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毛见她忽然显出这样娇羞不胜的意态,一时倒不禁为之愕然。及至仔细一想,方才有些理会李妈所以害羞的原因,还是为了自己叫她总应该吃饭了的一句话。因为这一句话是包含着你既然想明白了,自然可以不必再自作践身子了的意思。李妈知道小毛已经明白自己不吃饭,就是要小毛答应我的爱他,否则便情愿不吃饭饿死。这个病儿,俗称就叫相思病。一个女人家,竟害着了相思病,这是多么难为情呢!李妈心头既清醒了一些,所以她要羞得背过身子怕见人了。
“姊姊,你怎么啦?快回过身子来吃饭吧,已经是冷了,回头吃下肚子去,倒是真的要生病哩!”
说的原属无心,听的倒是有意。小毛这两句话,听进李妈的耳中,一时更羞得红晕满颊,全身发臊,暗想:小毛这句“倒是真的要生病哩”的一句话就说得有些奇怪,难道我现在这个病,不能算为病症中的一种吗?为什么加上了真的两个字?可见他认为我现在这病是装出来的了。为什么要装生病?就是希望小毛可怜我来爱我吗?想到这里,愈想愈不好意思,当然愈加怕见小毛的脸儿了。小毛见她不答话,也不回过头来,知道她是害羞的缘故,遂悄悄地溜到房外去了。
大约有了二十分钟的时间,小毛端着洗脸水,第二次走进房中来。只见李妈已把那碗饭吃完了,身子也坐了起来,靠在床栏旁,明眸脉脉地望着那盏跳跃不停油灯的光芒,却是呆呆地出神。小毛把面盆放在那张板桌上,向她望了一眼,含笑说道:
“姊姊,你可要再添半碗儿吗?”
说起来真也奇怪,李妈原是一些也不饿的,此刻吃下了一碗饭,肚子里似乎倒反而有些不够饱起来。不过刚才自己坚决地回答不想吃,现在若再要添饭,那到底太矛盾了一些。因此红晕了两颊,摇了一下头,心里虽然是难为情,表面上也只好装作毫不介意的神气,答道:
“谢谢你,弟弟,我已很饱了。”
李妈的话声是非常低沉,小毛听了忍不住要笑出来。但又怕李妈因此更羞涩,只得竭力忍住了态度,回身拧了面巾,拿到床边,递给李妈擦脸。李妈见小毛处处举动是温文多情得令人可爱,但是他的理智却特别坚强,品格与旁人相较,的确也可说特别高尚。自己生得这一副模样儿,也不能说十分错,但是却嫁不到这样一个少年,思想起来,不免又暗暗伤神。李妈这时的情景,大有“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了。
小毛见她眼皮儿又微微地红润起来,好像盈盈泪下的神气,遂微笑道:
“姊姊,你现在病可好多了,也许明天可以起床了吧?”
小毛这两句话,原是引逗她的高兴,不料却遭了李妈一个白眼,啐他一口,雪白的牙齿微咬着嘴唇皮子,忍不住羞涩地笑了。但是她的粉颊上,却显现了无限哀怨的神色。
“弟弟,你过来,姊姊和你说话。”
李妈把手巾抿了一下嘴唇,放在凳上,秋波盈盈地在他脸上逗了又笑又嗔的一瞥,向他招了招手。小毛这就毫不避嫌疑地坐到她的床边,摸着她的手,说道:
“姊姊,你有什么话?你只管说吧。”
小毛他知道姊弟间是绝没有肉欲上的爱的理由,所以他不假思索地问她要说什么话,因为他放心李妈说出来的话是绝不会再使自己为难的事情了。但是出乎小毛意料之外的,李妈却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两眼望着小毛英俊的脸颊,出了一会子神,方说道:
“我原有千言万语要想和你说,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缘故,我却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么你就别说了,反正你的话,我至少已经可以知道你一半以上了。”
李妈的话固然是说得有趣,不料小毛的回答更神秘得有趣,因此连他们自己都忍不住哧哧地笑起来。过了一会儿,小毛望着她红晕的娇靥,又微笑道:
“我握着你手,你这时的热度是完全没有了。”
“不但手里热度没有,你摸摸我的额角看,可也没有热了吗?”
李妈听他这样说,绕过无限媚意的俏眼儿,瞟他一眼,又把头儿凑了过来,意思当然是要叫他摸一摸。小毛这就不得不伸过手去,按到她的额角上,觉得和常人一样。其实她原没有什么大病,遂含笑点了点头,说道:
“真的,已完全好了。奇怪,想不到我真会做医生治病哩!”
李妈被他这样一说,这就羞得摔脱了他的手,慌忙回过头去。小毛虽然没有见到她脸部的表情,但是他猜想李妈一定在笑,因为她的两肩是一颠一动不停地颤抖哩。大概有了三分钟的时候,李妈又回过脸儿,恨恨地白了他一眼,但立刻却又露齿嫣然笑了。李妈这种娇媚不胜的意态,瞧在小毛的眼里,自然不免也荡漾了一下,情不自禁地偎过身子去,搂着李妈的脖子,笑道:
“姊姊,你为什么用眼睛白我呀?莫不是心里恨我吗?”
小毛突然的举动,在李妈的心里当然引起了无限的疑窦,暗自想道:小毛这人可说是奇怪的了,我爱上了他,他却偏装出十分老成的样子,劝我结为姊弟的爱,但是此刻这种亲密的举动,可不是又在撩拨我的情思吗?一时她心中对于小毛的老成,是否是真,抑是假装出来的,到此开始有了一个疑问。小毛见她翠眉颦蹙,杏眼微凝,仿佛有无限怀疑的神气,猛可理会自己在她柔媚的意态下,几乎也有些儿忘了情,遂慌忙放开手儿,又笑道:
“姊姊,我以为姊弟间对于拥抱的爱,是应该有的表示吧?”
“不错,弟弟,我很希望你多给我搂抱一会儿吧。”
李妈听小毛这样说,顿时眉毛儿一扬,竟张开了她两条的玉臂,把小毛的身子紧紧地搂到怀里去了,同时她那热辣辣的粉脸也贴到小毛的颊上来。小毛一颗心儿好像小鹿般地乱撞。他懊悔自己不该有这样的举动,又去撩拨她已熄灭下去火样的热情。他知道李妈的热情是完全被自己的正气压制着。她假使忘去了“正义”两个字,欲魔立刻又会进袭她的心房。他知道李妈这个举动是慰情聊胜于无的表示,实在是够人可怜的。自己的凤仙是死了,在这种境遇之下,照理对于李妈的苦闷是表示万分的同情。不过小毛的理智是很明白地告诉他,别人家是有夫之妇,你不应该为了自己的丧偶而拆散了人家的夫妻,同时更不应该破坏人家的贞节。所以他很快地又把李妈身子推开了,伸手在凳上拿起放着的那条冷手巾,向李妈额角上一按。李妈着了冷手巾,心中一惊,脸上的红晕又淡然了。小毛望着她笑,李妈用她那无限哀怨的目光在他脸上逗了那么一瞥,也只好娇羞万状笑起来。
“姊姊,你叫什么名儿,我直到现在可还不知道。你想,姊姊的名字,做弟弟的会不晓得,这人不是太糊涂了吗?”
“我娘家姓陈,名字叫作凤英。和你的妻子,倒好像是个姊妹。”
小毛因为要李妈忘怀了悲哀,所以又笑嘻嘻地和她搭讪,不料李妈回答的话儿,反而勾引起了小毛的伤心。他想起了凤仙的娇小身材儿,倾人的容貌儿。可怜她在这黑暗势力下的家庭中,受尽了多少的苦楚。她所以忍痛偷生,是希望我有得意的日子,那么她也有出头的一天。不料我的眉毛儿还没有扬起,可怜她竟死去了。她的死是否是含冤而死,这在我的心中还是一个问题。将来见了妹妹,她是素来同情我俩的人,大概肯老实地告诉我吧。总之,凤仙的死,在我心头是遭到一个重大的打击,也可说在我生命中是失却了一盏明灯。凤仙是死了,她将永远地幻灭在这个世界,唉,她的人生竟是这样短促啊!小毛想到这里,长叹一声,也不管李妈在旁,他忍不住已是泪下如雨。
李妈见他听了自己的话,脸儿便陡然变色,两颊笼罩了一层惨淡,眼皮儿渐渐红润,泪水竟沾上了他整个的面目。一时也深悔孟浪,勾引起他的哀思,意欲安慰他几句,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想着人家夫妻之情多么深厚,自己丈夫一别五载,却是信息全无,虽然活着,也不是等于死过一样的吗?李妈这样一想,芳心中激起了无限同情的悲哀,那泪水也早已跟着滚滚掉下来了。
“咦!姊姊,你才好些儿,我怎能引起你的伤心呢?快别哭了吧,我们谈些快乐的事情,让大家一开笑脸才对哩!”
一个是痴男,一个是怨女,两个人默默地淌了一会儿泪。小毛忽然瞥见李妈的粉颊上也是沾满了泪,显然自己的伤心是勾引起她无限同情的悲哀,遂反而自己先收束了泪痕,拿过面巾去给她拭眼泪。李妈因为小毛愈多情体贴,自己也愈悲痛难受,所以她一方面固然不哭了,但一方面却是熬它不住不哭出来。她忽然伸开了两手,把小毛的身子又抱住了,说道:
“亲爱的弟弟!我真恨老天太会作弄人,你固然有个好妻子,但她竟性急十分地丢着你走了。我虽然有个丈夫,虽不能说好,到底尚称和睦,不料恶婆硬生生地要拆开我们,偏叫他出远门去。这没良心的汉子,外面一定有了女人,所以怎么悠久的五年,他竟压根儿地把我忘记了。唉,倒叫我给他守一辈子的活孤孀。”
李妈说到这里,她不管一切地把嘴唇凑到小毛口边去狂吻。小毛知道这是她经过五年孤独生活性需要迫切的现象,他的心头是激起了无限的恐怖,因为他给李妈这样热狂的一吻,他那一颗心儿竟有些摇摇不能自主。他明白照此下去,自己将不免又卷入了爱的旋涡中,而做了欲魔的俘虏。于是他竭力压制着内心爱火的爆发,很快地推开了李妈的身子,仿佛并不理会她的话儿,含笑问道:
“姊姊,姊夫不知叫什么名儿啊?”
小毛他所以这样问,是惊醒李妈的感觉,叫她理会我俩是个什么关系,对于某种的工作是否合于情理的范围。李妈见他身子慢慢地离开了床旁,同时听他问出这个话来,心头仿佛泼了一盆冷水,叹了一声,懒洋洋地答道:
“他叫李更生。”
李妈口里说着这五个字,精神是非常颓唐,简直有气无力,似乎感到十分失望。小毛端着饭碗和菜碟,向她弯了弯腰,说声“姊姊早些儿睡”,于是他便悄悄地溜出了房门。从天空中迎面送过来一阵微微的凉风,全身顿时感到轻松了许多,抬头望着浮云堆里掩映的那一钩美月,却是忍不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早晨,李妈果然起床了。薛老太见李妈依然起来做事了,在她脑海里似乎感觉李妈这病未免好得太快一些,不过这原也没有加以注意的必要,能够好得快,这当然是件喜悦的事情。
太阳光猛烈地晒着人间,时候是午后一时半了。四周是静悄悄的,除了枝头上正在呐喊的鸣蝉。李妈坐在树荫下的竹椅子上,两手托着香腮,似乎在想什么心事。忽然听得笃笃的一阵敲门的声音,猛可惊醒了她,于是她站了起来,手儿拍了拍屁股,懒懒地问了一声“谁呀”,外面敲门的人好像听得出李妈的声音,便高声地答道:
“李妈,是我,快给我开门。”
这明明是少爷的口吻,李妈这就把颓唐的精神又振奋了一些,身子很快地向门前奔,一面开了门,一面笑盈盈地喊道:
“少爷,你回来了,我给你提皮箱。”
李妈说着话,伸手提过松涛手中的小皮箱,一面关上了大门,一面便急急地向上房里走,口里还高声嚷着“少爷回来了”。薛老太正在睡觉中,一听儿子回来了,因为有四五个月不见了,当然是感觉特别兴奋,早已一骨碌地翻身坐起,两手揉擦了一下眼皮。只见李妈提着皮箱在前,松涛笑盈盈地跟在后面,开口先高喊了一声“妈”,同时身子已偎到妈的旁边,拉了妈的手,相对望着只是笑,母子天性,流露着伟大的爱。
“你和同学们旅行普渡,那边可好玩的吗?”
“妈,那边真是避暑的好地方,一天到晚,凉风拂拂,我们不是到海滨去游泳,便是到寺院里去闲逛。妈,那边寺院可多着啦!”
薛老太抚着松涛的手,终于先笑着问了。松涛跳了跳脚,十足还显出孩子的成分,他回忆着这次旅行,心头似乎还感到了津津有味。薛老太瞅了他一眼,带了嗔怪他的意思,说道:
“哦,原来你是在游泳,怪不得人儿这样黑了。好好的一副白净儿脸孔,倒变成了一个印度人了。”
“妈,黑白有什么关系,孩子游了泳,身体现在可强健得多啦!”
松涛眨了两眨眼睛,显然在慈母的面前是还带着了顽皮的神情。李妈笑着拧了一把面巾,给松涛拭脸上的汗点,俏眼儿瞟他一眼,抿嘴笑道:
“少爷现在可真变成客人哩!到了自己家里,干吗上褂子还不脱去?大热的天,你可还是怕着了风受寒吗?”
李妈这两句话,说得母子两人都笑起来。松涛一面脱了白哔叽的上褂,一面接过李妈的手巾擦脸。就在这时候,小毛走进来。松涛因为是没在家,自然不认识,不过似乎有些面熟,便问妈妈他是谁。薛老太忙道:
“这是你爸用着的,叫黄小毛。小毛,这就是你的少爷。”
小毛一听,慌忙走上前来,很恭敬地行了一个礼,叫声少爷。松涛点了点头,连说罢了。众人见他和少爷这样客气,大家又好笑起来。松涛和小毛被两人一笑,都感到有些儿不好意思,薛老太道:
“小毛,你把少爷皮箱拿到书房间去,地方去收拾得清洁些儿吧。”
小毛答应一声,便提着皮箱,匆匆自去。松涛便问爸爸呢,薛老太道:
“你爸到西乡收账去了,大约明后天就可以回家了。你这次回来,有多少日子可以住呀?”
“这次假期可多着,本来有两个月,现在到普渡去耽搁了十多天,大约还有四十五六天光景哩。妈,我热得要命,西瓜有没有?快劈一只来给我解渴吧!”
松涛偎着母亲,有些儿撒娇的模样。薛老太笑着连说:“有有,你还只有才回来不到一刻哩,哪有这样性急的吗?”李妈早已捧来一只大西瓜,用刀切开,望了松涛一眼,抿嘴笑道:
“少爷,你要不拿只羹匙来掏着吃吗?”
“很好!很好!李妈,你给我想得不错。”
松涛说着,把纺绸衬衫的袖子卷到膀子上,接过李妈的白铜羹匙,掏着西瓜心子吃着。李妈又去倒了一盆热水,预备给他洗手。松涛吃好西瓜,又和薛老太谈了一会儿家庭琐屑的事情,方才自回到西书房间里去。
松涛一脚跨进西书房间,齐巧小毛端着畚箕出来,两人险些撞个满怀。小毛忙把身子躲过一旁,含笑叫声:“少爷,可撞痛了你?”松涛摇了摇头,自管到房中,把皮箱打开,先将几本书籍拿出,放在桌子上,一面在箱子底下又取出一只精美的盒子。他拿这盒子的时候,脸上是含了笑容,仿佛内心是感到了无限的得意。就在这时候,李妈把他脱在上房里的西服褂子送来了,她一见少爷拿着一只这样精美的盒子,便笑着问道:
“少爷,你从上海带来了什么好东西啦?快让我看看。”
松涛再也想不到李妈这时候会走进来,被她这样地一问,那两颊顿时绯红起来,同时那颗心儿也像小鹿般地乱撞,手儿拿着盒子紧紧不放,似乎深恐被人抢去的神气。李妈见少爷这样又慌张又羞涩的意态,一时好生奇怪,走到松涛的面前,不免向他呆住了一会子。
松涛也感觉到自己这态度不对,遂把盒子放在桌上,向李妈望了一眼,眸珠一转,微笑道:
“是我穿的西服衬衫,没有什么好瞧的。”
“是什么料子做的?颜色怎么样?给我瞧瞧也不要紧呀。”
从松涛的表情和语气中瞧来猜想,李妈可以肯定他是说着谎。少爷为什么不肯给我瞧?这盒子里究竟放着什么东西?其中秘密不知道,心儿似乎有些不肯死。凭着自己在薛家已有了三年的历史,对于这位少年,可说是瞧着他大起来。因为在这三年中,松涛经过相当地发育,个子儿也是高得最快的期间。所以她一面假意问着什么料子做的、什么颜色,一面伸过手去,早已把盒子拿过来了。松涛心中这一急,真有些哭出来,一时也管不得许多,把盒盖儿按住着,红晕了两颊,瞟了她一眼,央求道:
“李妈,你瞧只管瞧,可是千万别告诉我妈知道。”
“我知道了,你尽放心吧,我准定不会告诉老太太的。”
李妈听少爷这样说,心中益发奇怪。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对于揭开这个盒盖儿的需要,更有些迫不及待的神气。松涛只好放了手,让李妈去揭这个盒盖儿了。当李妈揭开盒盖,心中这就有了一个恍然,秋波水盈盈地向松涛瞟了一眼,忍不住嫣然笑起来。原来盒子内放着两双粉红色的丝袜和半打彩色的绢帕。此外尚有香粉儿、胭脂盒儿、香水儿、圆圆的小镜子、木梳儿,都是些女孩儿家用的化妆什物。李妈“哦哦”响了两声,笑着道:
“少爷,这些都是女人家用的东西,你买了来做什么用?莫不是少爷去送一位姑娘吗?不知谁家的姑娘,你说了出来,索性让我去做一个月下老好不好?”
松涛听李妈这样嚷着,深恐被妈听见了。其实薛老太在上房里,哪儿有这样长的耳朵,当然是他虚心的缘故,急得伸手把李妈的嘴儿按了一按,但既按着,倒又难为情起来,急忙退后一步,笑道:
“李妈,你别声张,千万不要给我说开去吧!”
李妈对于少爷这个举动,心里倒是荡漾了一下,便也赶上一步,笑道:
“不给你说开去也可以,但你得告诉我,这是谁家的姑娘?”
松涛见她斜乜了眼儿瞅着自己,只管逼问下去。因为阿兰是个村姑,万一李妈在妈面前露了口风,妈认为门第有些不相称的话,这事情不是有些弄糟了吗?松涛这样想着,便望着李妈只管憨憨地笑。李妈见少爷的两颊是娇红得可爱,心里未免有些想入非非,便故意放刁,回身转去向外就走,说道:
“你不说,你不说,我告诉老太太去。”
“李妈!我的好李妈!你别去告诉吧!我一定给你好处……”
李妈这个动作,吓得松涛心儿别别乱跳,猛可抢步上前,拉住了她手儿不放。李妈听少爷这样喊着,早又回身向他扑哧一笑,说道:
“好处……什么好处?你倒给我说出来听听。”
李妈斜乜了俏眼儿,含了神秘性并带有引诱的目光,凝望着松涛,显然李妈对于松涛的话是有些儿误会了。松涛听着,便在袋内摸出一张簇新的钞票,塞到李妈的手里去,低声说道:
“你给我保守秘密,明天我还可以给你好处。”
李妈低头一瞧,心中虽然有些失望,但是在失望之中,她又存了一线希望,秋波脉脉地凝望了松涛一会儿。她在回味着“还可以给你好处”的一句话,也许这个好处是不同了吧,这就忍不住向他娇媚地一笑,点了点头,不说什么了。
这时候小毛也走进来了,松涛向李妈丢了一个眼色。李妈因为有了一种希望,她便笑着自管走到外面去了。松涛早已把盒盖儿又盖上了,拿了一张报纸包好。小毛在茶壶里倒了一杯凉开水,送到松涛面前,叫声“少爷用茶”。松涛见小毛虽然身穿短衣衫裤,但举动文雅,相貌也很不错,终不像是个低三下四的仆人,便打量了他一会儿,问道:
“你到我家已有多少日子了?”
“已有三个多月了,我来的时候,少爷正在上海求学吧?”
“不错,我在上海读书。小毛,你几岁了?可曾念过书?”
“我十九岁了,唉,不瞒少爷说,假使我认得字的话,还会做仆人吗?”
小毛垂手站在旁边,听松涛这样说,心里当然勾引起十分的感触,忍不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恨他的娘,自己的一生命运完全在娘淫毒的手段下丢送了,他觉得有些儿愤恨。松涛见他很悲伤的神情,在自己的善感的心灵中也会激起了同情,颦蹙了眉毛,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难道你连很浅近的文字都不认得吗?”
“我没有读过书,不过凭我自己的要求知的迫切,所以常问人的字,对于普通文字稍为认识几个,但……这只可以说是不认得字的。”
“稍为认得几个普通文字,那就不要紧。我觉得你这个人很不错,暑假中反正没有事,我很乐意给你补习一下,不知道你还有读书的心思吗?”
小毛听少爷这几句话儿,心中这一喜欢,真比获到了什么珍宝还要更甚一倍,情不自禁向松涛扑地跪了下去,叩头就拜,连声说道:
“少爷肯如此栽培于我,那真是我的再生父母了。从此我的生命也许可以变更得好一些儿吧!少爷,我真不知如何地要感谢你才好……”
松涛对于小毛这个骤然来的举动,这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一时倒不禁为之愕然,急忙将他扶起,笑着道:
“你这人有趣,那算什么意思?也许我和你有些缘分,所以我觉得你这人很不错。小毛,这时我就找本书来给你读,回头再教你珠算,因为商界里对于珠算一项,实在是最要紧的。只要你用心学习,将来我可以介绍你到绸庄里做事去,因为这是我爸爸开的,到底比做一辈子仆人是要好得多了。”
小毛听他这样说,真要感激得淌下泪来。松涛却在抽屉内找出一本很浅近的小学教科书,叫小毛坐在写字台旁边,在这一整个下午的光阴里,松涛便完全做了小毛的教授了。从此以后,小毛也不再徒然地为凤仙伤心了,他全副的精神整个注意到书本上去,有志者事竟成,慢慢地小毛的腹中也开辟出一条道路来了。
第二天的下午,松涛胁下夹着那盆化妆品,兴冲冲地到黄叶村里去。虽然他是认识阿兰的家,但他遵守阿兰的吩咐,不敢贸然地到她家里去拜见,却只管在阿兰屋子外来回地踱着步,眼睛不时地向阿兰的屋子里望。在他的心中,当然希望能够在院子里给他发现阿兰或者是凤仙的身影,不料偏是静悄悄的一个人影子也不见,松涛的心中当然有些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了。
天空是蔚蓝一色的,太阳的光热辣辣地威逼着大地,当然松涛的身子也是同样地感到难受,额角上的汗点好像珍珠一般地滚下来。那件纺绸衬衫被身上排泄出来的汗点,早已湿透了一大块。松涛一面拿手帕出来拭额角上的汗点,一面心中暗暗祈祷着,阿兰你快些走出来吧!就在这个当儿,果然有阵脚步声从阿兰屋子里响到松涛的耳中,心里这一喜欢,不禁向前直奔了过去。齐巧和出来的人打个照面,四目相对,松涛不免大失所望,原来却是个丑汉。
这个丑汉当然晓得就是赵阿四,阿四突然见一个漂亮的西服男子向自己直奔,但既瞧见了自己,却又停步不前了。对于这位少年奇怪的举动,似乎给自己引起了注意,不免向他望了一会儿。
松涛仿佛也理会自己是被人家注目了,一时不觉有些儿受窘,慌忙别转身子去,向那边一条小河旁匆匆地走了,心里真有说不出的苦闷,暗想:阿兰假使不出来,那我怎么办呢?不过有一根神经告诉他,阿兰虽然不出来,但她嫂嫂总有出来的时候。松涛既存了火样热的希望,虽然太阳光晒在身上是这样头脑涨痛,但他也很高兴地安之若素了。
夏天的树叶,是最最茂盛而且浓绿得可爱。松涛坐在小河旁的一块大青石上,手掌托着下颚,因为老远地和阿兰屋子门口是成个直角形,所以他的两眼呆呆地完全集中在那个竹院子的大门口。大约有了一个钟点以后,还是不见阿兰娇小的身子走出来。无论怎样好耐心的人,他也会感到有些儿怨恨。松涛皱了双眉,暗想:也许今天是不会出来的了……这样一想,精神立刻会感到疲倦,忍不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低下头儿来。
“薛先生,你从上海回来了吗?”
松涛两眼望着自己的脚尖,只管在草地上拨动着小石块,心中完全是充满了失望。不料就在这时候,忽然一阵瑟瑟的脚步声,同时发出了清脆柔软的话声。松涛猛可抬头,见站在面前的果然是阿兰,这就立刻站起身子,伸过手去,握住了她的纤手,简直有些儿捉人的姿势,笑道:
“阿兰,你什么时候走出屋子来的?真把我等苦了。”
“原来你已等候好多时候了吗?哟!真对不起!真对不起!薛先生,你跟我一块儿到老地方去吧,这里似乎有些不便。”
阿兰听他这样说,乌圆的眸珠一转,忍不住抿着嘴儿笑了。松涛遂在大石上拿起纸盒儿,携着阿兰的手,一同到往日会面的地方。两人相对凝望了许久,阿兰有些难为情,娇靥红晕得可爱,秋波滴溜圆地向他脉脉地瞟,若有不胜羞涩的意态,这意态是更加她的妩媚。松涛心里荡漾了一下,笑道:
“阿兰,我们有四个多月不见了吧,在这四个月里,不知你也有想念我的时候吗?”
“怎么不想念着你?我怕你……一定会忘记我……”
阿兰的话声是细微得很,同时她的意态更羞涩了,明眸中似乎含了有些怨恨成分的目光,向松涛逗了那么的一瞟。松涛听她这样说,跳着脚儿急起来,说道:
“你别冤枉我吧!我会忘记你,我就不该和你结朋友,既结了朋友,再忘记你,那我这个人就不会有好结果,你说对不对?”
“不!不!我不希望听你这么说,你一定是有好结果的……”
阿兰把眼珠溜到眼角旁去,显然是逗给了他一个白眼。松涛知道她这个白眼就是多情的表示,把她的手儿更握紧了一些,望着她粉颊儿笑了。阿兰垂了娇容,也哧哧地笑出声音来。
“阿兰,你说怕我会忘记你,可是我给你瞧一件东西,你就知道我身子虽然在上海,我的心儿却是在你的身上哩!”
两人微笑了一会儿,松涛拉着阿兰的手儿,同在石块上坐下了。他把纸盒儿外的报纸透开了,笑盈盈地送到阿兰膝踝上去。阿兰听了他这几句话,小心灵儿里是嵌满了甜蜜的滋味,回眸瞟了他一眼,抚着那只精美的盒儿,微笑道:
“这是什么东西?你送给我的吗?”
“你把盖儿开了一瞧,自然知道了。不送给你,还有送给谁?你别说傻话了。”
阿兰听他这样说,早已笑着把盒子揭开,一见里面这许多女孩儿家用的物件,芳心这一喜欢,直乐得把颊上的笑容这就始终不曾平复了,说道:
“薛先生,你真的全送给我吗?”
“你别说孩子话了,难道我还骗你不成?”
“薛先生,那……我真不知道要如何地感激你才好哩!”
阿兰因为从生以来也没瞧见过这样名贵的化妆用品,当然在她心头是感到无限的兴奋,猛可握住了他的手,很诚恳地说。松涛对于她这个突然的举动,似乎有些惊愕,但一会儿他笑着道:
“阿兰,我也不希望你怎样感激,我只要你喊我一声比薛先生亲热些儿的称呼,那我实在是很安慰的了。”
松涛这一个要求,在阿兰心里想,也并不是一件难的问题。不过她总觉得有些儿难为情开口,不过自己若不理他,又恐引起了他的误会,因此望着他的脸儿,只管娇憨地笑。在这甜笑的意思中,是很明白地告诉着松涛说:我并不是不情愿喊,实在是害着难为情。松涛当然也理会到这一层,不过这是一个放刁的好机会,岂肯轻易地错过,遂笑着道:
“你不情愿喊是不是?我知道我还没有资格够得到做你比先生更亲热的人儿对吗?”
“不是那样说,因为我想不出喊你什么好。”
“那么你以为还是喊薛先生比较妥当是吗?”
阿兰的回答固然是厉害,但松涛这一句问下去更是刁恶。这可把阿兰为难了,乌圆的眸珠一转,笑盈盈地说道:
“你说的也不对,我在想哩,不过你情愿要我喊你什么?我总可以依得你。”
“哪里有讨你喊叫什么吗?你心中认为我和你的关系是可以到什么程度,你就喊我什么好了。”
其实阿兰这几句话,已经表示和松涛好到一百二十分,但松涛却一定要她自己口里宣称出来。阿兰没法,娇憨地笑了一会儿,忽然把小嘴凑到松涛的耳边,低声地说道:
“你假使不讨厌我这个人粗笨的话,那我情愿做你的妹妹……”
阿兰喜欢说反话,她不肯直接向松涛喊一声哥哥,这当然为的是怕羞。松涛的心里已经是感到极度兴奋,他爱阿兰的聪明,实在可说是到了绝顶。他情不自禁挽着阿兰的脖子,连喊“我的妹妹”了。
“兰妹,刚才我等候你出来,心中真急得了不得,我以为你嫂嫂终会出来的,不料偏也不见她的影儿。”
两人拥抱了一会儿,阿兰在他的怀里,柔顺得像头驯服的羔羊。松涛慢慢地放开了手,又向她这样说。谁料这一句话,激起了阿兰内心无限的悲哀。她眼皮儿有些儿润湿了,脸上是笼罩了一层惨淡,叹着道:
“唉,我的嫂嫂是在前四天里死了。”
“什么?你嫂嫂死了吗?她生的是什么病?”
这出人意料之外的惊人消息,骤然听到松涛的耳中,也感到了万分的骇异。阿兰的泪水已经是夺眶而出了。松涛的脑海里,是浮现着凤仙倾人的笑脸。虽然和凤仙的认识仅仅是只有一次的会晤,但凤仙给他的影像是太深刻了,想不到这样秀丽的一个姑娘竟会如此不寿。他的心头开始有了恐怖,他想阿兰不知道会不会这样夭折,他紧紧地握住了阿兰的纤手,眼泪也在他颊上亮晶晶地展露。
阿兰很凄凉地告诉着嫂嫂死去的经过,她觉得嫂嫂的死至少是带着了冤枉的成分,良心是感到了极度不安。所以她说到后来,忍不住声泪俱坠。松涛见她这样伤心,反而收束自己泪痕,亲自给她拭泪,微笑道:
“生死有数,徒然伤心也没有什么用,兰妹,我们还是想想往后我俩快乐的事吧。”
阿兰被他这样一说,红晕了两颊,也不禁破涕为笑。两人的身子是紧偎在一起,虽然天气是盛夏的季节,但他们并不感到一些儿炎热,情话喁喁,笑声莺莺,一个郎情如水,一个妾意若绵,他们整个的身子是沉醉在爱河里面了。
日薄西山,炊烟四起,两人握了握手,约了后会的日子,方才匆匆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