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阳暖和和地悬挂在当空,时候是下午一时左右了,四周是静悄得一丝儿声音都没有,仿佛顽皮的孩子已熟睡在慈母的怀中一样了。微微的和风吹动着柳树的绿丝,波漾着可爱的柳浪。翡翠的小鸟括着它美丽的翅膀,在柳浪翻动中好像穿梭般地飞来飞去,活泼自由,春的季节,整个是它们的世界。

阿兰坐在小河旁的一块大石头上,默默地沉思了一会儿,眼瞧着那一瓣一瓣的落红,慢慢地随着流水漂浮去,心里想着前天凤仙的被打,真有说不出的难受。她轻轻地叹了一声,不由自主地摇了一下头。忽然一阵瑟瑟的声音送入了阿兰的耳中,使她意识到松涛一定是准时而到了,于是她把凤仙的不幸在心里又淡然了,整个的心灵完全注意到松涛的身上去,很快地回过身子,站了起来。但是映入阿兰眼帘下的,却是一个一个乡人挑着一担稻草在路上走过,草尾拖在地上,发散出来瑟瑟的声音。失望好像一盆凉水,浇在她火热的心灵里,立即有了一阵不自然的感觉。几个乡人都走远了,四周依旧恢复了原有的沉寂。阿兰倚在那株柳树旁,绿波在她头顶上翻动,随手捡了一条柳丝,拿到自己的嘴边去微咬着。等人本来是件焦急的事,更何况阿兰等的是个心里认为自己未来丈夫的人,因此她的心头开始有些儿怨恨。

松涛他一定是忘记了,唉,我这个人也太痴呆了。人家是个有钱人家的少爷,而且是个学生子,他什么小姐没有瞧见过,难道倒会爱上我乡村里一个无知无识的村姑吗?这种人说过完了,哪里还会记在心里呢?唉,那我未免老实得太可怜,要等他到来,也许到太阳落了山,月亮上了柳梢,恐怕也不见得有他影儿来的了。阿兰想到这里,整个心灵充满了失望的悲哀。自己虽然是长得一副好模样儿,但是觉得白狗要奔到羊群里去,终究是差得远了。唉,乡村里的姑娘是只能够嫁给耕夫樵子的了。阿兰慢慢地垂下头来,心里开始觉得有些儿不平。

“黄小姐,黄小姐,你等候好一会儿了吧?对不起!对不起!”

这是出乎阿兰的意料之外,她抬起头儿,瞧着前面匆匆奔来的那个俊美少年,她只道还是自己心理上的一种幻想。一个人在兴奋的时候得到快乐,那并不算快乐;要在失望的时候,骤然得到了现实的安慰,那才是真正的快乐。阿兰的一颗芳心是跳跃得厉害,她用手背揉擦着眼皮,再向前仔细望。只见松涛今天换了一身淡灰条子花呢的西服,一手提了一只皮包,一跳一跳地走来,显然这意态也还不脱是个孩子的成分。

这仿佛是空中掉下了一件珍宝来,阿兰展开了妩媚的笑靥,情不自禁地迎了上去。因为彼此奔的姿势是相当急促,待到了面前,两人几乎撞了一下。松涛毫不避嫌疑地握住了她纤手,摇撼了一阵,笑道:

“黄小姐,可不是,此刻还只有一点零五分吧?我终算没有误时。”

“嗯……嗯……薛先生……你真是不失信用的一个好青年……”

松涛说着话,又把他的手臂伸到阿兰眼前,给她瞧四方形的金表上的时刻。阿兰因为自己吃好午饭,只梳洗一下,就立刻来等候的。大概为了太兴奋的缘故,十一点半就开午饭,三刻吃好,梳洗完毕,也还只有十二点钟。遥长地等了一个钟点,当然是要使自己十分心焦。不过人家约自己,原在一点左右。这根本是自己太性急,怎么倒可以怪人家失信用呢?如今看了他手表上的时间,果然还只有一点零五分。一时想着刚才的怨恨他,实在有些不应该。因此明眸中含了无限的柔情蜜意,脉脉地凝望着他,表示万分的感激和喜悦。不过既说出了口,心里立刻又觉得非常难为情,两颊笼上了娇艳的红晕,秋波一转,低了头儿,不禁嫣然地笑了。

松涛听她赞美自己是个好青年,一时喜欢得扬着眉儿,忍不住也得意地笑起来。同时心里不住地荡漾,觉得阿兰这位姑娘虽然是生长在乡村里,但天赋她的聪明和灵慧,实在是个很有造就的少女。两眼瞧着她不胜娇羞的意态,不免又向她细细打量了一会儿。今天她换了一套花格子布的袄裤,是相当清洁。元色的布鞋,浅灰的线袜,都是微尘不染,仿佛还只有今天新换上似的。她虽然是低着头,不过她也把俏眼儿向上瞟上来。松涛觉察她的脸蛋儿是天然的本色,并不曾经过人工的修饰和化妆,一方面固然是没有好的化妆物来给她施用,一方面也可见小女孩儿家对于修饰,是并不十分加以注意。不过她已具有秀丽的脸庞,在她内心只要有了羞涩的成分,她的脸部自然会表现出比化妆后更美更艳的好看。

“黄小姐,我们到那块大石上去坐会儿吧。我知道你站了好多时候,一定已很吃力的了。”

“不,我也等候不多一会儿……”

阿兰灵敏的头脑感觉到,一个年轻的姑娘若老早地等候一个年轻的男子,这显然是十二分的难为情,所以她乌圆的眸珠一转,仿佛用外交上的手腕来了一个否认。不过她嘴里虽然否认,身子却是默默地跟着松涛走,而且自己的纤手也并不从他的手掌中挣出来。这个携手并走的情景,宛然是一对亲爱的情侣。

两人到了小河的旁边,松涛叫阿兰坐在大石上,自己却在旁边草地上盘膝坐下,微昂了头儿,望着阿兰的娇靥,微微地笑。阿兰觉得自己坐着地位高,他抬了头儿老向上望,这实在是非常难为情。于是她也移坐到草地上来,觉得彼此平视着,究竟比较要自然得多。

“黄小姐,我和你认识做了朋友,你妈没知道吗?”

松涛见她也移坐到草地上来,和自己的距离大约有两步光景,便回眸望了他一瞟,笑嘻嘻地问。阿兰把手只管玩弄地上长长的青草,并不加以回答,微微地摇了一下头。松涛笑道:

“那么你为什么不告诉呢?我想我们结一个朋友是纯洁的,是光明正大的,最好要给你妈知道,不是我以后可以到你府上来玩吗?”

“你这人说话有趣……”

阿兰听了,微咬着嘴唇,秋波盈盈地瞟了他一眼,抿嘴嫣然地笑了。松涛原也是个聪明的人,虽然没有听她说出以下的话儿,但是已经知道她以下的意思,是包含着我是一个女孩儿家,怎好意思向妈公开地宣布我在外面结交了一个男朋友呢?松涛的脑海里既然有了这样一个感觉,于是便连连地点头。不过这情景瞧在阿兰的眼里,忍不住又好笑起来,因为自己根本没有说什么,他难道已懂得我心里的意思了吗?松涛见她微笑,便也问道:

“黄小姐,你笑什么?不过你妈知道了你有我这样一个朋友,心里是否是喜欢,抑是愤怒,这我也并没有什么其他的意思。因为假使不会恼怒的话,我下次无论在哪一天,都可以到你府上来望你,不然老要约好了,那不是太麻烦了吗?”

阿兰听他说出了这一层意思,一颗芳心真是喜欢得了不得,不禁眉儿一扬,乌圆眸珠在长睫毛里转了转,笑道:

“薛先生,你……你难道以后还愿意和我一直交朋友下去吗?”

阿兰这一句话倒问得松涛不禁为之愕然,呆住了一会子,望着她笑起来,说道:

“黄小姐,你这话奇怪,你难道只希望和我交两三天的朋友吗?其实我不瞒您说,不但希望你永远是我的朋友,而且希望你一辈子是我的朋友。”

松涛说到这里,自己也不禁为之失笑,因为永远和一辈子在字眼上虽然不同,意思上不是一样的吗?永远已经是一辈子,在一辈子的上面再加上一辈子,那就是两辈子,也许连来生的一辈子,今生也预先付了定洋了吗?这样一想,在喜悦的成分中,不免又掺和了有趣的因素,松涛这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阿兰听他这样说,又见他这样情景,满颗芳心是充了甜蜜和羞涩,低了头儿,却是抬不起来。

“黄小姐,你得回答我,可愿意告诉我府上的住址吗?”

“其实我很愿意告诉你,不过我妈心中是否会恼怒,这我也没有把握。万一她不满我在外面有朋友,那彼此不是都很不好意思吗?”

经过了好一会儿,松涛停止了笑,又很正经地问。阿兰的芳心里似乎感到了相当为难,颦蹙了眉尖,凝住了杏眼,脉脉地凝望着他,仿佛要松涛了解她内心的苦衷。松涛当然知道她所以不告诉,还是顾虑着我俩友谊的进展,一方面固然是感激,一方面也有些恨阿兰这样美丽的一个姑娘,会生长在一个顽固的乡村家庭下。慢慢地低下头来,望着小河里的流水,自不免出了一会子神。

“薛先生,怎么啦?你生气了吗?”

松涛的静默无语引起了阿兰心头的误会,展开她倾人的笑靥,带了孩子淘气的口吻,来了一个娇憨的表情。

“没有没有,我生什么气?我知道你内心的苦衷,同时我也感激你的多情……”

松涛听她这样说,慌忙从静默中展开一丝儿笑容,明眸脉脉地含了无限的温情,向她瞟了一眼。阿兰笑了,松涛也笑起来。

“兰姑,兰姑,你独个儿坐在河边干什么呀?”

凤仙收拾了碗筷,料理舒齐一切,趁着柴氏到房中去睡午觉,便送着小毛出来到山上去斫柴。站在院子的门外,眼瞧着小毛的身影远去了。她慢慢地回过身子,低着头儿,一步一步地走。因为是想心事的缘故,她忘记了自己的家门,待她理会过来的时候,已经是走远了好一截路。偶然回眸四望了一下,忽然瞥见阿兰的身子坐在草丛里。松涛身子因为是被树干儿遮蔽着,所以凤仙是并没有注意到。

阿兰骤然听到了这个喊声,真是羞得无地自容。她以为嫂嫂说我一个儿坐在河边,那是完全故意的,但自己既不能装聋,又不能作哑,自然不得不站起身子。就在这个时候,凤仙笑盈盈地已是奔到了阿兰的面前。阿兰的两颊是发烧得厉害,红晕得可爱,她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一句话儿来。凤仙见阿兰这个样子,心中不免有些奇怪,但是她的俏眼儿慢慢地也瞧到松涛的脸儿了,因为这是梦想不到的事情,芳心别别地一跳,那两颊也会红晕起来。

“黄小姐,请你介绍,这位小姐是谁呀?”

松涛忽然见又奔来一个姑娘,心里所奇怪的是那个姑娘竟又是个秀丽的人物。想不到陋僻的乡村里,却独产这样俊美的女子,那我也许是奔入仙女的境界了吗?心里这样想,身子也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含了满面的笑容,向阿兰轻轻地问。阿兰偎在凤仙的怀里,她羞得有些茫然了,心里真不知应该将如何对付是好。凤仙见阿兰原来和一个少年坐在一起,一时倒懊悔不该来撞破他们。阿兰既然会和人家坐在一起,当然绝不是陌生的了。但是现在瞧了阿兰的态度,竟偎在自己的怀里,连人家叫她介绍她都茫然不知所对,这就奇怪了,阿兰究竟因自己而害羞了,抑是因了他害羞了?因了他这当然是不会的,在我未到之前,他们俩不是很亲热地坐在一块儿吗?若因了我的到来吧,那么阿兰怎的又向我的怀里躲藏呢?这真有些不可思议的神秘和有趣。倒是凤仙老练一些,她手儿抚着阿兰的肩胛,秋波向松涛瞟了一眼,说道:

“我是阿兰的嫂子,这位先生您贵姓?”

“我姓薛名叫松涛,和黄小姐才只有前天认识的,事情是很巧。黄大嫂,我们坐下来,大家谈谈好吗?”

松涛再也想不到一个还带着十足姑娘成分的少女却会是阿兰的嫂子,那真使自己有些儿不相信。不过人家何必要说谎,因此也就深信了,含了笑容,把手在草地上摆了一摆,意思是叫两人重新坐下来。

凤仙以嫂子的地位,想知道一些关于阿兰和松涛两人友谊的程度,所以她频频地点了一下头,拉了阿兰的手,真的又在草地上坐下了。阿兰靠着凤仙的肩头,一味地还是显出稚气的模样。凤仙暗暗拉了她一下衣襟,白她一眼,低声儿笑嗔道:

“兰姑,你这算什么意思?自己不介绍介绍,怎么尽向我身上躲,你到底见了谁才怕难为情呀?”

凤仙这一句话把阿兰问醒了,觉得自己应该以做主的地位才对,怎么倒反让嫂子和松涛两人自己在问话呢?心里有些好笑,于是她开始竭力老起了脸儿,坐正了身子。不过她依然始终没有勇气说一句话,喉咙口只觉得有件什么物件塞住着一样。阿兰、凤仙固然说不出一句话,就是松涛亦觉一时里无从说起。不过老是这样子呆住着,到底有些儿不好意思。松涛忽然有了一个主意,他立刻把旁边放着的皮包打开,拿出一个精美的盒子并一只热水瓶、两只玻璃杯。因为他今天来赴阿兰的约会,心目中是只有两个人,当然不会带三只杯子。现在加上了一个阿兰的嫂子,于是他自己只好以热水瓶盖子来作茶杯,把两玻璃杯的茶送到凤仙阿兰的面前。又把盒子打开,放在三人中间,却是一盒五色的西点,笑道:

“黄小姐、黄大嫂,我们吃些,大家别客气。”

凤仙、阿兰觉得人家是城里来的客人,自己究竟可说是本地的主人。主人家要吃客人带来的茶和点心,这到底有些说不过去。因此两人的脸儿都不约而同地有些红晕。阿兰低了头儿只是不说话,凤仙“哟”了一声,说道:

“那才是个笑话,城里的客人,到乡下来请主人了。”

“这也没有什么关系,黄大嫂,你快不要说这种话,我和黄小姐结了朋友,彼此就像自己兄妹一样的了。你们吃,你们吃。”

凤仙听他说自己兄妹一样,这就忍不住对阿兰盈盈一笑。阿兰瞧了,在羞涩之中,自然也带了得意的成分,秋波似嗔似恨地白了她一眼,却仍是不说话。

“薛先生,别客气,我们才吃了中饭,哪里再吃得下这些点心呢?”

“正是,点心回头再吃,我们先吃些糖吧。”

松涛本来原预备和阿兰谈到三四点钟的时候,拿点心出来充饥,因为要借此来缓和这紧张的空气,所以不得不拿此先作个话柄。今听凤仙这样说,便点了点头,伸手又在皮包中取出一袋巧克力糖来,抓了两把,放到两人的面前去。凤仙、阿兰见那糖外面包着亮晶晶的锡纸,花花绿绿,真是非常好看。这种糖不要说黄叶村找不出,就是萧山城里也很少看见,那显然是他从上海带来的了。这糖叫什么名字,她们固然不晓得;就是连怎样吃法,她们也不知道。当然在茫无头绪之前,她们是不敢贸然动手的,所以松涛连连催她们吃,她们始终是不肯动手去拿。松涛见她们的意态是并没有十分拒绝,一时猛可理会,自己不先吃,人家自然不好意思动手的,遂把巧克力拿了一块,剥去了锡纸,放到自己嘴里,笑道:

“你们吃呀,瞧我不是一些儿也不做客的吗?”

松涛吃糖的动作,在她们眼里既然有了一个榜样,于是也照样剥去了锡纸,放在嘴里吃了。这糖是从来也没有尝过口,此刻吃了,当然是津津有味。

“薛先生大概还在学校里读书吧?家里不知道老伯和伯母都健在吗?”

春风是微微地吮吻着三人的脸颊,凤仙纤手掠拂着鬓边吹散的乱发,俏眼儿望了松涛一眼,笑盈盈地随口问。

“不错,我还在学校里读书。爸妈身体都很健康,多谢嫂子记挂。”

“那么薛先生今年几岁了呀?”

“我今年十八岁了,黄大嫂子,黄小姐和我认识的经过,她大概没有和您说过吧?现在我可以详细地告诉你一些知道。”

松涛见凤仙很关切地问着,遂索性把自己和阿兰认识的经过,并自己的身世,都告诉了她一遍。凤仙听了,觉得松涛的话中含着非常诚恳的意思,显然他的态度有爱上了阿兰的神气。假使他肯真心相爱的话,这的确是阿兰的幸福。所怕的是这种公子哥儿,没有诚心诚意的情分罢了,遂望着他说道:

“承蒙薛先生瞧得起我的兰姑,愿意和她结个朋友,这自然是一件令人喜欢的事。不过我们长在乡村里的姑娘,见识固然不广,举动方面自不免粗笨,恐怕有些高攀不上吧?”

“这是什么话?嫂子,你说得太客气,你说得太客气。”

松涛见凤仙最多也只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居然以老嫂子的资格代小姑说这几句话,可见也着实厉害,遂立刻沉着脸色,表示一万分的正经。凤仙笑了一笑,又望着他说道:

“我们兰姑还是一团的孩子气,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假使有什么话儿得罪了薛先生,一切还请你原谅才好……兰姑,我回去了,你们多坐一会儿吧。薛先生,再见。”

凤仙说着话,身子已是站了起来,和松涛含笑点了点头,便一步挨一步地向前走了。就在这时候,阿兰从后面追上来,拉住了凤仙的衣袖,叫了一声嫂嫂。凤仙连忙回过身子,两人齐巧打了一个照面。阿兰脸儿娇红得可爱,却是呆住了一会子。凤仙见她欲语还停的神气,因低声儿问道:

“兰姑,你有什么话,只管和我说。”

“嫂嫂,这事情你给我保守着,别告诉我妈妈知道。”

“你放心,我理会得,但你早些儿回来吧。”

阿兰红着脸儿说出了这两句话,凤仙点了点头,瞟她一眼,只是憨憨地微笑。一会儿,把她身儿推了推,便一个转身,匆匆地跑去了。

“黄小姐,你和嫂嫂说些什么话儿啊?”

阿兰慢步地回到大石旁,依旧在草地上坐下来。松涛又剥好一块巧克力糖,一面问一面送到阿兰的口边来。阿兰瞧此情景,芳心可可,但觉得用口去接,这到底是太不好意思了,遂伸手接过,道了一声“多谢你”,一面又嫣然笑道:

“没有和嫂嫂说什么话,我叫她走得好。”

这回答显然是构造的谎话,松涛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阿兰被他一笑,自然愈加感到不好意思。雪白的牙齿微咬着红润润的嘴唇皮子,瞅他一眼,故作娇嗔,说道:

“你笑什么?”

“没有什么,我心里觉得有趣,所以我忍不住要笑出来。黄小姐,我俩的友谊会不会引起你嫂子的搬弄是非?”

“不不,嫂嫂和我比亲姊妹都要好,她绝不会妒忌我的。”

松涛见她回答得这样快速,可见是她内心自然的表现。心里是不住地荡漾,望着她红晕的粉颊儿,很真挚地说道:

“黄小姐,春假的日子是很短促,所以我们见面的机会当然也不会多。况且你住在乡村,我住在城里,将来我到了上海,便隔开得还要远了。不过我自从见了你,我心中就有了你一个影子,就是我在上海,也会想到你的人。不过此后我再来找你,因为既不晓得你的住址,当然找起来比较困难。我想你只管告诉我,我来的时候,可以在屋子外面徘徊,你终有出来的时候,那我们不是可以遇见了吗?假使你不出来,你的嫂嫂终也有出来的时光。她既和你非常亲密,她见了我,她不是也会悄悄地来告诉你知道吗?”

松涛这几句话儿听进阿兰的耳中,自然是感到心头,铭入肺腑,明眸中含了万分温情并感激之意,脉脉地凝望着他脸儿,说道:

“承蒙你如此相爱,我是非常感激。其实我家离这儿原很近,大约百多步路。房子是红墙头的,院子外的大门外,并植有数枝垂柳,这便是我的家。”

松涛听了,记在心里。两人因为各人的心灵里都已有了一个深刻的印象,在形式上方面大家便慢慢地亲热起来,偎在一起,情话喁喁,笑声莺莺。春天的季节,四周的景物虽然是非常热情,但两人心中的爱火,当然是更超过于大自然的景物了。

日薄西山,炊烟四起,阿兰方才和松涛握手分别。阿兰怀着一颗无限甜蜜的芳心,兴冲冲地回到家里。只见凤仙正在院子里煮饭,见她进来,便望着她粉颊儿只是憨憨地笑。阿兰红着娇靥,慢慢地挨近身子,低声儿笑道:

“嫂嫂,你发痴了,老望着我笑做什么?我和他原很平常的朋友,你……别告诉我妈……”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了。兰姑,你还只有十五岁啦,可不是五十岁呀,怎么竟有些耳背了呢?”

凤仙瞟她一眼,故意说了三个我知道,说完了,抿着嘴儿又哧哧地笑。阿兰“嗯”了一声,偎到凤仙的怀里来,要缠绕着不依。正在这个当儿,忽然见柴氏从里面走出来,于是凤仙、阿兰都不作声了,默默地各自走开。

这几天里,阿兰总在门口张望。有时候松涛果然来人,两人便到小河边悄悄地去谈了一会子。有一星期后,阿兰再不到门口去张望了,这原因是松涛春假完了,他和阿兰最后一次会面时,已经告诉她明天动身回上海去。从此以后,阿兰满心是怀着光明的希望,同时也怀了满腹忧愁的心事,因为一会儿怕松涛丢了自己,一会儿又怕松涛家庭不答应娶自己,所以每当遥长白昼的时候,她独个儿终是沉默着。吃饭的时候,不比以前那样有味;睡觉的时候,也不比以前那样甜蜜。可见谈恋爱这件事情,未必是真正属于快乐甜蜜方面的,阿兰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阿兰的静默,阿兰的心事,除了凤仙之外,当然没有一个人会知道。所以凤仙瞧着阿兰手托香腮,做个沉思的神情时候,她的心头也会常引起了楚楚的可怜,拍着阿兰的肩胛,说了几句打趣的俏皮话。阿兰红晕的脸上也会浮现了一丝笑容,同时又会逗给凤仙一个妩媚的娇嗔。

有人说:“一个人仿佛是专为撕着壁上几张日历而因此做人似的。”真的,一会儿春,一会儿夏;一会儿秋,一会儿冬。一年过去了,又是一年。至于每个人呢,还是为了一日三餐饭,忙碌着奔波着。

这是一个初夏的黄昏,阿兰、凤仙、小毛、柴氏、阿四正在草堂上吃着饭。阿兰嫌屋子里太热,主张搬到院子里去。柴氏依从女儿的意思,于是大家又把桌子抬到院子里去。正在这时候,忽然见叶清根笑盈盈地进来,说道:

“你们吃饭了吗?”

“叶大哥,今天才从城里回来吗?请坐请坐,这儿便饭怎么样?”

大家见了,都笑着招呼他。小毛站起来,忙又到屋子里去斟了一杯茶出来给他喝。清根一面道谢,一面叫他们只管自己吃饭。柴氏望着他笑道:

“叶大哥,听说去年你们店里很赚钱,你也分到七八百元钱吧,你真是交红运的人,叶大嫂下半年又要养小弟弟了,红蛋分不分呀?”

天下再也没有比人还势利的了,叶清根是黄叶村里可算是个赚大钱的人,所以村中人莫不另眼相待。因此清根仿佛是瓶香水精,无论到什么人家去,总是喷喷香的了。柴氏这种妇人,当然是其中之一个。清根很得意地笑了一笑,却并不作答,大约有了三分钟后,他方才向柴氏轻轻地说道:

“黄家妈妈,今天我到这儿来,是有一桩事情的。就是我们老板家里有个仆人,因病辞职了,现在尚乏其人,我想小毛在家里就这样地斫柴下去,也没有什么出路,倒不如外面去做些事情。虽然这个职司是并不十分好,但只要做事勤力,为人诚恳,将来我们老板自然会提拔他的,不知道你们的意思以为如何?”

小毛一听这话,知道这是几个月前叶大哥答应我的事,不料现在果然有了事情做,心里这一喜欢,几乎直乐得跳起来。但是娘不知答不答应,所以小毛的目光,便移向到柴氏脸上去。柴氏当然也愿意小毛到外面去吃饭,将来阿兰一出嫁,我还有怕什么人?无论白昼黑夜,不是都可以随心所欲了吗?况且小毛出去做事,一面固然可以少一个人吃饭,而一面又可以去赚人家的钱,也许将来和叶大哥一样地会赚钱,那我就不怕小毛不把花花绿绿整百钞票拿回家里来。这样一想,满心欢喜,脸上立刻堆下笑容,说道:

“承蒙叶大哥这样开怀我的小毛,我们感激还来不及,怎么还会嫌事情好坏吗?谢谢叶大哥,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小毛,你快去拿水烟筒来,给叶大哥吸烟吧!”

“不不,你别客气,既然答应了,那么你们该整理一些随身衣服,明天早晨九点钟,就跟我一块儿到城里去好了。现在我回家了,明天见,明天见!”

叶清根见柴氏特别客气了,遂连忙站起身子,一面向小毛连连摇手,一面身子已是向院子外走了。凤仙听明天就要去的,芳心里好像有些隐隐作痛,失声地说道:

“什么?明天就要去的吗?”

这句话猛可触入了小毛的耳中,顿时浮上了和凤仙同样吃惊的感觉,明眸向她脉脉地望了一眼,只见凤仙的秋波在自己脸上逗了无限哀怨的一瞥,似乎有些儿眼皮红。当然在小毛的心中,同样地感到十分悲酸。两人哀怨的神色瞧到柴氏的眼里,心中似乎有些理会了,这好像是强盗放出良心来,向两人微笑了一下,说道:

“一个男人家,终要到外面去找些事情做才是正经。凤仙,你回头给小毛收拾一只小皮箱吧,晚上你们就睡到一处去。”

凤仙和小毛骤然听了这几句话,那一颗心儿顿时跳得像小鹿般地乱撞了。两人的颊上同样地飞起了娇艳的红晕。柴氏、赵阿四自管回房里去了,阿兰向哥哥嫂嫂扮了一个有趣而淘气的兔子脸,娇憨地笑道:

“哥哥、嫂嫂,今夜你们可是洞房花烛之夜啦!睡得当心,别让妹子偷去了你们的衣裤吧!”

小毛凤仙听了阿兰的话,两颊更加红晕了。凤仙啐她一口,同时又把纤指划到脸上去羞她,笑道:

“兰姑,你是个女孩儿家啦!不怕难为情吗?”

阿兰被凤仙这样一说,真的羞涩得了不得,“嗯”了一声,伸手恨恨地向她一扬,做个要打的姿势。但她心里不知又有一个什么感觉,遂一个转身,匆匆地也逃进房中去了。小毛瞧此情景,笑起来说道:

“妹妹这人真有趣,她打趣我们,谁知被打趣的人倒没害羞,打趣人家的倒反而先怕难为情了。”

凤仙水汪汪的俏眼儿向小毛瞟了一眼,忍不住也抿嘴嫣然笑起来。一面急急地把碗筷收拾过去,一面把桌子和小毛又抬进屋子里。这时天已昏黑,小毛上了油灯,和凤仙两人携手走进柴房间里。凤仙一面给小毛整理衣服,一面眼眶子里已是淌下泪来。小毛瞧了,把她手儿拉来,同在板床边坐下,伸手在她颊上拭去了泪痕,叹了一声,低低地安慰道:

“妹妹,那天夜里,你自己不是也希望我到外面去做事情吗?怎么你又伤心了呢?”

“哥哥,我并不伤心,我很快乐,但是我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那眼泪竟只管扑簌簌地淌下来……”

凤仙含了无限辛酸的眼泪,脸上兀是浮着娇媚不胜的甜笑,她的娇躯已倒入小毛的怀里了。小毛搂住了她的脖子,偎着她的脸颊,微笑道:

“妹妹,我知道你的心,但是我们年纪轻啦,将来的日子长哩!今夜终算是我们新婚之初夜吧,虽然我俩的结婚日子已经是一年了。妹妹,我的爱妻,你别伤心了,今夜是值得纪念的,我们莫辜负这千金一刻的良宵,我们还是早些儿安睡吧。”

无限的喜悦和甜蜜,把凤仙心头的悲哀慢慢地驱逐尽了。她在小毛柔软的手腕之下,她是羞人答答地半推半就地脱去了外衣,和小毛一同钻进了薄薄的单被里。一个是轻怜蜜爱,一个是又惊又喜。真是说不尽的郎情如水,妾意如绵,万般恩爱,千般缠绵,演出了那无限旖旎的风光。

到了次早,凤仙不敢贪睡,匆匆起床。小毛望着她娇媚的粉脸,叫她再躺会儿。凤仙摇了摇头,赧赧然却报之以微笑。

八点五十分钟的时候,叶清根来伴小毛到城里去了。小毛提了皮箱,别了柴氏,别了爱妻和妹妹,跟着清根走了。凤仙和阿兰送出院子外面,小毛依恋不舍地又回过身子来,握着凤仙的手,叮嘱了几句。凤仙点头说:“一切都知道,你在外面自管安心做事便了。”小毛听了,遂匆匆跟着清根就道。凤仙站在那枝柳树下,明眸脉脉地送着小毛远去了,终至于他的影儿在眼帘下消逝了。她想着了婆婆的痛打,她想着了昨天的欢娱,她想着了别离的悲哀,甜酸苦辣的滋味,一齐涌上了她的心头,再也制不住她满眶子里的眼泪占有了她整个的面目。

柴氏自小毛到城里去做事后,更加肆无忌惮,甚至开了房门,与阿四白昼宣淫。一日凤仙不知,进内撞见,以致触怒柴氏,常常皮鞭痛打。阿兰虽然怨恨,但又不敢强谏,也只好代为求情讨饶,凤仙得阿兰的爱护,实在是少吃了许多的苦楚。

流光如驶,一转眼间,初夏天气终至于又到盛夏的暑天了。这几天里,太阳热毒得十分厉害,人们在极度炎热的淫威之下,真的被压迫得透不过气来。凤仙额上身上的汗点,差不多一天到晚都没有干过。

这天午后,太阳逼得大地上仿佛像火烧,风是一些儿也没有。凤仙蹲在院子里,兀是洗着一木桶的衣服。她一面洗着,一面额上的汗点好像雨点一般落下去,心中想着小毛离家差不多也有两月了,他在外面的生活当然较之家里要好得多,不晓得他心中也忧愁着我在家里吃苦吗?凤仙这样想着,那眼泪便也和汗一样地落下来。这时院子外面的街上,有几个村童在高喊卖冷阴冰,凤仙暗想:这样热的天气,身子固然倦怠,口里又渴得了不得,外面既然在卖冰,何不去买块来吃,也好透一口气。于是凤仙甩了甩湿手,在袋内摸出了一分铜圆,匆匆奔到外面,买了一块冰来,放在嘴里吃着,果然凉爽非凡。不料正在这时,柴氏在屋子里好像狮吼地大叫凤仙。凤仙近来也被打怕了,心中一急,就把嘴里放着的那块冰吞了下去。冰块大喉咙小,一时呼吸停止。凤仙“啊哟”一声,“哟”字未完,身子竟直跌倒地上去了。这时阿兰齐巧从院子里奔出,骤然见凤仙脸白如纸,僵卧在地,蹲下身子去摸她额角,竟是冰冷了,心中这一吓,不禁竭声大叫起来,说道:

“啊呀,不好了!妈呀,嫂嫂中暑死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