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田虽然奔得特别快速,可是天空中落下的雨点儿比他更要快上十倍,所以待他奔回到松云书屋的时候,他的全身真已淋得像个落汤鸡的模样了。王妈见他浑身稀湿,遂连忙给他倒了一盆洗脸水,低低地道:

“这一阵子雨落得真不小,苏少爷,你在什么地方?怎么淋得这个模样儿?”

“这雨是突然来的,我在院子里散步,却淋了一个够。”

雨田脱了西服上褂,拿面巾只管揩擦头上的雨水,一面回答,一面却感到暗暗地好笑。王妈见他衬衫上也沾湿了一大堆,一时倒有些焦急,到底她是上了年纪的人,心里有这一层的担忧,遂又说道:

“苏少爷,你这次到来,没有带一些衣服吗?衬衫也湿透了,那可怎么办?此刻雨既落得大,而且时也不早,只怕三少爷也睡熟了。否则,倒可以问三少爷拿一件来换身,现在那可怎么办?不换去又怕受了寒,这也不是玩的事呀!”

“不要紧,我早些睡也就罢了。”

雨田听她这么地忧愁着,遂摇了摇头,一面连衬衫也脱去了,只留了一件背心,可是背心也有些湿的,雨田觉得很不舒服,遂把背心也脱去,在面盆水里拧了一把手巾,擦着身子。王妈道:

“苏少爷,你当心着冷,我给你把衬衫背心去洗了,明天早晨可以干了。”

王妈说着话,拿了衬衫、背心走出房外去。雨田点头答应,忽然有阵寒意砭入肌背,他身子抖了两抖,顿时打了两个喷嚏,心中暗想:糟了,真的着了冷。于是很快地走到床边,脱了鞋袜及裤子,把身子钻入被窝内去。

雨田躺在被窝内,一时里当然不能合眼,他脑海里是浮上了春权秀丽的娇容,觉得从刚才那一番谈话上看来,显然春权也是个很多情的姑娘,于是他想到自己是个身世孤零的人,辛老伯既然这么抬爱自己,而春权对我也非常有情,那么明天我就答应了石秋吧,使我那颗空虚的心灵,从此也可以得到一些现实的安慰了。雨田在经过这一阵子思忖之后,他忽然有些头晕的感觉,暗想:在别人家的家里,不要真的患起病来了,这倒是一件麻烦的事情,我不要胡思乱想,还是早些睡吧。雨田想定了这个主意,遂把身子转了一个侧,闭了眼,平静了思绪,很想立刻地睡去,但愈是要想睡熟,事实上却愈加睡不着,尤其听了窗外洒洒的风雨交作之声,把他睡意更打消了。他这时的思绪很复杂,一会儿想已死的石英,一会儿想眼前的春权,因此他心里也是欢喜和悲哀各占了一半。但时候一分一刻地过去,他的头脑起初是有些晕,到后来也不免涨痛起来,而且全身发烧,两颊也热辣辣得厉害。雨田心中不禁有些焦急,连说两声“糟了”,想不到自己真的会病了起来。

直到窗外风雨声稍会停止了些,时候已敲子夜三点光景,雨田方才沉沉地熟睡去了。这一睡下去,到次日早晨十时敲过还没有醒来。王妈是到房中进来过好多次,她见雨田没醒来,起初以为他贪了睡,后来听床上有微微的呻吟之声,这就心中一跳,遂步近床边,低低地唤道:

“苏少爷,你怎么啦?身子真有些不舒服了吗?”

“可不是,王妈,昨夜换下的汗背心今天不知可曾干了吗?”

雨田蹙了眉尖低声地回答,因为他不惯赤膊睡,所以又向王妈轻声地问。王妈见他两颊绯红,真的发了寒热,遂也忧愁地道:

“莫非昨夜这一阵雨淋坏了?汗背心和衬衫都干了,苏少爷,你此刻要穿吗?”

雨田点了点头,王妈遂把衬衫和汗背心拿给他。雨田欲起身穿背心,不料头脑涨痛,他再也没有气力坐起床来,心中有些感伤的意思,由不得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王妈见雨田病热不轻,遂三脚两步走出松云书屋来,正欲去告诉三少爷,谁知三少爷齐巧走进来,所以向石秋很急促地报告着苏少爷病了的消息。

石秋当时听了这话,也不问什么,先匆匆地走进房中,步到床边,俯了身子,把手在他额角上按了一下,觉得很是烫手,遂搓了两搓手,低声地问道:

“雨田哥,你怎么好好儿的病起来了?可有什么不舒服吗?”

“没有什么大病,大概受了一些感冒,睡一两天就好了。石秋,你瞧我这人可不识趣,在你家才只有住下,就病起来了。”

雨田摇了摇头,反而低低地安慰着他,说到后面这两句话的时候,他不免又向石秋苦笑了一下。石秋微蹙了眉尖,望着他绯红的两颊,说道:

“你别这么说,一个人生起病来,谁又能够预先料得到?我想给大夫瞧一瞧,喝一两剂药也就好了。”

石秋因为雨田生了病,这就把婚姻的事情没有再说上去,一面向他安慰了几句,一面把身子已走到房外去了。雨田待欲阻止他,可是已经来不及,也只得随他去了。

石秋到了椒花厅的上房里,墨园和楚云都已起身,坐在桌边喝牛乳。墨园见了石秋,遂望了他一眼,问道:

“你去瞧过雨田吗?他跟你怎么地说?”

“不知怎么地他竟病起来,所以对于婚姻的事,我就没有问他……”

石秋在沙发上坐下,拿过报纸,一面瞧,一面低低地告诉。就在这时候,春权也跟着进房。墨园放下玻璃杯子,很懊悔的神气说道:

“是什么病?我瞧早些去请个大夫来给他诊治诊治吧。”

“谁病了?”

“是雨田呀。他说受一些感冒,原不妨事。我说早些喝了药,就早些好了。”

春权听父亲的话,芳心不免暗吃了一惊,遂情不自禁地急急地问。石秋又放下报纸,站起身子,向春权告诉着。春权两条翠眉是锁得紧紧的,暗想:这可是我害他的了。楚云见春权的意态,大有代为忧煎的样子。因为竭力要联络感情,所以向春权讨好似的口吻说道:

“苏少爷忽然病了,要茶要水就少了一个侍候的人,假使这头婚姻彼此都满意,那么大小姐也不用避什么嫌疑,就应该给他照顾照顾的了。”

春权听她这么说,因为自己心中也很有这个意思,所以对于楚云倒有些表示感激。不过自己是个女孩儿家,当然不好意思发表什么意见,所以红了脸,却不作答。墨园知道女儿心中也赞成的,遂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不过雨田原说今天给石秋一个回话,偏他又病了,在他到底欢喜不欢喜这头婚事,还是个问题呢!否则,在他病中倒真需要有个人服侍的。”

“雨田所以说今天给我回话,原是为了叫他在这结婚住下的意思,对于姊姊的才貌,他早已表示很欢喜的了。”

春权对于爸爸这两句话,她心中却有些怨恨。因为在爸的意思,就是没有在解决这个婚姻之前,他叫自己是应该避一些嫌疑的。不过男女的结合,完全是仗感情的作用,雨田这次病了,我正可以在他身上效一些劳力,使他对于我可以有个好感的印象,不料爸偏这么地说一句,那不是叫我听了生气吗?幸而石秋在后面这样补充了一句,春权心头这才有些喜悦的意味。楚云是善观气色的,她当然也知道春权的意思,遂向石秋说道:

“三少爷,那么你快着人去请大夫,回头药撮来,可以叫大小姐帮着煎药。”

石秋听了,遂点头走了出去。

这里墨园和楚云喝完了牛乳,高妈拧上手巾,给两人擦过了嘴。墨园披上雨衣,遂向县政府里办公事去。楚云待墨园走后,遂拉了春权的手,笑道:

“大小姐,我此刻和你一同到松云书屋去瞧瞧苏少爷,不知他病得怎个模样儿了?”

春权巴不得有这一句话,她心里真有说不出的喜欢,遂含笑点了点头,两人一同走到松云书屋里去了。里面是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雨田却在床上微微地呻吟,他见春权和楚云走进来,遂竭力忍熬住了呻吟,向她们点了点头,表示招呼的意思。楚云拉了春权,一直走到床边,温和地先问道:

“苏少爷,你病得很不舒服吧?但你不要难受,石秋已给你请大夫去了。”

“多谢你们,可是累忙了你们,真叫我心里不安的……”

雨田点了点头,低低地回答,显然他的心中,是十分感激。春权觉得雨田今天的病,多半是自己害他的,所以心中非常抱歉,虽然很想和他说几句知心着意的话,但碍着楚云站在身旁,所以不好意思说出口,她明眸脉脉含情地凝望着雨田绯红的两颊,却是呆呆地出神。雨田见春权的神情,他也许有些理会她心中的意思,遂瞟了她一眼,微笑道:

“辛小姐和辛伯母,你们请坐一会儿吧。”

“你别客气,我们知道,那么,早晨你可曾吃过一些点心吗?”

春权颦锁了两条蛾眉,向他点点头,方才轻声地问。在这两句话中,是包含了多少柔情蜜意的成分。雨田摇头说道:

“我也不想什么东西吃……这当然因为热度盛的缘故,我想下午也许就会退的。”

“那么你要喝些茶润润口吗?”

雨田这话中也包含了安慰春权别焦急的意思,春权心头有些难受,她却说不出什么话。楚云却接着又向雨田继续地问,雨田摇头说声“谢谢你”,他眉尖蹙得很紧,显然他此刻是感到很痛苦的。楚云的脸皮很厚,她老实不客气地坐到床边,拿手去按雨田的额角,回眸望了春权一眼,低低地道:

“大小姐,苏少爷的热势真非常盛,你倒给他试一试看?”

春权被楚云这么一说,一时觉得左右为难起来,去试他热度吧,这到底有些不好意思,若不去试他热度,在雨田心中想来,倒以为我不关心他。但最后的决定,她还是忘记了羞涩,伸手也在雨田额上按了按,说道:

“真的很烫手,我想这一定受了寒,吃剂药表一表身子,就会好的。”

春权一面说,一面已很快地缩回了手。这时,外面一阵脚步的声音,石秋伴了一个年纪五十开外的陆大夫进房来了,后面还跟着小红。楚云于是站起身子,春权移了一把椅子到床旁,给陆大夫坐下。小红已在书桌上取过书本,给雨田枕了手腕,给陆大夫诊脉。陆大夫诊过脉息,看过舌苔,问了一会儿病情,遂走到写字台旁去坐下,开了笔套写方子。石秋等跟到桌旁,待他开好方子后,才低低地问道:

“陆大夫,没有什么要紧吧?”

“苏先生是受了风寒底子,带有些伤寒的成分,能够不给他变成伤寒,吃了这一剂药,也就好起来了。”

陆大夫从厚厚的眼镜片子里望出来,向众人望了一眼,轻声地回答。石秋等知道雨田来的病势不轻,心中虽然有些担忧,但也没有什么办法,一面送陆大夫走出,一面着人去街上撮药。这里春权、楚云叫王妈拢旺了炉子,预备回头可以煎药。不多一会儿,石秋又走进房来,向雨田安慰道:

“没有什么大病,你不用担心的。此刻肚子饿了没有?要不喝一杯牛乳?”

“我刚才给苏少爷喝过,他喝了两口,就不要……”

王妈不待雨田回答,先向石秋告诉着。雨田摇了摇头,低低地道:

“我不饿,我一些也不想吃什么。”

“那么,你还是静静地养一会儿神吧。爸爸说,你别焦急,一个人生病谁也免不了的。”

雨田点点头,微闭上了眼皮,似乎欲睡去的样子。石秋给他帐子拉拉拢,走到春权的身旁,低低地说道:

“姊姊,回头煎药的时候,只好烦你照顾一些了。”

春权微红了两颊,说声:“我知道。”石秋遂和小红放轻了步子,走出房外去了。这时,阿根已把药撮来,春权透开药包,和楚云在药方上对了一遍不错,方才投入药罐子里去。王妈把炭炉子拿进房中,春权把药罐子搁到炭炉子上去。楚云坐了一会儿,也自回房。这里房中就只剩了春权一个人,她坐在沙发上,两眼望着药罐子里冒出的水汽,却怔怔地出了一会子神。

煎好了药汁,时已近午。春权因为药汁已凉了多时,所以便走到床边,揭开了纱帐,向雨田望了一眼,低低地唤道:

“苏先生,药已凉了一会儿,我服侍你喝下了好吗?”

“辛小姐,我怎么敢劳驾你服侍,真叫我心中太感激了……”

雨田微微地睁开了眼皮,回眸望了她一眼,脸上浮现了一丝微笑,向她轻声地回答。在他表情上看来,显然是包含了无限热诚感谢的意思。春权用了极温和的口吻说道:

“苏先生,你别这么说,一个人生了病,这是最可怜的。昨夜你淋了大雨,我想,受了寒气,你所以病了,我觉得这是我害了你,因为我不该提醒你这一句话。你既已到了我的屋子里,那么在我房中坐一会儿原也不要紧,待雨小了,可以回来,这样今天就不会病了。你说是不是?所以我真担着抱歉呢!”

“这如何怪得了辛小姐?我这病不是为了淋雨的缘故吧。”

雨田听她这么说,心中感到她的多情,遂摇了摇头,微笑着回答。春权这回没有说什么,她端了药碗,坐到床边,伸手去扶起他的身子。不料雨田上身却是精赤的,春权到此由不得两颊绯红起来,秋波瞟了他一眼,低低地道:

“怎么没有穿一件汗衫?不是更容易冷了身子吗?”

雨田听了,也忍不住难为情起来,说道:

“昨夜淋了雨,把衬衫汗马夹都湿透了,所以脱下叫王妈洗出了,今天早晨虽然已干,我却没有气力再穿上去。”

“这么说来,你今天的病果然是为了淋一场大雨的缘故。唉!我真太不应该了,苏先生,那么我先给你穿上了汗背心吧。”

春权说着,不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把手中的药碗又去放到桌子上,她取了床上那件汗背心,扶着雨田的身子,给他穿背心。雨田这时正病得厉害,所以一些也坐不住。此刻春权给他穿背心,他的身子是完全靠在春权的怀里,在手忙脚乱之间,雨田的脸偶然也会靠到春权颊上去,春权心中虽然有些难为情的感觉,但怕再冷了雨田的身子,所以她也管不得“羞涩”两个字,费了许多气力,好容易方才把他穿上,又给他披上了衬衫,可是春权也累得香汗盈盈,娇喘吁吁地透气。雨田是感激得难以形容,他眼角旁已展现了一颗晶莹莹的泪水,说道:

“辛小姐,真累苦你了……”

“苏先生,你别客气,快先喝了药,已经是不烫嘴的了。”

春权却很快地又端过了药碗,先凑在自己嘴唇边碰了碰,然后拿到雨田的口边,明眸含了无限的情意,逗了他一瞥微带羞意的媚眼,柔和地说。雨田在她这一份深情的态度之下,他已忘记了药汁的苦味,终于低下头去,咕嘟咕嘟地把那碗药汁大口地喝下了。春权放下药碗,又拿开水给他漱了口,方才扶着他身子躺下,把他被塞塞紧,拿手帕在他嘴角旁拭了一下水渍,低低地道:

“你静静地躺一会儿,身子出了一身汗,那热度就会退去了。”

“辛小姐,我也说不出什么感激的话来表示谢谢你,我只有心里记着你是了。”

雨田见她这一种不避嫌疑地服侍,即使她已做了我的妻子吧,也不过如此罢了。但现在人家到底是个姑娘的身份,肯这么赤胆忠心地对待我,那到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雨田因为心中感动得过分的缘故,他在说完了这两句话之后,眼泪已扑簌簌地滚下来了。春权听了,心中虽然是得到了无上的安慰,但瞧了雨田落泪的神情,她也有些悲酸的感觉,遂微笑道:

“你别那么说,我知道你是一个身世孤独的人,在生病的时候,当然更会引起心头的悲哀,我因为同情你的环境,所以我聊尽一些人类互助的义务。况且你又是我弟弟石秋的好朋友,说得近一些的话,你也和我弟弟一样,所以,你千万别说感激的话,倒叫我听了,感到很不好意思。”

雨田听她说得那么委婉动听,尤其这一句“你也和我弟弟一样”,那么她竟要做我的姊姊了。雨田在这么感觉之下,他情不自禁破涕笑了起来,说道:

“那么我也就叫你一声姊姊吧!”

雨田说这一句话的时候,原是乐而忘形的表示,不过既说了出来,他又觉得是太冒昧了一些,因此脸更加上了一层羞涩的红晕。其实,春权耳中听来,一颗芳心,是只有甜蜜和喜悦混合的滋味,因此她也绯红了两颊,把秋波逗给他一个妩媚的娇嗔,赧赧然地别转身子去。雨田被她这么地一来,他更有些悔恨,遂低低地道:

“辛小姐,你生气吗?可是你就饶我这一次。”

“谁生气?假使你愿意有像我那么一个丑陋姊姊的话,我总也可以承认你是我的弟弟。”

春权听他这么说,遂立刻又回过身子去,秋波盈盈地逗给他一个倾人的甜笑。雨田心头才算落下了一块大石,他点了点头,心里荡漾了一下,笑道:

“不过我听石秋说,你还只有二十四岁,以年龄而论,你就不该做我的姊姊……”

“嗬!你这人倒也惯会得寸进尺的……”

春权嗬的一声,明眸白了他一眼之后,也不免抿着嘴笑起来,她这回别转身子,却是匆匆地向房外奔出去了。雨田知道她是难为情的表示,因为心里欢喜,所以头痛也忘记了,他忍不住微微地笑起来。也不知经过多少时候,雨田却是沉沉地熟睡去了。

待雨田醒回来的时候,房中已笼上了一层黯淡的薄雾,他觉得自己的身子热度是并没有一些退去,这就感到焦急,暗想:那一剂药喝下了,怎么一些效力都没有?就在这时候,房内已上了灯火。听春权的声音问道:

“王妈,苏少爷还没有醒来吗?二汁的药却已煎好多时的了。”

“不听他有什么动静,大概没有醒来。大小姐,你倒掀开帐子瞧瞧他……”

春权这就走到床边,把纱帐掀开去一望,却见雨田在和自己点头,于是把帐子挂上了,微微地一笑,向他低低地问道:

“你醒来了,热度可曾退去了没有?”

“喝了这药像喝水,热度一些没有退去,这大夫真是饭桶。”

雨田听问,摇了摇头,表示很烦恼的样子。春权因为有了刚才和雨田一会儿相倚相偎给他穿衣服的事情,此刻也就很大方地在他床边坐了下来,伸手在他额角上按了一会儿,觉得依然十分烫手。虽然心头有些忧愁,但她粉脸上还浮现了一丝微笑,温和地说道:

“你不听俗语说,做病容易收病难,你如何能够这么性急呢?且喝了二汁的药,今晚一夜睡过去,明天早晨一定可以热度全退完的了。你刚才这一觉睡得很长久,这也是好的现象。”

春权一面说,一面扶了他身子又给他喝二汁的药。雨田听她这么地安慰,心中也觉得不错,遂点了点头,把二汁的药喝完了。王妈站在床边,端了一杯温开水,又给他漱过了嘴。春权把他扶到床上,雨田因为没有丝毫的气力,这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大有黯然神伤的样子。春权便安慰他,说道:

“好好儿的又干吗叹气了?别难受,明天就好了。”

“我想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就病倒了,病魔真令人可怕,也不知几时才会好起来呢!”

“我不是对你说明天就好了吗?一个人小病小痛总难免的,一有了病,气力没有,这也是势所必然的现象。明天热度一退,自然也可以起床了。”

春权见他愁眉苦脸的神情,遂一撩眼皮,瞟了他一眼,低低地安慰他。雨田点了点头,明眸脉脉地逗了她一瞥感激的目光,却没有作答。春权忽想到了什么似的,又问他说道:

“那么你此刻可曾想什么吃吗?最好是吃些稀粥。”

“我一些也不想吃,因为我没有饿。”

“稍会吃些试试,王妈,你把煮热的饘粥去盛一碗来。”

春权低低地劝着他,一面向王妈吩咐。王妈答应,便匆匆地下去,这里雨田却伸出手来,把春权的手握住了,很感动地道:

“辛小姐,我虽然身上热度没有退去,不过我心里却很安慰,因为在我的病榻旁边,有你那么一个多情的姑娘陪伴我、服侍我,所以我这次的病是感到十分幸福。”

春权听他这么地说,又喜欢又羞涩,红晕了娇靥,秋波斜乜了他一眼,却不好意思回答什么。雨田见她这娇羞的意态,那是更增加她妩媚的风韵,因为她的纤手,尽让自己牢牢地握住着,可见她对我是这一份的柔情蜜意,于是又低低地说道:

“辛小姐,石秋昨天对我说,老伯欲把你配给我做妻子,不知他们也曾经来征求过你的同意吗?”

春权想不到他会对自己问出这一句话来,一时芳心的跳跃不免像小鹿般地撞个不停。因为这到底是一件太难为情的事情,所以她不得不假装没知道般的神气,摇了摇头,瞟了他一眼,低低地说道:

“我委实没有知道这一回事,弟弟昨天在什么时候对你说的?”

“在昨天下午对我说的,而且老伯还有这一层意思……”

雨田见她说得很认真的神气,一时倒以为春权真的没有知道,于是也显出很正经的样子,把石秋昨天对自己说的话,又向春权告诉了一遍,并且又说道:

“我想自己是个漂泊天涯的游子,孤零零的,既没有高深的才学,又没有什么恒产。辛小姐才学好,人品好,家境更好,所以我觉得是太委屈了你,因此在昨天我就没有立刻答应石秋,今天不料会病了。出我意外的,辛小姐居然这么多情地服侍我、安慰我,我在感激零涕之下,又感到万分欢喜,所以我不管冒昧地向你说了出来,不知辛小姐对于这头婚姻也赞同吗?”

春权听了他这一篇话,方才明白雨田昨天所以不立刻答应婚姻的由来,原是怕我心中不欢喜的意思。这就感到他至少是包含了一些可怜的成分,遂望着他的脸,低声地说道:

“我以为男女两性的结合,原不是为了‘金钱’两字做前提的。俗语谓女子出嫁,统曰嫁人,既然说是嫁人,那么当然是嫁一个人,并非嫁金钱。只要对方人好,至于有家产没有家产,这是根本不成问题的,你以为自己是个天涯的游子,所以恐怕人家厌憎你吗?可是我正因为你是个天涯的游子,所以我给你表示同情,我觉得你的思想是太抱消极一些了,这当然是因为你遭遇不如意的缘故。不过从今以后,我却希望你能够积极一些,因为少年人是不可无春夏之气的,只要你努力奋斗一下,那么,我相信你的前途必定有光明的展现。”

雨田细细回味她这几句话,很显明的,春权已答应情愿嫁给我了,在她的意思,就是从今以后,我可以步入如意的道路,踏上幸福的乐园。雨田在这样感觉之下,他是越想越甜蜜,越想越兴奋,望着春权的粉脸,得意地笑起来,说道:

“辛小姐,你待我这么好,真不知叫我如何地报答你才是!”

“可是你又说孩子话了,既然你答应了我的爸爸,那么在我俩之间还用得到‘报答’两个字吗?”

春权乌圆眸珠在长睫毛里滴溜地一转,逗给他一个媚人的甜笑。不过她既说出了口,心里却又感到难为情,因为这后面的一句话,究竟显得太以亲密了一些,自己一个女孩儿家,在一个年轻男子的面前,未免失了姑娘的身份,因此红晕了两颊,却羞得抬不起头来了。但雨田听了,却把她每一句话都深深地嵌在心眼上了,握了她的手,紧紧地摇撼了一阵,笑道:

“辛小姐,不,也许我真可以叫你一声妹妹了。妹妹,你允许我这么叫吗?”

春权虽然是个高中毕业的女学生,但她却向来没有一个男朋友的,至今生长了二十四年,对于男女恋爱的滋味,实在还只有今天第一次尝到,所以她虽然非常喜悦,但总也非常羞涩。现在被雨田这么一叫,她差不多连耳根子都羞涩得通红起来。正在不知所对的时候,幸喜王妈盛了饘粥进房来了,春权才脱了他的手,向王妈接过碗,说道:

“你把桌上那碗甜酱瓜拿来。”

王妈答应,遂把那碗甜酱瓜放到床边的桌上,春权把羹匙舀了一匙粥,放在嘴边吹了吹,又凑到雨田的口边,瞟了他一眼,微笑道:

“这粥煮得又香又热,你快吃吧。”

雨田瞧她这举动好像是对待一个孩子的模样,心里又甜蜜又好笑,虽然自己不想吃,但也只好免不得意思地吃了两口,摇了摇头,说道:

“我真的吃不下,留着回头给我吃吧。”

春权知道他内部没有清洁,所以吃不下东西,心中这就有些忧愁。不料这时候,石秋和小红走进房来,小红见春权拿了饭碗舀羹,显然是在喂雨田吃粥,遂不免笑叫道:

“雨田哥,你现在是变成孩子了,我们春权姊姊待你多好呢!”

“断命三嫂这妮子最刁恶,开我什么玩笑?我可不依你!”

春权听了这话,脸又浮上了一层玫瑰的色彩,站起身子,放下饭碗,走到小红的面前,扬着手,逗给她一个娇嗔,却向她做个要打的姿势。小红握住她的手,一面告饶,一面却咯咯地笑。石秋走到床边,望着雨田红红的脸,低低问道:

“热度退了没有?此刻人觉得怎么样?”

“热度稍许退一些,人倒清爽多了。”

雨田低声地回答,他也有些赧赧然的样子。石秋伸手摸他额角,觉热势并未消减,不过他既说人清爽多了,所以倒也很安慰。其实雨田所以忘记了痛苦,完全因为春权待他多情的缘故,事实上,他的病没有减,只有加重,只不过他自己不理会罢了。那时小红停止了笑,正经地向春权说道:

“大姊,笑话归笑话,正经归正经,你怎么就此不给雨田哥吃粥了?回头冷了吃着倒又要碍胃的。”

“他原吃不下了……”

春权低低地回答了一句,不知怎么的,她想到自己只说了一个“他”字,因此又红着脸难为情起来了。但小红却没有理会这些,自管走到床边来,也向雨田问了一会儿。这时,上房里高妈走来,叫三个人吃晚饭去。

晚饭后,春权又到松云书屋来给雨田做伴,到十点敲过,方才自回梅笑轩里去安息。

次日,陆大夫又来给雨田复诊,问他们:

“可给雨田吃过什么东西?”

春权说:

“没有吃什么,只给他吃过两舀羹的饘粥。”

陆大夫说:

“雨田是已变成伤寒了,此后千万不要给他乱吃食物,他不要吃什么东西,还是不给他吃的好。”

春权听了,一面答应,一面却暗暗地忧愁。

光阴匆匆,转眼之间,雨田病了不觉已有十天。在这十天之中,雨田饮食不进,热势如炽,昏昏沉沉,势成火蒸伤寒,病情颇为危险。春权陪在旁边,不免暗暗偷弹眼泪。石秋、小红的心中也焦急十分。墨园感叹不止,劝春权不要再和雨田做伴了。春权却执意不允,说我身已许给他,他若不幸的话,也是我的命苦,从此不再嫁人。墨园想不到春权会这么地痴心对雨田,遂也只好由她,唯有天天请名医给雨田诊治而已。这天下午,春权坐在床边,望着雨田昏迷的样子,呆呆地出神。忽然雨田回过头来,望了她一眼,叹息道:

“妹妹,想不到我竟辜负你的一片深情了。”

春权突然听他说出这句话来,一颗芳心,不免疼痛若割,伏下身子去,握着他的手,叫声:“雨田,你怎么说出这些话来……”她忍不住已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