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红坐在车上,一路暗暗地想:小棣对我不是很多情吗?现在怎么竟会和卷耳一道死呢?我真想不到卷耳就是自己的姨母表姊妹。我的姨母生了卷耳,不到一星期就死了。我的妈妈又早年死了爸爸,姨母和妈妈的身世,真是一对可怜虫。不料下一代我和卷耳也是一双薄命人哩。卷耳现在是死了,我虽然不曾死,但我是被袁士安奸污了,等于也死了一半。一时又想起小棣,倘使他尚在人世,还要爱我的话,可怜我已身非完璧,就是服侍他终身,我心中也非常对他不住,我情愿苦了自己,不愿嫁给他的。现在他竟是死了,剩下我这孤零零不完全的躯壳,想起来我也真恨不得立刻和他们同死来得干净。想到这里,那泪忍不住滚滚掉下来。叶氏见她这个模样,因絮絮问道:“你在贝叶里时候,难道不曾见过表少爷吗?”小红若有所失的神气,定住了眸珠,怔怔道:“他是死了,我也不要做人了。妈还要问他什么呢?”叶氏吃了一惊,暗想,莫不是小红和小棣少爷也有很深厚的爱情吗?因淌泪劝道:“他死了当然伤心,但你为什么也不要做人了?你不要做人,叫我又怎样好呢?况且他的死并不是为了你。虽然他待我们好,我们心里记惦着也就是了。你若为了他死,你也死,怕表少爷心中也不安枕吧!”说着,竟呜呜咽咽哭起来。小红见妈哭了,这才清醒过来,拿手帕拭去了妈的眼泪,安慰她道:“妈妈,你不用伤心,老爷和我们不是已认作亲戚了吗?叫妈住到他的家里,那么妈妈也可不再到工厂里去劳苦了。我因想起妈和姨母的身世这样伤心,女儿和卷耳表姊又这样薄命,因此我想想人生在世,也没有什么趣味,所以也不要做人了。”叶氏道:“你姨母是过去的事,倒也不要说了,你表姊倒是真比你姨母还伤心呢。不过话又说回来,你是有妈妈的人,你怎能够丢了我死呢?”小红叹道:“天下伤心的事,倒不是在已死的人,讲到姨母原是伤心,但老爷依然活着,他时时想着了姨母,等会儿再见着卷耳表姊,那倒真要伤心得肠儿寸寸断呢。就是我的表少爷,他在着时候,见了我是多么爱我。现在他死了,你想叫我瞧着不是要心儿粉粉碎吗?我恨造物太忌人,老天太妒人,假使我不被这断命的李三子骗去的话,我相信表少爷也许不会死去……”说到这里,也忍不住抽抽咽咽地哭个不停。叶氏也说不出一句话儿,只有陪着女儿淌眼泪。
不一会儿,汽车已到贝叶里,小红收束泪痕,扶叶氏跳下车厢,只见可玉、若花亦已下车,走在前面。阿二领路,大家走进十五号大门,到了楼上,只见厢房里只有一个王妈守着,桌上的酒瓶、烟盒、玻杯等东西,统统还没有收拾去。阿二问:“太太呢?”王妈道:“太太刚才又被法院里传去审哩。”可玉因知道棣儿和鹃儿的死,虽一半由阿金姐所束缚自由,但主要原因,还在小棣经济问题,所以他亦不愿再和阿金姐多事。再说自己此时胸中,充满着悲痛成分,哪里还顾到其他一切。走进房中,先向床上瞧去,只见卷耳和小棣并头仰面躺着,嘴角边虽流着一些血渍,但两人脸色却仍然红润润的宛如生前,好像熟睡的样子。那卷耳容貌更是非常娇艳,可玉上次在舞场暗绿灯光下瞧见后,不想第二次就要瞧她遗容了。这时瞧来当然格外清楚,觉得和慧娟实丝毫无异,一时伤心已极,不觉号啕大哭道:“我的儿呀,真委屈你了。上次我在舞场里见到你,我本想替棣儿玉成其事,现在可惜已来不及了。我对不住你!我更对不住你妈!孩子!你痛恨你的爸吗?唉!我真枉做了你的爸,我把你产生到世上,我却不曾尽爸爸的责任呀!可怜我的儿,我的侄儿,你们竟会死得这般惨……”说到这里,心痛如割,他骤然伏在卷耳的尸体上,竟哭得又晕了过去。小红、若花急得慌忙把他拉到沙发上坐,半晌可玉方又哀声直号。若花见可玉伤心到如此地步,一面怕可玉急出病来,一面想着小棣平日也很听我话,如今这样年轻,竟先我而去,无限伤心,陡上心头,不觉也痛哭起来。小红则声声口口地哭表少爷。叶氏目睹卷耳,想着姊姊,不料母女竟死得一样悲惨,因也悲从中来,呜咽哀泣。四个人虽然都是无限伤心而又无限沉痛地大哭,但各人心中思忖,自各有不同。这时阿二、王妈站在旁边,瞧此情景,不觉亦凄然泪落。若花恐可玉受不住,因含泪劝道:“你也想明白些儿,快别太伤心了,人已死了,是不能再活,我们还是给他们办理后事要紧。小红,你劝你妈也别哭了。”小红听了会意,劝住妈妈,自己也不敢再哭,秋波凝视小棣,想起春假时,表少爷因我手指被火柴烫痛,他竟把我手指拿在他嘴里吮着。种种恩情,不堪回首,虽已不哭,那泪兀是泉涌。可玉被若花劝住,他便站起,又到床边去瞧,若花要拉开他道:“不要多瞧了,徒增你的伤心。”可玉不肯道:“你放心,我决不再哭。我这孩子,二十年来受尽苦楚,做爸爸的实在对不住她。鹃儿!鹃儿!你也晓得你的爸爸来哭你吗?”说着,又痴痴直瞧两人,只见卷耳、小棣的面上,那眼角边好像涌出一滴晶莹莹的泪珠,仿佛她已知道二十年前的生身爸爸是来哭她了。可玉睹此泪珠,想起自己泪珠生的别号,忍不住又放声纵哭,挥泪不已。若花恐他伤心过度,劝又劝不住他,只好立刻喊阿二车夫打电话到乐园殡仪馆,叫放一部太平车来。不多一会儿,车子已到。若花吩咐把两人平稳地睡在一个车子上。这里自己和可玉、小红、叶氏四人,仍然分坐两辆原车,跟在太平车后面,送小棣、卷耳到乐园殡仪馆去。
小棣、卷耳虽然不能生则同衾,但死而同车,且所送去的殡仪馆,又是命名乐园。若能够把殡仪馆的殡字,改作了嫔字,那乐园嫔仪馆就变为人间真正的第一个乐园了。不过他们俩的嫔仪,是开始和终止一起办的。那倒也真是魂而有知,携手到极乐国土,谁也够不上他们这样痛快。死虽然是个痛,死而同命,死而并蒂,却是个快。作书的称他们死得痛快,不知诸位阅者亦表同情否乎?
车到馆中,馆中干事当向可玉问道:“秦先生,须用哪一等棺木殡殓呀?”可玉若有所失地摇头道:“不用……”干事听了,倒是一怔,暗想:不用棺木,难道是火葬不成?不觉望着可玉呆住了。可玉见他出神,因补充一句道:“并非不用棺木,你先替我把他们两人化妆起来,衣服要穿结婚礼服。一切舒齐后,将他们并头睡在大厅堂上,门口以及厅上须扎红彩,我先要和他们行一个结婚仪式。到第二天才换素彩,方给他们成殓呢。”干事和若花、小红、叶氏听可玉说出这个办法,心中暗暗称奇。若花恐服毒的人和病死的人是两样的,况且时虽初秋,这几天犹觉颇热,万一尸体有变,那倒不是玩事,因便婉言劝道:“他们不是好好地病死,多耽搁几天,恐怕……”可玉不等说完,便道:“这个他们是有办法,不信你问他。”干事本来欢迎这样,因为他们多有一天租费,因忙道:“这倒不妨,不但一天,就是十天八天,有的路远要赶着亲人,我们这里用冷气冰着,决计不走一些儿模样。太太,你尽管放心好了。”说着,遂把两人尸体搬到化妆室去化妆。可玉回头向若花道:“我想鹃儿是我的孩子,棣儿是你的内侄,本可以结成一对,现在他们竟有愿莫偿。你想,他们的内心是多么的痛苦。况且鹃儿的妈,当初我没有和她正式结婚,她已含恨九泉,我的心里至今还深自负疚。现在她只有一个女儿,若再不叫她正式地行一个婚礼,你想我的心里是更要抱歉到什么地步。所以这个婚礼是断断少不得的,你的意思以为我对吗?”可玉说到这里,那满眶子的眼泪又扑簌簌地掉下来。若花、小红、叶氏听他说出这个理由,又瞧他这个情形,觉得真是恩至义尽。但若花心中想来,终觉得可玉真也痴得太可怜,恐他也许因此而受刺激,这倒不是玩的事,遂只好顺从他意思道:“你这话不错,我也早存了和你一样意思了。”可玉破涕微笑,不禁把她手儿握起摇了一摇,表示他内心是非常感激。这时可玉便又叫干事到来,嘱他先发办喜帖。自己又写一封信,叫人送到强民中学给鹤书,是请他来做证婚人。苏州方面,他也下了一个喜帖给吟棣。其余都是可玉的友人,大概也发了一百多的喜帖。
这喜帖发出之后,一班好友大家都不胜奇怪:因为可玉并没有儿女,是一奇;又即日申刻举行婚礼,这样局促,又是一奇;再结婚地点,是在乐园殡仪馆,这真是大奇而特奇。所以众友都要来瞧瞧这个千古未有的结婚,却是没有一个不到齐。鹤书接到可玉信后,正是目定口呆,弄得莫名其妙,连呼奇怪。因便立刻打个电话到乐园殡仪馆去询问,当有账房间接听,详细告诉给他知道,鹤书方才恍然大悟。心里暗想:证婚人我倒也给人家做了两次,但证死婚人,实在从未做过。因碍着可玉交情,再加小棣又是自己学生,他沉吟一会儿,也就决定前去。一面把应用礼物,统向纸扎店里去定,如大红绣花被儿、鸳鸯戏水枕儿。其他日用物件,如纸做高脚银盆四只、盖碗十只、痰盂一对、纸自鸣钟、热水瓶、花瓶、电风扇等大小共计三十件,满满装着一扛,先送到乐园殡仪馆去。其余友人,也都先来探听情形,知道详细后,大家有的送轴幛,有的送喜联,有的也送纸器,个个都亲身到来道贺观礼。这个特别仪式,真是闻所未闻。那夜馆中电灯通明,一样挂灯结彩,和办喜事一样一式。只不过新郎新娘,却是并头睡在正厅上,化妆得像天仙化人。小棣的礼帽,摆里枕旁,身上也穿着蓝袍黑褂;鹃儿则完全扮一个新娘模样,脚穿高跟缎底绣花缎鞋,身穿绣花礼服,头披白纱。两人星眼微闭,好像睡着一般。床前一排摆满花篮。来宾向他们行礼,可玉在旁答谢,大家倒也忘记是个殡仪馆了。若花因为这事友华还不知道,所以叫小红到马浪路十九号亭子间去通知她,叫她急速和小红同来。谁知小红回来告诉说:“友华并没在家,二房东说她已到南京去了。”若花听了,十分奇怪,因这时外面来宾到齐,将到举行结婚典礼时光,颇形忙碌,遂也无暇再去研究她了。
西乐悠扬地奏着,门外三声号炮,即有男招待员引导着证婚人李鹤书先生登堂道贺。可玉答礼,由招待员陪入客厅,款待茶点,并把结婚典礼程序,拿给鹤书瞧道:“请李先生瞧一遍,这样可好?”鹤书伸手接过,遂逐一瞧下去道:
婚礼程序
一、奏乐
二、来宾入席
三、乾宅主婚人入席
四、坤宅主婚人入席
五、介绍人入席
六、证婚人入席
七、男女傧相入席
八、男女傧相代新人交换饰物
九、证婚人读证婚书盖印
十、双方家长盖印
十一、介绍人盖印
十二、男女傧相替新人盖印
十三、双方家长致谢辞
十四、礼成
鹤书瞧毕,点头道:“这样很好,因为是特别的仪式,不得不稍有变动。”招待员笑了一笑,鹤书因问道:“男女傧相是谁?还有介绍人呢?”招待员道:“我听可玉老伯说,女傧相就是李鹃儿小姐的表妹叶小红,现在又做可玉老伯的干女儿了。男傧相就是我们行里同事苏雨田,还有介绍人就是敝人辛石秋担任。这都是今天临时指定,我们和秦老伯素来世好,当然理应帮忙。”鹤书连说不错。正在这时,雨田进来闲谈,说起两人的死,真是伤心,小棣还有妹子友华,不知可有到来?石秋笑问雨田怎样知道,雨田道:“那夜友华和她同学半农在跳舞场出来,被人击伤,就是我设法给他们送医院去的呀。”石秋笑道:“原来如此……”话还未完,外面已来喊大家出去,原来已到结婚时间。
三人出外,见证婚席设在新人床前,面向着里,距离五六尺左右,四围已站满来宾,司仪早已提高喉咙逐一地喊下去。乾宅主婚人由若花做姑妈的代表;坤宅即是可玉。这个虽然是别开生面的结婚,但典礼倒也非常郑重。司仪员喊到男女傧相替新人交换饰物时,只见小红走到小棣面前,把小棣手指上那只名字金戒轻轻取下,这原是可玉今天立刻从银楼里打来两只,等着刻好名字取来,事情实在办得非常快速。当时小红捏着小棣手时,觉得冷如春冰,阴入自己骨髓。不知怎样一来,小棣的指爪好像触着小红手心。小红猛可忆起小棣上次在弄口时,握着自己玉手,曾经轻轻搔了一下,那时是何等热情,现在不到一年,自己竟遭此磨难,小棣也竟死去,真像做了一个春梦,睹物伤怀,最易感动,因此又引起万分的悲哀。等到小红把小棣的戒指,套上了鹃儿的指上时,那小红竟点点泪珠滴满自己衣襟。她恐给人见了,连忙站过一边。男傧相苏雨田见小红不把卷耳戒指除下,套在小棣指上,却把小棣戒指来套在卷耳指上,这分明是小红已替了男傧相职务,因也不便更正,只好将错就错,把卷耳指上的金戒指除下,去套到小棣指上。心中暗想,自己本是个男傧相,现在变成女傧相了,不禁好笑。小红瞥眼见雨田含笑,她尚想不到自己弄错,还以为是自己淌泪,因急伸手,擦了一擦眼睛。其实小红并非不懂这个仪式,因为眼瞧爱人,已一瞑不视,且哭了一日,神魂颠倒,一颗芳心只想着小棣,所以一听交换饰物,她也不管什么,就直向小棣面前去。可见小红的痴情,亦不下于可玉哩。
小红因要避免受人注意,她那两眼又望到床上小棣和鹃儿并头而睡的姿态去,只见两人仿佛都面带笑容,十分得意似的,真好像是对交颈鸳鸯。想自己是个失群之鸟,虽然活着,真及不来他们的死。心中愈觉悲伤,暗暗向小棣叫声:“哥哥,你好狠心,却抛了我去了。”在喉咙口念到此,那两眼忍不住又滚下泪去。证婚人读证婚书后,盖好了印。在可玉的意思,本来尚要证婚人致辞。后来鹤书一想,这个结婚和普通大异,既不好尽情宣布,也不好过于颂扬,徒然令人感触伤心,何必多此一举,遂改为默祈几句,把它省去,倒也很是得体。
婚礼已成,可玉照样特请快乐照相馆摄影师前来给他们拍结婚照相。众来宾瞧此情景,自不免暗暗称奇。不多一会儿,大厅上早已摆了十多桌酒席。小红妈妈慧珠在女宾席上坐了首位,因她今日代表慧娟,实在是个最客气的生亲。酒行数巡,众来宾便纷纷议论,都说婚姻不自由,往往酿成惨剧。像今日这种局面,死者有知,实在要觉这事是使人太悲哀了。内中有一个白发老者,却反对这个论调,他举起酒杯,满饮一杯,席上众宾个个都静悄悄地听他说道:“世界上的人,都是自己不知道自己。诸君别笑今日新郎新娘的一缕痴情,其实人生百年,弹指光阴,也不过是白驹遇隙。而且还要尝到了甜酸苦辣人生的各种滋味。譬如老夫来讲,今年已七十九岁了,但老夫断弦已四十年,也为着爱情浓厚,不忍再娶,过着凄凉的生活,天下像老夫的何止一人。我所说的还是个男子,若女子结婚,一年半载地便丧所夫,社会上瞧起来,又不知若干人,所以古人云:‘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像老夫就是梦中的一人,所以今日新郎和新娘的事,实在不能作悲切切的观念。他们两人,真是世界上大彻大悟,他们不愿见结婚后男的先死,或是女的先亡。他们情愿同时并死,你想,这是何等美满、何等风光啊!”众人听他说出这一大篇的话,倒也不能怎样地驳他,有的说是老先生的高见,有的说是老先生的觉悟。独有苏雨田心中不以为然,口里虽没说话,心里却有个反感,这老者的环境,假使家中尚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妻在,他绝不会说出这几句话,也无非是触景生情,发发他生平的牢骚罢了。不料那老者说的几句话,却又都给可玉、小红听了去。因此可玉只当自己也死了,并不再代慧娟、鹃儿伤心。小红只当自己已嫁给小棣,现在小棣竟也死了,我譬如做了未亡人,那也是不可挽回的事。两人这样透底一想,把万分愁苦遂也慢慢散去了。
过了今天结婚,第二天可玉便给他们两人成殓,一样宾客满堂,不过大厅上已布置着素色。等到大殓已毕,双棺并陈,可玉即命人送入后面殡舍,择日到公墓安葬。可玉见众宾已散,把所有账目统统开销完结。因若花连日劳顿,便叫小红先伴着妈妈回去。慧珠见了,也来搀着若花,坐上汽车,三人便先走了。可玉见已没有事了,遂同男用人等,也返家来。见若花还没有睡,因便劝道:“这两天真辛苦了你,还不睡去什么啦?”若花道:“辛苦的疲乏,是浮面的;精神上的痛苦,是根本的。我瞧你精神上太痛苦了,快也早些儿地休息吧!”可玉笑着走到若花身边坐下,拉着她手摇头道:“你还真不晓得我的心呢。我的心里把所有的一切是早已彻悟了。你不信?我念个曲儿你听吧。”说着,便念道: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垄头埋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叹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祆寒,今嫌紫蟒长。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若花听他唱完,不觉含笑说道:“你这曲儿是从《红楼梦》空空道人处听来的吗?你难道为着慧娟,也要学着宝二爷的出家当和尚去吗?”可玉摇头笑道:“哪里哪里?我因为这个曲儿作得很透彻,偶然想起,所以念给你听听。况且慧娟并不是林妹妹,我也不是宝哥哥。你这样地疑心我,你倒真有些儿像宝姊姊了。”可玉说了这几句话,自己仿佛也觉得失言了,可是已收不回,只得望着她憨憨笑。若花眼圈儿一红,好像有些不快活的神气,低下头来不语。可玉见她盈盈欲泣,连忙向她赔罪道:“好姊姊,别气我,我说错了,请你原谅我吧。”若花抬头瞅他一眼道:“薛宝钗是个最有心计的人。你对慧娟的事,我又几时用心计阻碍过你?你这样冤我,你自己去想想……”说到这里,真个掉下泪来。可玉见若花果然恨他,心中真有说不出的委屈。可是一时头上,哪里又说得明白,因只好老着面皮,去拭她泪笑道:“原是我的不是,为了我事,已累你这样劳苦,倒又来怄你气了。我本是一块冥顽不灵的顽石,终要你像老祖宗一般地疼我,那才好哩!”若花见他装出这样像孩子的口吻,也就不住“扑哧”一声笑道:“老祖宗是溺爱孩子官儿宝玉的。我不要,我也没有这个福气。”可玉听了,也笑道:“你不喜欢做老祖宗,难道我偏喜欢做宝玉不成?我还是做我的可玉,你还是做你的若花妹妹吧。”若花瞟他一眼,却嫣然笑了。可玉用手摸着她腹部道:“你的肚子又比前几天高得不少,前时我讲给你听的胎教学,你可还记得吗?将来养个白白胖胖的孩子,你还得谢谢我老师呢。”若花早又哧哧笑起来,忽站起道:“我到对面西厢房去瞧瞧小红娘儿俩,不知可有睡了没有?”说着,便走到对面房中,只见小红和叶氏还没睡,因叫声妹妹道:“你们怎不睡呀?”小红一见若花,早跳过来,亲亲密密叫道:“妈妈,爸爸有回来没有啦?妈妈今天辛苦了,也早些儿睡吧。女儿不进来向爸道晚安了。”若花点头含笑,便又回到房里,只见可玉已睡倒在自己床上,因为可玉自那夜起分床睡了。若花不觉一怔道:“你胎教学怎的又忘记了吗?”可玉笑道:“不,我因想起鹃儿和小棣,实在有些儿胆小,不敢一个人睡着。”若花听了,望他娇媚地一笑,也就不再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