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兰这一声大喊,柴氏和赵阿四早已从屋子里赶了出来,一见凤仙的身子果然已倒在地上,而且双眼紧闭,脸色死灰。阿兰蹲在旁边,却拉着她的手儿要哭出声音来。柴氏心中这一急,慌忙抢步上前,把阿兰身子从地上拉起,含着嗔怪她的意思,跳脚急道:
“唉!你这孩子真太不懂事了!死了就死了,你怎么可以拉着她呀?她是害时疫病死了,你这样地蹲在她身旁,不是要传染了吗?”
柴氏说着话,按了自己和阿兰的口鼻,很快地就向后退步。阿兰再也想不到娘会说出这样狠心的话来,虽然娘是十二分地爱护我,不过在自己的心里,对于娘这十二分的爱护,会更引起内心廿四分的难过,忍不住眼皮儿一红,泪水夺眶而出,也急急地说道:
“嫂嫂她是中了暑,并不是发时疫病,也许能够救得活哩!怎么一刻儿工夫,难道就会传染了吗?”
“傻孩子!你懂得什么?这种急症还会救得及吗?你且别走过去靠近她,就让我去摸摸她的脸颊。”
柴氏把阿兰推过一旁,她捏着鼻子,走到凤仙身旁,伸手在她额角一摸,已是很凉了。遂立刻站起来,向赵阿四急急地吩咐道:
“死了!死了!阿四,你快到前村去买一具棺材来,价钱愈便宜愈好,质料不要好,就是四块木板敲拢的就行了。快去快去,别把尸身耽搁在这里害别人。唉,这种刁恶的媳妇,到底没有什么好结果的。”
柴氏说到这里,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阿兰真不明白娘这一声叹息,还是在伤心嫂嫂呢,抑是在嘲笑嫂嫂?对于嫂嫂的死,是否是我家庭中的不幸,还是算为欢悦的事?她简直有些儿茫然了。
赵阿四听了柴氏这一声吩咐,当然是不敢怠慢,立刻往前村去买棺材了。这时阿兰要想用办法急救凤仙,但是两手却被娘紧握着不放,望着凤仙直挺挺地僵卧在地,蛾眉含蹙,长睫毛连成一条线似的。想不到一个活泼的人忽然会暴病死了,从此以后,难道嫂嫂就这样完了吗?无限伤心陡上心头,那一满眶子的眼泪早已沾上了满颊。
不多一会儿,赵阿四领着棺材店里的伙计,扛了一具白坯子还未上漆的棺材,俗称所谓薄皮棺材,匆匆地走来了。阿兰见了棺材,心头愈加悲痛,忍不住放声大哭。因了阿兰这一哭,村中人家的老少妇孺便都被她引了出来。大家围拢来看究竟,问什么事情。柴氏吩咐快把凤仙的尸身抬进棺材里,草草入殓,一面也放声大哭,向众邻居们诉说道:
“唉!我这样一个好媳妇,竟会生时疫病死了……我真不舍得你啊!你真死得好伤心好悲惨啊!”
柴氏掩了脸儿,边说边哭,愈哭愈厉害,在棺材旁边撞撞颠颠,仿佛要和凤仙一块儿跟了去似的。村中人见了这种情景,心里都好生奇怪,凤仙早晨还好好儿的,瞧见她出来到河埠头去洗菜淘米,怎么就会死了?就是生时疫病,也没有这样快的。一时大家疑窦丛生,有一个年纪老的男子,是西邻的黄阿根,他就急忙阻止慢着盖棺,向柴氏说道:
“黄大嫂,你且不要啼哭,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呀?凤仙早晨还好好的啦,哪里会死得这样快的吗?日后小毛回来知道了,问起四邻来,大家不是都茫无头绪了吗?”
“你这话简直是放屁!凤仙她发时疫病死了,难道是我做婆害她的吗?亏你活了这一把年纪,竟说出这种话儿……”
柴氏一听阿根这样说,心中不觉大怒,立刻把掩了脸儿正在哭泣的手儿放下,恶狠狠地向阿根啐了一口,两眼里冒出了火光,便向他大骂起来。阿兰一见,深恐事情闹大,遂把柴氏拉开,向阿根说道:
“伯伯,嫂嫂是真的中暑死的。我们都在屋子里,忽然听到院子外砰的一声,走出来看时,谁知嫂嫂已跌在地上死了……”
阿兰说到这里,眼泪扑簌簌地仿佛是断线珍珠一般地滚了下来。村中人大家都知道阿兰是个好姑娘,而且平日和嫂子很要好,如今听她这样说,又瞧了她这样悲伤的情景,显然凤仙真中时疫病死了。柴氏见阿根听了阿兰的话,便默不作声,一时便大发起雌威来,身子向阿根直扑了过去,口里骂个不住地说道:
“啊呀!我真是愈想愈气了,天下哪有你这样老不死的东西。你这几句话问得妙极了,凤仙早晨好好儿的还瞧见,怎么就会死得这样快?……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打量我做婆的会害死她吗?她为什么死,你该问死人去呀!我知道吗?一个人哪里晓得今天死明天死吗?也许你这断命的老头子也发时疫病立刻死了,这谁又料得到呢?唉!这真把我气死了,你算打抱不平,你是我家的什么人?你这老不死的东西,我和你评理!我和你评理!”
柴氏一面大骂,一面又想伸手去抓阿根的胡髭。阿根的媳妇见了,慌忙把阿根拉开了,一面劝住柴氏,一面回头又埋怨着阿根,说道:
“爷也真喜欢管闲事,别人家的媳妇,死活也由得你去过问吗?就是小毛问我们,只说不知道是了。何苦来?吃自己的饭,被人家骂老不死,一个人本来谁晓得谁会生时疫病?哼!良心好一些,生死是有命的,咒骂人家是没有用的。我爷活了这一把年纪,可也不曾吃过你家一粒饭,黄家嫂子,你就少骂几句吧!”
阿根的媳妇朱氏也是一个并不老实的女子,她虽然在埋怨阿爷多管人家闲事,但说到后面,她又回过头来,带了讽刺的口吻向柴氏说着。柴氏见他媳妇说话厉害,心里更加愤怒,便把两手一拍,叉在腰间,骂道:
“你家老头子不来管这个闲事,我会去骂他吗?这叫作讨骂,一个人不能生得太贱的,本来大家吃自己饭,谁又管得了谁呢?”
“对呀!这种生成的贱骨头,不要脸的臭货,不知是哪个呢!”
“放你的狗屁!我家死了人,倒还要你家公媳两人来欺侮吗?这真岂有此理极了!”
朱氏这几句比打还难受的话儿听进在柴氏的耳中,心中这一气愤,不免恼羞成怒,猛可走上一步,恶狠狠地向她啐了一口。朱氏哪肯示弱,抢上一步,两手叉在腰间,也啐她一口,说道:
“你预备怎么样?谁不晓你是黄叶村里的雌老虎,不过别人家怕你,我却不会怕你的。哼!你真笑话,你能吃得了人吗?”
“妈妈,你别和人家吵了。大嫂子,你也气耐耐吧。大家日朝见面的邻舍,何苦来?不是很难为情吗?”
阿兰见妈和朱氏两人好像动手要打的神气,心里很是着急,遂也忙走上来插嘴劝解。不料柴氏听她又骂自己雌老虎,一时火星透顶,再也顾不到什么了,早已伸过拳头去,向朱氏的头上便打。朱氏是早已防备好的,见她来势凶猛,一手挡住她,一手扭住柴氏衣襟,两人便大打大骂起来。
阿兰瞧了这个情形,心里真是又急又伤心,自己气力小,又拉不开两人,一时便只管扑簌簌地淌眼泪。瞧着两人一个抓头发,一个扯胸襟,打得非常厉害,遂急急地喊道:
“妈妈和大嫂子你们快放手吧!有话好说的,干吗要动武呢?那被人家瞧见了,也是个笑话哩!”
“蕊芬,蕊芬,你快快放手吧!别打别打!黄大嫂,算我老头儿错了,那总好啦!”
阿根心里也有些害怕,听阿兰这样说,便也喊着朱氏的名字,叫她停手。但两人哪里肯放手,打得愈加厉害。众人因为知道朱氏是个二十几岁年强力壮的少妇,气力当然比柴氏大,所以心里很希望柴氏今天吃些苦,大家不说话,也不开口劝解,围在旁边,眼睁睁地瞧着两人撕打着。
柴氏朱氏扭住着打了一会儿,慢慢地终于打到地上去了。柴氏究竟不及朱氏力大,身子竟被朱氏压倒在下面。朱氏跨在她身上,伸手在她的胸部胯下恨恨拧个不住。柴氏虽然疼痛,也只好咬着牙齿,死命抵抗。这时赵阿四瞧着,意欲上前帮忙,但村中人大家又围成了圈子,不让任何人前去帮助。大约有了十分钟的撕打,众人这才上前去把两人拉开。只见两人早已披头散发,连衣服也扯破了,口里彼此兀是大骂不休。阿兰紧紧拉住柴氏的手,不肯再给她赶拢去撕打,哭着道:
“妈,算了吧!相打有什么好处,我们可不是靠相打吃饭的呀!”
柴氏料想自己不是她的对手,也就虚张声势地骂了一阵,只见朱氏的身子也早被阿根拖回家里去了。众人瞧此情景,心头暗暗称快,一场风波既已平静,于是大家便也一哄而散。柴氏吃了这一次大亏,心中对于凤仙愈加恨入骨髓,连声吩咐快快盖棺,去抛到荒野的山林里去。赵阿四答应一声,便即叫棺材店里的伙计动手。不多一会儿,早已舒齐。柴氏叫赵阿四前去办理,她自己便回屋子里休息去了。
棺材店里伙计扛着棺材走在后面,赵阿四在前领路。阿兰却随在棺材的后面,呜呜咽咽地哭着。约莫走了五里路,那边是一个荒林,赵阿四遂吩咐伙计在荒林中放下,一面在袋内摸出钞票,付去了棺材钱并酒资。阿兰淌泪道:
“赵大叔,那么我们就多给他们一些酒资,叫他们掘一个土坑埋了吧。这样抛在外面,究竟太对不起嫂嫂了。”
“阿兰,并不是我不答应,因为你娘是这样吩咐的。回头我交账去,若多花费了钱,不是又要挨她的骂了吗?”
阿兰听他这样说,心里真有说不出的哀怨,一时伤心已极,伏在棺材上面,忍不住号啕大哭。赵阿四被她这样悲恸,想起凤仙一个这样娇滴滴的人儿,一旦死于非命,因此要挥泪不已。
“阿兰,别哭了,时候不早,我们回去吧。你娘也许在记挂哩!”
赵阿四望着奄奄一息的落日已告别了宇宙,大地上笼罩了一层薄暮,见阿兰兀是哀哀地哭着,便含泪劝着她回去了。阿兰一则怕娘责骂,一则见天色果已不早,四周冷气森森,虽然时正仲夏天气,亦觉阴风惨惨,砭人肌骨,因此在万分依恋不舍之下,只得离开了荒林,跟着赵阿四走回家里去。
两人回到家里,只听柴氏在房中,一个人正在大骂。两个人倒都吃了一惊,暗想:这是和谁在吵架啦?便急急步入房内,见柴氏躺在床上,怒目切齿,简直有些恨声不绝的模样。见了两人,方才停止了骂声,问道:
“你们回来了,为什么要有这许多时候呀?”
“来回有十多里路,阿兰伤心以后,走不动路,所以在半途曾歇过一会儿力的。你……刚才可被这泼辣货打痛了吗?”
赵阿四恐怕柴氏骂他,遂借阿兰名义圆了一个谎。一面又问她刚才可吃了亏,在赵阿四心中是讨好,不料柴氏听了,便骂道:
“你是死人?站在旁边,看我被这烂腐货痛打吗?怎么不来帮忙呢?我吃了她苦,你心里高兴吗?”
“这是什么话?你别冤枉我好人吧!谁不想上来帮你打她一个半死啦!因为村中人大家都围拢着,不许旁人动手,我想假使帮了你忙,恐怕大家又要打抱不平,所以我又不敢上前。你不信,你可以问阿兰的,可是这样的情形吗?”
赵阿四听柴氏这样责骂自己,吓得倒退两步,急急地解释其中的苦衷,一面回头向阿兰望了一眼,意思是要阿兰证明一声。阿兰走近床边,点了点头,摸着娘的手儿,心里虽然有些怨恨,但自己究竟是她的亲生女儿,不得不关心地问道:
“妈,你有什么地方被她打坏了?女儿不是劝你不要和这种女人一样见识吗?像妈这样身子,和她去打,也犯不着呀!”
“阿兰,你放心,我没有什么地方被她打伤,只不过我心里实在气愤极了。无缘无故地来寻事,那真岂有此理。你也辛苦了半日,还是歇息去吧。”
柴氏听阿兰这样说,便也握住了她手,抚摩了一会儿,轻轻地安慰她。阿兰道:
“我得做饭去,那么你休养一会儿。”
阿兰说着,身子便走到房外去,一面煮饭,一面忍不住又想着了凤仙,好好儿的会暴病死了。唉,这真奇怪得很!难道嫂嫂真的有这样命薄吗?从此以后,世界上是不再有凤仙这个人了。将来哥哥得知了这个消息,心中不知又要感到如何伤悲呢。一会儿又想:照我意思,把嫂嫂刮一刮痧,吃些天工水,让她透一口气,也许可以有还魂的希望,偏妈说她患时疫病死了,要传染人的,急急就要把她成殓。唉,对于这一点,妈未免是太心狠了一些。阿兰想到这里,一颗芳心真有说不出的怨恨,同时也有说不出的伤心,忍不住她满眶子的眼泪又扑簌簌地滚了下来。
“你这人真是死坯!还呆在这儿干什么?快过来给我抚摸被打痛的伤处吧!”
柴氏见阿兰走出了卧房,赵阿四却仍呆呆地站在旁边,遂把媚眼儿似嗔非嗔瞟了他一眼,向他招了招手。赵阿四巴不得她有这一句话,遂立刻走到床边坐下,伸手到她的胸口,故意碰了她一下乳部,笑道:
“你的伤在哪里?快告诉了我,我才可以给你揉擦呀!”
“小鬼!我打伤了,你倒还笑得出吗?”
柴氏见他嬉皮笑脸的神气,便撩上手来,在他颊上狠狠地拧着不放。赵阿四痛得哼起来,连声地就道:
“我肉疼还来不及,怎么还会喜欢吗?你别老冤我了,当你被这贱货骑在身上痛打时,我心头就像刀割一般疼痛。假使骑在身上的是我,那你不是会乐得心花怒放了吗?”
“呸!你这杀千刀的黑良心,我给人家这样地欺侮,你倒还寻我的开心。”
柴氏听了这话,顺手在他颊上又打了一下耳刮子,恨恨地啐了一口,忍不住抿着嘴儿又笑起来。赵阿四在柴氏的面前,那耳光是不值钱的。在他心里,也许柴氏这一下耳光打下去,还是亲热的表示,真所谓肉麻当有趣的一句话了。遂索性贼秃嘻嘻地和柴氏并头躺下,伸手在她浑身上下只管抚摸着。柴氏怕痒,笑得弯了腰肢,恨恨地嗔他道:
“你又不知道我什么地方受了伤,就这样瞎抚摸做什么?害得我痒丝丝的怪难受哩。”
“我刚才原问过你,你自己不回答我呀。”
赵阿四忙又缩回了手,向她笑嘻嘻地说。柴氏因为怕阿兰进来撞见不便,遂推他起来,横眸对他嫣然一笑,说道:
“这时候不要你抚摸了,你出去帮着阿兰料理料理,晚上好好儿地叫你抚摸……”
柴氏说到这里,却也不好意思起来,便把身子转了一个侧,脸儿朝床里去了。赵阿四觉得从“抚摸”两个字中,还含有一些神秘的意思。他心里荡漾了一下,知道晚上又可以尝温柔的滋味了,含了满脸的笑容,慢步地踱了出去。
夜已整个踏上了宇宙,黑暗已侵袭了整个的大地,一钩眉毛儿般的新月,也从淡灰的浮云堆里钻出来。它那微弱的光芒,照射进那一片阴森森的树林里。只见黑魆魆的浓叶丛中,赫然显露着一具棺材。夜风是一阵一阵地吹送,那树叶儿互相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这声音在热情的仲夏之夜空气中流动,本来是含有些音乐的成分,但为了景物的惨然,这音韵却仿佛有些在呜咽在吞泣,令人心惊胆寒,毛骨悚然。
四周是静悄悄的,仿佛是死过去了一样沉寂。这是一座荒僻的森林,除了远处的犬吠的声音,一切是埋没在恐怖的景象中。
这时在前面有一个黑影子,好像幽灵一般地默默地移动着。他手里握着一段电筒,一圈圈的电光不时地在草地上吐着白带子。在月光依稀之下,只见那黑影是个年约四十六七的男子,他身穿一件淡浅印度绸的长衫,脚下一双元色的纱鞋,显然是个商人的装束。
“救命!救命!救命啊!”
那商人慢慢地经过森林的面前,忽然从夜风中吹送来一阵低沉的呼救命之声,猛可触入了他的耳中。“荒郊僻野,何来呼救命之声,莫非是遇到了鬼吗?”在他的脑海里浮上了这一个感觉后,他心中这一吃惊,顿时浑身抖了一抖,仿佛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幸而这个商人是走惯夜路的,并且胆子也很大,所以他停步不前,拿了电筒,四处照射,回眸四顾。当他把电筒移到树林中的时候,他的视线从那圈强烈的电光中,发现了那具灰白色的棺材。这呼救的声音正是从棺材里发出来。心中这一吃惊,不禁倒退两步,却是呆住了一会子。
诸位当然明白凤仙姑娘是并没有发时疫病死了,她的昏厥也不是中暑,完全是因为冰块吞了下去,哽住在喉咙口,一时气闭,所以竟像死过去一样了。假使能够听从阿兰的话,把凤仙用法子救一救,慢慢地自然会醒了过来。谁知柴氏良心狠毒,好像对于凤仙这个人的存殁是不足以表示轻重,她肯死去,当然是很好,因此她一口咬定凤仙是时疫病,恐怕要传染人,所以立刻急急地将她成殓了。
柴氏的狠毒,险些儿丧了凤仙的一条小性命,但就是为了她的狠毒之心,因此又救了凤仙这一条命。这两句话作何解?原来柴氏为了要省钱,叫赵阿四买一具四块木板钉成的所谓薄皮棺材给她成殓。要知道薄皮棺材是四角漏孔,都是出气洞。所以凤仙虽然被闷在里面,却没有给她闷死。
冰块这样东西,可并不是铁石可比,经过了相当的时间,自然慢慢地会融化了。只要冰块一融化,凤仙的人儿也就悠悠地醒转了。当凤仙醒来的时候,她觉得是气闷得厉害,睁眼一看,竟是黑漆漆的一片,只有暗角里透那么一点点光线进来。伸手向旁边一摸,这才明白自己竟被人家装在木箱里。一时心中奇怪得了不得,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细细想着过去的事情,自己是在院子里洗衣服,因为天气实在热,所以在门外偷买了一块冰吃。不料正在这时候,婆在屋子里高声地喊起来。我因为被她打怕了,心中一急,所以把冰块在无意中竟吞下了。以后的事情,却茫无头绪了。凤仙这样想了一会儿,不觉“哦哦”起来,自语着道:
“啊哟!我明白了,你们一定当我急病死了,这样看来,我睡的不是木箱,竟是棺材了。呀!这……怎么办好呢?”
凤仙这样一想,心中实在急得了不得,自言自语地说出了这几句话,身子不免坐了起来,伸手向上推了一推,但是哪里推得动。况且昏厥之后,全身软绵无力,虽有小孔,里面到底气闷得很,只好把口鼻凑到小孔旁边,借此呼吸空气。约莫三个钟点以后,夏日虽长,黑夜也终于要降临到人间。凤仙本来觉得小孔外射进的光线是透着一些儿明亮,后来辨不出什么光线,那显然外面的天色已经夜了。这样荒僻的地方,白天里固然行人很少,那黑夜里当然不必说了。若这样延迟下去,我纵然不被闷死,恐怕也要饿死在里面了。凤仙想到这里,心头是激起了无限的恐怖。一时心里又想着了小毛,可怜和小毛虽然做了一年多的夫妻,但享受夫妻的权利仅仅只有那临别的一天。唉,难道我的命就这样薄吗?我和小毛的缘分,也就是这一些些儿吗?凤仙的眼泪又淌下了,湿了她衣襟上一大堆。
大约又有了半个钟点以后,凤仙的感觉,似乎听到外面一阵瑟瑟走路的声音。她灵敏的感觉可以辨别出这瑟瑟的音韵,和那夜风吹动树叶儿的声音显然有些儿不同。于是她肯定这一定有人在这儿经过,忍不住高声地呼着救命了。
当时那商人突然觉察这呼救的声音竟是从那具灰白色的棺材里透出,一时把他浑身的汗毛孔吓得直竖了起来,意欲回身急急奔逃,但是他的两条腿仿佛生了根一样,连一步路的移动也不能够了。在他最好有个地洞,让他立刻钻了下去。这时他的耳旁,只是隐隐的闷声儿浮动着呼救的声音,这声音而且还是女子的口吻。他一时也被好奇心打动了,暗想:我自落娘胎四十七年以来,从不曾遇见过什么鬼怪,这事情显然有些儿蹊跷。在这月白风清的夜里,哪里来什么鬼怪吗?我倒可以壮一壮胆量,去瞧一个究竟。他这样下了一个决心,也不知从哪儿来了一股子勇气,把两手搓了一搓,慢慢地踱到树林里,大约离棺材尚有十几步路光景,他就大声地喝问道:
“你这到底是人还是鬼……啊?”
他虽然喝问得很响亮,但余音却尚有些儿颤抖。凤仙在棺材里听有人这样问她,心里这一喜欢,真仿佛黑海大洋里一叶迷途的孤舟,骤然遇到了灯塔一般快乐,连忙伸手在木板上敲了两下,高声地又道:
“我是人呀!我是人呀!我并不是鬼,那一位先生做做好事,快救救我吧!”
那商人隐隐地听了这句话,同时又听棺材里砰砰蓬蓬地响起来,一面吓了一跳,但一面理智告诉他,这棺材里果然是一个女人。一时胆子又大了一半,慢慢地又移近了五步。为了要壮自己的胆量,所以说话的声音,喉咙是更加地提高了一些。
“你既然是人,为什么却藏在棺材里面呀?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你得给我说出一个原因来。”
“我实在是闷得透不过气了,你先生行行慈悲心,先把我救了出来,我再详细地告诉你吧。”
那商人听她这样说,心中有些豫疑不决,这女子究竟是什么路数?莫非是盗匪设的计谋吗?既然是盗匪,她就早该跳出来劫财了。从这一点猜想,显然是并不盗匪。那么她何以不肯告诉我缘故呢?他这样沉思了一会儿,自然是并没有作答。凤仙这就急得了不得,连声地又喊道:
“你这位先生走了吗?啊哟!你千万走不得,你可怜我,你就救救我吧!我并不是什么鬼怪,那你可以放心的。”
“我没有走……我没有走……那么……你……你莫非是死后还魂的吗?”
他听凤仙的声音是非常迫切,同时在迫切之中,还带了轻柔的成分。这就猛可理会那姑娘一定是穷苦人家的女儿,不知得了什么急症死了,穷人没钱医治,所以草草成殓,想不到她是没有死绝哩,一时倒也起了恻隐之心,忍不住又急急地回答。这意思显然是安慰她别着急,我一定可以救你出来。凤仙听了,遂又连声地说道:
“不错,我的确是死后还魂的。先生若救我出来,那真是恩同再造了。”
那商人听了,心中一动,暗想:这话果然是个好人家女儿的口吻,想来绝非什么鬼怪了。遂大胆走到棺材旁边,要想把棺盖揭开,但一时又哪儿能够揭得开,心里也有些着急,说道:
“我很想救你,但是没有开棺的家具,那可怎么办呢?”
“先生,你不会找块尖石头来撞吗?”
凤仙听他这样说,一颗芳心也焦急得了不得,凝眸沉思了一会儿,便很快地想出这个法子来。那商人在地上找了一会儿,有的石块太大,自己搬不动,有的太小了,又无济于事。正在无法可想的当儿,忽然从夜风中吹送来一阵粗重喉咙的唱歌声音触入了他的耳鼓,只听唱道:
“左手锣,右手鼓,奔走着街坊打花鼓。别人家老婆描红会刺绣,我家老婆一双大臭脚……”
这高低不匀的哼声有些不入调子。那商人见有人来了,心里倒一喜欢,暗想:有了两个人,那事情就好办了。遂急忙回身走出树林外来,只见那面一条道上很快地走着一个身穿衣裤的男子。虽在月光依稀之下,尚可辨出那男子是个木匠,因为他的肩上尚掮着一柄斧头。那商人心里喜欢万分,暗想:可见吉人天相,那姑娘准是有性命的了。遂大声地招呼道:
“喂!老哥!老哥!快过来吧!请你救救人家的性命。”
那木匠姓张名大诚,原是附近小村里的人,妻子陆氏,在五年前不幸死去,因为并未生育,大诚又因无钱续娶,所以过着孤独的生活。今天他在一家主人家里做工,因为主人家里有些儿喜事,所以他也喝上一两杯酒,回家自然是晚了一些。
大诚喝得脸儿红红的,掮着斧头,一面哼着小调,一面兴冲冲地踏上了归家的道路。谁知正在这时候,忽听有人向自己招呼,而且还是叫自己去救性命,一时仗着几分酒量,便大踏步地奔了过来,握着斧头,大骂道:
“哪儿来的狗强盗,可是欲劫人钱财吗?这位先生别怕,强盗在何处?让老张来斫他几斧头。”
“不是强盗,不是强盗,老哥不要误会了。我告诉你,那具棺材里竟有人喊救命哩!”
大诚急急地奔到了面前,听那商人这样说,心中倒是一跳,睁大了眼睛,凝望着他说道:
“什么?棺材里有人喊救命?你这位先生莫不是见了鬼吗?”
“哪里哪里!你不信,你可以去问她话的,也许是死后还魂的吧!我因没法救她,今你有了斧头,那事情不是好办了吗?”
大诚听他认真地说着,想来不会骗自己的,遂和他一同步入林中,走到那具棺材的旁边。大诚因为是喝了酒,而且平日胆子也很大,所以他并不害怕,扶着棺材,低头问道:
“喂!喂!你果然是人吗?”
“我当然是人,你快快救救我吧!我在里面可有些儿闷得受不住。”
大诚一听还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心里十分兴奋,暗想:即使是鬼的话,我倒也要瞧瞧这女鬼究竟是个什么样儿。大诚这样想着,遂举斧就劈了。
这时那商人站在旁边瞧着,这颗心儿是跳跃得厉害,而且又怀了无限的恐怖,暗想:回头跳出来的不要是个女僵尸吗?这……想到这里,浑身仿佛有冷水在浇一样,顿觉毛发悚然了。
大诚既把棺材劈开,两人不约而同地倒退了一步。就在这时候,凤仙从棺材里早已跳了出来。两人在清辉的月光下,睁眼瞧了一瞧,只见是个挺好模样儿的女儿。同为心中都存着了有个女僵尸的恐怖,所以两人只管向后面退步,同时眼睛都吓得呆住了。
“多谢两位先生救了我小女子的性命,那真是我的重生父母了。”
凤仙见两人吓得这个样儿,便抢步上前,跪倒在地,向两人连连叩头。那商人和大诚瞧此情形,方才知道这人果然是还魂的,胆子就大了,便叫她起来,问她说道:
“这位姑娘是哪儿人?不知患了什么病死的?”
“我是黄叶村里的人,想是天热中了暑昏厥了,家里还道我发时疫病死了。这位先生贵姓大名?小妇人心中永不敢有忘恩公救命的大德。”
凤仙见那商人问着,便也很感激地又向他道谢,一面站起身子,一面含笑问他姓名。那商人听了,便告诉她道:
“我姓薛,名叫连雄,原在西乡收账回来,路过这里,不想竟救了你的性命,这真也可说是件巧事了。原来这位姑娘是黄叶村里的人,离这儿很近,我倒可以送你回去。”
连雄说到这里,伸手在袋内又摸出一只皮夹,取出一张五元钱的钞票,回身交给大诚,回他谢道:
“老哥,这五元钱谢谢你的劈棺材,一些儿小意思,请你不必客气。”
大诚醉眼模糊地瞧着凤仙这样一个美人儿,心里已经有些想入非非,现在又见连雄的皮夹中厚厚的两叠钞票,一时心中更有些不能自主。暗想:这老头子一定存着歹心肠,要把那少女带回家里去了,所以他故意给我五元钱。其实这少女是全靠我的斧头把棺材劈开,她方才有性命,照理那少女应该归我所有。可怜我妻子死了五年,在这遥长的五年中,我是并没有亲近过女色。如今有这样一个少女给我做妻子,那不是艳福无穷了吗?大诚这样想着,意欲不接受这五块钱,但他的脑海里立刻又浮上了一个万恶的感觉。他想:这样荒僻的野外,除了我们三个人,连鬼也不见一个,我何不来这么一个举动,不是人财两得了吗?大诚这时的理智已被“财色”两字迷住了,他笑嘻嘻地向连雄摇了摇手,说道:
“薛先生,救人性命,大家都是应尽义务,你可以不用客气。咦,那边又有人来了……”
大诚说到这里,忽然把脸儿向西,手儿向那边指了一指。连雄信以为真,遂回头望去。就在这个当儿,大诚良心一抹,便举起手中拿着的斧头,向连雄直劈了下去。只听连雄大叫一声“啊呀”,身子早已倒在血泊泊的地上了。
凤仙做梦也想不到大诚竟会下这一种毒手,心中这一吓,不禁竭声地叫喊起来。大诚见凤仙叫喊,便把手中斧头向她一扬,喝道:
“不许声张!你响了一声儿,可要性命吗?”
凤仙见了亮闪闪的斧头,哪里还敢响了一声儿,眼瞧着大诚把连雄身上的皮夹拿了,又将他尸身抱进棺材里,盖了棺材盖儿。回身来拉凤仙的纤手,嬉皮笑脸地说道:
“别怕,好姑娘,跟我一块儿回去。你倔强,我马上杀死你;不然,我是非常地爱你。”
大诚说着话,又把斧头架在凤仙的脖子上。凤仙的小灵魂儿都吓掉了,她想着这位薛连雄为了救自己,反累他伤了性命,心中又害怕又伤悲,身子虽然一步一步地跟着大诚走,但两眼的泪水却是雨点一般滚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