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霞飞路上一带绿阴阴的树丛里,隐隐露着一角粉红色的小洋楼,洋楼的西面,有一个半月形的阳台,栏杆上伏着一个西服惨绿少年,右手托着脸腮,凝眸远眺。见那满天被秋风打下的落叶,好像一只只的红蝴蝶,飞舞在树丫枝上,那少年不禁长叹一声,心中感慨着悠悠岁月,如水流年,好像眼前所少的是一个如花美眷模样,无限惆怅,陡上心头,不觉低低念道: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少年念毕,又轻轻叹口气。韶光不再,转眼又是蓼红荻白、稻熟蟹肥、残秋将尽的时候了,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长江虽深,抵不过相思的一半,落木难尽,忘不了闲愁的万种。少年正在盼着夕阳悠然遐想,忽然从背后蹑手蹑脚地走来一个身穿深灰花呢西服的少年,生得面如冠玉,一表人才,伸手向那站在阳台上的少年肩上轻轻一拍,还没有开口,先笑起来叫道:

“石秋,今天是个星期,你倒没有出去吗?一个人站在这里,是想什么心事呀?”

石秋冷不防给他一拍,心中倒吃了一惊,慌忙回过头来瞧。原来拍自己的,正是自己最知己的朋友苏雨田,便伸手和他握了握手,笑着埋怨他道:

“你老是动没动地就吓人,怎么一些儿没有声息?此刻打从哪里来?”

“我因在家闷得慌,所以来瞧瞧你。又恐你出去了,不料一问你家小厮,知你果然在家,我便急急上来。进门一瞧,你却站在阳台上出神,我在你后面已站了好一会儿,你还不觉得。我心里有趣,就轻轻拍你一下。谁知你这个人是豆腐做的,碰没碰着,就说吓了你。这真对不起得很。现在我来做个东,请你大家一块儿到外面喝酒吃阳澄湖红毛黄嘴大蟹去,你可赞成吗?”

雨田把石秋的手连连摇撼了一阵,带取笑带赔不是地说着。石秋也忍不住笑起来道:

“你这人也真岂有此理!你既到我家里来,怎么你倒反请我客?这简直是抢着做主人了……”

石秋说着,故意又连说岂有此理,倒把雨田引得咯咯地大笑起来。两人便回进室里,这时石秋的小厮画官,亦已从楼下跟着上来了,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玫瑰茶,摆在茶几上,叫道:

“苏少爷用茶。”

雨田点了点头,画官又把石秋平日自用的蓝底白花细窑瓦茶壶里也冲上一口开水,石秋便对画官道:

“你到厨下去关照一声,说苏少爷在这里,烫些酒,煮些蟹上来。”

画官答应,匆匆下去。雨田笑道:

“你倒真的请我喝酒吃蟹了。”

“这是你的口福好,早晨亲戚才送来的。这两只蟹倒真是肥得很!”

雨田笑了笑,回头瞥见写字楼上摆着一碟颜色盆子,又铺着一张洁白的宣纸,纸上画着一个二八美人,活活秋波,脉脉含情,好像拈花微笑模样。这倒并不稀奇,因为石秋固海上一诗画名家。最奇者,那画的两旁又展着一副对联,长仅一尺有半,乃是石秋亲笔题款书写。心中好生奇怪,这样短小对联,不像是送人,若是写着玩玩的,没有这样考究郑重。这就身不由己地跑了过去,见这副联句却是一副长短句的挽联,因拿在手中念道:

花落恨同归,二十年小谪火山,背面相思,对面相思,忒猜疑,曾记否棣魄鹃魂千古痛。

月圆云未破,百六节倘逢寒食,才人如此,美人如此,空惆怅,只剩得秋风红雨一天愁。

小棣卷耳同命鸳鸯千古,辛石秋挽

雨田把上款也一同念了出来,一时颇觉心酸,沉着脸儿,对石秋叫道:

“石秋,这个挽联你难道预备送到秦家去吗?这样短小像什么东西,怎好悬挂到大厅上去呢?我瞧你这样触人伤心的事儿,还是少干干吧。秦老伯为了这事,我听得至今还在伤感呢。”

石秋因前日在乐园殡仪馆替小棣卷耳补行结婚时,是做个司仪员,归家后,因感着小棣卷耳的一片痴情,所以便口占一副长联挽他们。后来又瞧到讣闻上印着卷耳的一页照片,一时情不自禁,展纸挥毫,又给她画了一张春容。画好了后,摊在桌上,自己便到阳台上去闲眺,瞧着满天落叶,心中感触,呆呆出神,因此忘了收藏。此刻被雨田一问,因也走近桌边,把那张画儿先卷起藏在抽屉,望着他笑答道:

“哪里哪里!我因瞧他们两人痴得可怜,死得伤心,所以撰句一挽,聊作凭吊,原也有情人同声一哭之意,不料竟被你瞧见了。你道我要送给秦公馆去吗?那你真误会了。”

雨田听他不是送给秦公馆的,一面在转椅上坐下,一面又低头把联句细细读了几遍,抬头忽然又向石秋问道:

“石秋,卷耳本是桃花宫的一个著名舞后,她的生前,你可也曾见面和她跳舞吗?”

石秋早晓得雨田见了这联,定有许多研究,现在果然不出所料。遂把他手中挽联拿来,放过一旁,把茶几上那杯玫瑰茶端到他面前,向他摇着头道:

“我们不谈这些,回头我们喝酒吃蟹,谈赏心悦目的乐事,请你别再问这痛断人肠的话,你且先喝杯茶。”

雨田见他这样情景,心中倒疑惑石秋和卷耳生前也是认识的,因此愈加要问他明白道:

“不对不对!你联中有‘背面相思,对面相思’两句,这就可见卷耳在日,你和她也必有一番舞友的知心。不然她死了,你又何必挽她,挽她而又一再地相思呢!”

石秋听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不禁微红了脸儿,慌忙辩道:

“这些我都是说小棣和卷耳呀,哪里是说我自己?你不要缠夹二地瞎猜了。”

“你不要着急,我也不过跟你说句玩话儿。但我瞧你上联的末一句,为什么不用现成的‘春雨梨花千古恨’?你若用这一句,那下联的末一句也可改‘秋风桐叶一天愁’了。这样不是比你的流水对来得工整吗?”

石秋听他这样说,便也在对过桌子旁坐下,笑着道:

“用春雨梨花,花字和上联第一句第一字重,但我要切贴他们两人的名字,所以用棣魄鹃魂,这就是令人一望而知是挽着小棣鹃儿,别人不能移用的意思。”

“原来如此,怪不得……”

雨田沉吟半晌,说了这半句的话,却又把话缩住,望着石秋只是哧哧地笑。石秋见他意态,好像这笑是含着有些儿神秘,倒给他笑得不好意思起来,忍不住问道:

“干吗好笑?怪不得什么啦?你说下去呀!”

“怪不得就是怪不得,你要我说下去,你且先把方才桌上摆着的一张美人儿给我瞧瞧。”

“这我就是照讣闻上卷耳小影画的呀。你讣闻也有,哪有什么多瞧?”

“我不信,你拿出来给我瞧,我喜欢多瞧,你难道舍不得吗?那么将来你开书画展览会时候,到底给人瞧不瞧?”

石秋拗不过他,只得把刚才收起来的画儿,又从抽屉取出,交给了他。雨田展开细瞧一回,便大声叫起来道:

“真画得好像啊!这个女郎,不就是秦老伯的干女儿叶小红女士吗?我还记得那天她和我做傧相的时候,你是担任司仪的职务。当你喊到男女傧相替新人交换饰物时,我还没动步,她却立刻姗姗跑到小棣尸身旁边,把小棣手上的金约指取下,套到卷耳的指上去。我瞧她真是一个才貌兼备的女士,但不知怎的,她竟会代替了男傧相的职务。彼时我虽欲指点于她,可是她已把卷耳的指上换好了。我因男女新人都是为情而死的一对可怜虫,现在的结婚也不过是尽秦老伯的一片苦心,所以我也只好暂时当一个巾帼丈夫,以男傧相而代理女傧相的职务,把卷耳手上的约指取下,套在小棣的指上。及今思之,我心里还觉有些儿难为情。不晓得这叶小红是否是有意地和我开玩笑,还是伤心糊涂了?不过我瞧她果然是个可人儿,石秋,你真好眼力,赏鉴得不错,这个画可画得真宛然像她。怪不得你挽卷耳下联的末句,要用‘秋风红雨一天愁’了,原来你都是嵌着四个人的名儿。你的心思真巧,既把小棣鹃儿连在一起,下面却又把石秋小红配作一对。哈哈,你的心思虽巧,但又怎能逃得过我的明察秋毫呢?”

雨田很得意地说了一大套话,还不住地摇晃着脑袋儿,大有诸葛料事如神的模样。石秋听了也忍不住好笑,想起来那天真有这样一回事,但雨田怎的又误会我画的是小红呢?其实画中原是卷耳,这秋风红雨倒真被他说到自己心坎里了,否则哪有这样巧?多少终有些意思,一时微红了脸,故意还辩着道:

“呸!这个画哪里是画小红?你不信,我拿讣闻你瞧。”

石秋说着,便伸手在画堆里找出一个讣闻帖子,翻开第一页,是小棣的半身相片。再翻第二页,便见一个亭亭玉立的女郎,站在桃花底下,一手还持着数朵花儿,做微微含笑姿势。照片的上首还注着一行小字,是“秦鹃儿小姐遗容”。便拿到雨田面前,给他和画比较。雨田瞧了良久,真是一对璧人,浑不辨是卷耳是小红,一时瞧得呆了,不觉摇头叹息道:

“真是纵然不语亦倾城。卷耳和小红原是姨表姊妹,所以容貌酷肖,这个事儿你可详细知道吗?”

“我听是听到的,但详细如何却不晓得。”

雨田听他说不晓得,只道他假话,便对他笑了笑。这时,画官捧了一大盘无肠公子和两碟子姜醋、两小壶陈酒上来。雨田放下讣闻和画儿,忍不住笑道:

“菊黄稻熟蟹正肥,我真个要叨扰你了。不过我晓得只有秋风落叶,或是秋风黄叶,现在你却用秋风红雨,就算你不是嵌石秋、小红两个名字,但意思倒也新鲜得很。”

石秋听他又说到这个问题上去,一面站起,一面仍辩驳着道:

“这有什么新鲜?春天里用春风红雨,那红雨当然是指点落花;若在秋天用红雨两字,那当然是指点落叶了。前人不是有‘霜叶红于二月花’的诗句吗?那落下的木叶,一经染着浓霜,颜色便变红了。我用秋风红雨,就是这个意思。”

雨田也跟着站起,听他说出这个道理,哪肯示弱,便也回驳道:

“这个‘红雨’两字,是专指枫叶而言。其他的木叶,哪里经霜后就能够都作红色?所以他上面一句,是‘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你的眼前难道有这许多的枫叶像红雨那样地满天飞吗?你不要赖了,越赖越是有意思的。”

石秋被他驳得无话可对,只好憨憨笑了笑,拉着他手道:

“不用说了,我们喝酒吃蟹是正经。”

说着,便叫画官把那只小百灵桌端到阳台上靠石栏边放下,又扭亮了室中的电灯,石秋和雨田便斜角形地坐下这时晚风拂拂,遍体皆爽。只见一轮明月从淡淡的云影里掩映而出,夜色昏昏,早已笼罩大地。两人各执一壶,自斟自酌,颇觉自得其乐。石秋笑道:

“昔人细嚼梅花读汉书,今我与你持蟹对菊,把酒话心,也正不让古人雅兴,人生到此,于愿已足,尚复何求?”

雨田正把酒喝了一口,听石秋这样说,便白他一眼,取笑他说道: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把酒话心,虽有知己当前,我猜你的心里,一定是还少个画中爱宠。倘若真的把叶小红女士邀来,那才真是于愿已足。石秋,我这话可有说到你的心眼里去吗?”

石秋听雨田一定要把画中的人当是小红,不觉红着了脸儿,笑起来道:

“你这人真也好没道理,天下的事情,哪里可硬派着人家是画她。刚才你不是已瞧过卷耳的照片吗?你难道还信不过我?”

“这个画就算你是画卷耳,那么这‘秋风红雨’四个字,你终赖不过去了。”

雨田两手剥着蟹肉,白他一眼,又这样地问他。石秋喝了一口酒,忍不住笑了笑。雨田瞧他不响,料想真有些儿意思,早又咯咯地笑道:

“赖不过了,赖不过了,我瞧你还是对我说真心话吧。秦老伯今天打电话给我,叫我明天四点钟到他家去。秦太太和我是很说得来的,我可以给你去做说客。因为小红这个人,虽然曾充秦家的婢子,出身到底不坏。再说秦太太一向是爱若自己女儿一般,现在正式认作义女,当然更爱她了。秦太太是个学问渊博的女子,所以小红从小就给秦太太亲自教导。现在诗也会吟,且又会写得一手好字。她虽没有进过学校,但天赋其聪敏和慧质,普通的女学生又哪里能及得来她呢?至于她的容貌,你是已经瞧见过了,淡淡的春山,盈盈的秋水,那动人的意态,也不要我来再形容了。石秋,你如果合意的话,我明天准给你说去,想才子佳人配成眷属,秦老伯、秦太太是一定没有不赞成的。”

石秋听他这样热心地滔滔地说了许多话,心里当然是很感激。一时想起那日小红做女傧相时,望着小棣、鹃儿的遗体,只是扑簌簌地淌泪。此刻眼前好像也映着小红带雨海棠的脸颊,憨憨地立着。红袖香添,绿蚁酒劝,不觉心儿怦怦一动,遂仔细问他道:

“你说小红是卷耳的姨表姊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这个我真的不知道。”

雨田知道他心中已有些儿默许,一阵高兴,正欲把这事细细告诉,画官便提着一小壶勺子来冲酒。石秋因叫他把烟卷取来,递一支给雨田,自己也衔了一支,画官忙给两人划了火柴,自提勺子下去。雨田吸了一口烟,便望着石秋说道:

“你问小红的历史,说起来话正长哩!反正现在没有事,我便详细地说给你听听也好。这个事还是二十多年前的时候,秦老伯还只有十八岁,先本住在苏州,他的住宅旁还有一个李家,李家有姊妹两人,长名慧娟,幼名慧珠,都出落得花容月貌,十分艳丽。慧娟和秦老伯自幼相识,两小无猜,遂各倾心,慧娟非秦老不嫁,秦老也非慧娟不娶。谁知家庭专制,秦老伯的老太爷却不赞成,一面把秦老伯软禁在家,不许出门一步,一面却代他向唐氏订婚。那唐氏就是现在的秦太太若花,小棣就是若花的侄儿子。”

石秋听到这里,早嚷起来道:

“那么结果秦老伯和慧娟是没有结婚呀?”

“慧娟不但没有和秦老伯结婚,却早已产后病故了。”

“咦!你这是什么话?慧娟既没嫁人,怎么能够产儿呢?”

“你真是个老实人,明人不必细说,慧娟腹内一块肉,当然是秦老伯的骨血。慧娟临死的时候,先把产下的孩子取名鹃儿,又把自己的私蓄二十块钱附在孩子的身上,并有字条一张,上写孩子的年纪月生,把她抛弃到田野去。这是一段很伤心的故事。慧娟因想着孩子,又想着自己的身世,遂忧忧郁郁,竟奄然物化……”

石秋微红着脸儿,默默地喝了一口酒。雨田说到这里,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石秋也非常同情,眼皮儿一红,轻轻又问道:

“秦老伯既然这样多情,那慧娟死了,他难道一些儿都不知道吗?”

“等他知道,孩子早已抛了,娘也早已死了。因此他自怨自悔,便自号泪珠生。直到小棣和卷耳自寻,从卷耳的身上发现二十年前慧娟的遗书,他方才恍然卷耳是自己的骨血。”

“可怜卷耳的身世,竟和她妈妈一样伤心。”

“可不是吗,说来也真叫人叹息。”

石秋和雨田都摇了摇头,都觉得十分扼腕。石秋忽又笑起来道:

“你说的都是卷耳历史,小红的历史还仍是一句没有说呢!”

“你别性急,要知道小红的历史,是非从卷耳说起不可的。”

雨田望着他哧哧地一笑,石秋觉得这笑多少含有些儿意思,那脸儿不觉又红起来。雨田方才笑着继续告诉道:

“秦老伯自从移家上海,便纳一个婢子,就是小红。他常自叹膝下没有儿女,时时忧形于色,见小红生得伶俐可爱,当然待她是非常好。秦太太的侄儿子唐小棣那时在上海读书。这天正合该有事,小棣齐巧来望姑爸,因见小红很是记挂她的妈妈,小棣原也是个多情公子,就答应她代为去到虹口瞧小红的娘。小红的娘就是慧娟的妹子慧珠,她嫁叶姓的为妻,谁知妹妹和姊姊一样命薄,姓叶的很早就死了,所以把小红卖给秦家,自然是为了经济压迫。慧珠她自己每天还到工厂去做工,境况的恶劣也就可想而知了。慧珠同厂有一个送货的工人名叫李三子。你道这李三子是谁?原来就是把鹃儿拾去抚养长大的无赖。他因乡下住不下去,所以也带鹃儿到上海来,见上海是花花世界,他因把鹃儿当作舞女,改名叫卷耳。卷耳就是秦老伯的骨肉,也就是小棣的恋人,可惜当初大家一些儿不晓得,否则两人又何至于做同命鸳鸯?当小棣到慧珠家去时,慧珠已经进厂做工去,偏偏这个李三子又是和慧珠邻居,听小红在秦公馆很记挂娘,因此过了两天,他就用尽心计把小红骗出,又把她卖作舞女去了。小红是一个心高气傲、心地纯洁的女儿,曾经寻死一次,却又被人获救,后因老母尚在,也就不忍再自杀了……”

石秋听到这里,心里实在代小红伤心,忍不住含了眼泪,又问道:

“小红既然被卖了,后来怎样又救出来?秦老伯又怎样知道小红就是慧珠的女儿呢?”

“这个事是全仗小棣的妹子友华。友华那日无意在舞厅中遇到小红,因此她来向秦老伯报告,才得把小红救出来的。”

“哦,你说的友华,是不是那夜和一个龚半农在舞场出来,被人狙击,后来幸亏你把汽车送他们到医院里的那个?”

“对了,正是她。小红救出的那天,正是小棣、鹃儿同死的一日。齐巧这日慧珠也来秦家探听,大家一说,才晓得慧珠就是慧娟的妹子,小红就是卷耳的表妹,所以两人面貌是十分相像。秦老伯因女儿已死,遂把小红更当宝贝一般地认作干女儿了。小红不但是个才女,实在还是个孝女哩。”

石秋听他一口气地说完了这个事,心中对于小红就起了无限的怜惜,由怜惜不免产生了爱的成分,因此也暗暗地倾心相感。见雨田说得好久,遂把他的冷酒换去,满满地筛了一杯热的道:

“你把喉咙先润一润,要说再说好了。”

“哈!你倒听出神了,这个就算是你央我去做月老的表示吗?不行不行,你还得好好地谢我不可!”

石秋听雨田一厢情愿地要给自己联成好事,不禁喜形于色,但却是不好意思说答应,只望着他哧哧地笑。

碧天如洗,万里无云,只有银河横在高空,小星散发出闪烁的光芒。忽忽起了一阵狂风,吹得树叶子都瑟瑟地作响,两人不由自主地抖了两抖,都感到有些儿寒意。雨田一撩袖子,见表上已指九点,遂把面前一杯喝干,停杯不饮。石秋道:

“为什么不喝了?再吃一只蟹吧。”

“不,我已饱了,时候不早,明天见。”

石秋也不强留,两人起身,回进书室,画官端上脸水,两人都用菊花叶子擦手,然后再用香肥皂洗净。雨田正待跨步出去,抬头瞥见上首壁上又挂着一联,从前并没见有,大概又是新挂上的,不免停步瞧了一瞧,只见上款题“辛酉秋集圣教序字”。那集句是:

有雨云生石无风叶满山

下款写的是“辛石秋题”。雨田一面走一面哈哈大笑道:

“真是有缘,这副对联,上款一个石字,下款又有一个叶字,我明天准给你说去,你别心急。”

雨田回眸又向他瞟了一眼,石秋轻轻拍他一下肩胛,两人都一阵大笑,身子早已走到楼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