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雪纷飞中带去了寒冬的季节,转眼之间,不觉又是第二年的春天了。草木都欣欣向荣,鸟语花香,大地万物又都蓬勃地生长起来了。春权独坐梅笑轩的卧房里,手托香腮,呆呆地思忖着:雨田这几天性情真有些变了,他时常和我闹意见,还说我不谅解他,太会多心,使他感到难堪。其实他自己的行动,的确太使我怀疑了。唉!男子到底都是没有良心的多,我从前这一份的情爱对待他,谁知他也会变起心来了,那不是叫人感到灰心吗?想到这里,自不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料在她叹气的时候,楚云却一脚跨进房中来。见了春权愁眉苦脸的神气,遂满脸堆笑地叫道:
“大小姐,你为什么独个儿地坐着叹气?难道有什么不如意的事情吗?我想你嫁了这么一个如意郎君,当然也很快乐的了。”
“妈,你不要说起了,我们是天天吵嘴,夜夜相骂的。表面上看着很好,实际上哪件事情称得上满意呢?妈,你请坐一会儿,这时倒有空过来玩吗?”
春权听楚云这么说,遂一面哀怨地告诉,一面又站起身子来让座。楚云拉了她的手,一同坐到沙发上去,望着她哀怨的芳容,却是笑了起来,说道:
“大小姐,你这话我哪里相信?天天吵嘴也许是有的,至于夜夜相骂那是绝不会的,只怕夜夜恩爱吧!”
“呸!你又来取笑我了,谁高兴跟他恩爱呢?妈,真的,我告诉你,雨田这人近来真有些变了,常常发脾气的,我心里真恨哩!”
春权红了两颊,啐了她一口,却忍不住又笑了起来,一面镇静了脸色,向她低低地告诉,表示很认真的样子。楚云拍了她一下肩胛,用了埋怨她的口吻说道:
“大小姐,不是我在庇护姑爷,像姑爷这么好脾气的丈夫,只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你只知道他的脾气不好,可是你却没有想到自己的脾气真要比姑爷坏到十倍哩!你时常先向他发脾气,他若一句不回答你,那他不是变成一个活死人了吗?所以,我说这是你的不好,并非是姑爷的不好。你自己仔细地想一想,觉得我这个话可说得对吗?”
“妈,你瞧见他的时候,他自然格外装得好一些,老实得真好像是个没气死人一般的。谁知他在没有人的时候,对我就凶哩!”
春权被楚云这几句话倒是说到心眼里去了,因此把一肚子的哀怨也就完全地消失了。因为仔细想想过去和雨田吵嘴的原因,的确总是自己先去引逗了他。所以她心中感到好笑,不过表面上却还含了哀怨的表情,向楚云絮絮地辩白了这几句话。楚云笑道:
“有人在着的时候尚且这么地怕你,没有人在着的时候,只怕跪你也来不及,哪里再敢向你凶吗?所以,你这些话我益发地不相信了。”
“别把爸爸对你的情形向我说出来了吧……”
春权绯红了两颊,秋波逗给她一个娇嗔,却又忍不住咯咯地笑出声音来了。楚云听她反来取笑自己,也不免红晕了脸,向她啐了一口,用手到她肋下去呵痒,春权一面笑,一面又急得连连地告饶。正在这个时候,忽然见麦秋匆匆地奔进房中,向春权告诉道:
“姊姊,不知为了什么缘故,姊夫在三嫂的房中,两人都在哭泣哩。你们快去瞧吧!”
春权突然听到了这个消息,一时好生奇怪,倒不免怔怔地愕住了一会子。楚云和小红素来不和睦的,所以她是没有一刻不在妒忌她,又因为小红养了一个儿子,墨园对她爱护备至,所以更引起楚云的妒心。今听雨田在小红的房中两人哭泣着,这就觉得是个搬弄是非的好机会。她向春权故意笑了一笑,带了神秘的样子说道:
“这又是为了什么缘故呢?小红这妮子的功夫真好,老是在姑爷面前眼泪鼻涕撒着娇,照理一个是舅嫂,一个是姑爷,多少也该避一些嫌疑的。我想姑爷又是一个多情的少年,被她狐媚子般地一迷恋,自然也可怜她起来了。大小姐,三少爷不在家,小红现在已弥了月,不是我跟你说一句笑话,你应该要防着一些,明天闹出不尴不尬的事情来,这真成了松江的大笑话了。”
春权原是一个多疑的姑娘,如今被楚云这么地一进谗,她就真的疑惑起来,暗想:雨田近来跟我常常吵嘴,莫非他已爱上了小红吗?这可说不定,因为弟弟没有在家,小红原是个小家碧玉出身,她知道什么“廉耻”两个字呢?心中虽然这么想,但表面上还显出毫不介意的样子,笑道:
“那是不会的吧。妈,你把小红的人格也瞧得太低贱了。我想小红在想念弟弟去了三个多月的日子没有回来,所以又在伤心了。”
“哼!你以为她是个什么高尚人吗?她从前做过舞女,做过妓女,给人家玩得不要玩了。老实说,这种人有什么‘人格’两字可说呢?无非她长了一副迷人的脸蛋,所以你弟弟才会死心贴地一句话也没有哩!其实她又不是一个处女,她会不用手段去勾引姑爷吗?大小姐,我完全是为你终身幸福所以才说这些话的,所以,你倒不要误会我在离间你们夫妇的感情呢!”
楚云见春权不信的神情,心里不禁大大地感到失望,遂撇了撇嘴,冷笑了一声,于是加紧她搬弄是非的本领,又向她说出了许多的话。春权正欲再说什么,麦秋却来拉她的手,说道:
“姊姊,你怎么啦?为什么不和我一同去劝劝他们呢?”
“弟弟,你别给我胡闹,快些到房中跟樱桃读书去,再来缠绕我,当心我捶你!”
春权却摔脱了他的手,恨恨地娇嗔着。麦秋好生没趣,也只好垂头丧气地自回到房中读书去了。这里楚云见春权满面愤怒的意态,知道她已有些动了心,心里非常欢喜,于是向她又进谗了几句,便匆匆地回上房里去了。
春权待楚云走后,她独个儿愈想愈疑,愈疑愈恨,因为雨田还没有回房,她益发相信他们是有暗昧之情了。否则,雨田办公回家,不到我的房中,却先到小红的房里去,这不是一件笑话吗?春权想到这里,妒恨交迸,猛可地站起身子来,意欲奔到小红楼里去瞧个仔细,但她到底又忍熬住了,觉得还是待雨田回房的时候向他问过仔细的好。因此她叹了一口气,懒洋洋地把身子又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好容易地等了半个钟点,雨田方才悄悄地走进房中来了。他脱了头上的呢帽,还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春权以为他故意装腔,遂不去理睬他。雨田在衣钩上挂了呢帽后,回过身子,叫了一声春权,春权却依然不理睬他。雨田以为昨夜吵了嘴,今天她还有气,所以只好走到她的身旁坐下,拍了她一下肩胛,微笑道:
“昨夜的事情,凭良心说一句话,到底是我错,还是你错?不过事情既然已经过去,吵过算了,我们到底是夫妇,难道板起面孔大家一辈子不理睬了吗?”
“哼!我想你也不用再到我房中来了,还是睡到小红房中去吧!恩爱肉麻得来,眼泪鼻涕,这算什么样呢?”
春权听他还提昨夜的事,益发以为他故意装出来的,遂冷笑了一声,秋波恨恨地逗给他一个白眼,忍熬不住地说出了这几句话。雨田听她这么说,方知是为了刚才我在小红房中而生了气的,这就不禁扑哧一声笑出来,说道:
“妹妹,你这人说话好没意思的,照你说,我竟爱上小红了吗?”
“什么意思没意思?反正这是事实呀!我问你,你办公回家,不到自己妻子的房中,却先到舅嫂的卧房里去,舅子又不在家,我试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呀?”
春权见他还发笑,心里愈加地生气,撇了撇嘴,秋波瞅住了他脸,满面怒意地问他。雨田听了,却只是好笑,说道:
“妹妹,你的消息倒是灵通,大概是麦秋这孩子来告诉你的了。不过你千万别误会,我因为办公回家在门口齐巧遇到一个邮差,他给我一封信,正是石秋从北平写来给小红的,所以我就顺便先送到她卧房里去了。你怎么竟疑心我和小红有什么暗昧之情来,那你把我们的人格也瞧得太没有了。”
春权被雨田这么一解释,心中方才涣然冰释,不过她表面上是绝对不肯认错的,遂又冷笑了一声,说道:
“你多情,要你亲自送了去,为什么不先拿到我的房中来?难道我不会拿给她吗?再说,你和她眼泪鼻涕地一同哭泣,这又是怎么的一回事呀?”
“好妹妹,你这话就问得没有道理,我因为石秋有信来了,心中很喜欢,所以急急地去拿给她,这也是人之常情,所以我却没有考虑到这许多。至于我们的哭泣,是因为石秋信中说,他受张司令的重托,今已随军出发前线作为参赞,所以一时里不能接小红同上北平居住,她瞧了此信伤心,我也陪着落了几点眼泪。这都是上有天、下有地的实情,你千万不要给我太多心了好吗?”
雨田见她兀自不相信的样子,遂连忙把详细的情形向她告诉解释。春权听了这些话,心中也不再疑惑了,遂沉吟了一会儿,低低地说道:
“弟弟竟赴前线去了吗?唉!张司令也真浑蛋!他又不是一个军官学校毕业的人,如何叫他任起参赞的职位来?那不是太糊涂……”
“可不是为了这么说吗?所以小红心里伤悲,就是我也代为忧煎哩!”
“但愿天爷保佑他平安无事吧!”
春权很热诚地祈祷着,但却又轻轻地叹了口气,两人说了一会儿,时已上灯。樱桃开上饭菜,麦秋也写好了字,于是大家坐下一块儿吃饭。饭毕,春权遂到小红楼来瞧石秋的信,只见小红和春椒坐在房中谈话,小红抱了孩子兆椿正在哺乳,见了春权,遂含笑招呼,说道:
“大姊,你晚饭用过了吗?”
“吃过了,三嫂,弟弟不是有信来了吗?他说司令委他任参赞的职务吗?”
春权一面回答,一面又低低地问她,她的身子却已坐到沙发上去,望着小红的粉脸出神。小红颦蹙了翠眉,叹了一口气,说道:
“是呀。你想,石秋也不是个军事上有学识的人,他如何能任此重职呢?我说爱吾也糊涂,她为什么不劝阻司令呢?姊姊,你说是不是?”
“我刚才对雨田也这么地说,张司令真是个糊涂虫。三嫂,弟弟的信放在什么地方?我能瞧瞧吗?”
春权很表同情地回答,一面又笑盈盈地问。小红把手指了指梳妆台,很坦白地说道:
“为什么不可以瞧呢?刚才姑爷、二妹也都瞧过。二妹,你给我拿给姊姊去瞧瞧吧。”
春椒听了,遂把梳妆台上石秋的来信递给春权。春权瞧了一遍,知道弟弟真已任了参赞的职务,随军出发了,一时也只好安慰她道:
“三嫂,你也不用难受,我想弟弟很聪敏,他虽然不是什么军校毕业的人,不过他在军队里住久了,自然也会有学识和经验的。况且他的运道不错,说不定一帆风顺,从此飞黄腾达,那时候就高兴哩!”
“得能应了大姊的金口,这当然是叫人谢天谢地的了。”
小红听春权这么说,也由不得嫣然微笑,心里十分安慰。春权站起身子,却来抱兆椿游玩,逗他笑了一会儿,一面又问道:
“你把这信拿给爸爸瞧过了没有?”
“晚饭之前拿去给他瞧过,爸也没有说什么,叫我不用难受。其实我也没有十分难受,得能石秋为国出些力,显亲扬名,倒也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呢!”
“三嫂这些话就说得有意思,我一得知这个消息,我心中是只有感到欢喜的。”
春椒在旁边连连地点头,表示很兴奋的神气。这时,春权心中又有一个感想,小红既然说没有十分悲伤,那么在雨田面前为什么眼泪鼻涕地哭泣?这不是明明地在雨田面前装嗲腔吗?春权心中既有了这么一个感觉,于是她刻刻地防着小红,恐怕小红会勾引了自己的雨田,因为楚云对自己说的话虽不能全信,但也不可不信的。从此以后,春权对小红表面亲热,暗地里却是处处生心注意她的行动。
光阴匆匆,不知不觉地已是入秋的天气了。兆椿长得白白胖胖,差不多已是牙牙学语。但石秋随军出发后,却是消息沉沉,仿佛杳如黄鹤。小红心里除了记挂外,又觉十二分悲伤,虽然也曾写信去问过爱吾,但爱吾的复信中也说没有得到石秋的消息。因此小红梦魂为劳,徒增感伤而已。
小红自石秋走后,本来还有春椒做伴,所以尚不寂寞,这学期春椒初中毕业,她征得墨园的同意,已到上海青心女中去住宿读了。因此,小红楼里除了小红母子两个外,是只有佩文一个人了,所以夜听秋风落叶,愈觉凄清十分。
这晚小红哄睡了兆椿,吩咐佩文伴在床边看顾,她自到楼下院子里来散一会儿步。秋的季节,夜凉如水,碧天中那轮明月分外光圆。小红抬了头,望着明月,脑海里是浮上了石秋的脸庞,她似乎有些凄凉的感觉,忍不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谁知这时候,见前面树丛旁也有一个黑影子在仰天长叹。小红回眸望去,原来却是雨田,心中这就感到奇怪,暗想:他怎么也在这儿一个人叹气呢?于是悄悄地步了上去,含笑低唤道:
“雨田哥,你一个人在这儿对月长叹干什么呀?”
“红妹,我真想不到婚后的春权,她脾气一天不如一天地恶劣起来了。”
雨田忽听有人唤他,遂也回头来望,见是小红。他遂步了近来,又叹了一口气,说出了这几句的话。小红听了这话,蛾眉微蹙,秋波瞟了他一眼,说道:
“雨田哥,怎么啦?你们难道又吵了嘴吗?我说大姊脾气虽然不好,你总不要和她一样见识。说句老实话,女子总要占些小便宜才会高兴,这是因为女子量窄的缘故,所以你得忍耐的地方,就应该忍耐一些的。”
“红妹,你这些话我是早已知道的呀,不过春权这人就是让她不得的,因为她要得寸进尺,还以为我是个好欺侮的。其实,我大半还是瞧在爸爸的脸上,所以我总不愿意和她吵闹,不料她偏又疑神疑鬼,说我有异心,我真弄不明白她是听了谁的话,要莫名其妙地向我吵闹。唉!所以说,日久见人心这句话是真不错的……”
雨田听小红还向自己责怪,虽然知道小红的心中也是为了我好的意思,不过自己在春权那儿所受的委屈是不止一次二次了,所以他心头是十分怨恨,一面回答,一面又深深地叹气。小红听了“日久见人心”这一句话,她不免有些悔介绍之不当,遂很抱歉地说道:
“这样说来,我和石秋对你真有些抱歉,不过事已如此,你也只好委屈一些,无论哪一件事都依顺她也就是了。”
“红妹,你别那么说,你对我说这些话,那么我对你也有十二分不安了。虽然石秋待你恩情不错,不过我觉得事情总不见得十分美满,现在石秋出发已半年多了,却没有一些消息,我时常为你着想,又何尝不担着抱歉呢?”
雨田听她这么说,遂情不自禁地走上一步,摇了摇头,低低地回答。不料雨田这句话却勾引起小红心头无限的悲哀,眼皮一红,轻声地说道:
“那么你也别这样地说,我以为这都是我们前生注定的命运……”
小红说到这里,秋波逗了他一瞥无限哀怨的目光,却不免掉下眼泪来。雨田想想小红的身世,自然也激起了同情的悲哀,遂叹了一声,泫然泪下。
天下的事情,真有这么凑巧。雨田、小红相对而泣的情景,不料却会被楚云偷偷地瞧见了,心中暗想:当初我不过猜疑而已,谁知他们两人真有爱情的呢!于是她三脚两步地急急走到梅笑轩里来,只见春权坐在沙发上正呜呜咽咽地哭泣着。地下碎玻璃杯片打翻了一地,樱桃却在打扫着,于是忙说道:
“大小姐,啊哟!这是为了什么缘故啦?莫非又和姑爷吵了嘴吗?”
“可不是吗!太太,你快劝劝大小姐吧!”
樱桃抬头见了楚云,遂连忙低低地说。楚云走到春权的旁边坐下,拉起她的手,把绢帕给春权拭去了泪痕,冷笑了一声,说道:
“大小姐,你不用哭泣了,姑爷时常对你吵闹,原来他被小红这婊子真迷住了呢!”
“妈,你这是什么话?难道你已发现过他们的秘密吗?”
春权突然听楚云这么说,遂停止了哭泣,微竖了柳眉,望着她脸怔怔地出神。楚云却显出很正经的样子,点了点头,说道:
“大小姐,你若不相信,快些跟我一同去瞧瞧,他们还相倚相偎在一块儿亲热呢!”
春权对于这两句话,真是不听犹可,听到了之后,她只觉一股子愤怒和妒恨从心眼上真冒了起来,拉了楚云的手,说声:“快陪我去瞧!”两人便很快地步出房外去了。楚云在跨出房门口的时候,又向春权低低地叮嘱着道:
“大小姐,你瞧只管瞧,不过此刻千万别闹开来,只要我们知道了他们的秘密,以后我们慢慢想办法对付她是了。”
“妈,你放心,我绝不会这么粗鲁的。”
春权点了点头回答,一面已跟着楚云走出了梅笑轩。约莫走了十余步路,楚云便把春权身子拉到一座假山的后面,向左边树丛旁指了指,低声地说道:
“大小姐,你瞧吧,他们在做些什么勾当呀?”
春权窥眼向左边望去,只见雨田拿了一方手帕,亲自给小红做拭泪之状。她这一瞧,不免气得“呀”了一声,几乎要叫出声音来。幸而楚云伸手把她嘴扪住了,望着她铁青的脸,笑道:
“你不要以为这样算气了你,难道他们就没有比现在再亲热一些事情了吗?大小姐,我们回房去吧,别瞧了,就给他们多亲热一会儿,明天好好地治她一治是了。”
春权气得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她默默地被楚云拉回到房中,倒在沙发上这才“哇”的一声又哭泣起来了。樱桃见了,忙问:
“真有怎么的一回事吗?”
楚云道:“难道还骗了你不成?快拧把手巾来给大小姐擦脸。大小姐,你别哭呀,人家说你凶,可见你只会哭,也是一些都不凶哩!哭有什么意思?明儿哭出病来倒叫他们更开心吗?老实地说,我们非好好儿地对付小红一下不可的。”
楚云一面向樱桃吩咐,一面坐到沙发上,推了推春权的身子安慰。春权听了,也觉不错,遂停止了哭泣。樱桃把手巾拧上,春权拭干了泪痕,方才向楚云低声地问道:
“妈,我是气糊涂的了,你倒给我出一个主意,究竟用什么手段对付小红好呢?”
楚云见春权向自己讨教,心中这就暗想:小红这妮子和我仿佛七世冤家,有了她,没有我,有了我,没有她。最近她养了一个儿子,更威风了。墨园这老头子待她多么好,一有了什么吃,就叫高妈拿给她,这样地好下去,墨园不是也会爬灰了吗?老实说,墨园一个人在我身上应酬应酬,我还感到不满足,如今小红还要来抢我的口分,这不是太岂有此理了吗?楚云这样想着,于是她便预备借刀杀人了,遂把嘴凑到春权的耳旁,低低地说道:
“大小姐,小红勾引了姑爷,这件事情并非儿戏的。因为姑爷被她迷得糊里糊涂,说不定会拿出黑良心的手段来对待你,那时候你真要吃他们的苦哩!所以我为你终身幸福着想,觉得应该是先下手为强的……”
楚云说到这里,把语气放得特别低沉,又在春权耳旁细语了一阵。春权突然听了这个话,她芳心忐忑地一阵乱跳,粉脸顿时变了颜色,沉吟了一会儿,也向楚云耳边低低地说道:
“不过我很对不住石秋,所以我觉得这有些下不了毒手的。”
“哼!她私通了姑爷,难道对得住石秋、对得住你吗?大小姐,我不是对你进谗,你假使不先下手,那么明儿你吃苦的时候,不要后悔莫及吧!”
楚云听她胆怯这就冷笑了一声,遂竭力地向她刺激。春权听了她这几句话,心头果然有些愤恨起来,暗想:小红会和雨田私通,这实在太对不住弟弟了,而且也太对不住我。明天她倒先起了一个狠心,把我害死了,这不是叫我有冤也没处诉的吗?楚云见她兀是沉吟不答,忽然又有一个感觉,遂凑过嘴去向她说道:
“你弟弟不是在北平和爱吾结婚了吗?我想他们这才是对美满的姻缘。所以,你把小红除了,根本和石秋也无关痛痒的,你若不先下手,明天姑爷夜夜叫你守空房的时候,你就会觉得这凄清的滋味是太难堪的了。”
楚云为了要拔去自己那个眼中钉,所以费尽心计地去激动春权,要借春权的手去害死小红。春权被她这么一说,终于渐渐地活动了心,遂说道:
“且让我考虑考虑再作道理吧。”
楚云生恐雨田回房起疑心,所以不敢久坐,就匆匆地回上房去了。樱桃待楚云走后,遂望了春权一眼,轻声地说道:
“大小姐,太太对你说的话,我以为不可。一则,姑爷和三少奶到底有否私通,这还是一个问题。我想照姑爷平日的行为而论,他是绝不会干此失人格、失道德的事情。二则,即使果然有这一回事,大小姐也得好好儿劝醒了姑爷,因为害人性命,这到底不是大小姐这么的人所干得出的事呀!”
“我知道,你不许乱讲,这可不是儿戏的事情,你晓得吗?”
春权听樱桃这么地劝阻自己,遂点了点头,一面又向她认真地叮嘱着。樱桃见大小姐的意态,若有嗔怪自己多事的神气,一时颇为感叹,也只好点头称是,自回卧房里去了。
这里春权脱了衣服,先躺进被窝里去睡了。她一时里当然不能合眼,所以胡思乱想地沉吟了许多时候,还是没有睡熟。忽听一阵脚步声进房,春权明白是雨田回来了。因为刚才吵闹得非常厉害,所以自然不高兴去理睬他。雨田以为她熟睡着,所以也不理她,自管脱了衣服,在春权身旁悄悄躺下,熄灯睡了。
过去春权和雨田吵嘴,雨田总会向春权说好话赔不是。春权在雨田涎皮嬉脸之下,小两口子也就和好如初的。但今天雨田没有向春权说好话,就这么地熄灯睡着了。春权心中以为小红在雨田面前一定进了谗言,所以雨田连话都不向我说了。她在无限怨恨之余,因此她忘记了一切的人道,她竟存了一个你死我活的狠心了。
这样匆匆地又过了五天,春权听佩文告诉,说小红有些不舒服。她觉得这是一个机会到了,遂亲自烧了一碗鸡丝面拿到小红楼里来。只见小红倚在床栏旁,云发蓬松,真像是个病西施般的,遂含笑叫道:
“三嫂,你有些不舒服吗?我煮一碗鸡丝面来给你吃。”
“大姊,真难为了你,我也没有什么大病,只不过身子懒怠罢了。”
小红见她对待自己这么好,心中非常感激,遂向她含笑着回答。春权把那碗面放在桌边,走到床边坐下,说道:
“现在面已冷了,回头叫佩文再滚一滚热就可以吃的。三嫂,你近来瘦削得多了,我劝你也想开一些,弟弟在外面军事忙碌,所以没有什么信件到来。其实还是一个人快乐,像我和雨田时常吵嘴,那还不如远离了安静吗?”
小红听她这么地安慰,遂含笑点了点头,拉了春权的手,表示很亲热的样子,说道:
“我倒也并非想念石秋,因为石秋在为国家出力,我心中至少是得到一些安慰的。”
春权听了,心中却在冷笑着道,你有了雨田做候补员了,哪里还会记挂弟弟了吗?不要脸的,这就亏你说得出的。小红当然不知道她心中在说些什么,所以和春权还显得很亲热的神气,秋波向她瞟了一眼,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说道:
“大姊,并不是我怨你的脾气不好,因为你这人是太性急一些了,有些地方可以省却的,就别和雨田哥吵闹。虽说少年夫妻愈吵愈热,但吵惯了那就觉得没有什么意思,而且往往弄假成真,这是很危险的。我说雨田哥的脾气,比石秋更要好得多,所以你也不要太以难为了他。大姊,你说我这话是不是?”
春权听她向自己劝出了这几句话,一时心头更疑心他们是有暗昧之情的了,暗想:你没有跟雨田睡觉,你怎么就知道雨田的性情比石秋好?这不是笑话吗?不过她表面上也显出很感激的样子,把她手握了一握,笑道:
“三嫂,你真不知道雨田这人也是蜡烛脾气的,有时候我待他好一些,他倒也会向我发脾气,所以我若不对他凶一些,事情也不会太平。”
春权这几句话倒把小红说得笑起来。这时候佩文进房,小红遂指了指桌上那碗面,对佩文望了一眼,说道:
“佩文,这碗面是大小姐给我吃的,你拿只碗来覆出,藏在竹橱内,回头我饿了,你再热给我吃好了。”
佩文点头答应,遂把那碗鸡丝面覆到自己的碗里,把空碗拿还给春权,笑道:
“大小姐,我不给你洗净了,因为洗净了,下次就没有吃了。”
春权听了,也笑了一会儿,遂拿着空碗回房里去了。这时天已入夜,小红见兆椿睡得很熟,遂悄悄地跳下床来。佩文道:
“小姐,愈睡愈懒的,我给你倒盆脸水,还是起来坐坐吧。”
佩文一面说,一面倒了一盆洗脸水,放到梳妆台上去。小红于是走到梳妆台旁边,对镜梳洗了一会儿。因为偶然高兴,所以她扑上了一层香粉,还涂了一圆圈的胭脂,然后又拿了一支唇膏,撮了小嘴儿,对镜抹上了一层。自从石秋走后,这半年多的日子来,小红就没有好好儿梳洗过一会儿脸。此刻对镜自照,也觉容光焕发,和前判若两人了。佩文在背后瞧着,忍不住抿着嘴哧哧地笑起来,说道:
“小姐,你这么一化妆,哪里还有一些病容呢?我说平日小姐也应该打扮打扮的,老是蓬了头黄了脸,这就益发没有精神了。”
“唉,你叫我打扮给谁瞧呢?”
小红起初也含了笑容,但不知她又有了一个什么感觉之后,却把笑容收束,摇了摇头,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佩文当然明白小姐心中的意思,是因为姑爷远在北平的缘故,所以使她连梳妆都懒得梳了,意欲劝慰她几句,但一时里也说不出什么来好,因此望着她芙蓉花朵那么的粉脸却是怔怔地愕住了一会子。
小红慢慢地离开了梳妆台旁,走到写字台旁去坐下了,打开抽屉,取出一张小照来。这是爱吾上次信中附下的一张石秋身穿军服的小照,小红明眸向他脉脉地凝望了一会儿,觉得倒摄得挺神气的,这就情不自禁地把小照凑到嘴旁去吻了一下。待拿开了瞧,只见石秋的脸上却有了一个嘴印,这才想到自己嘴唇上是涂过一层胭脂膏的,她把手指去抿了抿小照,忍不住又笑了起来。佩文不知她在做些什么,遂走上来低低问道:
“小姐,你先吃饭,还是先吃大小姐送来的鸡丝面?”
“我嘴也没有味道,你把那碗面去热了来我吃,饭也不要吃了。”
小红放下小照,回头向佩文望了一眼,方轻声地回答。佩文点头答应,遂自下去。这里小红一个人又把石秋照片望了一会儿,暗暗祈祷着:但愿他在外面平安健康。不料正在这个时候,忽然半天里起了一声霹雳,这倒把小红大吃了一惊,回头见床上的兆椿也“哇”地哭醒过来。小红慌忙放下照片,走到床边,把兆椿抱在怀里,一面拍着他的小身子,一面说着道:
“兆椿,好孩子,你不要害怕,妈妈抱你在怀里呢!”
这时,小红的耳旁又听得风雨交作之声,不绝于耳。俄而万马奔腾,俄而千军哭喊,好像怒涛惊空,仿佛排山倒海,其声隆隆然,使人心惊胆寒,十分害怕。小红心头暗想:这是怎么的一回事?秋天的季节,如何也会响雷落雨起来?那天真有些变的了。这时候,佩文端了这碗鸡丝面走进房来,她见小红抱着小少爷拍着身子,遂说道:
“小姐,小少爷是被刚才一个响雷惊醒的吧?我在炉子旁热面,险些吓得打碎了碗哩!真也奇怪得很,秋天里还会下雷雨哩!”
“可不是,也不知有什么大变故,所以好好儿的天气就落起大雷雨来。”
“小姐,你吃面吧。小少爷给我抱着,回头别又冷了面,若再去热,那面就成一段一段地糊起来了。”
佩文把那碗热气腾腾的面放在桌子上,一面说着话,一面已伸手来抱小红怀中的兆椿。小红因为这时肚子真有些饿,遂把孩子交给佩文抱,她坐到桌子旁去,把那碗鸡丝面便吃得精光,还向佩文笑道:
“大姊不知放了多少调味品,所以特别鲜味可口。佩文,你明天也给我煮碗吃吃。”
“我想这是因为小姐肚子饿的缘故,所以格外好吃了。明天我给小姐吃面的时候,小姐一定也要预早饿起来的。否则,你吃得没有味儿,总以为我煮得不好哩!”
“瞧你这妮子说得多好听,我为了要吃你煮的一碗面,我还得第一天就饿起来吗?这也太不容易吃你煮的面了。”
小红听她这么说,遂站起身子,秋波逗给她一个媚眼,一面笑着回答,一面去抱还佩文手中的兆椿。佩文听了,也早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了。小红抱过了兆椿后,把身子又歪倒床上去,拍着兆椿的小身子,哄他睡去,一面又向佩文说道:
“晚饭我不要吃了,你和张妈去吃了也早些睡吧。”
“小姐,你要睡,脱了鞋子和小少爷好好儿地躺下吧。此刻天气转冷了许多,当心又受了寒,你已经是这么的单弱身子了。”
佩文一面点头答应,一面走到床边,却伸手去脱了小红脚上那双高跟鞋。小红也觉有些头晕脑涨的,遂把身子躺进被窝里去。佩文给她被塞紧之后,方才悄悄地步到外面一间,和张妈一同吃晚饭去了。
佩文吃毕晚饭,和张妈帮着把碗筷料理舒齐,遂又悄悄地进房。走到床边,只见小红抱了小少爷,母子两人正睡得熟,所以不敢惊醒她们,自管退到下首那张半床上去坐下,出了一会子神。佩文本来是和张妈一起睡的,因为姑爷和二小姐不住在小红楼之后,小姐一个人怕冷静,所以叫佩文睡在一个房间里做伴。这时,佩文坐在自己的床边,呆呆地听了窗外一个风雨之声,不知怎么的,她感到有阵寒意,身子抖了两抖,于是也就熄灯安息了。
佩文睡着了后,她却做了许多的梦,一会儿说姑爷回家来了,一会儿又说小姐病厉害了。蒙蒙眬眬的,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忽然她被兆椿小少爷一阵哇哇的哭声闹了醒来。佩文揉了揉眼皮,听窗外风雨之声已经停止,壁上的钟当当敲了四下,暗想:再两个钟点天也快亮了。因为小少爷哭得很凶,显然小肚子饿了要吸乳了,但小姐睡得真熟,竟会一些都没有知道吗?这就在被窝里高声叫道:
“小姐,小姐,小少爷醒着要吃乳了,你怎么不听见吗?”
谁知佩文连喊了数遍,却不听小红的答应。而兆椿哭的声音,却愈哭愈急。佩文心中好生奇怪,遂连忙披衣起床,亮了灯火,走到小红的床边。只见小红仰面躺着,微闭了眼皮,很安静地睡熟着。佩文心里有趣,遂推了推她的身子,叫道:
“小姐,你真的睡得太熟了。小少爷哭得这么凶,你没听见吗?”
不料小红还是没有作答,依然睡熟着。佩文到此,觉得事情有异,遂伸手去摸小红的脸颊,这就芳心乱跳,“啊哟”地竭声地叫了起来。你道为什么?原来小红的脸已经冰凉的了。佩文似乎还有些不相信这是事实,遂伸手又去摸小红的鼻子,竟连气息都没有的了。佩文以为这是在做梦,她伸手在自己额角上重重地敲了一下,觉得是怪痛的,那么这明明是事实,难道小姐好好儿的竟无疾而终了吗?想到这里,又急又怕,又痛又悲,这就叫了两声“小姐”跳着脚号啕大哭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