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是初夏的季节,但今天天气并不十分好,暗沉沉的,仿佛要落雨的光景。室中是浮上着一层黯淡的阴影,静悄悄的,一切的家具也呈现了一些凄怆的样子。雨田绯红着脸,两眼含了晶莹的热泪,呆呆地望着伏在床前呜咽的春权,茫然地出了一会子神,良久,把他颤抖的手去抚摸春权的粉脸,低沉地劝慰她道:

“春权,别哭了,你待我的情分,天没有你的高,海没有你的深,地球没有你的大,太阳没有你的热。这次我竟会不治而逝,这真是梦想不到的事情,虽然我遇见了你,觉得死无遗恨,不过在你心中是悲痛的,我感到太对不起你一些罢了。但这并非我甘心情愿有这么悲惨的结局,在我有最后一分能力的存在,我总要和死神搏斗一下的。春权,你千万不要伤心,我相信老天也许会垂怜着我们吧!”

雨田说到后面,话声是在颤抖着,也包含了有些哭出来的成分。春权听了这些话,心是片片地碎着,肠是寸寸地断着,她觉得自己是命苦到了极点,因此她说不出什么话,只会抽抽噎噎地哭泣着。雨田见她哭得伤心,不觉惨然,泪亦雨下,轻声地又道:

“春权,你为什么老是哭?叫我瞧了伤心。唉!我们的缘分就是这么短短的几天呀!我死了之后,你可以不必太悲伤,因为在这短短的几天日子中,你把它当作一个梦。过去的让它平凡地过去了,期待着未来的光明吧!春权,在这千金一刻的现在,你不要尽管哭,你应该多向我说几句话……”

春权虽然是肝肠痛断,但为了不要引起雨田的痛伤,使他增加了病体,于是只好停止了哭泣,抬起满颊是泪的粉脸,明眸含了无限哀怨的目光,向他逗了一瞥,柔声地说道:

“那么你也不要向我老是说这些使人伤心的话呀!宋大夫是这儿最有名的,他说伤寒这个病症,无论你怎么凶险,只要对症发药,一帖药就可以挽回过来。所以,你不用忧愁,这并不是绝症,你且喝下宋大夫的药后,明天一定可以见效了。”

“是的,得能够如此,这固然是我的大幸,也是你的大幸……”

雨田听她这么安慰,遂浮现了一丝苦笑,低低地说。因为春权的粉脸像朵出水的芙蓉,映现了晶莹的水珠,愈觉楚楚动人。雨田心中,此刻又爱怜十分,遂伸过手去,抹她颊上的泪水。春权遂取出一方手帕,也给他颊上揩拭泪痕。雨田叹道:

“我平生不常生病,谁知今日一病,却会病得如此凶险。唉,人生的哀乐,真是变幻莫测。自从我的石英死后,我就觉心灰意懒,仿佛我生命中已失却了一件宝贵的灵魂,什么事情都振作不起精神来。石秋也许同情我的身世,可怜我的遭遇,所以他叫我一同到家来游玩几天。在未向我谈起你的婚姻事情,我当然是理会不到这许多。那天下午,石秋对我说了这头婚姻的话之后,我才明白石秋叫我到来游玩,在他是早已存下了一个心的。虽然我是感到那么欢喜,不过我怕你心中不愿意,因为我是个天涯的游子呀,像天空的浮云,像流水的绿萍,漂泊无踪,环境是太可怜恶劣了。当夜在院子里遇见了你,和你谈了许多的话,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你竟对我很表同情,我知道你因可怜我所以也有爱上我的意思。啊,天哪!这我是多么高兴,因为在我一个曾经失掉灵魂过的人,此刻又给我补充了一个灵魂,那我的精神不是可以复活了吗?我望着天空中光圆的明月,我觉得骄傲,我曾经对明月有过这么的感想:你不要向我夸耀,不久的将来,我也有像你那么团圆。但是万万料不到,天际会飞过来一朵浮云,它把明月掩没了,而且还落起大雨来。到现在我细细地想,觉得这正是象征着我的命运,因为今日的病危,不是突然遭到可恶的浮云所打击的吗?唉!春权,人生就是这么缥缈啊……”

雨田一口气说了这许多的话,他已经是非常吃力,不停地气喘着,他脑海里浮现着过去的悲欢离合,他的泪水又像雨点儿一般地落了下来。春权是说不出一句安慰他的话,她心头是空洞洞的,只觉无限悲酸。是的,那夜他曾经对我说,他在没有遇到我之前,他的前途感到黯淡,从今以后,他又有新生的希望了。可见他的心中,确实把我已当作灵魂了,但突然来的这一阵子大雨,仿佛是半天起了一声霹雳,海里来了一个波涛,难道真会把我们又打散了吗?想到这里,心痛若割,情不自禁把粉脸偎到他的颊上去,哽咽着道:

“雨田,被你这么说,我觉得你今日的病完全是我害了你的。因为你这场大雨的淋打,不是为了我提醒你一句话吗?唉!我害了你。雨田,假使你真不幸的话,叫我怎么能做人呢?倒不如跟你一块儿去好吗?”

“春权,你别说傻话了,天下哪有这种的事实?有这两句话,我虽死亦瞑目的了。”

雨田听她这么说,倒不禁挂着眼泪笑起来,抱着春权的身子,默默地温存了一会儿,他想不到春权对自己有这么痴心,他感到幸福。但是,他也感到悲痛,因为他觉得这话若果然成事实的话,岂不是太惨了吗?难道我们的命运和唐小棣、秦鹃儿一样凄绝人寰吗?不过我们的情形不同,我如何能忍心为了自己的死,而累害一个姑娘也幻灭她宝贵的生命吗?这绝没有这个道理。于是偎着她的粉脸,又向她认真地说道:

“春权,生死大事,岂人力所能挽回?我若不幸而死,这也是我的命,如何能怨你的累害?你说这些话,反而叫我听了心痛。假使我和你已结过婚了的话,我一旦病死,做妻子的也没有殉夫的理由,何况我们连婚还不曾订过呢?春权,你是个年轻的姑娘,前途真不可限量,我死之后,我劝你不要伤心,我希望你身子保重,不过我也许会得到救星的,因为我的身世已经是十分可怜,难道老天一定要把一个身世可怜的人偏陷入到悲惨的境地吗?我想这也许是不会的吧。”

“是的,雨田,老天绝不忍心这么残酷的。你放心,你不要说死的话,我相信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春权点了点头回答,但她的眼泪却会不由自主地滚了下来。就在这个时候,石秋和小红也步进房中来,见了他们这个情景,心头也是非常悲酸。小红眼眶子里也含满了泪水,轻轻地走到床边,向春权低低地安慰道:

“大姊,你不要引逗雨田哥的伤心吧。宋大夫不是说过吗?这病是不要紧的。”

春权听了这话,遂离开了床边,收束了泪痕,秋波逗了她一瞥哀怨的目光,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没有引逗他的伤心,因为他对我说得悲酸,叫我听了心痛。”

“雨田哥,你千万别胡思乱想,一个人谁也免不了要生病的,过几天就好起来了,你不要难受吧!”

小红听春权这么说,遂回过身子去,向床上的雨田又低低地安慰。雨田点了点头,表示感谢她的意思,却没有作答。石秋这时也步到床边,望着雨田瘦削的脸,说道:

“你不要烦恼,有病的人,最要紧把心境放宽,千万不要想到危险头上去,这样对于病体是很有益处的,因为心理作用,是非常有效验。我告诉你一个故事听,你就可以明白了。从前,有个研究心理学的医生,他得到法官的许可,把一个死犯用布条子扎包了眼睛,然后拿针把他手指刺了一下,在他旁边放了一只桶,盛了一些水,再用东西盛了水,一滴一滴地点下去,那桶内就溅起‘噔噔’的水声音来。这时,旁边一个人告诉他:‘你手指上的血兀是不停地流着哩!’那死犯因为眼睛没有瞧到,耳中听的果然有血淌的声音,因此他心中起了无限的忧愁和害怕,以为一个人血流完了便要死的。他愈听愈害怕,愈想愈忧愁,结果他真的死了,但事实上,他并没有流血,无非是他的心理作用。所以,忧愁是一件最不好的事情,因为这是能增加病体的。雨田哥,我再讲一个故事给你听。从前,有一个人患了一个背疽,这是一个绝症,医者都感到难治,但有一个医生,却对那人说道:‘你这个背疽倒没有什么危险,只是你手里这一个小小的疮,真非常厉害。’那人听了这话,因此天天把心对在这个疮上,忘记背上有个疽了,这样过了几天,手里的疮固然没有厉害起来,而他的背疽却给那个医生治愈了。病者惊问其故,医生笑着道:‘这就是心理作用的缘故,因为我对你这么一说之后,你就忘记了背疽的厉害,其实手里的疮原没有关系。所以说天下的人,都是自己吓死的多,病死的少。我以为你只要放宽心怀,静静地服药调养,那病根本是极轻微的呀!’”

雨田听他说了这个故事之后,心头果然放宽了许多,遂点了点头,很感激地望了他一眼,低低地说道:

“不错,石秋,我现在不再忧愁了,因为忧愁确实是有伤身子的。”

石秋听了,说声:“这才对了。”这时,王妈把煎好的药端上,春权接过,拿给雨田喝下,低低地道:

“这是宋大夫的一剂药,你喝下后,就会好起来了。”

雨田点了点头,表示很相信这两句话的意思。春权服侍他喝下后,叫他静静地躺一会儿养神。石秋、小红安慰了春权几句后,因为怕病人嫌烦,所以又悄悄地走出房外去了。春权因为一心欲嫁雨田,所以在前两天就睡在雨田的房中下首那张床上,预备晚上服侍可以便利些。墨园见她这么痴心,也没法去阻止她,只好由她去了。

这天晚上,雨田喝下宋大夫的二汁药后,觉得人果然轻松了许多,他心里很欢喜,也许自己真能够死里逃生了。所以望着床边相伴的春权,低低地道:

“春权,我喝了宋大夫的药后,我觉得真的好了许多,宋大夫真有些本领的。”

“可不是!你额角上仿佛有些汗水了,但愿明天热度减退了,那真是叫我谢天谢地的。”

春权听他这么说,遂把手按到他额角上摸了一会儿,微展现了一丝笑容说,在她的芳心里,是十二分热诚地虔祷着。雨田笑了一笑,说道:

“这次病若能够好起来,这全仗妹妹看护的力量。”

“只要你心中有这样的意思,我感到非常欢喜。”

春权几天来的满堆忧愁的脸,此刻又浮上了一层青春的色彩,俏眼逗给他一个妩媚的甜笑,表示无限温情蜜意的神情。两人脉脉含情地望了一会儿,雨田方才说道:

“时候不早,你可以睡了吧。为了我这几天的病,你的脸也累苦得瘦削多了。唉,春权,你的恩情,不足言谢,我唯有希望你永远健康吧。”

“只要你能够一天一天地好起来,我累苦些算得了什么?雨田,我们是不用再说什么‘感谢’两个字了,你此刻想些什么吃吗?”

“我不想什么吃,你倒杯开水我喝。”

春权遂站起身子,在桌上热水瓶里倒杯开水,挽了雨田的脖子,服侍他喝了半杯开水,又用手帕给他拭了拭嘴,方才把他被盖盖好。雨田又道:

“你此刻可以睡了,我也要闭一会儿眼了。”

春权听他这么说,遂点了点头,自管睡到下首的床上去了。其实,雨田自己依然不能合眼,在他所以这样说,无非爱惜春权身子的意思。果然,春权因为是太疲倦了的缘故,她一睡下就入梦乡里去了。雨田直到时钟敲了十二下,方才也有些倦意,合眼蒙眬睡去。也不知经过多少时候,雨田忽然被一阵内急醒了回来,暗想:病后就大便不通,此刻突然欲解了,这也是好的现象。不过自己要掀被下床的能力是再也没有了,喊醒春权吧,心中又觉不忍,因为她还只有刚睡熟。心中这样地想着,他便费尽气力把身子跳下床来,脚还没有下地,他先瑟瑟地抖得厉害,突然一阵头昏目眩,他再也支撑不住,砰的一声,身子便跌到地上去了。

这一阵声响,把春权惊醒过来,纤手揉擦了一下眼皮,睁眸见雨田跌倒在地上的情景,芳心这一吃惊,真非同小可,不禁“啊”了一声,也来不及披上旗袍,就直跳下床来了,奔到雨田的旁边,慌忙把他身子扶了起来,急急地问道:

“雨田,你起来拿什么?怎的不叫我一声呀?唉,可曾跌痛了哪里没有?”

“你别焦急,我没有跌痛什么地方,因为我要大解了。”

雨田被她抱住了身子,遂向她望了一眼,只见她微蹙了翠眉,睡眼惺忪,显然被自己突然惊醒,所以还很蒙眬的样子,一时心头十分爱怜,而且又非常抱歉,虽然自己是真有些跌痛了,不过他还装出没有什么的神气,向她低低地安慰。春权秋波逗了他一瞥怨恨的目光,带了埋怨他的口吻,轻声地说道:

“那你为什么不喊我呀?你真是……”

说到这里,却说不下去。把雨田身子慢慢地扶到便桶旁,揭了便桶的盖子,让他坐了下来。雨田在坐下便桶的时候,低下头去,方才瞧到春权的两脚,还是光着袜子,一时感到她当时芳心的焦急情形,也就可想而知的了。他感动得几乎又欲落下泪来,遂抬头望了春权一眼,说道:

“你快去穿上了鞋子吧……”

因了他这一抬头,忽然瞥见她身上还没有穿上旗袍,只有那一件粉红府绸衬衣,露着两条雪白丰腴的膀子,又因为那衬衣是鸡心领子的缘故,所以还可以瞧到她雪白的酥胸。雨田是一个没有亲近过女色的少年,他瞧了春权这么一个引人的娇躯,因此自不免愕住了一会子。春权这才理会到自己不但没有披上旗袍,而且还没有穿上鞋子,于是慌忙地走到床边坐下,一面披上旗袍,一面套上那双薄呢的软底鞋子,又走到雨田的身旁,只见他两手托了下巴,脸涨得红红的样子,遂悄声问道:

“吃力吗?我给你倚靠一会儿好吗?”

“不用,你拿件衣服给我披一披,我感到有些寒意。”

春权听了,遂在床上撩过一件绒线衫,这是石秋前几天给雨田穿的,春权一面给他披上,一面把自己身子蹲下来,给雨田倚靠。雨田因为确实没有气力,所以也只好靠到春权的身上去。好一会儿,雨田想到春权这么蹲着,是太吃力一些,遂坐正了身子,说道:

“你起来吧,这样子你太辛苦了。”

“你还管我做什么?我没有辛苦,你只管靠着好了。”

“唉!你这么关怀我,我如何能不顾到你呢?春权,你起来吧。”

雨田心中感动极了,望着她红晕的粉脸,把手推了推她的身子说。春权听他这么说,一颗芳心自然十分安慰,遂笑道:

“你是有病的人,还能再受一些吃力吗?我没有关系,辛苦些要什么紧!”

“可是我不忍心,因为你也是个娇弱的身子,太辛苦了,不是也会累病的吗?”

“但我也不累什么,你解完了没有,别又冻了身子,早些躺到床上去吧!”

“你拿张草纸给我。”

雨田点了点头,低低地说。在春权心中的意思,欲拿了草纸给他代为揩擦。不过我们到底还没有结过婚,对于这一点似乎感到太难为情了一些,因此她是并没有实行。

春权把雨田身子扶到床上的时候,雨田已经感到不胜疲劳,坐在床沿边息了息力,握住春权的手,低低地道:

“一个人有了病,连大解一次都需要有人扶持,可见病这件东西真也令人可怕的了。”

“那是因为你没有吃食的缘故,不要说你有了病的人,就是我们好好的人也岂能近十天不吃东西吗?只要你胃一开,慢慢地自然有气力了。雨田,不要老坐着,躺下来睡吧。”

春权一面安慰着他,一面把他身子扶倒,给他轻轻地盖上了被。雨田望了他一眼,摇了摇头,说道:

“我为了不忍惊醒你,所以自己起床,不喊你来扶我,可是,结果还把你吓了一跳,你刚才一定吃惊不小吧?”

“你还说哩,雨田,以后千万别再这样,万一跌重了,那不是反而叫我更加重一头心事吗?其实,我虽然睡着,我的心是很警感的,你只要轻轻喊我一声,我就会听得到的。”

春权听他这么说,不禁抿嘴嫣然地一笑,但立刻又鼓着小腮子,秋波逗给他一个妩媚的娇嗔。雨田听她这几句话,心里是感动到了极点,遂笑道:

“我记得在我七岁那年,母亲还在人世上,这天我病了,也病得很厉害,母亲服侍我病中的情形,可说是衣不解带的。现在隔别了悠久的十八年了,我想起你服侍我的情形,使我又想起母亲的慈爱来,因了母亲的慈爱,当然叫我又要想到你的慈爱,所以我觉得你对我的关心,真仿佛是我的母亲一样……”

春权想不到他絮絮地会说出这几句话来,一时又羞又喜,红晕了娇靥,啐他一口,笑嗔着道:

“你这人又说孩子话了,可不要折死了我……”

她说到这里,逗给他一个白眼,给他放下帐子,便很快地回到自己床上去了。雨田见她虽然是薄怒娇嗔的神情,不过他知道春权的芳心里至少是包含了一些喜悦的成分,因为在春权回身的时候,他是听到春权发出了一阵哧哧哧的笑声。

宋大夫的药果然有效,雨田在给他诊治了以后,病势便日日地减轻,不到二十天后,雨田已是完全地复原了。在这二十天里,墨园把家产也给他们分清楚了,不过他们所分的不是金钱,都是一些田地和房屋,无非指点明白,哪一处是宾秋哪一处是雁秋的罢了。宾秋和雁秋在分清楚家产之后,因为北平和汉口家中还都有小孩子在着,所以各人带了妻子,辞别墨园就匆匆地动身走了。墨园因雨田人已经大好,他心里非常欢喜,觉得自己又可以完却一头心事了。以下只有春椒和麦秋两个孩子,他们年纪尚轻,对于婚姻事情自然又可以迟缓一步了。

这天,雨田已是起床,在室中来回地踱步,心里暗想:从上海到这里,一转眼之间,不觉已有一个多月了。在这一个月里,我竟整整地病卧到现在,那真是一件梦想不到的事情,固然是宋大夫的药力有效,而一半也是春权病中爱护备至,今日得更生在人间,实在叫我不能不感谢春权的仁爱。正在暗自出神,忽然见春权悄悄地走进来,手里拿了一盆红红的樱桃。她见雨田在室中踱圈子,这就逗给他一个娇嗔,笑道:

“才好了一些,你怕不会乏力,所以要这么劳动着吗?”

“谁说的?我因为睡腻了,若不起来学步走走,怕连路都会走不像了。”

雨田一面停止了步,一面笑着回答。春权这就噗的一声笑出来,瞟了他一眼,说道:

“照你这么说,你越发像三岁的小孩子了。”

“那倒是真话,这次的病,可说是死里逃生,我觉得是第二世做人的。春权,这樱桃是给我吃的吗?”

雨田一面说,一面步上来伸手去取春权拿着盆里的樱桃。不料春权却把盆子移开得远远的,秋波睃了他一眼,笑道:

“谁拿给你吃的?我是拿给你看看的,你瞧这樱桃的颜色红得好看吗?配了绿绿的梗子,更加显得娇艳一些了。”

“好妹妹,你别捉弄我了,拿给我瞧瞧,难道要我流着涎水吗?”

春权听了,忍不住又哧哧地笑,遂把那盆樱桃放到桌子上去,向雨田说道:

“你才病好一些,这东西怕不好吃,还是瞧瞧得了。”

“少吃一些没有关系,好妹妹,你就给我吃一个吧!你不给我吃,那你还不如不拿进来好吗?”

雨田跟着她到桌子旁,一面笑着央求,一面伸手又去拿。春权故意和他闹玩笑,拦了手,不许他去拿。雨田没法,只好去拉住她的纤手,忽然明眸瞧到春权的小嘴儿,因为她是涂过了嘴唇膏的缘故,所以也红得像樱桃那么可爱。这就触动了灵机,便很快地凑上嘴去,啧的一声,在春权的嘴唇上偷亲了一个吻去。春权对于他这迅速的举动,是再也防不到的,一时躲避不及,这就绯红了两颊,“嗯”了一声,逗给他一个娇嗔,缠住着他闹不依。雨田却咯咯地笑道:

“谁叫你不给我吃桌上的樱桃?那么我当然只好吃妹妹身上的樱桃了。”

“啐!我只道你是个老实人,谁知你也不是一个好东西!”

春权噘着小嘴儿,伸手恨恨地打了他一下,也不禁羞涩地笑起来了。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听得有人笑着嚷进来,说道:

“大姊,你说给我听听,谁不是一个好东西呢?”

随了这两句话,湘帘掀处,只见小红姗姗地进来,后面还跟着石秋。雨田和春权因为是心虚的缘故,所以一颗心像小鹿般地乱撞,两人连耳根子都感到热辣辣地红起来。幸而春权也是个转机灵敏的姑娘,笑道:

“他笑我涂了一些嘴唇膏,说我像樱桃一样,你瞧这人坏不坏?那么你说三嫂这张嘴像不像樱桃吗?”

“雨田哥取笑你,你又拉扯到我的身上干什么?可见你们真是一对坏东西!”

小红这两句话把石秋、雨田都说得好笑起来,春权见小红笑得花枝乱抖那么样,遂白了她一眼,伸手要去拧她的嘴。小红却把她握住了手,又连连地告饶。石秋在沙发上坐下了,向雨田望了一眼,说道:

“我此刻到来,是向你们报喜信的。爸爸上午对我说,他在县政府里已给你谋了一个文书的职位,月薪大概二百元,假使你身子完全复原了的话,就可以去办公的。”

春权听弟弟在说正经的事了,于是不再和小红缠绕,也坐到写字台旁去,听石秋继续地说话。雨田心里自然非常感激,一面坐下,一面说道:

“老伯这样厚恩,真不知叫我如何报答。”

“雨田哥,你还说什么老伯哩!干脆地叫声‘丈人’不好吗?你且听石秋告诉下去,还有叫你甜心的话呢!”

小红不待石秋回答,先把秋波向雨田盈盈地斜乜了一眼,忍不住抿嘴哧哧地笑。春权却白了小红一眼,这表情有些又恨又爱的样子。小红却做不理会,听石秋又说道:

“爸爸的意思,在八月里给你们行结婚礼。现在一则天气太热,一则雨田病后身子也不大好,总要健康了一些才好……”

石秋说到末了,却是忍俊不置。雨田没有回答,红了脸,只有傻笑。春权知道后面这两句话,爸爸绝不会这么说的,一定是弟弟加的作料,吃我们豆腐。这就逗给他一个娇嗔,又恨又笑着说道:

“弟弟,爸爸难道对你也说过后面这些话吗?”

“当然真的,姊姊不信,你和我一同去问好了。”

石秋故意还显出十二分认真的神气,小红早又弯了腰肢哧哧地笑。因了小红这一笑,春权啐了她一口,大家也忍不住都笑起来了。这时,麦秋奔了进来,他见了桌上的樱桃,两只小眼睛就滴溜地滚转着。因为这是雨田住的屋子,他就向雨田问道:

“雨田哥,你这个樱桃给我一些玩玩好吗?”

“四叔,你不要叫他哥哥了,你快些叫一声姊夫,那么这些樱桃全送给你吃。”

小红听麦秋这么地问,遂笑盈盈地叫他喊姊夫。麦秋听三嫂说叫声姊夫可以拿这许多的樱桃,心里好生欢喜,这就跳到雨田的面前,连连喊了两声姊夫。雨田被他喊得答应固然不好,不答应也不好,因此红了两颊,倒是木然了一会子。石秋、小红瞧此情景,早又忍不住大笑不止。那时,春权心中虽然十分羞涩,但是也十分得意,在得意之中,而且还掺和了一些甜蜜的成分。所以她红晕的粉颊上,那喜悦的笑容也就没有平复的时候了。

韶光像流水一般地逝去,它是毫没有情分可说的,一天一天的,终于到了雨田和春权团圆那一个季节里。不过,在雨田和春权心中的感觉,那流光是分外有情,因为他们的婚期是一天一天地近起来了。这天,辛家别墅里真热闹得了不得,张灯结彩,各人的脸上无不喜气洋洋的。在院子里还搭了一个戏台,因为小红的干爹秦可玉从上海送来五班堂会,里面有小京班、申曲、苏滩、滑稽及魔术团,所以这次的春权结婚,实在闹猛十分。和石秋、小红权行花烛两相比较,自然是另有一番情景了。

这一天的兴高采烈,贺客如云,也终于被夜之神悄悄地带走了。酒阑灯灺,众宾欣然而散。春椒和麦秋姊弟俩给他们捧了花烛,送入洞房。新房是梅笑轩春权的卧室,春椒和麦秋只好又住到松云书屋里去。

石秋、小红等在新房里闹玩了一会儿之后,因为时已不早,所以向他们道了晚安,也就各自回房。雨田待他们走后,遂去关上了房门,走到春权的旁边,拉了她的手,笑道:

“妹妹,今天是八月十四,月色已经很圆了,到了明夜,当然还要光圆一些。不过我们到底比明月还要团圆得快,我心里是多么欢喜呀!”

“可不是,我想今夜大概再不会落雨的了。就是落着大雨,你也再不会淋得像个落汤鸡的了。”

春权在融融的那对花烛光芒下绕过无限媚意的俏眼,又羞又喜脉脉地瞟了他一下,低低地说了这两句俏皮的话,忍不住抿着嘴哧哧地笑了。雨田见她娇媚得可爱,心里不免荡漾了一下,也笑道:

“今夜即使落了雨,我也可以躲到妹妹的怀里来避雨的。”

“呸……”

春权见他涎皮嬉脸的神情,这就噘了噘嘴,向他啐了一口,背转身子去,不禁又笑了起来。雨田见她颠动着娇躯,虽然没有听到她笑的声音,但也可想而知她是笑得这一份有劲的了。

卧房里已不见雨田和春权两个人了,四周是静悄悄的,在那对融融花烛光芒笼映下,那些黄澄澄的家具,似乎都展现着一丝默默的微笑。这时候听到雨田的声音从那紫罗纱帐子里播送出来,低低地道:

“妹妹,常言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想到春天里这一场的病,几乎去送了性命,虽然是死里逃生,但病中的痛苦也真是难以笔述的。承蒙妹妹衣不解带地热情爱护,使我有今天享受新婚的快乐,那在我不是可以说‘死里逃生,今做人上人’了吗?”

春权听他得意忘形,竟说出这么几句的话来,这就啐了他一口,却是微闭上了眼皮,羞涩地笑了。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想象着这一对小夫妻心里的快乐和甜蜜,真非作书的一支秃笔所能形容其万一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