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上钟敲下午两点了,盛夏的季节,太阳光是最热烈的当儿。它照射到玻璃窗子上,因为是玻璃清洁的缘故,所以反映出耀人眼睛的光彩。这是一间书室的摆设,窗明几净,不染微尘。院子外植着高大绿绿的芭蕉,好像是天然的凉棚,使室内不受到太阳光的威胁,依然感到十分凉爽。

“小毛,你家里有人来看你了,你快出去吧。”

忽然一阵嗒嗒的脚步声,从外面走进来一个仆婶李妈,她向正在室内打扫的一个小厮说着。原来这个小厮就是凤仙的丈夫小毛,小毛一听家里有人来看自己,便放下扫帚,直起身子,望了李妈一眼,说道:

“我家里有人来看我吗?你不要骗我吧。”

“谁骗你?你这人就多疑心,人家正经来告诉你,你不谢谢我,却反来冤我,可不是气杀人吗?”

李妈是个二十一岁的少妇,倒也生得细皮白肤,很有几分姿色。听说丈夫出远门在上海经商,直到现在,差不多有五年没回家了。家里的婆是非常凶恶,因为李妈也是一个童养媳。幸而李妈并不像凤仙那样柔弱,她便愤愤脱离家庭,给薛家来帮佣了。她见新来的小厮黄小毛生得面目俊秀,体格强健,所以一颗芳心对他便发生了好感,时常和小毛开玩笑。小毛一方面固然年轻嫩脸,一方面自己有着心爱的凤仙,对于李妈的多情,也只好算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了。

小毛见李妈笑盈盈地进来说,还以为她又是开玩笑,所以有些儿不相信。李妈听他说自己骗他,便噘起那片薄薄的嘴唇,啐他一口,绕过媚意的俏眼儿,向他瞅了一下,这意态显然是有些儿娇嗔。小毛笑了一笑,却不说话,仍旧弯了腰肢扫地。李妈见他这个情景,便走上前来,把他手里握着的扫帚抢来,又推着他的身子,说道:

“这回我可没有骗你啦!你不信,快到外面去看吧!他说有要紧事情跟你说哩!”

小毛见她很认真的神气,想来也许不会是假的,但家里有谁会来看望我呢?娘是绝不会来的,凤仙和阿兰也不见得会来找我,那么除非是赵阿四了。不过赵阿四他找我做什么呢?难道家里又发生了什么意外的事情了吗?因为昨天和今日,我的眼睛是只管跳跃着,莫非果然应着了吗?

小毛这样想着,一颗心儿别别的是跳跃得厉害。他很快地把扫帚交给了李妈,身子就直向厅堂上奔去了。到了外面厅上,只见等在偏房里的正是赵阿四。两人相见之下,便各招呼,小毛问道:

“赵大叔,你到镇上来买东西吗?家里妈妈和妹妹们都好?”

“你娘和阿兰很好……只是你的妻子……昨天下午竟发时疫症死了。你娘叫我来关照你一声,叫你不用伤心,也不必回家看望,只管在外面好好儿地做事。将来像叶大哥那样地会赚钱,妻子要多少,所以你一些儿也不要忧愁的,我还有别的事情,要走了,你……好生在这儿做事吧!”

这种迅雷不及掩耳的恶消息,听到小毛的耳鼓,仿佛一枚尖锐的利箭,骤然戳穿了他的心灵。因为是太快速的缘故,所以在小毛的心里,惊奇的成分要占伤心成分百分之七十。他见赵阿四回身要走的模样,便猛可伸手把他拖住,急急问道:

“什么?你这话可真的吗?昨日下午死……死……哪有死得这样快呀?她……到底怎么死的呢?”

“小毛,你这话有趣了,我和凤仙无冤无仇,为什么好好儿的要去咒骂她死呢?况且我又不是大夫,怎能够知道她为什么死呢?”

赵阿四见小毛脸色是惨白的了,眼眶子里是含满了泪水,但是他竭力地熬住着,却始终没有淌下来。小毛这样可怜的神情,在赵阿四眼中瞧来,是只感到了好笑。所以他回眸过来,带着很有趣的目光,在小毛无限骇异而带悲惨的脸上,逗了那么的一瞥。小毛眼角旁已涌上眼泪了,他全身有些儿颤抖,说道:

“凤仙死了,她几时得病?几时殁的?一共病了多少天?你为什么不在她病中的时候来告诉我呢?唉,凤仙,她难道真的死了吗?”

“什么得病?什么病了多少天?她昨天下午好好儿地在院子里洗衣服,忽然跌倒在地上昏厥了,从此以后,便再也不醒了。前后只不过三分钟之间,请大夫也来不及,哪里还有工夫喊你呢?”

小毛听他这样说,心中将信将疑,暗想:凤仙平日是个多么健美的姑娘,她怎么会无疾而死呢?这事情显然有些儿奇怪,莫非凤仙是被他们谋死了不成?不觉凝眸沉思了半晌,睁着眼睛,说道:

“既然凤仙她急病死了,那么你们也该早来通知我一声,让我们俩做最后的一面。现在她的尸身可已经成殓了吗?但棺材放在什么地方,我今天想告假回去瞧瞧……”

“不但成了殓,而且是早已埋在地下了。就是回家去,也瞧不见什么了。你要知道,活着时候是你的妻子,死了也许早已不认识你了。况且你娘叫我来关照你,叫你不用回家,今你不听她的话,回家不是又去挨打吗?这就太不犯着了,我瞧你还是不去的好。”

赵阿四因为凤仙的棺材是抛置在荒僻的森林里,今听小毛要回家去看望,心中倒暗吃一惊,便只好拿柴氏要打的话来威胁他。小毛听娘不许自己回家,这事情愈加蹊跷了。他明白娘的心比豺狼虎豹还要狠毒到十分,她要用惨恶的手段,硬生生地把我夫妻生离死别地拆开。现在凤仙是活活地磨折死了,假使我定要回去的话,少不得也要被她害死。唉,算了吧,从此我不回家乡了,反正我的爱妻已经在淫恶的家庭下牺牲了,我终不能再做无谓的牺牲吧……小毛想到这里,他把拖着赵阿四衣袖的那只手慢慢地放下了,眼瞧着赵阿四的身子在自己的眼帘下消失了。小毛昂着头儿,望着满空白白的青天,他的脑海里浮上了凤仙娇小的身材儿、倾人的容颜。他的心儿隐隐地有些作痛,眼泪便像雨点一般地滚了下来。

“小毛,我可曾哄骗你吗?是不是你家里人来找你了?他和你说些什么话?”

李妈含了满面的娇笑,慢慢地挨近小毛身边来。小毛觉得自己的肩胛上,已按上了一只女人柔软的手,他意识到李妈已在自己的背后,慌忙抬起手来,在自己眼皮上来回揉擦了一下,装出毫无事儿一般,回过身子,答道:

“没有什么事情,因为我在这里也有好多个月了,他来望望我。”

“哦!我可有些儿不信,你眼皮儿红红的,莫非哭过了吗?”

李妈明眸脉脉地凝望着小毛的脸颊,抿了嘴儿,向他逗了一个神秘的微笑。小毛两颊愈加红晕了,摇了摇头,勉强绷住了脸儿,说道:

“你别老和我开玩笑,我这么老大个子了,难道还会哭吗?”

“你瞒不过我,你颊上调了小花脸,可不是淌了泪,拿手去揉擦的吗?”

小毛见自己秘密被她瞧穿了,心里自然更感到不好意思,向她呸了一声,便一个转身,匆匆地逃进里面去了。

晚上,夜是清静的,天空是带着紫褐的颜色,一朵一朵灰白的浮云,随着风力的推动,不停地毫无目的地来去飘飞。小毛慢步地在院子里踱着,微抬了头儿,凝望着那一钩新月,心头是充满了无限的悲哀。往事是不堪回首的,和凤仙的结合,是经过了多少的苦楚,受尽了多少磨折,仅仅在临别的一夜,享受了人生一次的甜蜜。但这甜蜜多半还是辛酸的,谁又料得到我们享受夫妻恩爱开始第一次,也就是我们将要永诀的最后一次。唉!凤仙!凤仙!“不久的将来,光明准会降临到我们的头上”,这一句话还是在耳旁隐隐地流动,但是理想的美梦,终究是成了泡影了。凤仙,难道我俩的缘分就是只有这一些些吗?小毛一面想,一面已是踱到一朵牵牛花的面前,在月光下笼映着花朵的影子,这仿佛象征着凤仙的命运,无限伤心勾引起他无限的悲思,站在花坞的旁边,忍不住暗暗地啜泣起来。

“哟!小毛,老大个子了,怎么倒又会哭起来啦?”

静悄悄的,忽然来了一阵柔和的话声,触入了小毛的耳鼓。小毛慌忙拭去泪痕,回眸望去,原来又是李妈。一时陡然想起白天的话,那被李妈真问得好难为情,红着脸儿,回身又要走开。谁知李妈抢步上前,猛可把小毛拉住,说道:

“你瞧见我老跑开做什么?我可不会吞吃了你呀!”

“因为你太会和我开玩笑了,我心里难受得厉害,你就放了我吧!”

“谁和你开玩笑?老大个子不会哭了,这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小毛被她问住了,两眼的泪水只管向颊上淌到嘴角旁来。李妈见他这样伤心,心头也激起了同情,低声儿道:

“我绝不和你开玩笑,但是你到底为什么这样悲伤,你告诉了我,也许我可以给你一些安慰。”

小毛听她这样说,并不作答,望着她颦蹙的柳眉,却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但他不知又有了一个什么感觉,立刻挣脱了她的手,直向自己睡的室中去了。李妈望不见了他的影儿,忍不住呆呆地愕住了一会子,暗想:今天小毛家里来的这个人,不知和小毛说些什么话?为什么他竟如此伤心呢?说他娘死了吗?这可不对,娘死了,他是应该回家去奔丧的。说他妻子死了吗?但我问他年纪,他不是说还只有十九岁吗?而且我问他有没有结婚的时候,他也老是含笑不答。我从他这笑的意态中猜想,显然他是怕难为情,一个怕难为情的男子,他当然是没有娶妻子哩。这就奇怪,那么他到底为什么伤心呢?李妈想到这里,一手环抱着自己的胸口,一手摸着自己的下巴。觉得小毛这人是很使自己感到可爱,现在又很使自己感到可怜。我总应该想个法子,去安慰安慰他才好。她既然这样存着心,所以等到夜漏更尽的时候,她便暗暗地溜到小毛睡的房中去了。

小毛是薛家主人的随身童仆,因为平日做事勤劳,服侍小心,所以甚为得宠,平日陪伴主人睡在书房间里的。今日因主人出外去收账未回,白天里他在薛老太房中做差使,夜里独个儿依然睡在书房间里。李妈当然晓得老爷是没有在家,所以她大着胆子偷偷地去找小毛了。

书房间里是黑漆漆的一片,没有灯光在照耀。李妈轻轻地走到门口,侧耳听了一会儿,看小毛有睡着了没有。却不听见有鼻鼾的声音,显然小毛是还不曾入睡。不过有些人睡着,鼻息声是很低沉的,也许小毛也是这样的一个人吧?正在这时,忽然听得小毛喃喃自语道:

“奇怪!凤仙活泼泼的一个姑娘,她怎么会死了呀?我不信,我不信,这一定是在做梦。凤仙,你来呀!你是我的心肝儿啊!你是我的灵魂儿啊!我们环境太恶劣,我们遭遇太可怜了。虽然我明白人生本来是一个梦,但我俩的梦到底是太辛酸沉痛了。凤仙,你不能死!你不能死!你要死的话,我们就一块儿死吧……”

小毛说到后来,话声在喉间哽住了,他忍不住又呜呜咽咽地泣个不休。李妈暗暗听到这里,一颗芳心这才理会了,暗想:原来小毛是有一个情人,大概就是名叫凤仙吧?听了他痴痴颠颠的这一篇话,显然他和凤仙的情爱真是所谓海枯石烂,此情总不可变的了。所以他得知了凤仙死了的消息,他情愿和凤仙一块儿死。唉,这样有情的男子,实在是不可多得。他的话是多么惨痛,而且又多么真心。我知道他内心受了极度的刺激,也许有疯狂的可能,那么我既然是同情他的一个人,我总应该设法安慰他的心灵吧。

李妈想到这里,也就情不自禁地蹑脚地步入了室内,慢慢地移近到小毛的床边,轻轻地坐下,低声儿唤道:

“小毛,小毛,你的凤仙没有死呀!你快不要哭了,我不是来望你了吗?”

小毛伏在枕上,正在暗暗地啜泣,忽然听到了这个话声果是女子的口吻,一时停止了哭泣,呆了一会儿,说道:

“凤仙,你的灵魂果然投到我的梦中来了吗?唉,凤仙,你真的还没有死吗?那么他们怎么给我你死的消息呢?唉,他们冤你吧?我也这样想,凤仙你好好儿的怎么会死呀?凤仙,你快给我抱一抱,你来了,我的灵魂也来了。不然我真会发疯,可怜的凤仙!你快给我一些儿甜的吧!”

小毛伸开了两手,向前扑着。李妈知道小毛的神经真有些儿模糊,他这失了常态的样子是更激起了内心的可怜和同情。于是她真的以凤仙自居了,情不自禁地把身子投入小毛的怀里,让他紧紧地搂着。但是她心中暗想:小毛要我给他一些儿甜的,那我身边既没有带着糖,怎么能够有甜的东西给他吃呢?就在这个时候他的嘴唇,也热热地凑到李妈的唇边来了。李妈被他这一吻,心头是不住地荡漾,面颊一阵通红,全身便会怪热燥起来,而且每个细胞会起了异样的感觉。这感觉使李妈一颗芳心跳跃的速度会增加了百分之五十,同时呼吸更会急促起来。

“凤仙,你是我真的凤仙吗?那么我们不是梦中了。”

李妈躲在小毛的怀里,是柔顺得没有一些儿抵抗的能力,尽让小毛默默地温存。小毛有些奇怪,他的脑海里是深印着凤仙已经死了,所以他相信这时的会晤一定是在梦中。但事实告诉他,一个软绵绵的身子真的搂在自己的怀中,因此使他已经过刺激的神经,更加模糊起来。李妈听他这样问,在万分羞涩之中是掺和了喜悦的成分,她的娇躯虽然是长得那么柔软,纤纤的柳腰,高高的奶峰,但是已经有了五年那么悠久的时间,没有给男子那么地搂了一搂。今夜被小毛这样地搂着吻着,她方才体会出小毛所说甜的大概就是指点这个吧。她情不自禁地含笑答道:

“小毛哥,这绝不是在梦中,我是你真的凤仙妹妹啊!”

“凤仙妹妹,你真的没有死吗?啊!我高兴极了!记得你被打的夜里,我们是曾经这样搂抱过。后来在临别的一夜,我们是实践了夫妻的权利。妹妹,这是值得纪念的一幕啊!我是永远不会忘记,你大概也不会不记得吧!”

“小毛哥”三个字,在小毛的脑海里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所以他完全相信自己怀抱里的确实是自己的爱妻。他把李妈的身子搂得更紧了,脸儿也偎得更牢了。李妈听他这样说,心中方才又明白凤仙还是他的妻子。同时她猜测凤仙一定也是个童养媳,所以他们虽然是做了夫妻,但是却没有享受过夫妻的权利。想不到小毛的娘,较之自己的婆,更要凶恶到十分。唉,童养媳终不是人做的。当然在同样地位的李妈,想起了做童养媳的苦楚,她会更感到了同情的悲哀,眼皮有些儿红润,泪水也沾到颊上来。

经过了良久的拥抱,李妈很希望小毛有更进一步的亲热,但是小毛脆弱的神经经过极度的刺激,又经过极度的兴奋,他是感到了相当的疲乏。他搂着自己认为爱妻的李妈,心灵上仿佛得到了无上的安慰,于是他开始鼾鼾地入梦了。李妈再也想不到他会睡熟了,方才知道小毛的神经直到现在还是模糊着,一时心里也真的爱惜起来,同时也感到十分难为情起来。小毛他的心里是只把我当作凤仙,那么明天被他一发觉,这是多么难为情啊!想到这里,觉得一个女人家对于一个陌生的男子,这样贴肌亲肤地搂抱着,这到底是太不好意思了。李妈的两颊热辣辣地发烧得厉害,她一颗芳心是深深地感到了羞惭。于是她想推开小毛,逃到自己的卧房里去。但是小毛的两手是搂得很紧,她知道小毛所以会熟睡,就是因为我在他的怀里,他得到了一百二十个的放心。假使我把他推开了,让他独个儿留在这里,使他意识到刚才的情景依然是一个梦,也许他的神经又会糊涂,因此而发了痴病,这叫我心中又如何能忍?李妈既然这样爱惜小毛,自然她是没有离开他的怀里。

这一夜里,小毛是睡得非常甜蜜,可怜李妈胡思乱想,却是一夜不曾合眼。直到东方发白,李妈这才疲倦极了,沉沉地睡去了。李妈睡熟不到半个钟点,小毛却已一觉醒来。因为他有了这一整夜的休养,精神方面早已回复了原状,睁眼一瞧,顿时大吃了一惊,暗想:这事情就奇怪了,怎么我抱着睡的却是李妈啦?一时凝眸含颦地沉思了一会儿,方才慢慢想起昨夜的事情来。我是正在想念凤仙,后来凤仙不是倒在我的怀中了吗?当时我以为是做梦,后来凤仙百般地安慰我,说真的没有死。现在想来,昨夜的事情,竟是李妈冒充凤仙了。小毛想到这里,心中羞惭万分,人家是个有夫之妇,我怎么可以搂着人家睡一夜呢?该死!该死!那我真罪大恶极了!便慌忙把李妈推醒,低声儿说道:

“哟,李妈,这是怎么一回事啦?回头给老太太发觉,那还了得!”

“问你自己呀!你为什么要紧紧搂抱着我呢?害得我一夜不曾好睡哩!”

李妈微开星眸,不胜娇媚地脉脉地瞟了他一眼,却逗给了他一个妩媚的娇嗔。小毛听她责怪自己,遂忙又坐起身子,正色道:

“这是我睡的地方,论理你不应该到我的床边来呀!”

“唉,你说得出这个话,那你真是一个没良心的种子。昨夜我见你独个儿在院子中哭泣,我知道你一定有万分的伤心事,因为我是很同情你的一个人,所以到你房中来问你究竟是为了何事而伤心。不料你正在喊凤仙的名字,我听了好久,方知凤仙便是你的爱妻,可是不幸死了。我当然也很伤心,原是坐到床边来安慰你的,不料你把我抱住就当凤仙了。我恐怕你神经受了刺激因此而发疯,所以我不忍拒绝你,我是因为要医你的心病啦!唉,想不到你不感谢我,还要说出这样没情的话,那我到底是个女人家啦,难道喜欢让你这样地搂抱着睡一夜吗?”

李妈听他这样说,泪水便扑簌簌地沾上了满颊,含了无限哀怨而伤心的目光,在小毛严肃的脸上逗了那么一瞥,却是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小毛原是一个富于感情的人,听了李妈这一篇话,同时又瞧着她这样楚楚可怜的意态,一时也深悔自己的不该。人家究竟是个女人,无论怎样不知廉耻,也绝不会跳到男子床上去的,自己一定把她当作凤仙了,她为了可怜我这失了常态的神情,所以柔顺得一头驯服羔羊似的给我搂抱着。可怜李妈牺牲了自己,为的是医我病啊!小毛想到这里,良心是感到了极度不安,忍不住也垂下泪来,说道:

“我原错怪了你,你慈悲的心肠,完全是为了可怜我吧,但是你要原谅我的苦衷,我也并不是故意地调戏你啊!”

李妈虽然是呜咽着,但她的俏眼儿却是偷偷地只管向小毛瞟,只见小毛的颊上也会沾上了泪水。从这一点猜想,小毛的确是个多情的人。芳心暗暗喜欢,但表面上却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你错怪我也好,你没有错怪我也好,总之,是我自己多事,牺牲了清白女人家的身子,还要给你轻视我是个淫贱的女人。唉……”

李妈说到这里,又长叹了一声,匆匆地跳下了床,穿上鞋子,便急急地奔出书房间去了。小毛听了她这几句话,心头对她引起了十分的可怜,意欲喊住了她,向她说几句抱歉的话,但是人家一个女子,给你搂抱了一夜,这岂是说几句话可以算了吗?不过叫我又怎么样向她感激呢?我虽然已没有了妻子,但人家可是有夫之妇啦。况且凤仙刚才死去,我就忘记了她,和别人发生恋爱,那么凤仙魂而有知,不是也要怨恨我薄幸吗?小毛这样想着,泪眼模糊地望着远去了李妈的身影,也只好暗暗地叹息了几声。

李妈是管理厨房的仆妇,今天李妈精神不对,饭煮得三层楼,上面生的,下面焦的,当中煳的。而且小菜有的太咸,有的太淡。薛老太生成是个慈和的人,望着李妈,笑道:

“你今天煮了这样饭,烧了这样菜,幸亏老爷收账还没有回来,不然他一定要发脾气了。李妈,你昨夜在做什么啦?可是没有睡畅吗?”

“不错,我心头有些不好过……”

李妈站在旁边,听薛老太这样问,心中别别一跳,两颊就通红起来,垂了粉颊,轻轻地回答。薛老太还以为她女人家的特种病来了,所以弄得精神不振,懒惓无力,遂向她说道:

“你身子既然不太适意,那么你下午就去躺会儿,反正小毛也很会做事,他暂时代你做一天好了。”

薛老太这两句话听进在李妈的耳中,当然是很感激,遂连连地点了一下头。待薛老太饭毕,便收拾出去,和小毛吃完饭,洗好筷碗,她便回房自去睡了。下午薛老太把小毛喊进上房来,向他吩咐说道:

“小毛,李妈她有些不舒服,让她去躺会儿休息,晚饭你做一做。反正老爷不在家,单我一个人,就马虎一些也不要紧。还有你少爷本来是早放暑假了,后来和同学们到普渡去旅行,昨天有信来,说明后天大概就可以回家,你把西首书房间去收拾收拾清洁,好安顿少爷睡处。”

小毛听了,速速答应了两声知道,便匆匆地到西首书房间里自去收拾了。一面打扫房间,一面想着李妈忽然不适意了,这明明是她昨夜被自己搂着,所以没有好睡。唉,那我真有些儿对不住她。小毛的心里是暗暗地抱歉着。谁知李妈这一睡下去,却是真的病了起来。薛老太见李妈发起寒热了,心里也很着急,她的意思,要李妈回家去休养。李妈抵死也不肯,苦苦哀求在这儿睡两天,说就会好的。薛老太道:

“我并不是不肯给你睡在这儿,因为你病了,就没有人做事情。若再喊一个仆妇,可没有睡处。但不喊吧,难道叫小毛成天地煮饭烧菜吗?那他是一个男孩子,怎么做得惯呢?”

薛老太对李妈说话的时候,齐巧小毛也在旁边。他见李妈两颊红红的,明眸中含了亮晶晶的泪水,同时还不停地凝望自己,在这凝望之中,是带了无限哀怨的神色。这就猛可想着李妈的病到底是为了自己而起的,可怜她因为要医治我的痴病,所以不顾一切牺牲,并不拒绝于我。现在我代她料理几天厨房,这也是分内之事。假使她搬回家里去休养,不多几天,竟病死了,那不是我完全地害了她吗?小毛这样想着,便向薛老太说道:

“老太太,李妈既然不愿回家,那么你老人家发个慈悲心,就给她睡在这里吧。至于厨房里的事情,老太太若不嫌我料理得不好,我倒情愿给她担任几天的。”

“我是怕你不高兴做女人家的事,既然你情愿帮她的忙,那是再好没有了。李妈,你静静地养息吧,一些儿寒热,过几天就好了。”

薛老太说着,便含笑回到上房里去。小毛也跟着跨进门档,忽然李妈喊住了他。小毛被李妈一喊,把那已跨出的一只脚不得不又回了进来。

“李妈,你要我拿什么?可是要喝一口开水吗?”

小毛走到她的床边,又很柔和地问着。李妈却并没有回答,明眸脉脉地含了无限的柔情蜜意,向小毛凝望了许久,忽然她的眼泪滚滚地掉下来了。小毛见她这个模样,心头亦觉凄然,便说道:

“好好儿的干吗又伤心了?你只不过受一些儿感冒,睡两天也就好了。”

“我很感激你……”

“其实你这次的病,我觉得很对不起你。现在我给你代做几天事,这也是应该的,你别老放在心里吧。”

小毛见她欲语还停的神气,最后只说得这一句话,那眼泪又淌个不停。在小毛心中,也未始不晓得李妈所以淌泪的缘故是因为感激我,不过自己在表面上,是不得不假装含糊着的。李妈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小毛的身子已是第二次向房外出去了。小毛一面向厨房里走,一面心中暗暗地想:前夜的事情,虽然是我的全错,但李妈自己究竟也有不是,照平日对待我的态度猜想,她未免是有些意思的。那么她这次的病,也许不是纯粹为了受风寒所致,至少是带些儿神秘的成分。假使果然这样,那病就有些讨厌了。唉,这事情可怎么办?这事情可怎么办?小毛想到这里,胸中不免加重了一桩心事。

晚上,小毛服侍薛老太吃过饭,自己也草草用毕。忽然想起李妈中饭没有吃,下午又不曾吃什么点心,此刻一定有些饿了。遂盛了一碗饭,端着两碟子小菜并一碗汤,匆匆地拿进李妈的房中。只见李妈懒懒地躺在床上,只管叹气,便轻轻地喊道:

“李妈,我给你端了饭菜来,你可以稍许吃一些儿吧。”

李妈的脸儿本来是向里,听了小毛的声音,便回了过来。小毛见她的两颊,在那盏闪烁的灯光笼映下,是娇红得厉害,眼皮有些秋波样地动荡着。她见了站在床前的小毛,便不禁嫣然一笑,摇头说道:

“我不想吃,多谢你为我这样关心着,我到死也忘不了你。”

“你早晨中午都没有东西沾过唇,晚饭怎能不吃?不想吃也得吃些儿,尽饿着,那不是更伤身子吗?”

小毛听她这样说,心中一动,情不自禁地走上一步,向她轻轻地说。李妈听了,却是叹了一口气,眼角旁涌着一颗泪水,说道:

“反正我这病是难好了,吃饭不吃饭也没有什么问题吧。”

“李妈,你这话奇怪了,你又不是什么大病,怎就知道难好了呢?明天要不去瞧瞧大夫呢?”

李妈这几句话,和这样楚楚可怜的意态,瞧在小毛的眼里,心中更吃了一惊,忍不住又走上了一步,向她征求同意。李妈慢慢地伸过手来,把小毛的手儿握住了,拍了拍床沿,叫他坐下了。小毛心儿是跳跃得厉害,但是他不忍拒绝,只好在床沿边坐了下来。李妈的颊儿愈加娇红了,她秋波脉脉地瞟着小毛,说道:

“瞧大夫也许没有什么用,我这病除了你能……恐怕是没有救的了。但是你不晓得能够可怜我,而救一救我这条性命吗?”

李妈既说了出来,她立刻又害起难为情来了,垂下了眼皮,却是不敢向小毛正视。小毛想不到她会老实地向自己直说,一时弄得面红耳赤,半晌回答不出一句话儿。李妈见他不答,遂又微睁星眸,同时眼泪也淌了下来,叹道:

“我知道你是一个多情的人,同时我也知道你是一个正直的人。对于我这几句话,我晓得你一定要轻视我,说我太不知廉耻了吧?唉,我自从……”

李妈说到这里,她再也说不下去,她只会娇羞万状地淌眼泪。小毛知道她有说不出口的隐情,虽然她有些不知廉耻,但到底也痴得可怜。不过她是有夫之妇,我怎么能够去爱上她呢?我固然对不住她的丈夫,而且也对不住自己的良心。因为虽然同情她,但却没有勇气给她现实的安慰。李妈见他始终不开口,心里更加觉得羞惭,忍不住拉了小毛手儿,呜咽而泣。

“李妈,我知道你是真正地爱我,不过你是有丈夫的人啦,我也未始不爱着你,正因为爱你,而所以不忍爱你,李妈,你懂得我这个意思吗?我知道你误解了爱的真意,爱是纯洁伟大的,并不是肉欲上的肤浅,就是爱的实现。譬如我想到你有两餐不曾吃了,此刻就端饭来给你吃,这也不是为了爱你吗?譬如前天的夜里,我为了想念爱妻凤仙而神经有些模糊,你为了要医我的病,情愿给我紧紧地搂抱,虽然这是越礼的事情,不过你并没有恼怒我,这你也不是为了爱我吗?我觉得像这两件事,就是爱的伟大的表现,这是光明的,这是可颂的!李妈,你应该有一个彻底的了解,假使你能够明白爱的真意,我极愿意和你结为一个姊妹的爱,不知你的心中以为怎样?”

小毛见她竟伤心地哭起来,可见她知羞之心还未完全抹杀。这种女子其情堪怜,若能善言相助,还未必堕入邪途。这样想着,于是便滔滔不绝地说出这一篇话来。李妈虽然是在呜咽,但好容易小毛开口了,自然要听个仔细,所以小毛说一句,她听一句。只听到后来,直把她说得顽石点头,一时邪念全消,连忙停止了哭泣,抬起了粉颊儿,秋波向她瞟了一眼,笑道:

“小毛,我听了你这些话,真好像读了十年的书。啊!我知道了,我明白了。小毛,你保全了我的贞节,你救治了我的邪病,我实在太感激你了。很好,你愿意做我的弟弟吗?但是我枉为做了姊姊,唉,我真好难为情啊!”

小毛猛然见她破涕笑起来,同时又听她说出这几句醒悟的话,一时也喜欢得了不得,猛可握住了她的手儿,连连摇撼了一阵,笑道:

“哈哈!你真明白了吗?那不但是你的大幸,而且也是我的大幸。其实你不用怕难为情,这并不是你的过失,这是欲魔的权威,但是我们正义的理智确实是战胜了欲魔,所以你不是又成个明亮的人了吗?只要我们有伟大的爱,论年龄你该是我的姊姊,姊姊,那么你既承认我是救治了你的邪病,你总应该是可以吃我这碗盛来的饭了吧?”

李妈听他亲亲密密地喊着自己姊姊,自然是喜悦万分,听到后来,又见他把饭碗移近了一些,要自己吃饭,一时猛可想着女人家竟会害着这种羞人答答的病儿,这实在是太不好意思了。因此她忽然挣脱了小毛的手儿,一个转身,却背着小毛,把脸儿藏向床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