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棣在苏州突然接到一个从上海邮局寄来的喜帖,他便拆开瞧道:

八月十五日为小儿小棣小女鹃儿在上海乐园殡仪馆行结婚典礼。恭请观礼。

唐吟棣秦可玉拜订

吟棣瞧罢喜帖,心中深觉诧异,怎么这个人的姓名会和自己一样?而且结婚人唐小棣,亦和自己的儿子小棣一式。且女宅的具名是秦可玉,这他是自己的妹夫,我知道他没有一个女儿的。这鹃儿到底谁呢?一时更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禁大声喊韦氏道:“你快来瞧瞧,这个奇怪的喜帖真滑稽极了。”韦氏一听,早走过来说道:“喜帖有什么奇怪,也值得这样大惊小怪,你真是越弄越不见世面了。”吟棣笑道:“这喜帖上的具名,我并不认识这个人。”韦氏道:“那么想必是寄错了。”吟棣笑道:“你坐下来,我告诉你吧,这才是个怪事。寄倒不曾寄错,可是这人,说起认识来,你最认识,说不认识,连我都不认识他。”韦氏脸儿一板道:“你这人说话好不明白,既然没有寄错,你怎么不会认识发帖的人呢?三说四说又说到我的头上来。怎么活了一把年纪,倒还要寻我开心,你真是放屁!”吟棣听她误会了,因忙正色道:“他的名字叫唐吟棣,他的儿子也叫小棣,和我的名字一些儿不错,那不是稀奇极吗?”韦氏呸了一声,骂他道:“你真老热昏了,他发帖子给你,不写你的名字,难道写别人的名字吗?至于小棣也写在内,那一定是阖第光临的意思了。这一些儿都不懂,你真是笨牛,你送他贺礼,你只管放心去喝喜酒好了。”吟棣见她自己不懂,倒还骂自己笨牛,一时气极了,便蹬脚也骂道:“我给你说了半天,你还一些儿听不懂,你倒真是个笨牛,是个呆鸟。我再告诉你吧,我名叫唐吟棣,请我吃喜酒的,也叫唐吟棣。我儿子叫唐小棣,他结婚的小儿,也叫唐小棣。那不是变成唐吟棣请唐吟棣自己吃喜酒了吗?况且小棣我已登报把他驱逐了,就是没有驱逐的话,我也没有定过媳妇,这不是第一个稀奇的事吗?还有他的女宅,就是和我妹夫的名字毫厘无差,一样叫秦可玉。你想,我妹子破肚皮也没生一个孩子,哪里有女儿给我做媳妇?这不是第二个稀奇事吗?他的请帖上写的结婚日期,是八月十五日,那十五日是昨天的日子,喜期已经过去,难道还叫我今天再赶上去吃喜酒吗?这就是第三个稀奇了。”韦氏道:“你说的话我明白了,你自己起先说不明白,还要骂人,真岂有此理。你说日期过了,这也许发信人发得迟,搁了两天,这倒是有的。至于男女家的名字相同,这倒真的有些儿稀奇。但他们结婚的地点,到底是在哪一个旅馆呀?”吟棣听她问及旅馆,遂重又把喜帖拿过一瞧,不禁“咦咦”地大叫道:“真荒乎其唐,从来不曾听见过的奇事了。”韦氏道:“还有什么更稀奇的事吗?”吟棣道:“你道他们结婚是借什么地方?”韦氏见他说得这样稀奇,便笑猜道:“难道是借和尚寺院,还是借长三堂子呀?”吟棣听了,哈哈笑道:“他不借旅馆和饭店,却借和你说的和尚寺院差不多,就是上海最新发明的殡仪馆。那殡仪馆是死人借作入殓用的地方,和平江会馆一样,只有丧事人家用得到,哪里有喜事人家去结婚?就是碰到办喜事很广的日子,也没有借到这样不吉利的地方去。不要说办喜事人家触霉头,就是去吃喜酒的人,也哪一个不触霉头呢?”吟棣说到这里,便把桌上的火柴盒取过来,划了一根,把这个喜帖点着,预备焚化去,口中还连连喊:“晦气!晦气!开玩笑也不是这样捉弄人的。”韦氏见他把喜帖烧去,因也连喊道:“且慢!且慢!你倒念一遍给我听听。”吟棣边烧边念道:“八月十五日为小儿小棣、小女鹃儿,在上海乐园殡仪馆行结婚典礼,恭请观礼。唐吟棣、秦可玉拜订。”

吟棣念到“拜订”两字,忽然窗外吹进一阵狂风,把他手中拿着的喜帖正在烧火头上,顿时吹向吟棣的脖子边来,把吟棣花白的胡须竟烧去了一半。吟棣连忙把喜帖丢在地上,大声地喊着:“喔哟!不好了!”韦氏慌忙递过湿手巾,给他揩拭,只见一半胡须依然长长地留着,一半却早已烧得牛山濯濯,韦氏忍不住咯咯地好笑起来。

诸位,韦氏叫吟棣念一遍,这仿佛是暗中吟棣自己已经承认小棣仍是自己儿子、鹃儿是自己媳妇,暗暗在祝告的一般。因此好像是感动了小棣和卷耳的灵魂,冥冥中前来见礼。但所以造成小棣和鹃儿的自杀,吟棣的登报驱逐实是个主要的原因。所以凭空吹来一阵狂风,把吟棣的胡须烧了半边,留着半边,好似叫他悔悟,收回驱逐声明。可是当时在吟棣心中,怎知道他儿子已是不在人世了呢?他见韦氏咯咯地笑,因道:“你这妇人真黑良心,怎么还要笑我呢?”韦氏不理,忽然心中猛可地想起刚才吟棣说的“况且小棣我已登报驱逐了”的一句话,因大声问道:“方才你说小棣已被你登报驱逐,这是什么话呀?”吟棣听她问出这句话,心中大吃一惊,因为自己到上海偷偷地登报脱离小棣和友华的事,原是瞒着她的,今天却在无意中说破了,这可怎么办?韦氏见他不答,遂连连追问。吟棣被她逼问得紧,料想瞒不住,只好把上次到上海登报驱逐的事,告诉一遍。韦氏不听犹可,听了这话,气得脸儿铁青,浑身发抖,猛可地早扑过身来,伸手一把抓着吟棣留下的半边胡须,一面大哭,一面怒骂道:“怪不得棣儿、友儿放暑假都没有回来,我问问你,你还说是暑假补习,你瞒得我好紧!我只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你倒都给我驱逐出去,你是难看我吗?你若难看我,你就先把我赶出去好了。”韦氏骂着、哭着,却把胡须紧紧拉了不放。吟棣痛彻心肺,连喊道:“你快放手,你快放手。”韦氏哪里肯听,又把头向他撞来,口中犹大哭道:“你快把我的儿子女儿赔来!你这狠心种子,你的爸爸有没有驱逐过你,你不给我棣儿、友儿去找回来,我和你拼命!”吟棣一手推开她身子,一手又要去抢回胡须。这时家下女仆见老爷太太竟哭哭啼啼地打起架来,慌忙过来劝解。不料韦氏气极,把手狠命一扯,竟将吟棣剩下的胡须又拉去了一大半。吟棣这一痛,非同小可,大叫一声,可是已来不及,那下巴上只剩了三五根胡须了。吟棣本是个胡须花白的人,现在倒反而变成一个少年了。女仆见老爷下巴上有血,胡须竟已不翼而飞,心知是被太太拔了出来,想想忍不住好笑起来,因连忙去拧了两把手巾,一把给老爷,一把给太太。韦氏犹呜呜咽咽哭,声声口口地要吟棣赔儿子和女儿。吟棣真是哑子吃黄连,有苦没处告诉,因为这都是自己出言不慎,以致闹出这个祸事,只好反向韦氏安慰道:“我的驱逐,亦不过是警诫儿女,并非是真的驱逐。你又当什么认真!你如要儿子女儿,这也容易,我就马上写信去叫他们来好了。”韦氏呸了一声,骂道:“你倒说得这样便当。唉!你这老不死!这把年纪真是活在狗身上一样,什么事儿都可以闹着玩笑,这驱逐儿女也可以闹着玩的吗?你听信了什么人来信,就是他校长有信给你,你也该调查调查。我道你把这事终丢开了,谁知你的心思,竟有这样险毒。你不想想我当初养这两个孩子的时候,肚子是痛了一日一夜,这也不要说了。养下来你又不舍得雇奶婶婶,说是要看重金钱。我为了这两个孩子,自己哺乳,自己洗尿布,这是多么辛苦,我是费了多少的心血,才得养成这么长大。你哪一样不是趁着现成!这孩子是我的,你怎么敢给我驱逐出去!现在你想活命,你快和我立刻到上海去寻回来,不然我就和你拼命。”说到这里,站起身子,便向吟棣又直奔过来。吟棣见韦氏真个发了牛性,连连摇手道:“不要吵!不要吵!我就去!我就和你立刻动身是了。”韦氏听他软化了,只得罢了,但口中恨恨地说道:“我也不怕你不去!”说罢,又狠狠地向他白了一眼。

苏州到上海是不消三个钟点。吟棣接到可玉喜帖的当儿,已是十六日黄昏时分,两人又相骂了一场,晚饭也来不及吃,立刻动身。火车到北火车站,时已八点多钟,吟棣手携韦氏就到车站隔壁汽车行里坐了一辆,先急急到可玉家里。只有一个新进来的女佣看守房屋,一见吟棣,便问找谁。吟棣道:“看你家老爷和太太,说苏州舅老爷和舅太太来了。”女佣道:“我们太太和老爷因为大小姐死了,已和二小姐等都到乐园殡仪馆去了。”韦氏“咦”了一声道:“你们太太哪里有大小姐和二小姐呢?”女佣道:“这个我也不知道,因为我是今天才进来的。我们二小姐也有十六七岁了,大小姐听说是昨天才死的。”吟棣见她是个新用人,也问不出什么头绪,因不和她多说,就拉了韦氏走出来道:“我们还是直接到乐园殡仪馆去吧。这事真奇怪,可玉就算有女儿,难道死了儿女,还给我棣儿做妻子不成?”韦氏道:“可不是!所以我们非快些赶去不可,上海我路是不熟的,乐园殡仪馆在哪儿呢?我们还是仍坐汽车去吧!”吟棣皱眉道:“你这人真会花费,刚才坐汽车,已白花了一元二角钱,现在我们走走去好了。”韦氏道:“放屁!你会走,我走不动呢!”吟棣道:“那么我们坐人力车去吧,终好便宜些。”说着,遂叫两辆人力车,讲好车价,四角一辆,叫直拉到乐园殡仪馆去。乐园殡仪馆还在沪西,等人力车拉到那里,时已九点多钟。两人走进大门,只见门首尚还竖着四对大灯笼,两对姓唐,两对姓秦。四对当中,两对是红的,两对却是白的。吟棣、韦氏都不胜奇怪,急急进去。到了大厅上,馆中役人正在打扫。吟棣一问秦可玉,都说刚巧事毕回去。吟棣忙道:“他家死了什么人啦?怎的门外有红白灯笼呢?”一个役人道:“喏喏,那边账房王先生来了,请你问他,你就详细知道了。”吟棣回头一见,遂和王先生彼此招呼。王先生道:“哦,原来这位就是唐吟棣先生吗?今天办的丧事,和昨天办的喜事,就是你少君小棣,和秦先生的令爱鹃儿小姐,他们俩人真死得好苦啦!想你们从苏州出来,定然不知道详细的。”韦氏一听棣儿已死,这真是个梦想不到的事,一时情不自禁,猛可拉着王先生的衣袖,号啕大哭起来道:“我的儿呀,你是怎么样死的呀?”王先生突然给她这样一来,顿时吃了一惊,把她手儿摔掉道:“别哭得太急,你怎么把我当起你的儿子来了?”吟棣到底父子有些天性,一听小棣已死,不觉也淌下泪来。今儿韦氏把王先生哭作儿子,别人家动了怒,因忙又正色道:“王先生,这是我的内人,她实在因急昏了,所以颠颠倒倒的,请王先生不要计气。”韦氏也忙道:“我原是急糊涂了。王先生,可怜我的小棣他怎样死的呢?”王先生道:“少君和秦小姐平日感情极好,因秦小姐从小就给人拐到上海来做舞女,两人因感身世不自由,所以双双服毒自杀,两人都有遗书。秦先生因可怜他们两人生不能成为配偶,现在虽然死了,终要成了他们的愿望。所以昨天在这里还给他们正式举行结婚典礼,直到今天方才成殓。唐先生早来一步,尚还瞧得见两人的遗体。现在灵柩也停在敝馆的后面了。”吟棣、韦氏听了,虽然明白了一半,但鹃儿到底又是我妹夫的何人,尚还不大明白。韦氏突又想起刚才吟棣不肯坐汽车的事来,否则也许还可以瞧到我可怜的儿子一面呢!一时把吟棣恨得什么似的,狠狠敲了他一拳,大哭道:“你这老糊涂!老不死!你听见王先生的话吗?到早一步,还可以见我儿子一面呢!现在为了你要省钱,不肯坐汽车,误了我的大事。唉!你从此不许再吃饭,天天给我吃钞票。你死了,我把钞票糊一口棺材给你睡去。你有了五十多万家财,给儿女花些,有什么稀罕?你竟狠心把儿女驱逐。现在我的儿子活活被你逼死了,连我要见一面,也被你失去了这个机会。我瞧你现在再从哪里去找个儿子来?唉!你这老杀千刀的,我也不要命了,你简直是我前世的冤家呀!”说到这里,向吟棣身上乱撞乱打,真个要拼命模样。吟棣到此,也深自懊悔,但事已如此,还有什么法想,他也忍不住哭起来。王先生瞧了这个情景,虽然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但也稍有些明白,见韦氏好像要把她男人吞下的样子,反而做好做歹地把他们劝开。韦氏哭了一会儿,因又含泪道:“王先生,请你陪我们到停柩处去瞧一瞧吧!唉!我的儿真可怜!”王先生答应,便向前引导,转了一个弯,即有一道月洞门,开门进去,即见有簇新两口棺木。王先生指着道:“上首的是少君,下首的是秦小姐。”吟棣把棺材头上一瞧,见贴着“唐小棣先生,廿六年,八月,十五日,苏州人”字样。那面一口,也贴着一纸,上写“秦鹃儿小姐,苏州人”,也写年月日。这才知道儿子真已不在人世了,而且又是自杀的,一时悲从中来,不禁亦涕泗交流。韦氏早已伏棺大哭,伤心得几乎昏绝过去。吟棣恐她伤心过度,因劝她别哭了。韦氏一听,既悲伤,又愤恨,回过身子,便带哭带骂道:“我的儿子被你害死了,你现在快快赔我一个儿子吧!你真黑心,自己不哭哭他,反来劝我。棣儿若魂而有知,一定来活捉你去的。”吟棣亦哭道:“我哪里知道他会自杀呢?现在事已如此,我也没办法,若一定要我赔,我也只好死了。”韦氏见儿子已死,听老头子也要死了,一时倒也不敢十分再骂他了。吟棣道:“你儿子虽然没了,但你还有一个女儿呀,女儿我终再也不敢得罪她了。”韦氏一听,果然不错,因急收束泪痕,要立刻到可玉那儿去问友华的着落。两人遂和王先生走到账房间,打电话叫汽车,吟棣扶她坐上车厢,吩咐车夫开到秦公馆去。

这时已在夜里十时左右,可玉等刚巧睡下,忽听到大门外有人擂鼓似的敲门。可玉、若花都吃了一惊,不敢出去。后来还是慧珠和小红带领仆妇详细问明,方知是苏州舅老爷、舅太太来了。这时可玉、若花也都出来,慧珠叫佩文开门。众人见面之下,大家痛哭了一场。佩文又拧上面巾,让众人擦过。韦氏向若花叫道:“姑奶奶,我们是已来过一次了,听说你们在乐园殡仪馆,我们又连忙赶去,谁知你们早又回家来了。后来账房王先生陪我们去瞧棣儿的停柩处,并告诉我们一切的话。但我不晓得鹃儿小姐到底是你的谁呀?”若花听了,便指着可玉道:“这鹃儿小姐的确是你姑爷的亲骨血,不过不产在我的肚子里。”说着,因把慧娟二十年前的事细说一遍。吟棣、韦氏到此,方才完全明白。韦氏又连声叹道:“这真是一对好姻缘。唉!我儿为什么不早些和我说呢?现在可惜已来不及了。姑爷望了一个虚,我也忙了一场空。”可玉听了,触动心事,那泪又像泉水般地涌上来。韦氏也淌泪道:“我们现在已是亲上加亲,可惜只剩了一个虚名儿。我想起来,我真又要恨这个老不死了,他若不登报驱逐,哪有这样惨绝的祸事呢?”若花道:“那么嫂子为什么不早些儿到上海来呀?哥哥要驱逐,你怎么不阻止他?”韦氏恨恨道:“他登这个报,我还只有今天接到喜帖才知道哩!他瞒得我铁桶似的,所以我真要和他拼命呢!”可玉听了,这才知道嫂子原不知道,鹃儿虽然自己自杀,但推其原因,间接地也实受登报影响,因问吟棣道:“你这人也太糊涂了,为什么好好儿的要把小棣驱逐呀?”吟棣听可玉也有些愤愤神气,这时自己倒像做个犯罪人一样了,遂忙解释道:“我是因为强民中学校长李鹤书写信给我,我气极了,所以偷偷地瞒着她到上海来登这个报。但是现在我也懊悔了。”可玉忙道:“你别冤枉了好人,鹤书他为了你登报,心中也大不为然,还和我说,叫我写信来劝你收回这个声明。我想你正在气头上,乘空本想我自己来一趟,谁知一些儿都没有空,一挨两挨,也就耽搁下来。鹤书他昨天还给小棣做证婚人,他对棣儿平日感情很好,他怎会写这信给你呢?”吟棣听可玉这样一说,倒又呆呆地怔住了,觉得这事真好奇怪。韦氏一听,又大骂“老糊涂”“老不死”地吵着。吟棣到此,亦淌泪哭道:“小棣我的儿,为父的真对不起你了。”可玉见他以袖拭泪,自己也挥泪不止。同时看吟棣脸上,终好像是缺少了一样什么似的,凝视良久,猛可地记起了,因忙问道:“吟棣哥,你这尊须是几时剃去的,为什么又剩着几根呢?”吟棣一听这话,顿时满颊通红,嗫嚅着说不出话来。这时若花和韦氏也回头来瞧,果然只剩着没有几根,若花很觉奇怪。韦氏早又要笑出来道:“你们只问着他自己,叫他说给你们听好了。”吟棣恐她要说出来,一时脸儿更羞得血喷猪头似的绯红了。可玉、若花弄得更加不懂。若花忽又笑着打趣道:“哦!我倒晓得了,我不说……”可玉破涕道:“你既知道,你说给大家听听。”若花把眼儿看吟棣,又走到韦氏身边,附耳说了一会儿。韦氏把头摇摇,也附着若花耳朵,低说一会儿。若花唔唔响着,两人便忍不住哧哧地笑出来。可玉瞧此情景,谅来一定没有好事,本待问明,又恐吟棣多心,下不了面子,因遂和他又谈正经道:“我们明天还得向公墓去找一块地,给两人下了葬才是。”吟棣点头道:“正是,这事我真对不住你和令爱呢!”可玉道:“过去事也不用说了,我劝老哥以后对于金钱终看轻些儿才是。”韦氏听了这话,立刻又想着友华,因向若花道:“我儿子死了,但我的友华女儿呢?姑娘可知道她在什么地方?”若花道:“她本来住在马浪路,那天我去叫她,二房东说她已到南京去了,想来定是找半农去的了。”韦氏、吟棣听了,心里又十分焦急,但既不知她在南京什么地方,又怎样去找她呢?恨起来又骂吟棣,吟棣道:“对于友儿和半农婚姻,我原是九分赞成,全是你嫌他贫穷,怎的倒反骂我呢?”韦氏道:“我是吓怕了,一百二百个地答应是了。”若花道:“这样很好,日后友儿终会来信告诉我的。”韦氏这才安心。因见小红、慧珠在房,问这两位是谁。若花道:“她就是小红,现在又做我的干女儿。这是小红的妈妈,现在我们都变为至亲了。”小红很是灵敏,早上来向韦氏喊舅妈,向吟棣喊舅爸。同时慧珠也和两人招呼,彼此又谈了一会儿。若花道:“我们话说得久了,倒忘记问哥哥嫂嫂可曾吃饭?”韦氏道:“我一路上和这老糊涂吵了来,刚才又哭了许久时候,伤心夹气愤,哪儿还想吃饭?”若花道:“饿也不好,少许该用些儿。”因叫小红装出两盘干点心,请哥哥嫂嫂胡乱用些。因时已不早,大家方始各自回房安置。吟棣、韦氏自有佩文伴到客房去睡。

可玉因连日疲乏,直到次日午后,方才起床。忽见佩文送进一信,说是友华小姐从南京寄来的。原来友华那天在若花家里告诉了小红的事,就告别出来。不料在路上碰到一个女同学,她说半农有一封信寄在校里,已有一星期。她恐没人去拿要遗失,所以代友华藏在书包里,说着,把信取出,交给友华。友华连连道谢,回家后拆开一看,原来半农已在南京中学继续求学。友华心中大喜,她便整理一只皮箱,把做舞女所得三百元代价,随身带着,到南京寻半农去。所以她对于小棣的自杀,一些儿不知道。到了南京,情人见面,两人自有说不出的快乐。夜里友华忽然发现哥哥一个存折还在自己身边,所以她写封快信给姑爹,一则来告诉她自己已和半农一同求学,一则来托姑爹把存折代还哥哥。可玉当时瞧了,心中很为安慰,遂急忙把信来告诉吟棣和韦氏。两人一听,这才放下一块大石,一面写信告诉她哥哥已死消息,一面答应她和半农结婚,并取消驱逐声明。想友华接到爸爸妈妈这一封信,真是要弄到啼笑皆非了。

光阴冉冉,忽忽又是十天,李三子、赵阿龙、阿金姐的案子,法院里业已判决:李三子拐卖女子,处徒刑三年六个月;赵阿龙枪杀袁士安之所为,处徒刑七年;烟犯女子阿金姐,贩卖烟土,处罚金九百五十元。可玉接到这个消息,对于阿金姐虽有未满,但不愿多事,也只能罢了。

又过了数天,乐园殡仪馆打来一个电话,可玉接来一听,说乐园公墓已把小棣、鹃儿的墓地竣工,择日下葬好了。可玉听毕,心中颇觉安慰,因来告诉吟棣。吟棣十分感激道:“诸事多蒙老弟费心,愚意星期日就去下葬,也好了却彼此一桩心事,不知老弟的意思怎样?”可玉点头道:“我的意思和你正是一样,那么我打电话到乐园殡仪馆去关照一声。”说着,遂匆匆到电话间去。

韶光易逝,早又到了下葬的一日。小红带着男女仆人,先往乐园殡仪馆,亲送小棣、鹃儿桐棺到墓地去。小红坐在车中,感伤身世,想不到以姨表妹的名分,代为送丧,无限悲酸,陡上心头,因此尽管凄凄切切地啼哭,其一种悲哀之情状,实超过于巫峡啼猿。她内心的痛苦,较失侣的寡鹊更为难堪。

秦公馆里另备两辆汽车,吟棣和韦氏合坐一辆,若花、可玉和慧珠合坐一辆。汽车开出都市的繁华,驶入了农村的幽雅区域。秋色满郊,只见一带弯弯曲曲的流水,水尽处便是乐园公墓的大门,四围矮墙,铁门前有巡捕看守。大家跳下车厢,走进里面。可玉瞧那墓穴,基地高燥,基地上先用梅园石作为基础,其上便是一方大盖石,再上用意大利石雕成一座有两翅的爱神,爱神下刻着一对鸳鸯,精致玲珑。墓之四周,已种着一圈冬青,一碧崭齐。可玉非常满意,吟棣等也觉不错。正在这时,小红等送着柩车亦到。只见小红手扶灵柩,一路进来,哀哀悲啼。送入众人耳中,悲酸欲绝,令人不忍卒听,不禁纷纷泪下。不多一会儿,工人等已把墓盖卸去,先后把小棣、鹃儿两棺,平稳放下,等到石盖盖好,韦氏、若花、小红、慧珠都各放声大哭。吟棣呆若木鸡,心中又深恨自己登报的错误,挥泪不已。可玉痴痴立着,手中拿着鹃儿鸡心,凝望她的小影,浅笑含颦,明眸皓齿,因鹃儿又想起她妈妈慧娟,不觉悲从中来,也同声纵哭不已。一霎之间,连那两口伤心惨目的桐棺也不见了。仆人等献上花圈,各劝着舅老爷、姨太太、太太、二小姐不要哭了。若花、韦氏、慧珠三人退后两步。小红忍住了哭泣,走到墓前,深深地又行了三个鞠躬,喉咙里喊了一声“哥哥”和“表姊”,那满眶子的泪,又滚滚地掉下来。可玉见小红鞠躬姿态,以及身段一举一动,真活像是鹃儿生前模样。因小红原是和鹃儿姨表妹妹,所以声音笑貌都很相像。此刻鹃儿的影子已没有了,可玉因睹小红,而忆鹃儿,而忆鹃儿,而更不能忘慧娟。思潮起伏,乘着斜阳墓道,新碑三尺,又念了一遍“唐小棣秦鹃儿合葬处”九个碑字,心中又起了无限感慨,仿佛小棣、鹃儿尚同睡在乐园殡仪馆模样。他们倒真的做了同命鸳鸯,自己实及不来他们,未能和慧娟并命,想到后死的真是惭愧。一时百感交集,不觉口占一律,以吊鹃儿,并慰慧娟。若花和吟棣站在一旁,听他念道:

拼将热血付东流,

泪洒荒江惭九幽。

薄病又添三秋暮,

怜香却种一生愁。

多情自古浑如梦,

好事由来不到头。

眼见鹃儿同命日,

问心犹憾后死羞。

若花听他如醉如痴地念着,同时满颊又沾着了泪水,因一面遂扶他跳上汽车,一面向吟棣叫声:“哥哥,我们不如归去吧。”于是各人都坐上汽车,怀着满腔的悲哀,在万分依恋不舍之下,汽车已渐渐别了墓地,向夕阳中慢慢消逝了去。剩下的那“惭九幽”呀、“一生愁”呀、“不到头”呀、“后死羞”呀,凄绝而哀怨的余音,犹仿佛在寂静的暮色空气中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