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田突然见楚云深更半夜走到自己卧房里来,这就把那颗心忐忑地乱跳起来了。但他竭力镇静了态度,走到房门旁,把房门拉开。楚云便挨身而入,她回身先关上了房门。雨田瞧此情景有异,遂把身子直退到桌子旁边,向楚云低低地问道:

“妈,你到我房中来有什么事情吗?这么夜深了,干吗还没有睡吗?”

“问你自己呀!你也为什么不睡啦?”

楚云回过身子来,一面姗姗地跟着走到桌子旁,一面把她秋波斜乜了他一眼,抿着嘴,向他显露了诱人的甜笑。雨田把手扶着桌沿的旁边,竭力压制他心头的跳跃,正了脸色说道:

“你问我做什么?我可不曾到你房中来呀。”

“傻孩子,我知道你是因为怕寂寞的缘故,所以特地来陪伴你的。”

楚云的心头似乎有一种强烈性的刺激,使她竟有胆直步到雨田的身旁,拉过雨田的手,妩媚地说出了这几句话。雨田再也不能忍耐了,他恨恨地摔脱了楚云的手,冷笑道:

“妈,你这是什么话?你是长辈,我是小辈,你应该尊重你自己的人格。”

“人格?哈哈!我为爱你,所以不顾一切来陪伴你,难道我的人格不高吗?傻孩子,我知道你新丧了爱妻,心中是够痛苦的了,难道你不需要我给你一些安慰吗?”

楚云却并不因雨田摔脱了她的手而感到羞惭和畏怯,她反而把身子更偎了上去,猛可地伸张了两手,抱住了雨田的脖子,在他颊上发狂地热吻起来了。雨田被她这么冷不防地一来,他并没有引起一些肉感的意味,他只有感到无限的鄙视和愤怒,遂急急地说道:

“你……你这算什么意思?你快放手,你若不放手,我可喊了。”

“也好,你喊吧,反正他知道了,我会说是你勾引我来的。”

楚云这时候的心里是充满了肉欲的发展,即使刀斧加头,她也并不因此而感到畏惧。所以雨田的恐吓她,根本是不发生一些效验的,她依旧抱紧了雨田的脖子,把小嘴凑在他颊上吻个不停。雨田见她竟这么不顾廉耻,一时觉得十分用强地去侮辱她,那也不是一个安全的办法。雨田眸珠一转,这就有了一个主意,遂温和地说道:

“妈,你真的爱我?还是假的爱我?”

“傻孩子,你别说傻话了,我哪里还有假意爱你的吗?老实地跟你说,我自从见了你后,我心中就爱上你了。只可惜没有机会罢了,现在总算给我盼望到了。雨田,我亲爱的,良宵一刻值千金,我们快不要辜负了吧!”

楚云听雨田这么问,还以为雨田心中也爱上自己的,他所以这么地假装正经,无非怕我和他开玩笑罢了。楚云心中在这么感觉之下,她把心花也乐得朵朵地开起来了。这就再也忍耐不住,厚着脸皮,却把雨田身子拉到床边去了。雨田见她两颊绯红,双眼如水,眉宇间显露着春情,万不料她竟无耻到这个样,一时又恨又气而又好笑,遂忙又道:

“妈,你若真心爱我的,那么我们得从长计议,岂可贪一时之欢娱而不顾往后的日子吗?隔壁就是樱桃和麦秋睡着,万一被他们知道了,传到爸的耳中,那我们还有脸再做人了吗?”

“那么你的意思预备怎么样呢?”

楚云听他说隔壁房中有樱桃、麦秋的话,她心中一惊,欲念就消去了大半,秋波逗了他一瞥哀怨的目光,低低地问他。雨田挣脱了她的手,又走到桌子旁去坐下了,微蹙了眉尖,做个沉思的神气,说道:

“我们总要做一对天长地久的夫妇才好,不过你又舍不得放弃了爸爸。”

“雨田,你这话可真心的吗?只要你果然有心和我做一对天长地久的夫妇,我无论牺牲到如何地步,我也甘心情愿的。”

楚云对于他这两句话,不免感到了意外的惊喜,遂笑盈盈地又挨近到雨田身旁,一屁股坐到雨田的怀中去,挽住了他的脖子,也很认真地说。雨田知道她这个举动是正切合她从前堂子里的身份,遂也不再拘束,姑且把她当作一个妓女看待,遂笑道:

“我的话当然也是真心的,楚云,我不再喊你妈了。”

“雨田,我亲爱的,你还要喊我妈,那可不是活活地折死了我?你就喊我一声妹妹得了。”

楚云听他这么说,不禁心花怒放,只觉甜蜜无比,遂低下头去,在雨田颊上连连地吻香,一面把秋波脉脉地瞟,一面娇靥益发绯红起来,得意地哧哧地笑。雨田见她骚形怪状,这样的浪漫,觉得墨园将来难免要受她的亏。承蒙墨园待我一片厚谊高情,我也无以为报,在我临别之前,何不给他除去了这个害人的妖精呢?这样我也可说是给小红、春权报了仇。雨田想到这里,他心中却动了杀机,但是思维再三,雨田到底是个忠厚的人,他觉得楚云的罪恶虽然是杀不可赦,但叫我去杀害一个人,我心头总觉得不忍。何不如此如此,那么也可以出了我心头一口怨气,至于她以后的命运,我是不闻不问了。雨田想定主意,遂望了楚云一眼,说道:

“楚云,你既然肯放弃爸爸的爱,那么我们就一块儿卷逃了吧,不知你有这个胆量吗?”

“哼!为什么没有这个胆量?雨田,说走就走,我们今夜就走好吗?”

楚云听他这么问,遂冷笑了一声,一面说,一面站起身子,表示她是有这一份决心的样子。雨田想不到她竟会这么爽快,遂故意逗她一句,笑道:

“爸爸待你这么恩爱,你难道就忍心抛他走了吗?”

“他待我也无非是物质上好罢了,可是我精神上和肉体上也够痛苦的了。雨田,我不是已经跟你说过吗?只要你真心地爱我,我无论牺牲到怎么的地步,我也甘心情愿的。你现在对我再说这一句话,叫我听了心中难受。”

楚云听了这两句话,她把娇躯又投到雨田的怀中来,秋波盈盈地向他逗了一瞥哀怨的目光,却欲淌泪的神气。雨田听了,心中暗想:这就是老夫少妾的结局了,遂拍着她的身子,故意向她温存了一会儿,说道:

“你别伤心,我原和你说着玩的。不过今天来不及,明天下午吃过饭,你可以整理一些衣服,先动身到上海开大东旅社等着我,我设法在县政府里卷了一票公款,随后也到上海来找你,这样我们不是可以做一对天长地久的夫妻了吗?”

“雨田,你真想得好办法啊!我心中太欢喜太感激你了!”

楚云听了雨田这些话,方才破涕为笑。她猛可抱住雨田的颈项,小嘴凑到雨田的唇边,接了一个紧紧的长吻。雨田几乎被她吻得透不过气来,遂推开她的身子说道:

“楚云,我们一言为定,那么此刻你且回房里去吧。回头爸爸醒来找不了你,岂不要疑心了吗?”

雨田一面说,一面拉了她的身子,已向房门外走。楚云走到房门口的时候,猛可回身抱住了雨田,又热吻了一会儿,并且说道:

“我在上海准定开大东旅社,卡子上写‘林雨云’三个字,你记住了,切不要忘怀了。”

“我知道,那么你准定午饭后动身走好了。不过你走了之后,要留张字条给爸爸,写明是我带了你一同走的,这样一来,爸爸是爱名誉的人,他就不会追究下去了。”

雨田点了点头,一面又向她低低地关照。楚云暗想:这办法也很好。于是和雨田握了一阵手方才自回上房里去了。雨田见她中了自己的计谋,心里好不欢喜,他只觉得无限痛快,遂脱衣就寝了。第二天早晨,匆匆地起身,樱桃服侍他梳洗完毕,吃过点心,他便上县政府里办公去。

下午两点钟的光景,雨田在县政府里碰见了墨园,遂向他说道:

“爸爸,我此刻和你回家里去一次,恐怕家中一定发生了变故哩!”

“什么?你这话打哪儿说起的?”

“不要管它,我们且到了家里,再做道理。”

雨田见墨园惊异的样子,遂笑了一笑回答,一面拉了墨园的手,匆匆地出了办公室,坐车回家来了。两人先到了上房,高妈一见了墨园,就告诉道:

“老爷,太太吃过午饭提了一只皮箱出去了,她还留一张字条给我,说老爷回来,交给老爷好了。”

高妈一面告诉,一面把梳妆台上那张字条交到墨园的手里。墨园听了,心中好生奇怪,遂连忙把字条展开,只见写了几行钢笔字,遂低低念道:

墨园,你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但我还只是一个二十有零的少妇,这原不是一头美满的配偶。现在我爱上了雨田,而雨田也爱上了我,所以我们双双地已做情奔侣了。想你是一个明亮的人,你一定能成全我们一对的吧!祝你快乐!

楚云临别留字

即日

墨园瞧毕这张字条,两手气得瑟瑟地发抖。但当他抬头瞥见雨田还站在自己的面前,一时真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望着雨田愕住了一会儿,立刻把信笺又递了过来,向雨田说道:

“雨田,你瞧瞧这张字条吧,这到底是怎么的一回事呀?”

雨田接过字条,瞧了一遍,这就扑哧的一声,弯了腰,哈哈地大笑起来。墨园被他这么地一笑,愈加莫名其妙,遂急急地问道:

“雨田,你别这么地大笑,你到底怎么啦?快些详详细细地告诉我知道吧!”

“爸爸,事情既到了这个地步,我就不得不向你详细地告诉一遍。你知道小红和春权的死到底是谁相害的?原来就是这个不要脸的楚云呀!”

雨田这才停止了笑,向他正经地告诉着。不过听到墨园的耳中,心里还是莫名其妙,目定口呆地愕住了,急急地又问道:

“雨田,我太不明白了,这到底是怎么的一回事?小红是楚云害死的,这倒说不定,至于春权的死,如何也是楚云相害的?这我实在太不明白了。”

“在当初我也不知道,后来春权自己曾经发过疯,把心病话念了出来。我听了心里奇怪,遂问樱桃,樱桃告诉了我,我才明白都是楚云搬弄是非,以致酿成了这个大惨剧。唉!这真是前生的冤孽哩!”

雨田说到这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于是把春权疑自己爱小红,楚云劝春权害小红,后来春权因跌成疯,患病身亡的话,都向墨园诉说了一遍,并且说道:

“爸爸,你想,照这么说来,她们两人的死,不都是楚云相害的吗?”

墨园听了,方才明白了一些,遂顿足连连叹息,说春权糊涂,如何忍心下此毒手,无怪她自己也短命而死了。这真是前生的冤孽,会出在我的家里,不幸,不幸,不幸极了!但他想到楚云这张留字中说和雨田一同情奔的话,又感到不胜骇异,忙向雨田问道:

“那么楚云这张字条中的话,又是怎么的一回事呀?”

雨田听他问到这一件事情,他表示无限心痛,长叹了一声,说道:

“爸爸,说来你也许会不相信,事情是这样的……”

说到这里,又把昨夜的经过情形向墨园诉说一遍,接着又很愤怒地说道:

“当时我心中有许多的考虑,我想把她杀死,报了小红、春权的大仇,但我又觉得杀人到底是件犯法的事情,我不愿这么干。于是我又想留书出走,不过我觉得这样是太便宜了楚云,而且我虽一走了事,将来爸爸说不定也会死在她的手中,我心里又觉得不忍。再三细想,所以我想出这个办法,故意和她相约情奔,叫她在上海大东旅社等着我,说我卷了一笔公款后会到上海去找她的。但我又怕爸爸会不相信有这一回事,所以我叫她留一张字条给爸爸,意思是爸爸爱名誉的人,见了这字条之后,也就不会追究了。楚云听我这么说,信以为真,果然她照样地办了,但她哪里知道是中了我的圈套。爸爸,我觉得非常痛快,因为我给爸爸是除去了一个大害,将来我走之后,爸爸也再不会受她的亏了。”

雨田一口气说到这里,脸上含了笑容,表示非常喜悦的样子。墨园听完了他的告诉,心中这才有了一个恍然大悟,一时里只觉甜酸苦辣的滋味充满了心头,把桌子恨恨地一拍,连喊:“可杀,可杀!”一面又向雨田十分感激地道:

“雨田,你这么顾全我,我实在太感激你了。”

“爸爸,你不要这样说,我蒙爸爸这么厚爱,实在无恩可报,心里非常难受,所可惜的是春权不幸早亡罢了。”

雨田言念及此,不觉凄然泪下。墨园听了,默然良久,摇了摇头,长叹一声,忽然捶胸大哭不已。雨田心中倒不解他何意,遂含泪劝道:

“爸爸,事到如此,你也不用悲痛伤心了,身子保重要紧。”

“我岂是为了楚云卷逃而伤心吗?唉!因我一念之错,把楚云娶作续弦,以致杀了小红、春权两个人,酿成辛家的惨剧,皆我一人之恩恶。说起来都是惊鸿死坏了,她一死之后,我家从此衰败了。”

墨园一面说着,一面又捶胸痛哭不已。雨田知道他是表示悔恨的意思,叹了一声,也泪下如雨,过一会儿,方拭去泪痕,向墨园说道:

“爸爸,你且别哭,先检点一下首饰,楚云拿去了多少东西?”

墨园被雨田提醒,遂停止哭泣,走到梳妆台旁,打开八宝箱来瞧,见两枚钻戒、三副珍珠,并钞票二千元,都不翼而飞,这就向雨田埋怨道:

“雨田,你也糊涂,既然知道了这一回事,你不是该叫我预早防备吗?而且我还可以把她重重办一下呢!”

“爸爸,我以为她肯脱离了你,这已经是你的大幸了。否则,恐怕你这一份家产都是她所有的了。”

雨田听墨园倒又肉痛起这一些饰物来,遂望着他笑嘻嘻地说。墨园听他言在意外,一时想到楚云今日会肯跟雨田逃走,他日必定会跟别人逃走,肯逃走还是小事,把我一下子害死,她就成了辛家的主了。想到这里,把雨田更感激得无可形容,遂恨恨地道:

“无耻贱人,真是杀不可赦!我想此刻追到上海,报了捕房,不是还可以上大东旅社去捉获她的吗?”

“虽然可以,不过我的意思,还是放她一条生路的好。而且爸爸自己的名誉,也要顾全一些的呀。”

雨田摇了摇头,却又向他低低地劝解。墨园听了,觉得这话不错,因此也只有暗暗发恨而已,忽然他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对雨田说道:

“雨田,你刚才说你将来走后,你要走到什么地方去呀?”

“爸爸,春权死后,我就觉得万念俱灰,尤其一个人独对孤灯、形单影只的时候,想到春权在日的情形,更叫我难受得不能一日居。所以我的意思,欲上北平去找石秋,得能够也可以为国家去出一些力,虽醉卧沙场,我也很安慰的了。”

雨田听他这么问,遂把自己意思说了上去。墨园为雨田身世着想,忍不住也暗暗地落了一会儿泪,明知劝留不住,遂望了他一眼,凄然问道:

“那么你预备什么日子动身?”

“我想明天早车就走,至于县政府内一职,请爸爸给我代为辞了。”

雨田听问,低低地回答。墨园没有说什么,良久,方向他叮嘱了一会儿。雨田小心答应,遂自回房来了。

当晚,雨田整理皮箱,把春权一张小照也放在里面,留作纪念。樱桃进房见了,心中好生奇怪,遂走到雨田的身旁,低低地问道:

“姑爷,怎么整理衣箱?难道预备到什么地方去了吗?”

“是的,我明天动身北上找石秋去,也想为国出一些力。”

雨田回过身来,望着樱桃颦锁眉尖的脸,低低地告诉。樱桃听了这个消息,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悲酸,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大有凄然泪下的神情。雨田因为这半个月来和樱桃的相聚,觉得樱桃也不是一个普通的丫鬟可比。今日见她对自己有依恋之情,心中不免也由怜生爱起来,遂握住她的手,温和地抚摸了一会儿,低低地道:

“樱桃,你虽然是个丫鬟,但我觉得你不是个平凡的姑娘,将来你一定有很好的前途。我在临走之前也没有什么话可以对你说,只希望你洁身自爱,永远健康吧!”

樱桃本来还忍熬住眼泪,如今被雨田这么一说,她的眼泪滚滚地掉了下来,不过她又觉得不好意思,立刻拿手背擦干了眼泪。频频地点了点头,说道:

“多谢姑爷,我也祈祷着姑爷永远健康……”

樱桃说到这里,喉间已经哽咽住了。她忽然背过身子去,悄悄地走到梳妆台旁去了。雨田知道她是不给我瞧到她淌泪的意思,一时感到她的可怜,但他不愿再坠入爱的圈子里去烦恼,终于硬了心肠,不和樱桃再说一句含有感情作用的话。

次日,雨田别了墨园,匆匆地上火车站去。樱桃却一定要送他一程,雨田心头因为太感动的缘故,所以在火车将开之际,握了她的手,低低说道:

“樱桃,你的情分我很感激,假使我有回来的日子,总不忘记你的。”

“姑爷,我等待着你回来,永远地服侍你。”

樱桃听了这个话,一颗芳心在悲酸之中,又有些喜悦的成分,红晕了娇靥,情不自禁地回答了这两句话。但这个当儿,火车已隆隆地开去了。樱桃望着远去了的火车模糊的影子,她眼角旁忍不住涌现了晶莹莹的一颗泪。因了两人分别时有着这几句话,这就在后面又引出许多可歌可泣的故事来。但这故事的展开,是要在《情海归帆》内告诉给阅者诸君知道了。

雨田到了南苑车站,匆匆坐车到司令部,向卫队说明,求见张司令。卫队要了名片,拿着进内,不多一会儿,引雨田入内见司令。维屏向他问明来由,方知是石秋的姊夫,因为要谋个事情做做,所以特地前来求见的。维屏见他一表人才,品貌不凡,心中很是欢喜,遂点头答应,并且说道:

“石秋在前线公务颇为忙碌,今贤侄到来,可前去帮着料理一切。但我近来心绪颇为恶劣,因为小女爱吾病势很重,所以非常烦恼。”

“原来爱妹也生着病吗?现在不知何处?能否给我去望望她?”

“现在可生医院特等二号病房养病,贤侄要去,此刻不妨去一次,我也正欲着人去探望哩!”

“那么小侄就此告别伯父了,回头再来奉告爱妹的病情吧。”

雨田一面说着话,一面已站起身子。维屏点头说好,雨田遂坐车匆匆到可生医院里去,找到特等二号病房,悄悄地推门进内。只见病床上睡着一个脸色苍白的姑娘,想来大概就是爱吾的了。爱吾因为也不认识他,所以望着他怔怔地愕住了一会子。雨田这时已走到她的床前,含了微笑,向她低低地问道:

“这位就是爱吾表妹吗?我是苏雨田,从上海刚到的。”

“哦!你原来就是春权姊夫吗?恕我抱病在身,不能奉迎,姊夫,你请坐吧!”

爱吾听了“苏雨田”三字,这才恍然明白了。在她淡白的脸上也浮现了一丝笑意,向雨田点了点头,表示招呼的意思。雨田见她说话的声音很缓和,而且很低沉,知道她的病确实很危险,一时心中想到了小红和春权,不免也悲哀起来,遂点头说道:

“表妹,你别客气,你病了有多少日子了?”

“唉……两个月了。”

爱吾叹了一口气,伸出两个指头来低低地回答。雨田蹙了眉尖,暗想:有这么许多日子,难道竟没法医治了吗?因此跟了她也叹了一口气。爱吾这时又道:

“姊夫,爸爸好吗?大姊和小红姊也都好吗?”

“爸爸倒好,你大姊……和小红姊……”

雨田回答到这里,便再也说不下去了。他心头是空洞洞的,只觉得像刀在割一般地疼痛,眼眶子里已贮满了晶莹的眼泪了。爱吾似乎瞧出他伤心的样子,这就吃了一惊,急急问道:

“大姊和小红姊怎么啦?你告诉我呀!”

“你不要伤心,你也不要难受,她们都已死了。”

“啊哟!都死了?”

这消息仿佛是个晴天中的霹雳,把爱吾那颗脆弱的芳心震得粉碎了。她猛可地仰起身子,但接着又倒了下去,茫然地说了这一句话,两行热泪已向颊上直淌下来了。雨田走上一步,竭力忍熬住他的伤心,低低地说道:

“表妹,你是有病的人,不能伤心呀!唉,我真懊悔告诉你的了。”

“生非薄命不为花,难道花一般美丽的女子个个都是苦命的吗……姊夫,你告诉我,她们是生什么病死的?我不会伤心的。”

爱吾低低地自语了这两句话,她又回过头去,向雨田泪眼盈盈地问。雨田因为不忍在她芳心中多加重了一层刺激,所以不肯把实情相告,就含糊地回答了两句。爱吾长叹一声,说道:

“我以为自己命苦不幸早夭,谁知小红和春权姊竟已先我而逝矣!‘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像我们已死的人也不过一时之痛苦,只是留下的石秋和姊夫,心头之痛苦将永无穷尽的了……”

爱吾言念及此,泪如雨下。雨田辛酸触鼻,也不禁挥泪如雨,便安慰她说道:

“表妹,你千万别那么说,你的病是会好起来的。最近石秋不知可有信给你吗?”

“自从出发之后,就没有写来过一封信。数月前小红姊屡次来信询问,我知道她心中记挂,曾经把石秋一张小照寄给她,不知她有没收到?不过现在也别谈了,连小红姊自己的人都已不在世间上了……”

爱吾一面回答,一面又淌泪叹息。雨田不敢多伤心,生恐增加她的病体,于是收束泪痕,向她又好好儿安慰一番。就在这个时候,看护小姐来给爱吾喝药水了。

雨田在张司令那儿一住十天,这日,张司令又调军前线,嘱雨田随军同行。出发之前夜,医院来了电话,说爱吾病笃,速来见最后一面。维屏夫妇听了这个消息,遂和雨田驱车来院,三人走进病房,只见爱吾已经奄奄一息。张老太坐到床边,已是哭出声音来。维屏、雨田也挥泪不已,爱吾这时已不会说话,望着三人,唯有淌泪而已。张老太哭道:

“孩子,你竟真的忍心丢着我二老去了吗?”

爱吾听了,摇了摇头,嘴唇掀动了两下,若有说话之意,可是她却没有说了,只有流泪。雨田见她一口气只是不肯咽下,而且望着自己出神,心中沉思,若有所悟,遂忙说道:

“表妹,你不是还有什么话要我传给石秋知道吗?”

“……”

爱吾摇了摇头,她没有说什么。

“那么你的意思,是不是有什么东西交我带给石秋做个纪念吗?”

“……”

爱吾仍旧摇着头,泪水像泉一般地涌上来。

雨田心中明白爱吾并非没有什么话对我说,实在是因为自己口不能言的缘故。他见了爱吾临终的神情,使他又想起了春权临终的一幕,他悲痛极了,他伤心极了,他几乎要哭出声音来了。但是爱吾望着自己兀是出神,雨田灵机一动,遂含泪又道:

“表妹,你放心,我见了石秋,我会安慰他的,他一定不会因你们的死而伤心,因为我知道他的生命、他的一切完全已贡献给国家的了……”

雨田说到这里,声泪俱坠,再也说不下去了。

爱吾对于雨田这几句话,似乎是说到她心眼儿里去了,点了点头,合上了眼皮,很平静地永远地安息了。四周是静悄悄的,只有张老太凄切的呜咽之声在空气中流动。

雨田随军到了前线,那日会见了石秋,石秋心中非常惊异,握住了他的手,急问雨田为何来此。雨田苦笑了一下,和他一同坐下,说道:

“石秋,你不要奇怪,你不要伤心,说起来正是一言难尽。”

“雨田,怎么啦?你快先告诉了我,到底是怎么的一回事?别给我闷着了。”

石秋听他这么地说,顿时心惊肉跳,全身不安起来,但他又竭力镇静了态度,向雨田急急地问。雨田于是含了一眶子辛酸的热泪,把过去的事情从头至尾凄凉地向石秋告诉了一遍。石秋如醉如痴,听完了这些话,身子不禁向后跌了下去。雨田急得连忙把他身子扶住,连声叫喊石秋。石秋站住了身子,他不哭,也不淌泪,更不说话。良久,良久,方才叫了一声“天哪”,不禁扪着嘴大哭。可是既哭出来,他又忍住了。当然,这是因为军队中的缘故。雨田见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立刻又扪住嘴,这种情形觉得是再痛苦也不能的了,遂向他说道:

“石秋,我们不要伤心,不要哭,因为这不是哭的时候。爱吾临终的时候,她向我呆呆地望。我对她猜了三次,方才猜到她的意思……”

说到这里,又向石秋告诉了,并接下去说道:

“可知爱吾虽死,她尚且叫你不要为她而伤心。要你继续努力,奋勇前进!那么我们如何可以辜负了她一片热望呢?”

“是的,我们应该听从爱吾的话。不过爱吾也太忍心,为什么不肯给你一些东西带给我留个纪念?”

“不过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是生怕你多增加一重伤心,觉得还是少留个痕迹的好。”

“这么说来,难道叫我永远把爱吾和小红遗忘了吗?唉!我想不到我们三个人生生死死地缠绕了一场,到如今还落得这么一个悲惨的结局。”

石秋说完了这几句话,不免又声泪俱坠。雨田听了,回想春权,也泫然泪下。不料正在这个时候,忽然轰隆隆的一个炮声响过云霄,把他们两人从沉痛中惊醒过来,于是急急地奔出营外。只见秋风呼呼,落叶萧萧,烽火连天,炮声震地。石秋、雨田觉得男儿壮志,成仁殉国,小红、爱吾、春权魂灵有知,相会之期亦不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