已有一个月了吧,我真不相信她竟会死得那样快,也许她的死是含着冤屈的吗?在过去种种事实猜想,后母至少是个谋害的凶手。我和凤仙和后母也许是前世结的冤家吧,否则天下的后母也尽多着,哪有像她这样淫毒的心呢!和凤仙结婚名义上是一年多了,但是享受夫妻的权利,是只有在离别那夜仅仅的一次。在当时终以为少年夫妻因恶劣环境虽暂时分手,将来总有长聚的日子。不料可怜的凤仙,柔弱的身子到底经不住后母似暴风雨那样地摧残,竟陷入了死亡的道路。这我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唉,我和凤仙的缘分,就仅仅只有这一些儿啊!这简直是一个梦,凤仙她是死了,秀丽的面庞,娇小的身子……从此将永远地幻灭……小毛想到这里,心头是充满了悲痛的成分,再也忍不住他满眶子里的热泪滴湿了衣襟。时候虽是仲夏之夜,当微风扑面,也会感到无限凄凉。

“弟弟,你高升了啊!恭喜你,恭喜你!”

正在这个当儿,忽然小毛觉得背后有个人手按到自己的肩上来,同时又有一阵带笑声的话儿送进了自己的耳鼓。因为是冷不防之间,倒把小毛吓了一跳,慌忙收束泪痕,回过头去,原来是李妈,遂微笑道:

“我道是谁?原来是姊姊,怎么你还没睡觉?”

“我得知了你要到绸庄办事去的消息,我真代你喜欢得睡不着了。弟弟,你将来有了好日子过,可不要把我这个姊姊忘记了吧。”

李妈偎过身子来,在柔软的月光下,绕过娇媚不胜的俏眼儿,向小毛脉脉地瞟了一眼,娇憨地傻笑。小毛因为这一个月来,李妈虽然处处对于自己很多情,但却没有越礼的举动,人原是一种感情动物,李妈有时这种楚楚可怜的意态,真会令人感到可爱和可怜,所以只要李妈没有越礼的举动,小毛始终是很同情她。今听她这样说,便握住了她的手儿,微笑道:

“只要你心中真愿意有我那么一个弟弟,我总不会忘记姊姊的人。”

“你这是什么话?我俩结为姊弟也有一个多月的日子了,你瞧我哪一件事情不是以姊姊一样的态度来对待你?你说这个话,显然你不愿意我做你的姊姊对不对?唉,原来你是戴着假面具哄骗我,那你这人未免太没有情感了。”

李妈听他这样说,脸容上立刻涌现了失望的神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眼皮儿竟是润湿了。小毛见了她这个意态,一时也不禁为之心儿一动,很柔和地道:

“谁哄骗你?你瞧我平日不是也把弟弟的态度来对待你吗?不过我有一句话要和姊姊说一说,姊姊千万别见怪我。少爷是个年轻不懂事儿的人,你千万应该把对少爷的态度去对付他,这不但是少爷的大幸,而且更是姊姊的大幸。你既然是我的姊姊,我总希望自己姊姊做个纯洁可爱的人。况且姊姊是个年轻的人,姊夫虽然出外多年,但日后自然有回来的一天,你要晓得名誉为一个人的第二生命,名誉破产,也等于没有生命一样的了。”

小毛这一篇滔滔不绝的话儿,听到李妈的耳里,一时心中猛吃了一惊,暗想:小毛这话显然已经知道自己存了歪邪的心儿,预备去引诱少爷了。人心到底是肉做的,李妈羞惭交并,两颊涨得绯红,挣脱了小毛的手儿,别转身子,竟是呜呜咽咽地啜泣起来。小毛万万也想不到李妈会呜咽着哭了,心中倒着慌了,连忙把身子又绕到李妈的面前,握住她手,低低地叹道:

“姊姊,你心中恨我吗?但是……你……你要明白地想一想,你应该晓得弟弟对你并没半分儿的恶意……”

“我知道,我知道……我明白了,我为什么要恨你?我心中除了深深地感到惭愧外,我只有刻骨铭腑地感激你。唉,弟弟,你真是爱我唯一的弟弟。姊姊今后的生命,可说完全是你的所赐。弟弟,我真难为情见你啊!”

李妈说到这里,把头倚在小毛的肩上,忍不住又抽抽噎噎地哭个不停。小毛听李妈这样说,同时又见她哭得这样悲伤,知道这完全是她良心醒觉的表示,心头虽然是感到十分痛快,但是也感到一阵莫名的凄凉。

“姊姊,知过能改,这也没有什么难为情啊!好在姊姊还是一个纯洁的女子,将来和姊夫不难有团圆的日子。”

“弟弟,你有这样的好心,将来一定有好报的。夜深了,明天你得到店里去,早些睡吧。我心中默默地为你祈祷着,弟弟的前途,一定有光明的希望。”

李妈抬起头来,泪眼盈盈地在小毛的颊上逗了一瞥又感激又怕羞的目光。她把小毛身子推了一推,却把两手掩着脸儿,匆匆地逃到自己卧房里去了。小毛望着她的后影在眼帘下消失了后,忍不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一口气,是包含了各种甜酸苦辣不同的感触。

第二天上午九时模样,松涛把自己那件竹布长衫取出,叫小毛穿上,齐巧合身。松涛忍不住好笑,说道:

“我们和老太太去说一声,此刻我就伴你去见杨先生吧。”

小毛感激得无话可说,只好跟着松涛到上房来辞别薛老太。薛老太见小毛穿了长衫,只觉清秀温文,并无一些儿俗气,心中很喜欢,遂叮嘱了他一会儿。小毛连连点头,于是和松涛两人一同走出大门口去。

“少爷、小毛,你们慢着走,我来送送你们。”

松涛和小毛齐巧一脚跨出大门,李妈从里面追出来。她扶了门框子,只见小毛犹回过头来,向自己招了一下手,但不到三分钟后,两人身子便转入大街里去了。

吃午饭的时候,松涛一个人兴冲冲地回来。薛老太忙问杨经理怎么说,松涛笑道:

“我介绍去的人,他怎敢不用?况且小毛的个子儿人样都长得很好,杨先生给他安排在账房间里,叫他助理助理。我想这样很好,小毛到底是没有经过商界的人,给他实习一下,不会很相宜吗?”

薛老太听了,笑着点头。不多一会儿,李妈开上饭来。松涛匆匆吃毕,便到自己房中去休息了一会儿。忽然想着了阿兰,一时两脚便熬不住要走出外面去。不料走到院子里时,李妈齐巧从上房里出来。松涛心虚,生恐李妈告诉,便忙在皮匣里取出两张钞票,塞到李妈的手中去。李妈却摇了一摇头,也不说话,自管向厨房里走。松涛瞧她如此模样,心中好生奇怪,不免愕住了一会儿,但他也没有去仔细想她究竟为什么原因改变了态度,遂急急到黄叶村里去。只见阿兰早已老远地等着,今天她头也没有梳,眼皮有些红肿,好像哭过的样子。松涛心中大吃一惊,抢步上前,握着她手儿,急问什么事。不料阿兰没有回答,却先哭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