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耳和小棣正在絮絮谈话,忽然听了这样急促的敲门声,心中不觉大吃一惊,连忙跳下床来。小棣假装坐在沙发上喝茶,卷耳忙去把门开了。只见一个老妈子冒冒失失地进来叫道:“小姐,好吃饭了。”卷耳这才放下心来。因为她这样大惊小怪地打断自己话柄,心中非常恼怒,把自己和小棣没法跳出恶环境的怨恨,也发泄在她头上了,遂含嗔叱道:“吃饭了,你们是只想吃饭。我今天饭不要吃。太太那里也不用去喊她。你们喜欢吃饭的,你们只管自己吃去,没有几天了,恐怕要大家吃不成!大惊小怪的真惹厌人!”老妈子再也想不到叫她去吃饭,竟讨了这样一个没趣,只好眼睛眨了眨,连忙又退出,口中还自己咕噜着去了。这里卷耳又把房门关上,却把自己身子坐到小棣的膝踝上去,口中还恨着道:“这些江北人真讨厌,不晓得轻声些儿,砰砰砰砰地打着门,倒把我心儿吓了一跳。还道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吃饭也值得这样大叫吗?”说到这里,把小棣手儿拉到自己的胸口按着,小棣只觉得两团软绵绵的粉团当中,那颗芳心真个是在别别地乱跳,因索性把她拥到怀里笑道:“妹妹别吓,我们只要安定了心神,什么威权都不怕。”卷耳躺在怀中,好像柔顺的羔羊般地点头道:“哥哥这话不错,俗语道:‘除死无大事,讨饭永不穷。’这世界上还有什么可怕呢?”小棣听了,亦含笑点头。
说也奇怪,两人虽没吃饭,却一些不饿。他们俩人需要互相拥抱,实在比吃饭还要紧,两人喁喁地谈到日落西山。阿金姐便来催卷耳上舞场去。小棣说伴她去,晚上伴她回来。这时阿金姐眼中认小棣为活财神,当然连连答应。这夜里卷耳没和别个舞客应酬,只和小棣热烈地狂舞。直到子夜半点钟,方才回家,在阿金姐处缴了舞票,一面又假说陪小棣到后厢房睡去。两人到了卷耳房中,推开窗门,抬头见碧天如洗,月圆如同明镜。小棣道:“妹妹是我的人,我也是妹妹的人,这两个心就是到死也永远不会变的。天上的月儿是圆了,我知道老天一定可怜我们,也会给我们像明月那样有团圆的一日。”卷耳痴痴笑道:“那么天不可怜我们呢?”小棣听了这话,不觉一怔,惨然道:“天不怜我,我们生虽不能成为夫妻,死亦当做个同命鸳鸯。”卷耳骤然扑到小棣怀里道:“你这话可当真?但你到底是有爸爸、有妈妈、有妹子的人,你死了怎样抛得下他们呢?像我真是没有一个亲人,眼前只有你一个人是我心头上最疼爱的人,我死了,我是没有一些儿挂念的。”小棣哼了一声道:“我虽有爸妈,却比没有爸妈的还不如。假使爸爸不驱逐的话,慢说一万两万,十万廿万都使得,所以我和妹妹的死,还是爸爸杀的,我哪里还记挂他们。妹子自有她的心上人,她也不用记挂。我心中所刻刻在心的就是只有你一个人。我想,一个人终有死的一日,与其受着不自由的环境,尝到种种的苦恼而生着,还不如和爱人一道死去来得痛快。我是早愿意死了,但恐怕你不愿意吧?”小棣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哽咽,那一连串的眼泪就滚滚掉下来。卷耳听了,不但不伤心,反而憨憨笑道:“还没有真死,只不过说到死,你就哭了。你以为死是个非常的痛苦吗?你到底是个弱者,不敢死的。其实生而苦,不如死而乐,况有同心合意的人儿拥抱着一道死,这是无论哪个活在世上人所都及不来我们的。你自己不愿死,倒反来说我哩。”小棣破涕笑道:“那么你真也同意和我共死了?”卷耳正色道:“我说的话,一句是一句,没有什么懊悔,也没有什么害怕。西哲有言:‘不自由,毋宁死。’我们既到了这样不自由的境遇,我们若再不死,不是自己也深深地担着抱歉吗?但是死要死得清白才对。”小棣点头道:“不错,但到底怎样死呢?还是我们去开个房间,还是一道跳黄浦去?”卷耳道:“这些都不好,我是为着她剥夺我自由而死的,我便死在这里,她也完全脱不了干系。”小棣道:“你这话不错,我都依你,不过我还有一个要求。”卷耳笑道:“死也死了,还有什么要求?”小棣道:“你不晓得,我爱着你,你爱着我,但你我到底并没得着一些儿权利。现在乘着未死之前,大家须要享些儿夫妻的权利,然后再尽同死的义务,那才不愧我俩相识了一场。”卷耳听了,红晕了双颊,秋波盈盈向他一瞟,咯咯地笑道:“你这个人真是死了还要贪图些便宜,横竖我这身体死活都是你的,我就依了你吧。”卷耳说着,便挽着他手到床上去,熄灭了电灯。
约莫半个钟头后,那房中灯光又亮了,只见卷耳、小棣穿着睡衣,笑盈盈到浴室去洗了个浴。回到房中,两人重新穿好衣服。小棣道:“妹妹是破题儿,我是第一遭,人生只需要一次,那是很有意思了。”卷耳回眸嫣然一笑,在玻橱内取出一瓶白兰地、一只奶油面包和一方熟火腿,放在桌上,叫小棣先坐在桌边。一面拿小刀把火腿和面包切成片,装在盆内。又拿过两只玻璃杯,满满倒了两杯白兰地。然后又去取一只景泰蓝的小盒子,也放在桌上,自己遂在小棣身边坐下。这时已近两点,鸦雀无声,万籁俱寂。卷耳笑盈盈凝视小棣叫道:“哥哥,我们已得着了人生的快乐,现在是给哥哥饮一个合卺杯。”小棣乐得心花怒放,拉开了嘴只是笑,他把世界上的一切一切统统已抛到九霄云外去,握过她手道:“妹妹,这个白兰地酒喝了,怎么就会幻灭呢?”卷耳把景泰蓝的盒子拿起,向他一扬道:“哥哥,你别急,还有这个呢。”小棣接过,打开一闻,只觉一阵烟味触鼻,因低声道:“是个鸦片膏子吗?”卷耳点头,小棣又问道:“妹妹,你怎么备得这样齐全呀?”卷耳不答,只管憨憨地笑,一会儿又道:“这种东西是她日常便饭,拿一盒很容易。”说着,便把烟膏子倾一半在自己杯里。小棣连忙去夺来道:“妹妹!你倒得太多了,我一杯里就太少,恐怕我就死不成。”卷耳道:“我是倒得很平均的,我不会有什么偏心。你要我一杯,我就和你换一杯好了。”说到此,转念一想,又觉不对,万一真有多少,那一定是一个先死,一个后死,那后死的瞧着先死的,不是心中要很难过吗?想到这里,眸珠一转,这就有了主意,含笑道:“多少些儿不要紧,我们把两杯白兰地和一和好了。如果你怕再有吃得多少的话,我先喝一口,哺到你嘴里,你也喝一口,喂到我的嘴里,这样不是很公平吗?而且也是真的喝着和合杯儿,那样不是很有个意思吗?哥哥,你且先吃火腿嵌吐司,鸦片冲白兰地就当牛奶咖啡喝吧!”说着,哧哧地一笑,把烟膏又倒在他一杯中,然后两杯和了和。小棣不禁把两掌一拍说道:“好极!好极!妹妹想的法子,真是痛快极了!”卷耳正待拿杯要喝,小棣慌又伸手夺过说道:“且慢,我还有一句话。”卷耳一怔道:“有话你为什么不早说,你敢是怕死吗?”小棣道:“哪里怕死,你方才不是说,我们要死得清白吗?”卷耳道:“对呀,难道我们这样死得不清白吗?”小棣道:“不是,我想着了,你请等一等,我写个字儿给姑爹。”卷耳奇怪道:“你怎么又要写字了?死了便死了,还要告诉人家做什么呢?”小棣道:“你听我说,姑爹那里,我还欠他一百元钱,我自己存在银行里尚有两百元,所以写个字条给姑爹,意思就是请姑爹把我们死后,料理一切,把银行二百元钱取出,一百元还他,一百元即作我俩埋葬在一块儿的用途。棺材不要好,衣裳可以不必换,只有葬在一起最要紧。妹妹,你想这不是要写个条儿吗?”卷耳连忙放下杯子道。“你不说,我倒也忘了。我还有金钢钻戒子一只,你也把我写在书上,那么都清清白白地不要用他们钱了。”小棣一听,也极口赞成,一面取下自来水笔,扯下日记簿,一面便簌簌地写。卷耳去拿只信壳,又在梳妆台小抽斗内取出钻戒,用小帕儿包好。小棣亦已写好,遂把信纸、帕儿一同塞进信封,封上写明地址姓名,安放在梳妆台上。诸事舒齐,卷耳又问小棣道:“你现在还有什么事儿?快些儿想吧,不然我喝了,你又来阻挡我,这样是一辈子也死不成功了。”小棣听了,噗地笑道:“哪里有许多事,那么你先喝一口喂我吃吧!”卷耳这就握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小棣连忙张开嘴儿,卷耳便喂进去。小棣咕嘟一声咽着,两人就吮着吻了一会儿。小棣也照样喝一大口,送到卷耳嘴里去。卷耳也咽了下去,两手趁势捧着小棣脸儿,又接了一个吻。两人都兴奋得咯咯地笑。这样一递一来地喂着,那两杯白兰地早已喝得精光,卷耳又叫他大家吃了些火腿吐司。两人拥抱着还跳了一会儿舞,方并头地躺到床上去。
卷耳笑问道:“哥哥,你肚里觉得怎样?”小棣闭眼道:“时候尚早,妹妹,你静静躺会儿,我们就好做永远不醒的长梦了。”卷耳听了忽然想着了一件事,向小棣道:“哥哥,我忘记告诉你一件事了,这时若再不说,我的真名字恐怕哥哥就永远不知道了。”小棣奇怪道:“你这是什么话?”卷耳道:“上星期我的爸爸来向我借钱,并且给我一张字条,我方才知道我的名字叫鹃儿,是人家一个私生女儿,被现在那个养我长大的爸爸拾起的。他原是个无赖,所以把我卖到这里。那天大概他良心发现了,所以来告诉我。我瞧着亲生妈妈的笔迹,我心里很难过,而且我恨这个爸爸黑良心。”小棣一听“鹃儿”两字,又急问:“你妈妈叫什么名字?”卷耳道:“是叫李慧娟呀!”小棣“哟”了一声又急道:“李慧娟!那字条呢?快拿给我瞧!”卷耳道:“你这样大惊小怪干吗?字条放在我鸡心链子的后面,我又不知我亲生爸爸在哪里,假使知道的话,我一定把这两件娘儿俩的东西给他瞧一瞧,一则做个纪念,二则也好叫他懊悔以前的不是,可是现在我是要把它带着一同去了。哥哥既然要瞧,我拿给你吧。”说着,把领圈纽扣解开,颈项上挂着一条金链子脱出,见下端荡一鸡心框子,里面嵌一卷耳小影,后面盖子打开,藏着一张苍黄陈旧纸条。小棣瞧了一遍,突然把卷耳紧紧搂住道:“想不到你真是我的表妹,啊呀!我的表妹……我的姑爹呀!”卷耳吃惊道:“你这是哪里说起呀?”小棣道:“妹妹,你亲生的爸爸就是我的姑爹呀!我曾听他说起,二十年前有个恋人,正是叫李慧娟,后来生产一个孩子就死了,想这孩子不就是妹妹吗?唉!妹妹,你为什么不早对我说呀!否则我们是不用死了,因为姑爹心中是非常记挂这个孩子就是妹妹,那我们是真的表姊妹,可以有圆满的希望,我要活!妹妹,我们大家不能死呀!”卷耳骤然听了这话,心里虽然兴奋得要跳起来,但身子已软绵无力,因大叫道:“原来你姑爹就是我滴血的爸爸,不知我可有见过?”小棣道:“见过了,他是为了我曾到桃花宫来瞧你,可是当初大家都不晓得呀!”卷耳满肚寻思,猛可记起那天自己进舞场来,一个男子叫我的难道就是我爸吗?但这时肚里已有些难受,料想不能再活,在临死以前,能知道自己亲生爸爸的着落,那实已是死亦瞑目了。因伸手问小棣要了钢笔和日记簿撕了一页,颤抖地歪歪斜斜写道:
爸爸,孩儿和棣哥在临死一刻前,才知道你是我亲生的爸爸!
爸爸,我们也许见过面吧,可惜当初父女相见,竟同陌路人啊!现在寄上妈妈的遗笔,和孩儿的鸡心,做个永久的纪念吧!
你亲爱的女儿鹃绝笔
卷耳写完,手已跌在褥上。小棣瞧了一遍,泪似泉涌,把慧娟遗笔、鹃儿绝笔,以及鸡心,勉强亦塞进信封里,身子已不能动弹。回头瞧卷耳,已闭上眼,脸白如纸,因抱住她叫道:“妹妹!妹妹!我们要活,我们要生存!”卷耳睁开泪眼,含笑道:“已来不及了,哥哥,我们死了去做夫妻也是一样……”卷耳话声有些儿哽咽,泪如雨下。小棣大声哭泣,紧搂卷耳,连喊妹妹。卷耳嘴唇颤抖地凑在小棣颊上,也喊了一声哥哥。窗外刮起一阵狂风,天空落了一阵细雨,秋雨虽然含着无限的凄凉,但房中床上两人落下的泪啊,更悲酸而惨痛。
晨光已冲破了茫茫的黑夜,太阳已高悬在空中。阿金姐见卷耳还没起来,恐怕她和表哥昨夜发生关系,遂匆匆到卷耳房中。一见两人竟然拥抱而睡,心想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不由大怒,因上前大喝道:“你们不通知我一声,胆敢私自苟合,真是没了法律了。”谁知连连喝着骂着,却终不见答应。阿金姐心知有异,急到床边,伸手向两人额角一摸,顿时吓了一跳,不觉倒退两步,大喊车夫仆妇进来。阿二王妈到了房中,见此情形,立刻把卷耳、小棣扳过身子。阿金姐上前一摸她手,亦觉冰阴,且两人口中还流黄色的涎水,竟早已死在床上。阿金姐又急又怕,不觉哭出声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呀?”王妈这时又大喊道:“太太!啊呀!小姐和少爷是吞鸦片死的!”阿金姐回顾,只见王妈在桌上拿起一只烟盒,向自己扬着,一时心慌意乱,连连顿脚道:“阿龙给李三子斫了半死,卷耳竟拉了表哥全死了。这两天里颠颠倒倒真是鬼出现了,我真不晓得前世里造了什么孽呀!”说着,便号啕大哭起来。王妈急道:“太太,你这时哭亦没有用,还是快把他们送医院去,也许是救得活的。”车夫阿二见桌上又摆着一封信,上写“烦交秦公馆秦可玉姑父收”,因忙又嚷着道:“太太,你瞧这个少爷,他还留着一信,叫我们送到秦公馆去呢。我想他和秦公馆定有至亲,还是给他快送去好。”阿金姐一听又是秦公馆,因大吃一惊,连忙停止哭泣,大声道:“我为了小红的事,已给他打官司。此事若不通知他,恐怕官司还要打得凶,好在我们不谋杀他,他乃是自己上门来自杀的。阿二,你快给我把这封信送去,说我们太太一些儿不晓得他竟为什么要自杀,叫秦老爷高抬贵手,再不要和我们打这断命的官司了。”阿二立刻答应,遂把小棣写好一封信拿了,急急送到秦公馆去。
可玉在书房里正在瞧报,突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形容枯槁、面目憔悴、年约四十多岁的老妈子,也许还不上四十岁,但因为她被生活环境压迫得太厉害的缘故,所以自然是愈显苍老了,若和若花相较,同样在一个阶段的年龄,看起来至少有二十年的差别呀!这个老妈子是谁呢?原来就是住在虹口桃叶坊的小红妈妈叶氏。叶氏因得小棣告诉小红失踪消息,心里时时思念,暗暗淌泪,自叹命苦,连一个卖给人家做婢子的女儿都没福气有哩。这天清晨,她到厂里去做工,只见厂中女工三三两两地传说:“昨天夜里这儿逃走的送货车夫李三子,他在贝叶里十五号门口,竟用斧头劈死了赵阿龙。”另一个道:“而且秦公馆里告发婢子小红被拐,正亦是李三子所做。这个人真是无法无天的坏种,现在巡捕房捉着,已解送法院,恐怕他不是抵命,也是个长监哩!”叶氏一听这个消息,连忙向众人问道:“众位大姊,你晓得秦公馆的小红,可是真的李三子拐去吗?”一个女工见了叶氏,便忙笑道:“怎的不是真的,你晓得他把小红拐到哪儿?就是拐卖给赵阿龙呀!现在小红已经给秦公馆领回去了,小红娘,真恭喜你了。”叶氏听了这话,心中真是喜欢得了不得,把两手合着,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她想小红已回来了,我是该去瞧瞧她,不晓得她现在的脸蛋儿是怎样了?叶氏想着,遂到工头那儿请了假,出了工厂,坐上电车,直到秦公馆里来。
叶氏到了秦公馆那日,小红已被可玉领回有两天了。可玉听佩文报告有一个姓叶妇人来瞧老爷,因忙放下报纸,到会客室里,一见那妇人正是小红的妈,因忙叫道:“叶老妈,小红的事你可全知道了吗?”叶氏叫声老爷,请了安道:“我在工厂里也听别人说起才知道的。”正说时,忽见小红端脸水进房去,母女两人一见,都“哟”了一声。小红放下面盆,奔向叶氏怀中,呜呜咽咽早已抱头痛哭起来。若花在上房里也闻声出来,叶氏忙又叫声太太。若花见小红在娘怀里,絮絮地告诉着受骗经过,以及磨折的苦楚,两人又哀哀地哭着。可玉、若花见此情景,也颇觉酸鼻,因劝两人不要伤心了,有话坐着说吧。叶氏忙又道了谢,小红端过一只圆凳,让妈坐下。叶氏那目光,含着无限的感激,望着可玉、若花道:“这儿的老爷太太真是慈悲的第一好人,还有表少爷也真好。”若花听她提起小棣,因奇怪问道:“表少爷,你也碰到过他吗?”叶氏点头道:“自从小红被人拐了,表少爷便到我家来过两趟:第一趟来,他给我十元钱;第二趟来,他又给我二十元钱。因为他见我病着可怜,完全是出于他真心地救助人。这样好心肠人,真是天底下找遍了也寻不到的。”小红一听小棣这样多情地看顾她妈妈,可见他直到现在还爱着我,心中真是十二分感激。但一想到自己已是个花残红落,心中又十二分伤心,那两眶子眼泪忍不住又滚滚掉下。若花听了,心中十分奇怪,望着可玉道:“这些事小棣怎的不曾对我们说过呀?”可玉望着小红满脸的泪水,忽然想着那个舞女小红也真好像,一时若有所悟,点头向若花道:“我明白了,小棣这孩子可怜,他用心真苦极了。你瞧瞧小红像不像桃花宫里那个?”若花听了这话,猛可也理会过来,想可玉意思,一定是小棣先爱上小红,因小红失踪,所以去爱上卷耳,这个猜想,也未始不然,一时也长长叹口气。正在这时,又见佩文领着一个车夫模样的男子进来道:“老爷,他是贝叶里表少爷叫他送信来的。”可玉一听,连忙站起问道:“什么?表少爷又不住在那里!”车夫阿二道:“这位想是秦老爷了,你家表少爷是在我们那边吃鸦片烟自杀了,这封信是他留下给你的,你快瞧吧!”可玉、若花、小红、叶氏猛可地听了这个噩耗,顿时好像晴天一个霹雳,心中既万分惊奇,而又万分不明白,小棣寻死怎么会到贝叶里去。可玉接了这封信,两手只会瑟瑟地抖。小红一见阿二,原是认识,她更急跳得双泪直流,拉着阿二衣袖急问道:“怎么表少爷会到那边去寻死呢?他和哪个认识呀?我在那边这几个月日子,怎的始终不曾见他呀?”阿二道:“他和卷耳一同吃鸦片烟死的。”小红一听这话,喝叫一声,心中愈加不明白了,她只会呜呜咽咽地哭起来。若花、可玉听小棣和卷耳一同自杀,更是奇怪。若花追问小红道:“卷耳和你是一处的吗?”小红哭道:“她是我最亲密的姊姊,我怎的不认识?老爷,你快瞧信吧,表少爷到底写些什么话呢?”可玉被她提醒,立刻把信封中物件信纸取出,信纸倒有数张。可玉心慌意乱,随手拿起一张,和若花并头瞧道:
姑父姑母:侄儿不肖,一心恋着卷耳,为爸驱逐。今已情愿和卷耳做同命鸳鸯。侄儿死后,尚有上海银行存款二百元,系新近得来稿费,存折在友华那儿。此款请即取出一百元,还姑父名下旧欠,一百元作为葬侄儿的费用。再卷耳有金钢钻戒指一枚,亦请变价,所得之款,请姑父照卷耳遗意,和侄儿埋在一起,衣棺不必考究,侄儿卷耳身虽已死,但不朽的心灵,是永远感激着大人,并请大人勿悲。儿心和卷耳心实已得到无上的快慰了。
内侄小棣叩头
可玉、若花瞧完这信,已是泪下如雨,把那小帕儿透开,真有一只亮晶晶钻戒。可玉只见另一张纸儿,却是多年的,折痕已破碎,因亦忙展开瞧道:
鹃儿我的孩子!你狠心的爸爸,他从此不到我这儿来了。我没有法想,只好把你这苦命的孩子抛弃了。你是八月十五日子时生的,这二十元洋钿,倘有仁人君子收养,便作孩子的抚育费吧!
你的母亲慧娟白
可玉瞧了这张字条,灵机一动,不禁大叫起来道:“咦咦!”还没有说话,脸儿顿时变色。若花也好生惊讶道:“啊哟!这卷耳难道就是你二十年前慧娟生下的女儿吗?”可玉一听这话,似万箭穿心,把那只钻戒套在指上。急又把那张日记纸写的展开,未见字句,先掉下一个金链子鸡心,里面嵌着小影,正是卷耳,笑盈盈向自己凝望。可玉泪似泉涌,等到瞧了卷耳的字条,他已完全明白卷耳真是自己骨血,心中一阵剧痛,宛如刀割,两眼一晕,身子早已向后跌下去。幸亏若花扶住,连忙扶到沙发上坐下。小红急急倒茶,若花一面淌泪,一面把他灌醒。半晌可玉始“哇”的一声哭出声来,不觉捶胸大哭道:“想不到卷耳就是我的女儿呀!啊呀!我负了鹃儿!我负了棣儿!我更负了我的慧娟!慧娟有知,定要死不瞑目哩!”哭到这里,把左手中鹃儿的鸡心,拿在嘴边狂吻。两眼的泪水,已滴满了右手那张卷耳信纸,念了又哭,哭了又念。可玉这种情形,除了若花心里明白,其余一概都不知道。叶氏见老爷声声口口喊着鹃儿,神情好像要发疯模样,再瞧太太,也陪着老爷哭得泪人儿似的,因悄悄问小红道:“这个卷耳是谁呀?”小红亦哭道:“她和我一样,也被人拐卖进去的,可是她不知为什么竟和表少爷一同自杀了。”叶氏道:“哦!哦!这个卷耳莫不就是李三子的女儿吗?李三子这人真没心肝,卖了自己女儿,又卖了我的女儿,但表少爷这样好人怎么会和她一同自杀呢?”说到此,也抽抽咽咽地哭起来。
小红心想,卷耳既是李三子女儿,为什么老爷也哭她是女儿呢?心中无限稀罕,遂急忙到桌边把那张李慧娟遗笔拿起,瞧了一遍,顿时大叫道:“啊呀!妈妈,这慧娟……你从前不是常对我说的姨妈名字吗?这样说来卷耳就是鹃儿,她不是李三子女儿,竟是我的表姊了。”可玉、若花听了这话,同时都跳起来道:“什么话?你怎知道慧娟是你姨妈呀?”小红道:“你问我妈好了。”叶氏道:“我从前有个姊姊,果然名字也叫慧娟,她在十七岁那年,为了生一个孩子,生下了不到五天,可怜她就死了。当时我年幼,却没晓得这孩子是取名什么,也不知是抛到什么地方去,这一句话到现在已有二十年了。难道卷耳就是我姊姊的女儿吗?”可玉急又问道:“你娘家姓什么?”叶氏道:“我姊姊叫李慧娟,我叫李慧珠。姊姊没有嫁过人就死了。我嫁给小红的爸叶鸿生,也不到五年她爸就死了,想起来我姊妹俩都好命苦、好伤心啊!”可玉一听,陡然也忆起慧娟有一个妹子,真的叫慧珠,那时才只十五岁,因大叫道:“你原来就是李慧珠吗?你爸爸可叫李阿毛,是开豆腐店的吗?”叶氏惊讶道:“老爷这个怎么知道的呀?”可玉哭道:“我就是从前你家隔壁住的秦可玉呀!你姊姊生的孩子,就是李三子卖去的卷耳,卷耳也就是我的嫡亲女儿,可惜她竟和我侄儿一道死了。”叶氏“哦哦”两声道:“原来老爷就是二十年前的可玉哥吗?啊哟!真苍老了,我不认识了。但老爷怎么知道卷耳就是我姊姊生的呢?”可玉听了,又大哭道:“你姊姊生下卷耳,就把她抛弃了,还有一张字条,上写如有人拾去抚养,便把孩子身上二十元钱一同拿去。现在卷耳死了,那张字条却还存在,想不到今天再来送给我瞧哩。这我真痛心极了。”说着,又把卷耳写的字条给小红瞧。小红一瞧之后,这才完全明白,卷耳真的就是鹃儿,而且就是老爷生的。但心中又起了无限奇怪,急急道:“老爷,这事真奇怪,鹃儿她怎知道老爷就是她的爸爸?”可玉也是一怔,思半晌忙又道:“这当然是小棣见了慧娟的遗笔,告诉她的了!”若花亦道:“那么小棣的信中却为什么没写明呢?小红,你把卷耳纸条再给我瞧。”小红因忙交给她,若花细细瞧了一会儿,始“哦”了一声道:“想来小棣的信先写好了,卷耳方说出这事的。不过他们一定服毒在先,你不见她写临死一刻前吗?假使她早知道的话,他们一定不会死了。”可玉听了这话,沉痛极了,不禁又大哭起来。这时阿二车夫站在旁边,瞧着他们四个人哭哭啼啼地闹了一会儿,却闹出卷耳小姐就是秦老爷的女儿来了,心中倒给阿金姐捏了一把冷汗,以为这场官司比小红的一定要闹得更大了。若花见阿二抓头不耐烦神气,因收束泪痕,劝可玉道:“事已如此,哭亦无用,还是快跟着阿二一同去吧。”可玉被她提醒,便站了起来,把鹃儿鸡心和来字以及慧娟遗笔、小棣绝笔统统藏好,一面对若花道:“我想这两个孩子死得这般可怜,意欲给他们送到乐园殡仪馆去成殓,你的意思怎样?”若花道:“我当然赞成,但是过去的事情你也别再太伤心了,自己身子也要紧呀!这事我给你去办吧!”可玉道:“你是有身孕的人,怎好劳动?”若花道:“你也是有年纪的人,万不好过度伤心,那么我们一同去吧。”叶氏道:“小红,鹃儿既是我的外甥女儿,也就是你的表姊了,况且表少爷待我们这样大恩,你也该一同去送送的。”可玉道:“小红,你妈既是慧娟的妹妹,那么我们也都成了亲戚。我瞧你妈年纪也有些了,以后不用再去做工,就住在我家料理料理事情。况且你太太有了喜,也正需要人手哩。”若花道:“不错,等会儿你妈也一道去好了。”叶氏小红一听,连连道谢,可玉又叫佩文喊两部汽车,自己和若花一辆,阿二坐在汽车夫隔壁,一辆小红和叶氏坐。佩文送到弄堂口,瞧汽车没了影儿,方才回进屋子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