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先生,你请随我来吧,石秋兄是住在这里的。”

雨田一面说着话,一面把克民带领到小红楼的下面会客室中。这时,佩文齐巧匆匆地下来,雨田遂向她叫了一声,问道:

“佩文,你少爷起来了吗?说上海张克民先生来瞧望他了。”

佩文听了,遂答应到楼上前去报告。这里雨田因为办公时间已近,遂向克民说声“少陪”,他也匆匆地自管到县政府里办公去了。

不多一会儿,石秋匆匆地走下楼来,和克民握了一阵手,彼此分宾主坐下。佩文倒上了两杯香茗,放在茶几上。石秋这才开口说道:

“克民兄,你真是难得到来的,不知有什么贵干吗?”

“张司令昨日有信给我,意思是请你老弟快快赴平任职视事,而且他还附有一封信,里面不知说些什么。老弟,请拆开来看看吧!”

克民一面回答,一面在怀中又取出一信,递给石秋。石秋接过,遂很快地拆开,抽出信纸,只见短短的几行字,说道:

石秋贤婿如晤:

春间一别,荏苒光阴,不觉时届寒冬矣!汝在上海亦曾想念在平之爱吾否?令爱吾卧病月余,危在旦夕,思汝之渴,犹若大旱之望云霓,见字速即动身北上,余容面罄,专此奉达,顺问安好。

张维屏手启

十二月八日

石秋瞧了这封信,紧蹙眉尖,只觉心乱如麻,两手拿着信笺便瑟瑟地抖起来。克民瞧他这个情形,心里不胜惊异,遂急急地问道:

“司令信中写些什么?老弟为什么这样惊慌呀?”

“因为他说我表妹病危,叫我立刻动身北上,那可怎么好?”

“这就奇怪了,他在我信中却并没提起这回事呀!”

克民听石秋这么说,遂很奇怪地问。石秋搓了搓手,把信笺藏入袋内,说道:

“克民兄在舍间玩几天怎么样?我过几天和你一同到上海去好了。”

“不客气了,石秋老弟。我这次完全是为了送信来的,因为我在上海还有许多的公务,所以我此刻马上就要走的。你什么时候动身北上,就慢慢地决定吧。”

克民因为石秋心头十分忧煎的神气,所以不愿打扰他,就站起身子,预备告别的样子。石秋跟着站起,握住他的手,忙道:

“这是打哪儿说起?老兄特地为了我的事情从上海赶到这里,如何连饭都不吃一顿去,这不是太叫我对不住你了吗?”

“你别那么说,我真的还有许多的公务要去干,所以不能久留的。我们自己兄弟,何必客气,反正往后见面的日子多哩!”

克民却笑着回答,石秋这时心中如焚,所以也没有强留,就把他送出大门,握手别去。石秋待克民走后,方才三脚两步急急地奔到小红楼上来了。

石秋到了楼上,见小红正在对镜梳妆。她从梳妆台镜子内望到石秋脸色很慌张地进来,遂忙回过身子,望着他紧锁眉尖的脸,问道:

“秋哥,张克民到底是谁?他来找你有什么事情呢?”

“张克民就是张司令的堂侄子,他是送信给我的,说爱吾病危,叫我立刻动身北上,和她去见最后一面。”

石秋一面回答,一面从袋内摸出信笺,他眼眶子里含了晶莹的热泪,话声带有些哽咽的成分。小红听了这话,心中也是大吃了一惊,立刻站起身子,把信笺接过,瞧了一遍,果然张司令叫他火速动身赴平。一时里,小红也不知是怎么好,只觉无限悲酸,眼皮一红,也忍不住哭起来了。小红的哭,原有两层意思,一层是爱吾忽然病危,这是多么可怜;还有一层,昨晚石秋和自己说定,原待自己分娩后再赴北平,现在突然来了这一封信,石秋当然不能再迟延了,那么自己分娩的时候,恐怕是只有孤零零一个人的了。在这么感觉之下,所以小红便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石秋被小红一哭,益发没了主意,这就急道:

“红妹,你别哭呀!我已经心乱如麻,你再一哭,我心中不是更糊涂起来了吗?”

“那么我想事到如此,也没有什么办法,你还是立刻动身去吧。”

小红这才收束了泪痕,向他急急地说出了这两句话。石秋听了,走上一步,握着小红的手,望着她海棠着雨一般的粉脸,微叹了一口气,说道:

“红妹,我的本意,是欲待你分娩后才走的,现在是不可能的了。虽然我想带你一同上北平去,不过你是临盆在即的人,况且时值寒冬,长途跋涉,风尘劳苦,恐怕你又受不了。所以你只好暂时留在家中,待分娩后,我再来接你同上北平。假使在可能范围之内的话,我也许在你分娩之前还会赶回来的。你在家中千万不要忧愁,一切小心,那当然使我很是安慰的了。”

“秋哥,你放心前去,我一切都知道的,但是这么大冷的天气,你在外面也千万冷热小心。但愿爱吾妹妹病占勿药,你到北平之日,也是爱妹病愈之时,那当然是够令人欢喜的了。”

小红听石秋这么说,虽然是十分悲酸,但也只好竭力忍熬住热泪,向他低低地叮嘱,在她粉脸上,还含了一丝浅浅的微笑。石秋点了点头,放下了她的手,说道:

“我一切也会小心的,那么我此刻还得向爸爸去告诉一声,因为爸爸还没有知道这一回事情哩!”

石秋说着话,身子已匆匆奔到椒花厅上房里去了。小红待石秋走后,方才倒在床上忍不住闷声哭了出来。佩文瞧了,拍着小红的身子说道:

“小姐,你别哭呀!自己身子保重要紧,姑爷对你这么说,也算十分有情的了。因为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叫姑爷也实在太以左右为难的了。”

“佩文,我并不是为了他远去而伤心,因为昨晚我们原谈得好好的,待我分娩后他再上北平去,不料今天就会来了这一封信,我想我的命真也苦透的了。”

小红听佩文这么说,遂又坐起床来回答,她的眼泪忍不住又像断线珍珠一般地滚了下来。佩文去拧了一把手巾,给小红拭泪,又说道:

“不过姑爷刚才不是曾经说过吗?假使在可能范围之内,他在小姐临盆之前不是还会赶回来吗?我想小姐也不用过分伤心,叫姑爷瞧着不是心中难受吗?”

小红被佩文这么一劝,心中想想,也觉不错,遂不再淌泪,免得石秋心中悲伤。不多一会儿,石秋又匆匆地上楼,向小红说道:

“爸爸说红妹既然赞同我去一次,他也没有什么反对的意思。我想今天动身太局促,明天走怎么样?”

“既然信中写着危在旦夕,我的意思还是愈快愈好,何必再耽搁一夜呢?”

小红听石秋问自己怎么样,可见他的心中也想立刻就走,不过怕我生气,所以故意说明天走的,于是索性做个大方有情的人,摇了摇头,向石秋这么说。石秋听了,当然感到心头,遂把小红手紧握了一阵,说道:

“妹妹这么有情有义,毫没自私之心,那真叫我感激零涕,我若可以赶回来的话,我一定来陪伴妹妹分娩的。”

小红听了这几句话,不知怎么的,反而感到心头悲酸,眼泪好几次要滚了下来,但终究又忍熬住了,点了点头,也表示感谢他的意思,说道:

“那么我此刻该给你整理一只皮箱,要穿的衣服,情愿多带一些的。”

“我的意思,倒不要多带,反正我还要赶回来的。”

小红知道石秋说的话句句都带有安慰她的表示,一颗芳心自然感入肺腑,遂也不再说话,回过身子,到衣橱面前去整理石秋穿的衣服。石秋见她伸手去撩,遂忙又步了上去,拉住她的手,说道:

“妹妹,你是有身孕的人,别这么地伸手去撩了,回头叫佩文理几件衣服,也就罢了。”

石秋说着话,佩文已端上两杯牛奶上来,听了石秋这么说,遂把牛奶放在桌子上,说道:

“姑爷的衣服我会整理的,小姐和姑爷只管先来喝了牛乳吧。”

石秋听了,遂把小红手拉到桌旁一同坐下,说道:

“我们吃点心,妹妹,就是今天走,也得吃过午饭了。”

小红知道石秋确实和自己有依恋之情,心里非常安慰,遂点了点头,却没有作答。两人握了牛乳杯子,默默地喝了一会儿牛乳,谁也不说一句话。良久,石秋方叹了一口气,说道:

“天下的事情,变化起来真令人意想不到,这次爱妹的病也不晓得果然能得救吗?假使一病不起的话,可怜她的命也真是苦极的了。”

“你放心,一个人命苦总也不至于苦到这个地步,爱妹已经受了多么的磨折和痛苦,我相信她是会好起来的。”

小红见他说罢,大有凄然泪下的神气,遂用了温和的口吻向他低低地安慰。石秋听她很表同情,并没一些称心的意思,益信小红不是一个好妒的女子,遂说道:

“得能应了妹妹的金口,这自然是令人谢天谢地的了。妹妹,这次我到北平,先往上海去望望你的母亲和干爹、干妈,告诉他们妹妹已将分娩的话,我想他们一定是非常欢喜的呢!”

小红点头说好,两人喝毕牛乳,佩文已把皮箱理好。这时,春权匆匆地上来,见了石秋,便忙问道:

“弟弟,我听爸爸说爱吾表妹病危叫你火速赴平吗?那么你预备什么时候动身呢?”

“我想明天动身,但小红叫我下午就走,因为爱妹既然病得很危险,那当然是愈快愈好的。”

石秋所以这么说,是表示小红的大方,叫姊姊可以知道小红是个热心多情的女子。因为姊姊对爱吾的感情很好,知道小红和爱吾感情也不错,那么姊姊对小红的感情自然益发地亲热起来了。只要姊姊和小红感情好,对于楚云就不成什么问题,所以自己到北平去也尽可以一百二十分放心的了。石秋在临走之前,对于小红的处境的安全,也可谓用心良苦的了。春权听了,点了点头,表示很赞成的样子,说道:

“三嫂的提议不错,爱妹既然病危,自然愈快愈好的。可怜爱妹自小没有爸妈,命已经是够苦的了,万不料她长成了又会到这么悲惨的结局,岂不是叫人伤心吗?”

“所以我说但愿秋哥到了北平,爱妹病占勿药,这是够叫人欢喜的了。”

小红听春权这么说,遂又低低地祈祷了两句。不过三人的心里都滋长了一种凄凉的意味,因为在他们的猜想中,爱吾的病终是凶多吉少的了。

下午吃过了饭,石秋向小红又竭力地安慰了一会儿。这时,春权也来了,她见两人依依不舍的神情,遂向石秋说道:

“弟弟,你只管放心前去,三嫂分娩的时候,我一切都会照顾她的。”

“姊姊肯热心地爱护红妹,弟弟心中真是感同身受,就是远在天涯,也很放心的了。”

石秋听姊姊肯这么说,心里非常安慰,知道姊姊对小红的感情很好,和前自然是大不相同的了,于是含了微笑,向春权很感激地说着。这里佩文提了皮箱,小红、春权同送石秋下楼。石秋虽然爸爸已到县政府去了,不过照规矩上说,总得到上房里楚云那儿去辞行。楚云也假意向他叮嘱几句,说了许多讨好的话,石秋信以为真,所以心头亦益发放下了许多。小红、春权、佩文送石秋到别墅门口,外面已叫好一辆人力车,石秋坐上,佩文放上皮箱,石秋回头向小红、春权挥了挥手,说道:

“进去吧,外面风大哩。”

小红没有回答什么,只扬了手,向他招了两招,眼瞧着石秋被人力车渐渐地拉远了,她手还没有放下,口里忍不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石秋到了火车站,先买票到上海。从松江到上海,原是转眼之间。所以下午三点光景,火车就到上海,石秋坐车匆匆先到秦公馆,可玉没有在家,只有若花和慧珠坐在上房里吸烟闲谈着。她们见了石秋手提皮箱到来,心中都不胜惊异,遂都站起身子,不约而同地问道:

“姑爷,你这时候怎么会到上海来了?红儿呢,没有一同出来吗?”

“两位妈妈都好?爸爸在行里还没有回来吧?我这次到上海,原是到北平去的,说起来话长呢。”

石秋一面请安,一面放下皮箱,低低地告诉着。因为老妈子没有在房中,所以小红的娘慧珠就亲自给他倒上一杯茶。若花也给他递过一支烟,叫他坐下,问道:

“姑爷,这么大冷的天气,赶到北平做什么去?就是要去,也得明春天气暖和一些才是。莫非你们在家里又发生什么事故了吗?”

“并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故,最近我们家里倒很和睦的,而且又分了产业,大家各自吃饭,所以安静了许多。小红是在明年二月里分娩,我和她也原说伴她养下孩子后再上北平去,不料今天上午得到张司令的快信,说爱吾表妹病危,叫我前去见最后一面。我接此信,真是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还是小红劝我立刻动身北上,所以我顺便来拜望你们几位老人家的。”

若花、慧珠听了,方才明白,不禁微蹙了眉尖,都叹了一口气。若花说道:

“对于爱吾的事情,小红也向我们曾经告诉过,觉得这孩子也是怪可怜的。我的意思,只要她们两小没有问题,你就不妨娶了两个妻子,谁知这孩子又病危起来,真也太苦命的了。”

“小红对我也曾经这么说过,因为她很同情爱吾的身世,所以,我的本意原预备小红分娩后带了一块儿上北平去居住,因为张司令一定要我到他部下去办事。现在爱吾的病也不知有没有救星,万一不幸的话,我真觉得对不住她,她对我说只希望和我做对挂名夫妇,想不到现在果然要成事实吗……”

石秋听若花也有这个意思,心中很是欢喜,遂把小红的意思也告诉给她们听。不过说到后面这几句话的时候,他又感到伤心,忍不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慧珠遂安慰他道:

“姑爷,你也不用难受,想爱吾表小姐是个多情的女子,这次劝你以妻待小红,自己情愿牺牲,这样的好人也是不可多得。所以我相信吉人天相,凡事逢凶化吉,她一定能够好起来的。明天我到莲花庵里去进香,愿佛爷保佑她早日健康……”

石秋听慧珠这么说,点了点头,表示很感激的意思。大家坐了一会儿,若花吩咐王妈去买点心。石秋这就站起身子说道:

“妈,你别客气,我不能多耽搁,此刻就要走了。爸爸那儿只好请妈代为告别一声了,因为我来不及再到行里去了。”

若花、慧珠见他立刻就要走了,于是又一同站起身子说道:

“既这么说,我们也不劝留你了。那么你在路上千万小心一些,到了北平之后,就写封信来告诉,也好叫我们心里放下。”

石秋点头答应,提了皮箱,身子已向房门外走。若花、慧珠一面跟着送出,一面叫王妈出外讨车。石秋在院子里回过身子,一定不要两人再送,说风大当心受冷。若花、慧珠没有办法,也只好罢了。待石秋走到大门外,王妈已叫好车子,于是匆匆跳上,直拉到火车站里去。

石秋这次坐火车上北平去,心中的焦急仿佛是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火车虽然开驶得快,但他心中却犹嫌它慢,所谓恨不得身插双翅,就飞到爱吾的病榻旁边,一诉相思之苦。

好容易火车终于进了南苑车站。石秋三脚两步地出了车站,向街旁人力车一招手,不问车价,就即跳上,叫他拉到司令部去。到了司令部,卫兵一见石秋,认得是司令的快婿,遂早已行了军礼,接过皮箱,把他直伴到司令室中。张维屏一见石秋慌张到来,遂离座而起,先呵呵地一阵大笑,说道:

“贤婿,你怎么在上海一住就近年了?难道你不想念在北平的爱吾了吗?”

“爸爸,这原是我的错了,不过我心中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你老人家千万要饶恕我的。爱妹现在怎么的了?不知病势可曾减轻一些了吗?”

石秋一面回答,一面向他连连地鞠躬,表示请罪的意思。维屏却冷笑了一声,很不乐意的神气,说道:

“你有什么苦衷?左不过在上海享受蜜月的生活罢了。老实对你说,爱吾都已告诉了我。不过我心中不服气,因为这样是太给我干女儿受委屈了,我不但没有给她一些幸福,反而害了她的终身,那我如何肯依?所以,我今日把你哄骗到来,你休想再回上海。明白地说,爱吾可没有生什么病哩。”

“真的吗?待我谢天谢地,总算是给我饱受了一场虚惊……”

石秋听了维屏的话,这才恍然大悟,他并不因司令的发怒而感到害怕,他心中有感到十分安慰,因此反而笑了出来,口里还念了一声佛。维屏从他这几句话中猜想,可见石秋对于爱吾也并非十分没有情义,这就把脸色又和平了许多,说道:

“你以为是受惊了吗?老实对你说,我若不是为了瞧在爱吾的脸上,今日见了你的面,必定把你重重地要办一下的。现在我叮嘱你,你一定要给爱吾一些安慰,否则我还是饶不过你的。石秋,你知道了没有?”

石秋知道司令说的所谓“安慰”两字,就是要我和爱吾享受夫妻权利的意思,这就连连地点了点头,笑道:

“爸爸的吩咐,小婿焉敢违背?只是小婿受了爸爸天大的恩典,真叫我一生一世都报答不完哩!”

“只要你肯听从我的话,那你也就是报答我的了……”

石秋听维屏这么说,一时感到心头,情不自禁地向维屏跪了下来,淌泪说道:

“爸爸如此深情厚谊,真使小婿感激零涕,虽粉骨碎身,不足以报知遇于万一。”

“贤婿,你快不要这么说,可怜爱吾自你走后,她在房中悬了佛像,终日静坐念经,人瘦削得多了。你快些起身去瞧瞧她吧,我随后就来的。”

维屏听了,心中好不欢喜,遂连忙把他扶起,一面说,一面向他告诉。石秋想不到爱吾也会学小红的样子,一心修行起来,这就别了维屏,三脚两步地走入院子里。因为是冬天的季节,院子里落叶遍地,只觉满目荒凉,十分静寂。不料就在这时,在西风中播送过来一阵敲木鱼之声,石秋听了这凄凉的音韵,备觉悲哀十分,他的眼眶子里已贮满了晶莹莹的热泪,加快了步伐,走进了爱吾的房中,叫道:

“爱吾,石秋来了……”

这时,爱吾坐在佛像的面前,一面闭了眼睛念经,一面敲着小小的木鱼。突然听了这一声的叫,她不免感到了意外的惊喜,遂微微地睁开了眼睛,向房门外望了一下,方才放下敲木鱼的棒,站起身子,很平静地叫道:

“表哥,这么寒冬的季节,你忽然如何又会到来了?”

石秋听了这话,方知维屏写信给我,连爱吾都没有知道,一时情不自禁,猛可地步到爱吾的面前,伸手把她身子紧紧地抱住了,叫道:

“妹妹,我太对不住你了,你为什么要灰心到这个模样呢?唉!我写给你这么许多的信,你难道一封都没有接到吗?”

爱吾起初还竭力压制她心头的悲哀和伤心,现在既被石秋抱住了后,她再也忍熬不住了,但她似乎还不相信自己会投在石秋的怀抱,她疑心自己还在做梦。不过事实告诉她,这并非是做梦。因此她满腔的哀怨,再也无从发泄,不禁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石秋被她一哭,自然也陪着哭了。两人相抱哭泣了一会儿,还是石秋先收束了泪痕,望着爱吾淡白的粉脸,真像是一朵出水的莲花,愈觉楚楚可怜,遂低低地说道:

“妹妹,你应该原谅我的苦衷,所以你应该不必这么灰心……”

“哥哥,我不是正因为肯原谅你的苦衷,所以我才牺牲我的一切吗?我也并非是灰心,因为今生太命苦,念念佛也无非忏悔忏悔修修来生罢了。哥哥,你远道而来,切勿伤心,快坐坐休息一会儿,喝一杯茶吧。”

爱吾听他这么说,遂也停止呜咽,手揉擦了一下眼皮,秋波逗了他一瞥哀怨的目光,低低地回答。说到后面,她又转变了话锋,离开了石秋的胸怀,走到桌旁,亲自倒了一杯茶,递到石秋的面前来。石秋见了她那种温情蜜意的态度,心中愈加激动了一阵爱怜之意,遂一面接过茶杯,一面拉了她的纤手,一同在沙发上坐下,安慰她道:

“妹妹,你一些不命苦,你一些也不用忏悔,我们不是一对美满的婚姻吗?你有了我这么一个丈夫,难道你还能说是命苦的吗?”

爱吾听他这么地说,一时倒不禁为之愕然,暗想:石秋突然到来,对我又说出了这些话,莫非他在上海和小红感情破裂了吗?遂凝眸含颦地说道:

“哥哥,你应该明白地告诉我,你为什么突然又想到北平来瞧望我了?”

“妹妹,那么你应该明白地告诉我,我给你这么许多信,干吗一封信都不回复我?莫非是一封都不曾接到吗?”

石秋却不肯就说出原因来,含了微微的笑容,先向她发问。爱吾这就站起身子,在写字台抽屉内取出一叠厚厚的信封来,向石秋扬了扬,依然放下,关上了抽屉,说道:

“我是统统都收到的,至于我不复信的缘故,就是生怕你记挂了我,就冷淡了待小红的心,所以我是忍痛一封都不答复的。我以为这样使你可以完全地忘记了我,万不料你今天又会到来了,那真是何苦来?”

“唉,妹妹,你真是个情之圣,你的用心太苦了,叫我如何对得住你?”

石秋听了这些话,他感激得不免又淌下眼泪来,遂站起身子,走到爱吾的旁边,又把她身子紧紧地抱住了。爱吾却苦笑了一下,推开他的身子,说道:

“哥哥,我现在的身子是非常净洁的,请你不要再有抱我的举动,并非我讨厌你,这是请哥哥要原谅我苦衷的。”

“妹妹,你这话错了,我们是夫妇呀!夫妇应有室家之好、闺房之乐,亦有甚于拥抱的,妹妹如何说出这些话来了?叫我听了不是更难受吗?”

石秋听她这样说,遂微蹙了眉尖,向她说出了这几句。爱吾叹了一口气,秋波向他逗了一瞥哀怨的目光,说道:

“我不懂你这话算是什么意思,你不是答应我给你做一个挂名的妻子吗?现在我把身子已许给佛爷做了弟子,所以我绝没有和哥哥享受闺房之快乐的日子了。”

“不,妹妹,你不应该这么消极,信佛入教都是失意人的下场。妹妹,从今以后,我们共同要踏上幸福的乐园。你且跟我坐下,我详详细细地告诉你吧!”

石秋摇了摇头,说到这里,他伸手又去拉住爱吾的手。两人一同在沙发上坐下,石秋望着她白净的脸容,继续地又说道:

“你问我此刻怎么会上北平来,那是因为你干爸写信把我哄来的。他说你病得很厉害,所以我心中一急,就不管风剑霜刀地赶来了,谁知到了这里,方知妹妹是平安无事,我心头这才落下一块大石。妹妹,假使你爸爸不写信来叫我,我原也预备明年春天来和妹妹团圆的。因为小红她已谅解我心头的苦衷,同时她也可怜你的遭遇,所以,她叫我无论如何不能抛弃你的……”

爱吾到此方知是干爸写信去把石秋哄了来,一时觉得他老人家爱我之情,真可说天盖地载了。同时听到石秋后面这两句话,她心中又奇怪起来,不待石秋说下去,她就先急急地问道:

“那么,你把小红怎么地按摆呢?”

“你不要性急,我慢慢地都会告诉你。自从我到上海,不料小红已在莲花庵里带发修行了,因为她是知道我在北平和你结婚的缘故。后来我再三地向她解释,她也不肯依从,说她和我原非一对美满的姻缘,叫我忘记了她,仍旧来和你结成一对。那时候,我真弄得啼笑皆非,遂把妹妹情愿做个挂名妻子的话告诉。小红听了,她愈加地感动。她说,她自己原是个身世可怜的女子,和我虽然结了婚,但还没有享受过夫妇的权利,而所受的委屈,实在已非常痛苦。她又说,你也是个身世可怜的女子,想到自己失意时的痛苦,当然也会想到他人失意时的伤心。天下唯有可怜的人能够同情可怜的人,所以她非常地爱怜你,尤其你这么伟大的思想,使小红感动得淌泪不已。所以她为我处境困难而设想,情愿和你同侍一夫,效古之女英、娥皇的韵事。我听小红有这个意思,我当然是非常欢喜,不知妹妹的心中也欢喜吗?”

爱吾听了他这些话,心中才完全地明白了。她又喜悦又悲伤,因为她在佛爷面前确实已立了誓,从此不再想有团圆的日子。所以,她遂说道:

“哥哥的恩情、小红姊的大德,妹妹是到死难忘。但妹妹心如死灰,古井不波。况且妹妹在佛爷前真的已立了誓,终身不嫁,愿为佛门弟子,所以哥哥该谅妹苦衷,成全了妹子的愿望了吧。”

“妹妹,那是断断不可以的,我再告诉你,现在小红已有了八个月的身孕了,大概明年二月间可以分娩,预备分娩后来北平和你同居一处。你们无分大小,以年龄计称呼姊妹,这样岂非是好?还有春权姊姊,她也和我一个朋友苏雨田结了婚,可见无论一个男子和女子,总有室家之好,妹妹如何能抱此消极的观念?况且我和妹妹原本已结过婚,你虽然在佛爷前立了誓,恐怕佛爷也绝不肯收留你的吧。”

石秋听她这么推托,于是也向她低低地解释劝慰。爱吾正欲再说什么,忽然见干爸、干妈都走进房来,于是两人很快地站起。石秋先向张老太鞠躬请安,维屏夫妇似乎非常欢喜,拉开了嘴只是笑,叫他们仍旧坐下,张老太说道:

“姑爷,你也太狠心了,怎么一去就不想回来?可怜我这个孩子只灰心得天天念佛吃斋,你自问良心,可对得住她吗?”

“妈,这实在是我的错了,现在我正向妹妹请罪,不料妹妹却不肯答应我,说愿一辈子为佛门弟子,不再嫁人。我说妹妹根本已嫁了我,如何说不嫁人了呢?现在爸妈来得正好,你们快劝劝她,别叫她一味地拗执了。”

石秋被张老太埋怨了一顿,却连连地认错,一面把爱吾的意思向他们告诉,一面要他们代为劝劝爱吾。不料维屏却故作怒容,虎目一睁,说道:

“什么?你还叫我们来劝她吗?我女儿所以灰心到这个地步,还不是为了你太没有情义了吗?假使你劝不醒我女儿的话,那么我没有第二种办法,只有把你重重地治罪,方才可以出了我女儿心头的怨气呢!”

石秋猛可听了这个话,起初倒是吃了一惊,后来见维屏又向自己挤了挤眼,石秋原也是个聪敏的人,他乌圆眸珠一转,这就理会过来了,遂管不得“羞涩”两字,向爱吾跪了下来,说道:

“妹妹,你可曾听到爸爸这些话吗?假使你真的恨着我,那么你就眼瞧我给爸爸治罪。不然,你可怜我的苦衷,那么你就答应我了吧!”

维屏真是一个粗中有细的人,不愧是个司令的本色,他叫石秋这么一来,比自己劝她真要好上了万倍,因为自己若向爱吾一劝,她必定有许多的措辞要拒绝。现在我这么一逼,她肉疼着石秋受苦,自然也会答应下来,这不是省却了自己许多的口舌吗?维屏这个计划是成功的,果然,在爱吾的心头也软了下来。她见石秋直挺挺跪在自己的面前,她心中如何能忍?因此也只好伸手把石秋扶起,叹了一口气,却是没有说什么。石秋微笑着道:

“妹妹,你来扶我,那就是答应我的表示。爸爸、妈妈都瞧见的,假使妹妹要再反悔的话,爸爸可以不必治我的罪,应该治妹妹的罪了。你们说,我这个话有理吗?”维屏夫妇听石秋这么说,大家点点头,忍不住抿着嘴笑起来。但爱吾却把俏眼逗给石秋一个嗔意的白眼,垂下了粉脸,默不作声,这神情至少是包含了一些怨恨的成分。维屏这才向爱吾说道:

“爱吾你既然答应了石秋,那么你也该依从爸爸两件事。第一,把房中的佛像除去,因为一个年轻的女子,绝对不可以做此消极的事情,以致消失了春夏之气;第二,从今以后,不可以再吃素了,因为这种事情,都是你妈妈晚年休养身子的工作。但你妈也不喜欢干这么的迷信事情呢,何况你是一个有思想、有才学的女子。所以,你是更不应该这样做了。”

“不,爸爸,你这话虽然不错,但是……”

“爱吾,你不用说什么‘但是’两个字,石秋没有在北平,我就任你这么干。既然石秋已经悔过,愿意向你请罪,跟你成为百年良缘,那我就不许你再念佛吃斋,你应该知道爸爸的命令重如泰山,天大的事情也都一言为定,没有第二句的。石秋,你给我把佛像好好儿收藏了。”

维屏因为是个司令的身份,所以他的说话和举动就是这么武断,他不待爱吾再辩白,就向她说出了这几句话,同时望了石秋一眼,又坚决地吩咐着。石秋得此命令,心中大喜,遂立刻动手把佛像除下,卷过藏去。爱吾到此,真没有了办法,她觉得对不住佛爷,因为自己出乎尔反乎尔的举动,不是明明地和佛爷在开玩笑吗?但爸爸的话真所谓重如泰山,我又怎么敢违拗?因此,她是只有暗暗地淌下眼泪来了。维屏遂又说道:

“孩子,你伤心什么?你应该只有欢喜才是呀!我对你说,一个人到了无可奈何的时候,往往有此信佛入教的消极思想。所以,我认为信佛入教的人,都是世界上唯一的可怜虫。我们要知道一个国家所以衰弱,正因为是失意人太多的缘故,所以,我们即使是失意了,也不应该信入佛教做此无意识的事情。一个年轻的人,是不可无春夏之气的,我们应该为国家努力争光荣,为民族自由求解放,所以,我们失意之后,也不要在消极圈内独善其身,我们得把热血洒到沙场上去,这才不愧是个儿女英雄的本色。”

石秋、爱吾听了维屏这一篇话,心中都感动了。尤其爱吾的心里,她觉得自己过去的思想是绝对的错误,因为她感到对不住国家。就在这个时候,仆妇来请大家入席去,说鱼翅席已经送上了。维屏听了,遂站起身子,叫他们一同到饭厅里去了。

晚上,石秋和爱吾两人坐在房中呆呆地出神。良久,石秋走到爱吾的身旁,拉了她的纤手,低低地说道:

“妹妹,时候不早,我们睡吧。”

“你先去睡好了,我再坐一会儿。”

爱吾那颗芳心是跳跃得厉害,她全身都感到热燥,两颊红得发烧,俏眼逗了他一瞥娇羞的目光,轻声地回答。石秋知道她一半是怕难为情,一半也许尚有些怨恨的成分,遂又笑道:

“你坐着还要等什么呢?难道还想一辈子做佛爷的弟子吗?妹妹,别生气了,我在这里再向你叩个头好吗?”

“你厚皮不怕难为情,我倒代为你羞涩……”

爱吾见他真的又欲跪下的神气,这就急起来,连忙站起身子,秋波逗了他一个妩媚的娇嗔。石秋笑了,他拉了爱吾,已向床边走。爱吾没有勇气再拒绝,她芳心中是蕴藏了又惊又喜、又羞又甜、说不出的一种形容的滋味。

室中的灯光是熄灭了,四周是静悄悄的,空气是特别幽静。在黑暗中似乎听到石秋对爱吾低低地说道:

“妹妹,你现在心中还怨恨我的负情吗……”

爱吾仿佛没有回答什么,四周还是很静悄,只不过空气中多流动了一些细微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