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文这一哭不打紧,把外面一间睡着的张妈也哭了起来,于是急急地披衣下床,走进少奶的卧房。只见佩文站在少奶的床边,乱撞乱颠地哭个不停,一时真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遂走到佩文的身旁,把她拉住了,问道:

“佩文姊姊,你这是怎么啦?你这个样子不会把少奶奶闹醒过来了吗?”

“张妈,我家小姐死了,你……倒去摸摸她的脸吧,已经是凉的了。”

佩文见张妈还没有醒来般地问着自己,这就向她急急地告诉着。张妈对于佩文这两句话似乎还有些将信将疑的神气,她还以为佩文是一定发疯了,因为少奶昨夜还好好儿的,怎么此刻就死了?天下哪有这样快的病症吗?不过她心里虽然是这么地想,手也很急促地去摸小红的脸额,经此一摸,张妈方知少奶是真的死了。她心中一阵痛伤,因此也放声大哭了。佩文被张妈一哭,她倒反而收束了泪痕,向她忙着说道:

“张妈,你且慢哭,快去报告老爷是正经。”

张妈听了佩文的话,遂边哭边向房门外直奔了。佩文待张妈走后,她先抱起床上的小少爷,然后向小红宛如生前的遗容痴望了一会儿,她脑海里浮现昨晚小姐吃面的一幕和自己说笑话的一回事,这完全还在眼前。可是她做梦也想不到小姐此刻已是长眠不醒的了,她心痛若割,这就重新又号哭起来了。

不多一会儿,墨园、楚云、雨田、春权四个人,跟着张妈气急败坏地奔进房来。大家很快地奔近床边,向小红连连地叫喊,果然小红已是不再作声的了。墨园、雨田等一阵悲酸触鼻,忍不住也落下泪来。春权见小红脸上施着脂粉,唇上涂着鲜红的嘴唇膏,一时心中好生奇怪,灵机一动,遂忙说道:

“妈、爸,你们瞧三嫂脸化妆得好好的,莫非她是自杀的吗?”

“不错,否则,她怎么好端端地就会死了?佩文,你且慢慢地哭,你可曾见你家小姐吞服过什么东西吗?”

楚云听春权这么地说,便理会她的意思,一面附和着说,一面回头又故意向佩文这么地问。佩文这才停止了哭泣,摇了摇头说道:

“小姐没有吞服过什么东西,况且她也没有什么不如意的事情,昨晚她吃面的时候还跟我说笑话玩哩!所以,我以为小姐是绝不会自杀的。”

“既然她不会自杀,那么她如何又会死了呢?难道有什么人谋死她的吗?”

春权听佩文这么地说,遂望了她一眼,冷冷地问她。佩文没有说什么,却只管呜呜咽咽地哭泣着。墨园和雨田也觉得这事情有些离奇,遂叫楚云伸手去摸小红的胸口,还有热气没有。楚云虽然有些害怕,但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摸了一会儿,故作流泪欲哭的神气,泣道:

“唉,一些热气都没有了,想不到三少奶竟会死得这么快呀!”

春权见楚云盈盈泪下的样子,于是她叫了一声三嫂,也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墨园向她们摇了摇手,是叫她们不要哭的意思,一面又向佩文问道:

“佩文,昨天晚上你小姐几点钟吃晚餐?吃的是些什么东西?几点钟睡的?你此刻怎么又会发觉小姐死了?这些情形你都向我诉说一遍吧!”

“昨晚小姐也没有吃饭,只吃了一碗大小姐送来的鸡丝面,她抱了小少爷就睡了,那时也只不过七点光景。待我吃毕饭来瞧小姐,只见小姐和小少爷已经睡得很熟了。我没有惊醒她,也自管熄灯安置。这样直到现在,我被小少爷哭醒的,我以为小姐睡得熟,所以连连叫喊,谁知小姐却没有答应,而小少爷却是愈哭愈凶。我心中奇怪,遂起身亮灯来瞧,哪晓得小姐已经死过去多时了。”

佩文听老爷这么地问,遂一面淌泪,一面告诉,说到后面,她又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雨田、墨园听了,连声称奇。这四周找寻有没有什么毒药的瓶在可是也一无痕迹。雨田不禁失声道:

“这样说起来,莫非有类似侦探小说中的大盗把红妹害死了不成?”

“我想三嫂平日向来不施脂粉,现在她化妆得端端整整的,我以为她一定自杀的无疑。至于自杀的原因,或许是为了弟弟一去不回,连信息都没有。否则一定是有鬼的了。”

春权却一味地说小红是自杀的,墨园对于小红自杀的猜想,亦觉得可能。不过照事实上说,小红实在没有自杀的必要,因此也只有连连叹息,暗暗地淌了一会儿泪。到了天明,仆妇等把小红移尸到楼下客厅,墨园叫雨田乘火车到上海去报告秦可玉及小红的母亲慧珠,慧珠听了这个消息,心碎肠断,不禁昏厥者再。若花、可玉含泪相劝,一面和雨田立刻动身赶到松江别墅,时候已经是午饭时分了。

雨田伴着慧珠、可玉、若花三人走进小红楼的客厅里,只见里面已经陈设素帏。墨园见了可玉,先落下泪来。这时,慧珠、若花早已撞哭到素帏里,不禁抚尸大哭。佩文见了两位太太,也早已一同痛哭起来。墨园先陪可玉坐了一会儿,仆人送上茶烟,可玉竭力熬住伤心,先向墨园问道:

“老哥,我觉得小女的死太以奇怪了一些。若说她自杀的话,我想这也不至于到这个不能做人的地步。所以,我的意思,欲请个医生来把她验一验,究竟是怎么死的,不知你的意思以为怎么样?”

“老哥的意思很好,并不是我说着好听的话,我对于小红,天地良心,比别个媳妇疼爱。而且她又给我养了一个孩子,我是时常安慰着她,石秋虽然没有信息,不过他在外面终于平安健康的。小红在我面前也常说她并不难受,因为石秋为国去出力,她是很欢喜的。照这么说,小红实在不会自杀的,就是自杀,总也有封遗书,所以这事实上实在太离奇了,我也非侦查个明白不可,否则是太委屈她一些的了。”

墨园听可玉的话,至少带有些愤怒的神气,所以他一面说,一面又淌下泪来。可玉暗想:若说墨园虐待她,这恐怕是不会的,那么她的死,究竟太离奇一些。遂说道:

“老哥,那么我们此刻就去请医生到来吧。”

墨园点头答应,他和可玉一同起身去打电话给松江最有名的西医林中惠,然后又到素帏内来见小红的遗容,只见小红脸色宛若生前,粉脸白里透红,嘴唇也鲜红润润,只不过她的两眼紧闭罢了。可玉睹此遗容,使他脑海里又想起乐园殡仪馆内鹃儿的遗容,正是一式无二,一时痛到心头,不禁跌足痛哭,大叫道:

“小红,想不到你和你的鹃儿姊姊一样地命苦,这我哪里料得到?唉,我这个老不死太命苦了,女儿是死了,连个义女都不能送我山头,我做人还有什么趣味……”

可玉边哭边说,握了拳,捶胸不已。墨园瞧此情形,也失声哭了起来。慧珠是已经哭得昏厥过去,春权、楚云含了眼泪前来劝慰。这时,林医生来了,可玉才停止哭泣,叫若花、慧珠也别哭了,让林医生检验了再说。春权见他们请了医生来验尸,她的粉脸转变了颜色,便借故走到外面去了。雨田冷眼旁观,心中颇为疑惑。因为春权是自己的妻子,所以也不能疑心到她的头上,况且小红死的时候,春权正和自己熟睡在床上。雨田暗想:也许她另有别的事情去了吧?于是大家静静地瞧着林医生的检验,检验的结果,林医生说小红确系服了安神药片而死的。可玉听了,忙问佩文道:

“小姐临睡的时候可曾吞服过什么药片?”

“没有吞服过,我是瞧着小姐抱了小少爷睡熟的。”

佩文听了,遂低低地告诉。这时,众人又感到奇怪,若花于是叫佩文到楼上去找寻找寻安神药片的瓶。一会儿,佩文下来,说道:

“小姐根本没有走出去过,哪里来的安神药片呢?”

“不过照我检验所得,确系服了多量的安神药片而死的。”

林医生听佩文这么说,遂沉吟了一会儿声明着,表示自己绝不含糊的意思。可玉点了点头,叹了一口气,向墨园说道:

“照她死的情形而看,林医生的话是不错,在这里我们要研究的,是她为什么要自杀,所以我觉得这是一个问题。”

“老哥的话虽然也难怪你说的,不过我自问良心,绝没有待亏了小红。你若不相信,可以向佩文详细地问一问,假使我有对不住小姐的地方,我绝没好的结果。”

墨园见可玉沉着脸,大有责问的口气,一时又急又悲,一面向他念誓,一面忍不住又挥泪不已。可玉听了,遂向佩文望了一眼,佩文含泪说道:

“老爷对待小姐确实很疼爱,就是最近姑嫂之间也很亲热,所以小姐的服毒自杀,真叫人有些奇怪的。”

可玉听佩文这么说,一时也不能再向墨园交涉,望着小红艳丽的芳容,他想起二十多年前的慧娟,他想起和小棣做同命鸳鸯的鹃儿,痴痴然地呆了一会儿,不禁又顿足大哭起来。

墨园因为石秋没有在家,小红又死得可怜,所以也很伤心。他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也只有把衣衾棺椁特别考究,算是补报了小红一生可怜的遭遇。

待小红的后事一切都舒齐之后,日子已匆匆地过去了三天。可玉、若花、慧珠在他家也耽搁了三天,若花因为见兆椿长得活泼可爱,遂向可玉说道:

“我想小红是死了,所剩下的是兆椿这一点儿骨血,留在这儿,老实说没有人照顾的。这种堂子里的货色,我就瞧了不入眼。这样,那命苦的孩子也是要被他们活活弄死的。至于春权这姑娘,我们小红也吃过她的苦头,所以也是面和心不和的。她如何会把别人家的儿子疼爱呢?所以我的意思,把兆椿这孩子给我们带到上海去抚养,可怜我们没了两个女儿,总算也留下一个外孙做个纪念了。”

可玉听若花这么说,心里非常赞同,一面说好,一面忍不住又落了一会儿眼泪。当下可玉便来和墨园商量,墨园却有不舍之意,说道:

“老哥的要求并非小弟不答应,无奈辛家三房媳妇,也只有这么一个孩子,所以……”

“你不用再说下去了,对于小红在你辛家做了一年多的媳妇,也不知是吃了多少的苦头,受了多少的委屈。石秋在北平可以重婚爱吾,这是什么道理?我为了和你是彼此老友,所以一向不和你计较,现在我要说句不好听的话,小红是被你们活活磨难死的。老实对你说,我是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不像你儿子多、女儿多,反正媳妇死了可以再娶的,那算得了什么稀奇?可是我死了女儿,那到哪里再去找一个女儿来呀?”

可玉听他不答应,不觉勃然大怒,遂板起脸孔,和墨园吵了起来。墨园知道可玉一发脾气,这场官司是免不了的,遂忙说道:

“老哥,你且不用发怒,既然你欲把兆椿暂时领去抚养,那也是一件说得明白的事情。至于说我委屈了小红,那你也不要冤枉我。唉!事到如此,也不必再说什么,总而言之,是我们辛家德薄……”

墨园说到这里,心中一阵悲酸,泪水又夺眶而出。可玉见他已经答应,遂也不和他多计较,向他告诉,此刻就得动身回上海去了。墨园苦留不住,遂给他们买好火车票,亲自送他们上火车站,方才含泪而别。

可玉等在火车上一路回家,心中最悲伤的是要算佩文了。她来辛家的时候,是跟着小红来的。回去的时候,不见了小红,只抱了小红养下的一个孩子,所以她一路上眼泪没有干过。可玉、若花见佩文心地仁厚,人也丽秀,所以在他们心中,倒又欲收留她做干女的意思,预备回到上海之后,再做计议了。

自从小红死后,辛家别墅里就更加冷清了。每当黄昏的时候,秋风呼呼,黄叶纷飞,满园子里全布着鬼气,所以很少有人敢到院子里去散步。这天晚上,春权在上房里回到梅笑轩里来,因为爸爸有些不舒服,所以她是在上房里吃晚饭的。不料走到小红楼左近的时候,忽听有人向她叫道:

“大姊,你现在乐意的了……”

春权回头去瞧,在月光依稀之下,只见那边树蓬旁站着一个女子,定睛细瞧,不料正是小红。春权芳心一惊,全身瑟瑟地抖了抖,两脚发软,不禁跌了一跤。幸而这时候齐巧樱桃经过,忙来把她身子扶起,叫道:

“大小姐,你怎么啦?跌痛了哪里没有啦?”

“还好,樱桃,你快扶我回房中去躺吧!”

春权脸无人色地站起身子,扶了樱桃的肩胛,还竭力镇静了态度,低低地说着。樱桃把她扶进房中,今天雨田原和春权说过朋友请客,所以他还没有回来。这时春权躺在床上,只觉神思恍惚,一合上眼,就见小红站在她的面前,好像对她说道:

“大姊!石秋临走的时候,你对他怎么说?不是叫他放心前去,你会照顾我吗?谁知照顾倒不照顾,反而丧尽天良地把我害死了。你怎能对得住石秋?怎能对得住我?又怎能对得住你自己的良心……”

春权听到这些话,其实都是她良心发现后的思忖,至于所见到的小红,也无非是她心虚而凝成的幻象而已。所以她愈想愈悔,愈悔愈怕,因为她愁小红会冤魂不散地寻着她。所以,她拼命地祈祷,愿意超度小红,叫小红饶恕了她。可是她幻想中的小红对她是非常愤怒,好像说,你害死了我,我也一定要把你活捉了去。春权愈想愈痴,于是她的神经有些失常起来,一会儿哭,一会儿合了双手拜个不停,连喊饶了我。樱桃瞧此情景,弄得莫名其妙。正在这个时候,雨田回来了。樱桃遂向春权说道:

“大小姐,你快不要这个样子,姑爷回来了。”

“什么?三嫂回来了吗?你饶了我吧!你饶了我吧!”

春权听了这个话,猛可地从床上跳起,向雨田扑地跪下,连连地叩头不已。雨田冷不防见此情形,真弄得莫名其妙,遂把春权身子拉起,望着她的粉脸说道:

“春权,你说的什么话?你……你怎么啦……”

“哦!你不是三嫂吗?你是雨田,雨田!你可怜我,你救救我吧……”

春权带了呆滞的眸珠,向雨田怔怔地望了一会儿,忽然她伸张了两手,把雨田的脖子紧紧地抱住,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了。雨田听她这么说,忽然猛可地理会过来了,暗想:这么说,小红真是春权害死的了,大概她这一个月来的思忖,良心发现,所以发起神经错乱病来了吗?因为这是一件不名誉的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总是不传扬开去的好,所以把她抱到床上去躺下了,按住她的身子,安慰她道:

“春权,过去的事你不要再想了,你静静地躺一会儿,小红她一定会原谅你的。”

“雨田,真的吗?三嫂肯原谅我吗?”

“是的,你安静地养一会儿神吧。”

雨田含了一眶子说不出所以然的眼泪,向她悄声地安慰着。春权似乎很放心,她合上眼皮装作睡去的样子。雨田回过身子,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瞥见樱桃站在旁边,这就拉了她的手,走到窗口旁来,向她低低地问道:

“樱桃,你小姐好好儿的如何地会疯起来?我没有回家之前,她跟你可曾说些什么话吗?”

“老爷有些不舒服,大小姐这一下午就都在上房里服侍着,晚饭也是那边吃的。刚才她从上房回来,不知怎么的在院子里跌了一跤,我把小姐扶到房中后,她就满口地胡说起来了。这也不知是为了什么缘故,也许是院子里遇到恶神了。”

樱桃听雨田这么问,遂向他低低地告诉。雨田沉吟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又悄声地问道:

“樱桃,你明白地告诉我,这次三少奶的死,难道真的是大小姐谋害的吗?因为你听她刚才说的话,不是全都心病话吗?”

“这个我没有知道,不过听了她刚才的话,我心里也有些奇怪哩。”

雨田见樱桃红了粉脸,支吾了一会儿之后,方才低低地说。看她的神情,好像有些害怕的样子,于是向她温和地说道:

“樱桃,你不用害怕,你应该把所知道的都告诉了我,反正她自己已经说了出来,这对你根本是不相干的。大小姐为什么要害死三少奶?她是用什么方法害死三少奶的?”

“姑爷,事情是这样的,大小姐因为三少爷走后,见你时常和三少奶在一块儿说话淌泪,所以大小姐就疑心姑爷和三少奶有暗昧之情的,因此时常注意你的行动。三少奶死的前五天,姑爷和大小姐不是又吵了一回嘴吗?姑爷愤愤地走到院子里去了,大小姐坐在沙发上哭泣。不料过了一会儿,太太来了,见了大小姐哭泣,遂告诉大小姐,说姑爷和三少奶真的爱上了,此刻正在亲热,拉了大小姐去瞧。回来后,大小姐又气得哭起来,太太在旁边进谗,说三少奶不要脸,夺取了姑爷,将来大小姐一定要吃姑爷的苦,叫大小姐先下手为强。后来,太太走后,我还劝过大小姐,千万别听从太太的话,大小姐当时说她知道的,因此我也不再说话。谁知过了五天,三少奶就无疾而死了。当时我虽有些疑心,但这事岂是儿戏,所以总不敢开口多嘴。万不料大小姐今日会神经错乱,自己叫了出来,那不是天数吗?”

樱桃听雨田追究自己,因此也只好把自己所知道的都告诉了他,说完了之后,也叹了一口气,表示无限感慨的样子。雨田这才明白是楚云从中搬弄是非,以致发生了家庭中的惨剧。他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愤怒,觉得楚云的罪恶真是杀不可赦、死有余辜的。遂叹息道:

“你小姐平生太以多疑,以致今日有此悲惨的下场。樱桃,你想三少奶是何等样的女子?我又是何等样的青年?岂有做此寡廉鲜耻的事情吗?再说我受你小姐的情义也是天无其高,海无其深,我怎肯负心她?我若负心了你小姐,不是也等于负心了我自己一样吗?唉!害人害己,现在反累自己成了疯,这不是冥冥中的报应吗?”

雨田说到这里,想到小红的惨死,春权今日的成疯,他如何能不伤心?因此满眶子里的眼泪也就滚滚地掉了下来。樱桃听了雨田这一篇话,觉得姑爷真是一个多情的少年。想不到大小姐和他做了这半年多的夫妇,竟会如此不谅解做丈夫的心理,她也非常伤心,秋波向雨田瞟了一眼,点了点头,不禁泪也雨下。

两人正在暗暗地淌泪伤心,不料床上的春权又大吵大闹起来,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求饶,一会儿跪拜。雨田瞧此情形,又伤心又感叹,遂抱了春权的身子,也只好向她软语地安慰。樱桃含泪向雨田说道:

“姑爷,我瞧今晚这一夜吵下来,你可要受不住。我的意思,还是去告诉了老爷,把大小姐送到医院去医治吧。”

“但是老爷也生着病,他若得知了这个消息,不是会加重他的病体吗?所以我的意思,还是不要去告诉他好。让我好好儿地劝慰她一番,也许她心里会慢慢地想明白过来的。”

雨田的心里是竭力想把这件事不要闹开去,因为若一闹开去之后,秦老伯一定要来打官司,墨园固然名誉扫地,就是我的脸颜也丢尽了。至于春权本身,那是更不必说了,虽然春权的行为原属可恶,不过她今日会疯起来,可见她尚不失是个好人。我纵然恨她到一百分,但我也要想想她过去病中服侍的情义,我怎能忍心让她抛头露脸地给社会上人士去唾骂呢?雨田到底是个仁爱的人,所以他望着樱桃低低地回答。

樱桃听雨田这么回答,也觉得不错,遂点了点头,悄悄地退到自己的房中去服侍麦秋睡了。这里雨田抱着春权一同躺下,瞧着她蓬头散发的样子,叹了一口气,暗自说了一声:“春权,你真是可怜不足惜。”遂劝她说道:

“春权,你不要胡思乱想地多忖,安静地睡一会儿。我伴在你的身旁,你一些都不用害怕的。虽然你是做错了事,不过你只要肯改过做人,一切都可以原谅你的。”

“真的吗,我的雨哥?”

春权被雨田抱在怀里,听他这么说,心中果然得到十分的安慰,望着雨田的脸,含了微笑低低地问。雨田听她这两句话好像神志是清楚了一些,遂点了点头,说是的,一面拍着她的身子,一面叫她快些睡熟了。春权在雨田的怀里,不知不觉真的睡去了。

第二天早晨,雨田忽然又被春权呜呜咽咽地哭醒了,一时还以为春权又起神经病了,遂把她身子抱住了,低低地叫道:

“春权,你怎么啦?你还没有想明白吗?我知道你的本心并不坏,这次你完全是被楚云所愚弄的。唉!你的见识太浅薄了,现在你做成了这个病症,你的一生完了,我为你痛惜,我为你感叹!春权,春权!想不到你聪敏一世,懵懂一时,‘害人害己’这句话真是太不错了。”

春权在昨晚原是一时的神经错乱,经过一夜的睡眠,她的神志早已恢复过来。但她细细地回想昨晚的事,还有些记得。因为自己的秘密已经被雨田知道了,她怕雨田从此会恶感她,所以她悔恨交迸地哭起来。谁知雨田此刻却仍旧把自己当作了疯子看待,因为雨田这几句话正说到春权的心眼上去,所以她觉得愈加没有脸再向雨田哥说,我已经是清楚的了。雨田见她只管哭泣,并没有什么胡言乱道甚至跪拜叩头的情形,知道她是比昨晚好得多了,遂又说道:

“春权,你为什么不回过脸来?我对你说话呀!”

雨田说着话,把春权的身子扳过来,捧着她的粉脸,低低地说。春权没有回答,明眸脉脉含情地望着雨田的脸,眼泪像泉水一般地涌上来。雨田见她的神情,好像清楚,好像糊涂,一时倒不敢向她再提过去的事,怕再勾引她的心痛,使她又大闹发来,于是伸手去抹了抹她的泪水,望着她微笑了一笑,低低地问道:

“春权,你认识我吗?”

春权听他向自己问出这句话来,可见他完全把我当作疯子看待了,意欲向他声明,我现在复原了,但却始终鼓不起这个勇气,遂只好点了点头,因为心中悲伤,所以又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雨田被她一哭,以为她又要发作了,因此不敢再说什么,抱了她身子,像哄孩子般地哄了一会儿。

不多一会儿,樱桃悄悄地走进房中,向雨田问道:

“姑爷,大小姐昨夜还安静吗?”

“还安静的,你千万把昨晚的事别说开去,因为这事情对于大小姐、老爷和我的名誉都大有关系的呢!”

“姑爷,你放心,我知道的。”

樱桃点了点头,低声地回答。她拿了面盆,去给雨田倒脸水了。这里雨田悄悄地起身,给春权被塞塞紧,安慰她道:

“春权,你好好地躺着,你慢慢地想,你就会想明白过来的。”

春权想不到雨田对自己并没有一些恶感的意思,反而温情蜜意地安慰着自己。她觉得雨田真是一个多情的好丈夫,我会疑心他和小红有苟且的行为,这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是悔恨到了极点,她觉得自己是世界上一个罪人,是社会上一个杀人的凶犯,她感到惭愧极了。雨田待她愈多情,她心头感到愈惨痛,她觉得自己若不死,将来如何能见得了石秋的面?就是死了吧,在地下也是见不了小红的面。一个人到了活不得死不能的情势之下,他心中的痛苦也真不是一支秃笔所能形容其万一的了。

从此以后,春权茶饭不思,便恹恹地病了起来。墨园、雨田见春权病骨支离,十分憔悴,虽然给她请医诊治,但她不肯喝药。墨园心头烦恼非常,觉得辛家气数已衰,所以慢慢地出败象了。雨田心中似乎明白春权在糟蹋自己的身子,也无非求速死罢了,一时又可怜她又惋惜她,因此也只有暗暗伤心而已。

这天晚上,春权病势转剧,她瞧着床前站着的樱桃,忽然双泪交流,愁苦着脸,哀声地苦求道:

“三嫂,我错了,我后悔来不及了。你可怜我的一时之错,你饶了我吧!”

“大小姐,大小姐!你说的什么话呀?”

樱桃被这么一说,顿时一阵寒意砭骨,不觉毛发悚然,伏下身子,向她连叫了两声“大小姐”喉间已经哽咽住了。春权被她喊了两声,睁眸细认,方知是樱桃,遂仰天长叹一声,泪下如雨,说道:

“樱桃,你把姑爷去叫来,我只怕今夜挨不过的了。”

樱桃听了这个话,又急又怕,忍不住呜咽啜泣。这时,雨田也走进房来,樱桃向他招了两招手,停止了哭泣,低低地道:

“姑爷,大小姐喊你哩!”

雨田走近床边的时候,只见春权又合上了眼,似是睡着的样子。雨田低声唤道:

“春权,你喊我有什么事吗?”

“哟!我的妈……啊……”

春权蒙眬地忽然又喊出这句话来,她呜呜咽咽地哭了。雨田拿了一方绢帕,给她拭去颊上的泪水,含泪叫道:

“春权,你别哭呀,事已如此,你也不用再想过去的事了。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是不做错过一件事情的,只要你悔悟过来了,也就是了。”

“雨田,我觉得是太对不住你了,我只有希望你将来再娶一个贤德的妻子吧。今夜是我生命最后的一夜,所以我想和你多说几句话。雨田,我在奇怪着自己,我是一个高中毕业的人,我竟会这么没有见识,而谋害起亲弟妇的性命来。唉!我这还能算是一个有血有肉混合的人吗?我真比狗彘都不如了。刚才母亲也来望过我,她老人家狠狠地骂了我一顿,说我太糊涂太混账,没有心肝没有天良……是的,母亲骂得我很不错,我确实是太没有心肝了。但雨哥,杀小红的人固然是我,而指使的人还是楚云……所以你应该可怜我、原谅我……不过话又得说回来,可怜我也罢,不可怜我也罢,反正我已将永远脱离人间的了……”

春权把她的手轻轻地抚摸着雨田的手,她已失了光芒的眼睛向雨田哀怨地凝望。她低低地向雨田忏悔到这里,眼泪又像泉水一般地涌了上来。雨田也淌泪说道:

“春权,我实在感到你是太可怜了一些,杀小红的人不是你,是楚云这狐媚子。同时你该明白,杀害妹妹生命的人,也是她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呀!”

春权对于雨田这几句话,她表示同情,点了点头,她心中开始有些愤恨楚云。但这时候她气喘很急,虽然她还想和雨田要说许多的话,但事实上已经是不可能的了。雨田见情景不对,遂向樱桃吩咐,快把老爷去喊了来。待墨园、楚云赶到房中,春权已经是气息奄奄的了。墨园跌足哭道:

“春权,你竟丢下我这么一个年老的爸去了吗?”

春权这时牙关已紧,她把头微微地一摇,望着墨园的脸唯有淌泪而已。忽然她想到了什么似的,直了脖子,喊了一声麦秋。樱桃理会她的意思,遂奔到自己房中,把床上睡熟的麦秋叫醒,拉了就走。待樱桃拉了麦秋到春权的床边,春权已等不及见弟弟,眼皮合了上来。麦秋失声大哭道:

“大姊,大姊!”

春权听了弟弟的叫声,似尚有知识状,把眼皮又强睁了开来,在麦秋小脸上很快地逗了一瞥,接着又合上了。同时,她的眼角旁,已有两行热泪像蛇行般地淌到颊上来。

春权死后,雨田为了顾全她的名誉起见,所以对于她毒害小红的一回事,还是给她保守秘密。樱桃是从小服侍春权的,这次春权的死,她只有表示无限的同情,自然也不会给她宣布出来。小红死后,春椒从上海曾经回家过一次,这回得到姊姊也死了的消息,春椒回家又来哭了一场。因为家里太以凄凉,况且学校里功课很忙,所以她住不上两天,又匆匆地到上海学校里去了。

这是春权死后的半个月,雨田独坐卧房里,对灯落了一会儿眼泪,忽然又想起小红的旧作,遂情不自禁脱口念道:

“岁月悠悠生亦苦,风波叠叠死俱难。双栖哪得双修福?世事浮云泪忍弹。唉!小红、春权,你们都已做故人了,剩着我尚活在世上的人,心里是感到太痛苦一些了。”

雨田念罢,长叹了一声,又说出了这两句话,他的眼泪更像雨点儿一般地落了下来。这时,樱桃哄睡了麦秋,轻轻地进房。她见雨田泪人般的样子,遂拧了一把手巾,递到雨田的面前,微蹙了眉尖,秋波瞟了他一眼,低低地说道:

“姑爷,时候不早,你别伤心了,还是早些睡吧。明天一早又得办公去。常言道:‘积劳所以致疾,久郁因以丧生。’所以你也只好想明白一些了。人死不能复生,徒然伤心,也是没有什么益处的呀!”

雨田点了点头,拿手巾拭了拭泪痕,表示感谢她的意思,心中暗想:这半个月来,倒也全亏樱桃安慰我、服侍我,想不到春权这么一个姑娘还不及樱桃明亮哩!春权当初若肯听从樱桃的劝阻,小红固然不会死,春权自己又何至于到死的地步呢?这样想着,望了樱桃的脸不免出了一会子神。樱桃有些难为情,遂给他铺好了被褥,道声晚安,自管回房去了。

雨田待樱桃走后,他呆呆地坐着,又出了一会子神,正欲脱衣就寝的当儿,忽然听得有人在门上笃笃敲了两下。雨田起初还道听错了,后来继续地又听敲了两下,方才低低地问道:

“是谁?”

“是我,姑爷!”

这分明是楚云的声音,雨田暗想:那就奇怪了,深更半夜,她到我房中做什么来呀?雨田在这么感觉之下,他那颗心就像小鹿般地乱撞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