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已是刮起西北风来了,吹在人们的脸上,颇觉砭骨生疼,天空老是阴沉沉的,仿佛要落雪的光景。冬日苦短,所以黄昏降临大地的时候,宇宙间一切都已显得黑魆魆的了。小红楼上也已亮了灯火,房中拢旺了一只炭盆,石秋和小红夫妇俩坐在炭盆旁,大家把手在融融的火头上取暖着。他们的吃饭,本来是大厨房里烧出来一块儿吃的,现在天气渐冷,走来走去颇不方便。墨园的意思,把柴米归开,各人到自己房中去吃饭,反正各人房中都有老妈子服侍,那当然也并不困难。只有春椒、麦秋两人仍在上房和墨园、楚云一同吃的,不过名义是在上房吃,事实却是十天倒有九天不在上房吃。一则春椒、麦秋瞧不起楚云,二则楚云把好的菜总放在自己面前,所以两人不是到春权房中去吃饭,就是到小红房中去吃饭的。春权对于自己妹妹、弟弟当然爱护,所以有好的菜,总夹满在他们的饭碗上。至于小红对小叔、小姑也很亲热,什么东西只要有着,总情愿拿出来给他们吃,所以春椒、麦秋和小红的感情很不错,尤其是春椒,比较在小红那儿吃饭的日子多。这是为什么缘故呢?原来,春椒近来益发长成一个姑娘了,她觉得在姊夫面前至少还要避一些嫌疑,比不得自己的哥哥,那当然随便得多。因为她有了羞涩的心理,所以总在小红楼里去吃饭的。自从春权和雨田结婚后,春椒、麦秋曾经一度睡到松云书屋里去,后来两人嫌那边太冷静,虽有王妈做伴,也很感到害怕。春权的意思,叫他们仍住到梅笑轩里去,因为那边原有三个房间,除了一间是会客室,其余一间也可以铺床睡的。小红的意思,也叫他们到小红楼上去睡,因为那边也可以在别个房间铺床睡的。结果,麦秋睡梅笑轩里,春椒睡小红楼里,各睡一室。这么一来,春椒的吃饭,益发和石秋、小红一块儿吃的了。麦秋本来和春权一张床上睡,现在有了姊夫,那当然没有他的份了,不过他晚上一向要人服侍的,所以春权把樱桃遣过去,叫她在晚上可以照顾麦秋。樱桃今年也十六岁,凭了比麦秋长大四年,所以处处地方像大人一般地看顾麦秋。麦秋因为自己亲热的人一个一个疏远了,因此把樱桃也当作自己姊姊一样地亲热起来,平日很肯听从樱桃的话。
这时,春椒在自己房中做功课,石秋和小红围在炭盆旁边烤火取暖,房中虽然是暖和和的,不过听听窗外呼呼的风声,两人心中也会感到一阵寒意。石秋一面在炭盆上来回地搓手,一面望着小红的腹部出神,仿佛在想什么心事。小红这就把秋波斜乜了他一眼,低低地问道:
“秋哥,你在想什么?莫非在想北平的爱吾妹妹了吗?说起来真也怨不了你要记挂的,你这次在家一住,差不多有九个月的日子了吧?我想爱妹等你回去,也是望穿了秋水的,所以我的意思,你实在该到北平去瞧望她一次了。”
石秋听她这么说,心里也暗自想道:真奇怪,我写了这么许多封信给爱吾,却得不到她一个字的回复,这不是令人不解吗?不过他口里却笑着说道:
“红妹,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倒不是在想爱吾妹妹,却在想你腹中那一个小生命哩!这似乎叫人有些想不到,他会长得那么快。”
“那么你心中的想不到,是感觉欢喜呢,还是愁苦呢?”
小红听他说到自己的身孕上来,由不得两颊微微地一红,心里感到有些喜悦,不过她也是个刁恶的脾气,故意还要向他这么引逗了一句。石秋感到她的刁恶,也感到她的可爱,遂伸过手来,在她膝踝上轻轻地打了一下,说道:
“红妹,你这话算什么意思?我为什么要愁苦?难道怕多了一个孩子就加重了负担吗?那你问我这些话,简直是该打该打。”
石秋说了两句该打,在她膝踝上又恨又爱地又打了两下,小红也觉得自己理由欠缺,因此抿着嘴只管哧哧地笑。但她忽然又鼓着红红的两腮子,故作娇嗔的神气,说道:
“就算我说错了一句话,你也不该打我三记的。嗯,我不要,我不要!”
“明春就要做孩子的妈了,你还要向我撒娇,不被你儿子笑话吗?”
石秋见她这一副表情真有说不出的妩媚可爱,遂把手指划到自己颊上去羞她。小红啐了他一口,雪白的牙齿微咬着红红的嘴唇皮子,也不禁嫣然地笑起来,却说道:
“你怎么就知道是儿子的?也许是个女儿呢!难道你就不喜欢了吗?”
“是女儿我也喜欢,不过我心中的希望,总是一个儿子的好。”
“哼!女儿就不是人了吗?亏你还是一个二十世纪的人,仍旧有这么重男轻女的观念。”
小红噘了噘嘴,哼了一声,逗给他一个妩媚的白眼,这表情有些生气的样子。石秋笑了一笑,望着她花朵般的两颊,说道:
“并不是那么地说,因为女儿是人家的,儿子是自己的。比方说你吧,你妈把你辛辛苦苦养大了,可是你到底离开母亲,嫁给了我,养女儿不是白辛苦一场吗?”
石秋这几句话倒是引起小红的伤心来了,微红了眼皮,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秋波逗了他一瞥哀怨的目光,低低地说道:
“你说这两句话,可见你心中对我爸妈就一些不放在心上的,别人家女婿养岳父母的也很多。常言道,女婿有半子之分,谁像你没有良心,就存了这个意思。那么照你说来,我嫁给了你,难道我就卖给你了不成?”
石秋见她说到后面,鼓着小嘴儿,兀是表示十分愤恨的神情。这就拉了她的手,温和地抚摸了一会儿,笑道:
“红妹,你又多心了,我是很记挂你爸妈的。至于你说的女婿养岳父母也很多,这当然也是应该的事情,不过做岳父母的假使要女婿养了,这在岳父母的环境一定是十分凄凉。否则,无论谁也不情愿叫女婿来负担养老的,因为在他们当然也有儿子的呀。没有儿子的又做别论,就是没有儿子,有家产的也作别论。像你干爸是个银行的经理,一切生活是多么舒齐,就是你亲娘,她现在也很舒服,所以我是根本不用替他们操心的,妹妹如何说我没有良心哩?”
“你这个人自然没有良心的,假使有良心的话,那么你也该想到北平去瞧望一次爱吾的了。”
小红听他这么地解释着,于是把话题又拉了回来,秋波逗了他一瞥恨意的娇嗔,故意去试探他对爱吾的情意。石秋对于小红这两句话倒是出乎意料之外的,遂望着她粉脸怔怔地愕住了一会子,笑起来道:
“红妹,你这话有趣,假使我到北平去了,你心中难道不怨恨我吗?”
“不过你在这儿住了九个多月的日子,在爱妹的心中,她难道就不会怨恨你了吗?”
小红听了他这两句话,心里就明白石秋的心中确实是很爱爱吾的,她虽然有些难受,不过她想到爱吾留别的信中,曾经有这么两句话:“一样婚姻,两种待遇。”假使自己换作了爱吾的话,心中又将如何悲痛呢?小红到底是个仁爱的女子,她给予爱吾万分的同情,遂把秋波凝望着石秋的脸,低低地又说出了这两句话。石秋的心头是像刀割一般地疼痛,他摇了摇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虽然我知道爱吾也许有恨我的意思,但是我既没分身之术,叫我又有什么办法可想?红妹,我为了你,在爱吾那儿只好做一个负情的人了。你不同情我、可怜我,难道你还责怪我不成吗?”
小红见他说到这里,大有凄然泪下的神气,一时感到心头为石秋处身设想,也觉左右为难。这就对他正色地说道:
“秋哥,如今我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老实地说,天下唯有可怜的人能够同情可怜的人,爱吾的身世、爱吾的遭遇,和我一样不幸和可怜,所以我不忍为了自己的幸福而害苦了一个可怜的女子。所以,我的意思,你该到北平去和爱吾结婚,我们何不效古人女英、娥皇韵事?只要我和爱吾同心同意,外界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人来干涉了。秋哥,这样子我既可以问心无愧,就是你也不会做一个负心的人了。因为你是个多情的少年,叫一个多情少年偏冤做了负情汉,我知道他内心的痛苦真非笔墨所能形容其万一的了。秋哥,我这意思想你也乐从的吧!”
石秋听了这一篇话,他感激得说不出话来,向她望了一会子,忽然把她娇躯纳入怀中,偎着她的粉脸,说道:
“妹妹,你真不愧是个天地古今第一多情人,我心里太感激你了。不过我也总得待妹妹分娩之后再到北平去,因为妹妹做产的时候,当然是很需要我陪伴在你的身旁,而且我也不舍得就此离开你呀!”
“哥哥,我也太感激你了,但是我怕养下的是个女儿,不知你心里真的也喜欢吗?”
“当然,我是非常喜欢,刚才我说的原是跟你开玩笑,其实我喜欢你养个像你做娘那么美丽可爱的女儿,却不喜欢养个像我做爸那么不情的儿子。”
石秋见她昂着媚人的娇靥,掀着笑窝儿,又甜蜜又忧愁地问,这就感到她可爱极了,遂抱住她的脖子,向她柔情蜜意地安慰。小红听了这话,一颗芳心自然也感到无限的喜悦,但却又“嗯”了一声,撒娇似的把秋波逗给他一个妩媚的白眼。石秋有些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去,凑在小红樱桃般的小嘴儿上,这就甜甜蜜蜜地接了一个喜悦的长吻。良久,小红推开石秋的身子,秋波水盈盈地斜乜了他一眼,却是抿嘴嫣然地笑起来了。石秋见了她那种醉人的风韵,觉得自己的幸福,脸上也浮现了青春得意的微笑,抚摸着她的纤手,接着又说道:
“所以你切不要为了这些没关紧要的事情而感到忧愁,因为有孕的人是不可以忧愁的,最好是常常说说笑笑,那么对于身子是很有益处的了。”
“可是你为什么老给我气受?刚才还一连地打我四记哩!”
小红对于石秋这几句话,她一颗芳心真有说不出的感激,觉得石秋真是一个多情的丈夫,不过她心里只管感激,表面上还显出生气的神情,向他妩媚地娇嗔着。石秋听她还提着这个话,便忍俊不置地伸过手去,笑道:
“你也真小气,人家轻轻地拍了你两下,原表示爱你的意思,你心里若不甘心,那么你就重重地打我两下好吗?”
“你叫我打,我倒又打不下手了,因为你这么一个大孩子了,若再打了你,你自己不难为情,我倒代你不好意思哩!”
小红抿了嘴,边说边笑,说到末了,她却直不起腰来。石秋伸手去呵她的痒,笑着说:
“这回可饶不了你,你竟占我的便宜了。”
小红握住他的手,却连连地告饶。正在这个当儿,佩文端着饭菜进房,石秋这才放下了手,站起身子,说道:
“饭菜烧好了吗?真的肚子倒有些饿了。佩文,你去喊二小姐来吃饭。”
佩文一面答应,一面把菜碗放在桌子上。张妈随后拿了一锅子饭,盛上了三碗。不多一会儿,春椒笑盈盈走来了,说道:
“今天的天气真冷得太厉害,我坐在房中写字,把手都僵硬了。”
“那么快吃饭,吃了饭好像是炉子里加了煤炭,也会热起来的。”
小红听她这么说,见她又把两手放在嘴上呵着气,遂笑起来说,于是三人在桌边坐下,石秋见春椒身子还在发着抖,遂想着了笑道:
“我们喝些酒,暖下好吗?佩文,给我们葡萄酒拿来吧。”
“我不喝,三哥自己喝好了。人家这几天大考,喝了酒回头想睡觉,还能预备功课了吗?”
春椒摇了摇头说,一面握了筷子,已划着饭粒向嘴里吃了。小红望着春椒的娇容,点了点头,很敬爱地笑道:
“二妹真是个用功的姑娘,我想你将来准不错的。”
“二妹身上穿的是件什么衣服?我想那衣服太单薄了,为什么不多穿些衣服上去?”
“我穿的是丝棉旗袍,还不算厚吗?”
春椒听石秋这么问,遂一撩眼皮,微笑着说。小红也一面吃饭,一面说道:
“里面穿的还有什么?我是羊毛衫绒线背心都穿了呢!”
“我可没有像你穿得那么多,穿了羊毛衫,就不用穿绒线背心了,像大胖子似的,怪难看。”
“原来你要好看,那么冷起来也是你该受的了。”
石秋瞅了妹子一眼,笑着说。春椒却逗给他一个娇嗔,不作答。小红不禁又笑道:
“哪一个姑娘不爱漂亮的?从前我在姑娘时代,也和二妹一样,不爱穿厚一些衣服,人家说一条单裤过冬,这是穷苦极了。只有姑娘爱漂亮的,谁不是一条短短的单裤过冬的?不过我现在变了,却一些也不爱好看了。”
“那就是因为你嫁了丈夫的缘故,明儿二妹也嫁了人,还不是像你现在一样了吗?”
石秋听小红这么的论调,遂又插嘴说。春椒怕羞,红晕了两颊,却是啐了石秋一口,倒把石秋、小红都引逗得笑起来了。这时,佩文把葡萄酒拿上,见他们三人都在吃饭,忍不住好笑道:
“姑爷,你不喝酒了吗?”
“他们不喝,我一个人没有兴趣,也吃饭了吧。”
佩文听了,遂把葡萄酒瓶拿到五斗橱上去放下了。吃毕晚饭,春椒又回到自己卧房里去做功课。石秋、小红夫妇俩谈说了一会儿,不觉时已十下,石秋道:
“怪冷的天气,妹妹,早些睡了吧。”
小红把纤手按在嘴上打了一个呵欠,点了点头,正欲去关上房门,忽然见麦秋噔噔地奔上来,脸色慌张地向石秋说道:
“哥哥,你快去劝劝姊姊吧,姊姊和姊夫吵闹得厉害呢!”
“那是为什么缘故啦?弟弟,你知道吗?”
“谁知道是怎么的一回事?姊姊把茶杯等东西都摔了一地呢!”
麦秋听石秋这么问,遂鼓了小嘴急急地回答。小红向石秋望了一眼,石秋也回望了她一眼,显然在两人心中都有一层避嫌疑的意思,因为夫妇间多口角总是免不了的,给外面人一知道,去劝了一劝,往往反而弄假成真起来,所以两人都不免沉吟了一会儿。不料这时候,春椒闻声走过来,向麦秋问道:
“弟弟,姊姊和姊夫为什么吵闹起来的?三哥、三嫂,那么我们就去劝劝他们吧!”
春椒一面问,一面回头又向石秋、小红低低地说。小红原也是个热心肠人,被春椒这么一说,于是她遂点头和春椒一同走出房外去。石秋见小红去了,他携了麦秋的手,也急急赶到梅笑轩里来。
四个人一前一后地步进梅笑轩的房中,只见春权坐在沙发上兀是撞撞颠颠地哭泣着,雨田却呆若木鸡般地出神,樱桃在打扫地上打碎的玻璃杯屑子。雨田突然见石秋、小红等进房,心里感到非常不好意思,因此只觉得局促不安,红了脸,向石秋低低地招呼了一声。春椒、小红却走到春权的身旁,拉了她身子,轻声问道:
“大姊,你别哭呀!有话不是大家可以说的吗,为什么自伤身子,到底为了什么事情就吵起来了?”
“你们问他好了,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反正死人肚子里自己明白。”
春权见小红、妹子都来劝她,遂也不好意思再哭,拭了拭眼皮,向雨田恨恨地白了一眼。小红、石秋、春椒听了,于是都向雨田望着出神,雨田苦笑着道:
“原没有什么大事情,都是她自己爱使性子,欢喜自寻烦恼。”
“放你的屁!我欢喜自寻烦恼,我眼泪这么多吗?你们问问他,直到这么晚回来,外面在干些什么好事情?”
春权听他反怪自己爱使性子,这就急得柳眉倒竖,又向他恨恨地娇嗔着。石秋、小红到此方知是因为雨田还只有刚回来的缘故,遂一齐向雨田问道:
“雨田哥,那么你到底在什么地方吃晚饭的?”
“县政府里一个朋友请我们大家吃晚饭,所以回来得晚一些了。”
雨田红着脸,很不自然地回答。春权冷笑了一声,说道:
“他请你在什么地方吃晚饭?你肩胛上的嘴唇膏是打从什么地方来的?你说你说,我在家里等你到九点多才吃晚饭,你在外面却穷开心得有趣。”
石秋听了这些话,遂走到雨田旁边去瞧,果然肩胛上有个女人的嘴印。这就向他微微地一笑,暗想:姊姊的吵,原来还有这一层缘故,那倒也怨不了她的了。遂低低地道:
“雨田哥,这嘴印是哪里来的?我以为还是从实地告诉姊姊好,免得彼此发生了误会,这样夫妇之间是容易伤感情的。”
“我已经老实地告诉了她,但她偏不相信,那叫我有什么办法呢?”
雨田蹙了眉头,愁苦着脸低低地回答。小红忍不住插嘴问道:
“那么是打哪儿来的?雨田哥,我劝你总不要太糊涂了。”
雨田听小红这话中,倒是包含了一些忠告的意思,这就搓了搓手,似乎有些难为情说出口来似的。樱桃这时拧了一把热手巾给春权拭泪痕,她见雨田不答,遂代为说道:
“都是断命这些胡调朋友的不好,请人家吃饭,不到馆子里,却偏到土娼里去。姑爷说吃酒的时候,一个妓女伴在他的背后,这嘴印一定是无意之中碰着的,直到现在连姑爷自己还不知道,谁知道大小姐眼尖,就会发现了,所以便吵起来。”
“哼!他自己乐糊涂了,还会知道吗?”
春权听樱桃代为告诉完毕,遂冷笑了一声,又恨恨地钉了两句。石秋、小红、春椒方才完全地明白了,因为朋友请客吃花酒,这在外面也常常有的事,应酬是推却不了的,也只有自己主意拿定罢了。石秋遂说道:
“雨田哥说的大概不会谎话,我想外面做事情,朋友间的交际,那是免不了的事情。只不过自己要有主意,切不可糊涂罢了。”
“石秋哥,你知道我的脾气,我平日的行为,岂是贪女色、爱胡调的吗?这次他执意奉请,我若一味地推辞,这被朋友也都要笑骂的,所以我也是免不得意思的事情。至于背后坐的那个妓女也是隔座姓林的朋友熟悉,我原不相信这些事的。”
雨田听石秋这么说,遂也向他们解释了这些话。不料春权啐了他一口,娇嗔满面的神情,恨恨地说道:
“你这些鬼话谁信得过你?既然是你朋友的相好,她会把嘴凑在你的肩胛上吗?是不是你脸生得漂亮,所以她瞧中你小白脸了吗?”
“唉,你这人也太会多心了,我可以发咒给你听,要如我和那妓女有意思的话,我一定不得好死的,那你还信不过吗?”
雨田被春权引逗得急起来,两颊是涨得红红的,显然他是受了这一份委屈的神气。春椒这时拍了拍春权的肩胛,低低地说道:
“姊姊,姊夫既然已念了这么的重誓,那你也不要再去疑心他了。不过姊夫以后这种地方还是少去的好,假使朋友在馆子里请客,那当然是要去应酬的。若到这个迷人窟里去,你也尽可以推托的呀。虽说逢场作戏,原也无伤脾胃,但年轻的人,总是不入此门比较安静一些的。姊夫,你以为我这话对吗?”
春椒说到这里,把盈盈秋波向雨田逗了一瞥,又低低地问他。雨田听了她这几句委婉的话,心中自然折服的,遂连连地点了点头,说道:
“二妹的话不错,以后我决定不再入此门了。”
雨田这两句话,倒把石秋、小红引逗得都好笑起来了,遂向春权说道:
“大姊,你听雨田哥已在向你讨饶了,那么你也可以气平一平了。只要他以后不再去,那你就饶了他这一遭吧!时候不早,还是早些睡吧。”
石秋、小红说着,一面微笑,一面携手欲回房去。雨田很抱歉地说道:
“大冷的天,为了我们的事,又累你们走来走去,真叫我心中不好意思的,尤其红妹还凸了肚子哩!石秋哥,你把她搀住了手,当心地走吧。”
石秋、小红笑着答应,身子已跨了出去。春椒向姊姊又安慰了几句,也自回房。樱桃见大小姐没有哭了,而四少爷的眼睛却要合上来的神气,于是携了麦秋的手,也陪他去睡了。这里剩下的是雨田、春权夫妇两个人,遂去关上房门,走到春权的面前,含笑鞠了一躬,说道:
“千错万错总是我的错,好妹妹,你再不要生气了,回头闹到爸爸的耳中,那更没意思了。明天问起我们来,我们怎么地回答呢?”
“谁和你涎脸?爸爸问我,我当然从实告诉的,瞧你还有什么脸做人?”
春权见他小丑的表情,遂噘了噘嘴,恨恨地白了他,犹怒气未平地说着。雨田却在他的身旁坐了下来,拉了她的手,憨然地笑道:
“爸若听了你的告诉,他倒不会骂我,只怕还会怨你太爱吃醋哩!因为他老人家自己不讨了一个妓女做妻子,他倒好意思骂我吗?”
雨田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原没有顾虑到这许多,不料听到春权的耳中,她气得粉脸变成了铁青,杏眼圆睁地白了他一眼,说道:
“好,好,你这话不是明明地咒念我死吗?我死了之后,你不是也可以去讨妓女来做妻子了吗?你这没有心肝的东西……”
春权也许是气糊涂了心,竟伸过手去,啪的一记,打了雨田一下子耳光,但既打着了后,她感到悔恨和害怕,因此哇的一声又哭出声音来了。雨田被她这一下子耳光,那真是做梦也意想不到的事情,因此倒是怔怔地愕住了一会子,虽然心中有些愤怒,不过怕事情闹到墨园的耳中,所以他依然没有作声,把手按了自己的颊,叹了一口气,说道:
“你打了我,你还要哭,那你算什么意思?”
“你咒念我死,我就死给你看,反正天下男子都是没良心的,算我瞎了眼睛,瞧错了人,白为你辛苦了一场。”
春权被他一问,愈加悔恨,因此也愈加伤心。她站起身子,似乎欲去自寻短见的样子。雨田觉得这是有鬼在捉弄人了,所以要闹出人命来了,他是竭力压制心头的气愤,把春权身子拉住了,低低地说道:
“妹妹,你不要误会,我说这几句话原是失了检点,不过我绝没有这个存心,假使我若咒念你死的话,那我简直比畜类都不如了。唉,你过去待我那一片深情,我是感到心头的,我如何还会来忘记你?所以你纵然打了我,我也绝不怨恨你,这是你完全地误会了。你千万不要有什么没意思的举动,你若要闹下去的话,那么我也不要做什么人了,就先死在你的面前了吧!”
雨田说完了这几句话,他想到自己落娘胎来没有受过任何人的责打,因此更想到了已死的石英妹,他感到无限沉痛和伤心,因此泪水就夺眶掉了下来。春权听了雨田这几句忍气吞声的话,同时又见到他淌泪满面的样子,她心里愈加感到自己的手段过分,这就被他一拉,趁势倒入雨田的怀里呜呜咽咽哭得格外伤心。两人倚偎着哭了一会儿,还是雨田先收束了泪痕,说道:
“妹妹,你快不要哭了,我原知道你全是为了爱我的意思,以后我绝不再跟朋友到这种害人家夫妇伤感情的地方去了,你应该相信我是个忠实的丈夫。”
“我知道,雨哥……”
春权心头是感动得太厉害了,她点头叫了一声雨哥,她又伤心地哭个不停。雨田见她这个情景,心中倒又奇怪起来,遂扶起她的身子,问道:
“妹妹,你既然已经谅解了我,那么你还伤心地哭泣干吗?”
“不,我没有伤心,因为我太对不住你了,请你原谅我是失手的……”
春权偎在他的怀里,纤手摸到雨田被打的脸颊上去,她眼泪像雨点儿一般滚了下来,秋波哀怨地望着雨田的脸,话声包含了求他饶恕的成分。
雨田这才明白春权在悔恨自己动手打了我,一时觉得春权尚有可取,遂伸手抹去她的泪痕,温柔地偎着她的粉脸说道:
“妹妹,我明白你是一时愤怒的举动,所以我很原谅你的。我不是早跟你说过吗?我是绝不怨恨你的打我,凭着过去在病中服侍我的情义而说,你纵然给我受了一万分的委屈,我总不会记你的恨。”
春权被雨田这么一说,感动得益发哭泣起来。雨田本来的心中,倒真的有些怨恨她的成分,如今被春权一再地哭泣,知道她是悔恨到了极点的表示,因此也就完全地原谅她了,遂给她拭着眼泪,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妹妹,你若再哭下去,我的心不是也要被你哭碎了吗?”
“雨哥,你的耐心太好了,我知道你是为了爱我的缘故,所以才不和我计较的,可是你愈不和我计较,我心头愈加感到不安。因为我觉得动手打人,这是一件不应该的事,尤其是打的是你,而你不责我的错,所以我感到太难受一些了。”
春权见他柔情蜜意的样子,心头感到暗暗的疼痛,她捧着雨田的脸,向他说出了这几句忏悔的话。雨田心中自然感到了一阵痛快,所以他反而微微地笑起来,说道:
“只要你明白自己错了,只要你知道我是为了爱你的缘故,那么也就不必再提起这些话了。春权,时候不早,我们睡吧。”
春权还有什么话可以回答好呢?她被雨田拉起身子,仿佛是一头驯服的羔羊一般地温柔,默默地走到床边,夫妇两人脱了衣服,也就熄灯躺进被窝里去了。在被窝里,雨田又向她低低地道:
“常言道,女子好妒便是德,这句话我并不否认,因为一个年轻的丈夫,确实是要一个精细的妻子来管束的。不过妻子的对丈夫妒,一半是恨,一半应该是爱,所以妒要妒得合理,在妒之中要有疼爱的成分,那么才会使做丈夫的心中感动。同时做妻子的更要认清这个丈夫是否是个无赖的人,比方说是我那么的青年,你就不应该对我这么地吵闹甚至摔碎了许多的东西,因为我自知不是一个无赖的丈夫,所以你只要像刚才二妹那么委婉地劝慰我几句,把利害来向我陈说两句,那我不是已经很知道了吗?何苦一定要面红筋青地大闹特闹?这给别人家听了,当然要笑话的。所以,我劝你以后的脾气不要太急躁,知道你性子的,我就不记你的气,不知道你脾气的,这就容易把感情破裂了。”
春权听他向自己这么解释,一颗芳心虽然也认为不错,但她表面上却不肯承认自己的错,遂怨恨地瞟了他一眼,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原没有像二妹那么性情温柔,那你当初就悔不该和我结婚,假使和我二妹结成一对,那是多么好呢!”
“你这人就是这一点不好,人家正经地劝慰你几句,也无非是为的你好,不料你偏又多心,和自己的妹子又喝起醋来,那不是被人笑话吗?”
雨田听她这么说,倒忍不住又觉好笑,遂伸手搂住她的娇躯,低低地说。春权啐了他一口,没有作答,也哧地笑了。雨田这就情不自禁捧过她的粉脸,在她软软的嘴唇上紧紧地吻住了。经过这么一吻,小两口子也就和好如初了。
第二天早晨,雨田吃过点心,到县政府里去办事。在门口遇见一个三十左右的男子,他见了雨田,忙脱下头上的呢帽,笑叫道:
“苏先生,你还认识我吗?”
“哦,你是张先生,快请里面坐,你怎么有空闲工夫到松江来玩呀?”
雨田停止了步,向他仔细地一望,原来是警务处的华探长张克民,这就含笑上前,和他握了一阵手。克民一面跟他入内,一面说道:
“我今日到来,原是得到张司令的快电,叫辛秘书长即日北上的,不知他老弟可在家里吗?”
雨田听克民这么说,知道大概又是为了爱吾婚姻的事情了,所以他一颗心,先代为石秋忐忑地跳跃不停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