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台上的石栏旁有着几盆凤仙花,红红的花朵衬着绿绿的叶子,在清耀的月光笼映之下,显得分外娇艳可爱。这时,倚在石栏边的是一对年轻的男女,男的是石秋,女的就是小红,他们夫妇两人默默地欣赏着天空中这一轮光圆的明月,心头真有无限的甜蜜。

“妹妹,你瞧这一个月亮是多么圆多么大,它的光辉又是多么皎洁多么清白,今夜真是我们值得纪念的一夜,我觉得我周身的血液是沸滚着,我的情绪是兴奋着。妹妹,你是天空的月儿,因为你有明月那么玉洁的容貌,你有明月那么清白的身子,我实在是太爱你了……”

石秋向天空在经过一阵子呆望之后,他忽然回过身子,望着小红白里透红的娇容,十分热狂地说着,一面环住了小红的脖子,一面在她小嘴儿上甜甜蜜蜜地热吻了一阵。石秋所以这么地说,这么地举动,原是表示爱极欲狂的意思,不料当他离开小红嘴唇的时候,忽然瞥见到小红的粉脸上是展现了无数晶莹的泪水,心中这就吃了一惊,两手摇动着她的肩胛,惊讶地说道:

“咦,妹妹,这么欢喜的日子,你如何又伤心起来了?莫非你想到过去种种的委屈吗?但是往后我们可以步入幸福的乐园了,你快不要滴泪,姊姊再不会来磨难你,楚云一个人自然也再不敢来欺侮你的了。”

“秋哥……”

小红听他这么地说,她叫了一声秋哥,忽然伸手抱住了石秋哭起来,但立刻又放了手,回身奔进到卧房里去。石秋对小红这失常的举动,倒不禁为之愕然,慌忙三脚两步跟进卧房,只见小红倒在那张席梦思沙发上,正呜呜咽咽地哭得伤心。石秋真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心中暗想:我这几句话难道引起她这样的伤心吗?于是又步到席梦思旁,也坐下了,伸手去扳她的肩胛,望着她海棠沾雨般的芳容,急急地问道:

“妹妹,到底为了什么缘故?你好歹也给我说出一个缘故来,这样不明不白的,叫我心头不是闷得太痛苦了吗?”

“秋哥,我很对不起你,因为我和你绝不是一头美满的姻缘,所以我愿意和你做一对挂名夫妇,希望你以妹待我,以妻待爱吾,这是我非常安慰的。”

石秋在今夜月圆时节,满以为可以和爱妻享受闺房之乐了,万不料小红旧病复发般地会向自己又说出了这几句话来,一时真弄得啼笑皆非,暗想:在北平和爱吾结婚那夜,爱吾也对我这么地说,情愿和我做对挂名夫妇,现在小红又这么地说,那我不是枉然有了两个妻子了吗?这就苦笑着道:

“红妹,我真不明白你这几句话又是什么的意思,我和你结婚在先,原是父母之命,名正言顺,并非是偷偷摸摸的爱。至于和爱吾结婚,虽然也是正式的,不过这是司令用的强迫手段,不是我自己甘心情愿。现在爱妹既然愿意成全我们一对,她情愿退让,我们自然也不能辜负她一片热诚的玉成之心。在上海莲花庵中,我已经说得唇敝舌焦,口出莲花,总算把你说了回来,如今事到今夜,我们正欲度月圆的生活,谁知你又突然地反悔起来,那你不是明明地捉弄我吗?红妹,假使你今夜一定要拒绝我,那么我也觉得万念俱灰,因为我自知命中也许是没有享受夫妇生活的,所以我明天一定出家做和尚去,永为佛门子弟,以度我的终身吧!”

石秋说到这里,心灰已极,一阵悲酸,也不觉淌下泪来。小红听他这几句话,又见他淌泪的神情,她心头也是悲痛极了,因此倒在他的怀内,又抽抽噎噎地哭泣起来。石秋抚摸着她乌油滑丝的美发,把她抱起身子,捧着她的娇靥,说道:

“红妹,你不要伤心呀!我是绝不会变心的,你千万别再有这么的思想,因为我们是美满的一对。我爱你,我始终爱你!”

“不,秋哥,我心里感激你,我心里也爱你,但为了爱你,我觉得又不敢爱你,因为我们绝非美满的一对,所以我希望你还是去爱你的爱吾,为你前途光明着想,你是应该听从我的话。”

石秋抱了她的身子,偎着她的粉脸,默默地温存,向她连说了两声爱你。小红心头只觉无限的疼痛,仿佛有刀在割一般地难受,她摇了摇头,一面淌泪,一面又说出了这几句话。石秋心里是感到有些奇怪起来,因为他觉得小红的心中至少另有一番作用在里面。这就正色地道:

“妹妹,我真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你要说我们绝非是美满的一对?既然你认为不美满,你当初为什么答应嫁我呢?你这样地捉弄我,你良心何安?你不是要叫我灰心到出家做和尚去吗?不但我要做和尚,而且我还会到自杀的地步呢!”

小红听了他这些话,仿佛有一枚利箭直穿过了自己的心头,血淋淋地淌了满心眼儿上。她急得伸手扪住了石秋的嘴,一面已是哭出声音来,说道:

“哥哥,你别说做和尚,更不要说自杀的话,你是一个前途有希望的人呀!你应该原谅妹妹心中的苦衷,我甘心情愿给你做一个挂名的妻子,他日爱妹养了儿子,送一个给我抚养,得能抚养孩子成了人,给哥哥稍尽一些责任,那我到死也安慰的了。哥哥,请你成全了我,请你成全了我……”

小红一面说,一面把两手扳着他的肩胛,低低地说,话声是包含了一些央求的成分。石秋听她这么地说,心中益发有些狐疑起来,怔怔地说道:

“妹妹这话的意思,我实在太不明白,你叫爱妹养个儿子给你抚养,那么你自己难道不会养的吗?假使你为了可怜爱妹的话,那么我向你有个请求,只要你允许我的话,我可以把爱妹也纳为妻子,你们效古之女英、娥皇韵事亦可,何必一定要你给我做挂名妻子呢?妹妹,你说是不是?”

“不,哥哥,你千万要可怜我心中这一番苦楚,你原谅我,我终生都感激着你。”

小红虽然是感到心头铭入骨髓,但可怜她心头有说不出的隐痛,她摇了摇头,泪水又像雨点儿一般地滚了下来。石秋心头似乎有些不解她这几句话的意思,遂望着她满沾泪水的粉脸,又怔怔地问道:

“妹妹,我委实不懂得,你心中到底有什么苦楚?那么你且告诉我呀!”

“唉!我以为哥哥可以不必追问,总而言之,我是个苦命的女子。”

小红被他这一问,更是刺痛了她的心灵,含了悲惨的泪水,摇了摇头,低低地说。石秋见她的意态,若有无限难以告人的隐痛,心里这就愈加要问她一个明白,遂又说道:

“妹妹现在嫁给了我,还有什么苦命呢?假使你以为苦命,那么除非你嫌我是个没出息的东西了。妹妹,是不是你叫我去爱爱吾,你可以和我离婚再去嫁别个心爱有希望的丈夫吗?”

石秋所以说这两句话,也无非闷得没有办法、忍无可忍的意思,但听到小红的耳中,她的心是片片地碎了,肠是寸寸地断了,她别过身子,伏在席梦思的背上,忍不住又哀怨地痛哭起来。石秋被她这么一痛哭,心中倒又懊悔不该去挖苦她,因此望着她一耸一耸的肩胛,自己也流下泪水来。经过了好一会儿,石秋又把她身子抱到怀中,说道:

“妹妹,我说错了,你饶我这一遭,我下次再也不敢了。不过你应该明白我,我并非有意地挖苦你,我实在是闷得急了的缘故呀!你快别哭,你再哭,我的心也被你哭碎了。”

小红见他颊上也沾了无数的眼泪,低低地向自己赔罪,一时也不好意思再哭,遂伸手擦了擦眼皮,叹了一口气说道:

“哥哥,我绝没有恨你挖苦我,因为我实在太对不起你了,你待我的情分,真可以说天无其高,海无其深。我实在是太感激你了,不过我也只有待来生再补报你罢了。”

“妹妹,你这话益发奇怪了,我们是夫妻啦,你的身子不是已经报答给我了吗?那更何必等待来生呢?妹妹,你别闹孩子气了,瞧时候已经不早,良宵一刻值千金,我们岂可以辜负了这明月团圆之夜呢!”

石秋低下头去,又在她小嘴儿上吻了一下,却不待她的许可,就把她身子抱着到床上去了。小红的身子原娇小十分,比石秋要矮了一个头,所以被石秋这么一抱,仿佛老鹰抓小鸡似的,小红竟没有一些抵拒的能力。照情理上说,石秋和小红是一对小夫妻,在闺房之中,这真是小夫妻的世界,任你们怎么亲近,没有一个人会来指摘你们放浪,况且本来就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小夫妻在闺房里的事情。所以,小红的心中,对于石秋这一个举动,本该是多么欢喜和兴奋,不料这时,小红的心中却和以上说的绝对相反,她被石秋抱到床上去的时候,那颗芳心是感到极度紧张,仿佛那颗心要从口腔里跳出来一般。石秋见她既被自己抱到了床上,却还要有逃下床来的神气,这就忍不住打趣道:

“妹妹,我说一句笑话,瞧你这惊怕的样子,倒好像是我在强奸你,并不是一对新婚的小夫妻了。”

小红听他这么地说,在无限悲酸之余,也由不得嫣然地笑起来,秋波逗给他一个妩媚的娇嗔,绯红了两颊,啐了他一口,笑道:

“你忙什么?瞧洋台的门还没有关上哩!”

小红说了这两句话,大有赧赧然的神气,她跳下床来,便走到洋台旁去了。忽然,她瞧到天空中的明月被几朵灰白色的浮云所遮蔽了,宇宙间的一切,又呈现了黑暗的颜色,她心中似乎有阵感触,于是两手扶着玻璃门框子,望着黑魆魆的天空,她的泪水又在眼角旁涌现了。夜风吹得很紧,扑送到小红的脸上,她全身抖了一抖,却有阵说不出凄凉的意味。就在这时候,小红的肩胛有人手按了上来,低低地说道:

“妹妹,你又瞧什么?快关上了呀!”

“哥哥,你瞧这可恶的浮云,它把洁白的明月盖住了,这真象征着妹妹的命运呀!”

小红并不回过头来,她低低地回答。在她的脑海里,浮上了那夜在沉醉中失身的一幕,她心头只觉有刀割一般地疼痛,泪水临风滚滚而下。石秋回眸望去,果然天空是黑暗得多了,忽然他脸上溅到了一点儿雨水,这就“哟”了一声,说道:

“这么好的月夜,忽然落起雨来了。”

他一面说,一面把小红身子拉进房中,亲自插上了落地玻璃窗门的插子,又把那苹果绿的窗帘布拉拢,回身去拉小红的手,却见她又在伤心落泪,遂笑道:

“都是妹妹太会哭的缘故,所以天爷也伤心落眼泪了。别哭了,你再哭,我可呵你的痒!”

石秋说着话,却伸手在自己嘴上呵了呵,要伸到她的肋窝下去胳肢。小红这就弯了腰肢,也不禁破涕嫣然地笑起来了。石秋知道小红原是个工愁善病的姑娘,爱哭也许本来是她的天性,现在给她这样不如意的遭遇,因此也无怪她格外地会哭了。这时见她挂着眼泪一笑,觉得真是妩媚得令人可爱,他有些神魂颠倒,拉着她手,已向床边走,笑道:

“妹妹,现在总可以睡了,你难道还要捉弄我吗?”

“那么你睡这一头,我睡那一头。”

小红把手背拭了拭泪水,秋波盈盈地逗给他一个媚眼,低低地说。石秋听了,望着她扑哧地一笑,倒是怔怔地愕住了一会子,方才问道:

“妹妹,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可还不曾有喜哩,难道我们就要分被睡了吗?”

“你别老是说笑话,我不是跟你说,我只有给你做个挂名妻子的资格吗?”

小红听他这么地说笑着,心中想想,又觉伤心,但她竭力又忍住了悲哀,平静了脸色,秋波逗了他一瞥哀怨的目光,低低地说,但说到末了,却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石秋见她这么认真的表情,他这就又急了起来,把她拉到床边,一同坐下,按住她的肩胛,望着她满堆愁容的粉脸,说道:

“妹妹,你怎么还要说这些话呢?那我固然依不得你,而且你也该给我说出一个理由来,为什么你只有给我做个挂名妻子的资格呢?”

“你一定要我说,我当然也可以说给你听,给你听了,也好死了你的一条心。哥哥,你可怜我吗?你同情我吗?因为我已经不是一个处女了呀!”

小红被他逼问得没有了办法,因此,只好硬着头皮向他告诉出这一句话。她的声音是颤抖着,粉脸是惨白着,说到末一句的时候,她的眼泪已像断线珍珠一般地滚了下来。这消息突然听到石秋的耳中,真仿佛是晴天中起了一声霹雳,把他一颗心灵震得粉碎了,这就失声“哟”了一声叫起来,两手把小红肩摇撼了一阵,急道:

“什么?什么?妹妹,你……说的什么话呀?”

小红见他脸变了铁青的颜色,重复地向自己急问着,一时心痛若割,又惊又羞,没有回答什么,就“哇”的一声哭起来了。石秋被她一哭,他自己心中倒又缓和了许多,遂又说道:

“妹妹,你别哭,你且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的一回事?我知道你绝不是一个浪漫贪风流的女子,你心中一定有说不出的苦痛。只要你明白地告诉我,我总可以原谅你的。”

小红想不到石秋还会向自己软语安慰,一时真感激得难以形容,这就倒入他的怀内更加痛伤地哭起来了。石秋却扶起她的身子,给她拭了眼泪,又问道:

“红妹,你别哭呀,快告诉我吧!”

“秋哥,我实在太不好意思再站在你的面前。对于这头婚事,我当初原向爸妈拒绝过,后来在莲花庵中和哥哥即席吟诗,也许感情激动得太浓厚的缘故,所以我竟糊里糊涂地答应下来了。现在想着,我真觉得悔恨。因为像我这么一个败花残柳的苦命女子,如何再有脸来污辱你清白的身子?唉!我太不应该了。”

小红这才停止了哭泣,明眸含了羞惭和悔恨的目光,向他脉脉地凝望着,一面诉说,一面又深深地叹气。石秋听她还没有把失身的原因说出,遂皱了眉尖,催着说道:

“妹妹,你这些话也不用说了,先告诉我失身的经过吧。”

“你当初不是知道我曾经被人拐卖,后来去做过舞女的吗?”

小红被他这么地一催,遂一撩眼皮,瞟了他一眼,低低地说。石秋点了点头,他脑海里浮上雨田在上海寓所时告诉小红身世的一番话,遂说道:

“是的,你后来不是被友华小姐瞧见,因此救出的吗?这些雨田都告诉过我,可是他却没有说你是个失身的姑娘呀!”

小红听他这么地说,心中一阵悲酸,眼泪又像雨点儿一般地滚下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明眸逗了他一瞥哀怨的目光,说道:

“秋哥,你听着,要告诉你对于我失身的经过,我先得从头说一遍给你听。我爸爸死后,母亲不能维持我娘儿俩的生活,所以在不得已之下,只好把我卖给秦公馆去做丫鬟,现在就是我的干爸了。干爸有个内侄少爷唐小棣,他很同情我的身世,因为我长得模样儿还不错,所以他打倒阶级观念地要爱上我,我见小棣是一个才貌双全的少年,心里也暗暗地欢喜。不料没有几天,我被妈妈的邻居李三子所哄骗,将我卖给阿金姐,强迫我去做舞女。那时,我的心中还一味地记着小棣。那天有个姓袁名叫士安的少年,他说和小棣是同学,我听了真是喜得了不得,所以托他去叫小棣来见我,原是叫小棣救我的意思。过了一天,袁士安来道,小棣等我在一家旅馆内,叫我立刻跟他同去。我信以为真,遂不管一切地和他同去,谁知到了旅馆,却不见有小棣的人,袁士安故意又骗我说小棣买物未回,并劝我喝酒。我因为心绪恶劣,遂以酒消愁地喝了两杯,不料酒中放有麻醉性的药,我喝下后不到几分钟,人就醉倒了。待我一觉醒转的时候,我已被姓袁的侮辱了。后来,我遇到了小棣的妹妹友华,方才被秦老伯救出来,谁知我救出的那天,也就是小棣和鹃儿做同命鸳鸯的日子。秋哥,这些事情你大概也知道,秦老伯为了要弥补他失却爱女的缺憾,又因为我和鹃儿原是姨表姊妹,所以他就认我做干女儿了……事情是这样的,那时我见小棣、鹃儿都已亡故,而我又是个失了身的姑娘,本意也欲从死于地下,以还我女儿的清白。后来,因为年老的母亲故,所以一直偷生下去。唉!我总悔不该答应嫁给你的,秋哥,我是害了你的一生了……”

小红一口气絮絮地告诉到这里,她掩着脸忍不住又呜咽地哭泣起来。石秋的心中是说不出有悲酸苦辣的滋味,他只觉得无限的愤怒,他恨社会上有这种蹂躏女性的登徒子,他真恨不得有手枪把他一下子打死。但他又不敢怒形于色,为的是怕更伤了小红的芳心,因为在她一个可怜的弱女子,已经受到了这一重悲痛的刺激。我若再因她失身而责怪她的不好,那么在她脆弱的心灵中一定是受不住这两重的刺激,说不定她会起了厌世之念,若果然如此,岂非我杀了她一条小性命了吗?这就拍着她的身子,叫她不要伤心,低低地安慰她道:

“红妹,你不要这么地说,这不是你的无耻,这完全是社会不良的罪恶。你千万不要伤心,我不是一个迂腐钝钝、专门注重女子贞操问题的人。虽然女子的一生最宝贵的就是贞操,不过我们也得瞧情形而说的,只要不是她自己贪欢而失却了贞操的女子,我们应该同情她、可怜她。因为在她本身的遭遇,已经是够悲痛了,我若再给你一个刺激,那你势必会闹成疯狂的地步。这在我一个有理智、有情感的人心中想,我是不忍心的。红妹,你别哭,你放心,我绝不会因你在恶势力环境下失身而感到你的卑鄙和可耻,我也不会因此而转变了爱你的方针。因为两性的结合,完全是意气相投、情感相融,并非是专注重于形式上的贞操问题的,我知道社会上像妹妹同样遭遇的姑娘真不知有多少,她们有的也都是很温柔、很贤淑的姑娘,然而在这旧礼教下对于这认为神圣的贞操观念下,也不知牺牲了多少姑娘的幸福,酿成了多少姑娘的悲惨的命运。唉!我如何得忍?我如何得忍?”

小红做梦也想不到石秋会说这一篇同情自己遭遇的话来,一时固然痛到心头,但也感入骨髓。她叫了一声哥哥,忍不住倒入他的怀内,又伤心又感动地哭起来。石秋在十分同情之余,也有些悲哀的意味。他抱着小红的身子,抚摸着小红的头发,含了悲愤的热泪,恨声不绝地道:

“只不过社会上那一种摧残女性的少年,真是杀不可赦的!”

“这里我尚感到痛快的,是姓袁的果然已被人暗杀在马路上,可见蹂躏女性的少年是绝没好的下场。”

“既然那姓袁的已死了,妹妹固然是出了一口怨气,就是我也稍消去心头之恨。妹妹,你不要伤心了,我是始终爱你到底的。”

石秋听袁士安业已亡故,心头才消去了不少的愤恨,遂把小红扶起了身子,一面给她拭了颊上的眼泪,一面又柔声地安慰她。小红秋波逗了他一瞥感激的目光,叹了一口气道:

“虽然哥哥是个明达的人,并不以为我失身是可耻,但在我的心中,总感到遗憾殊甚,所以我的意思,只要哥哥给我一个挂名的妻子,我已经意满心足的了。爱吾是个痴心的女子,也是个多情纯洁清白的姑娘,这在她留别的信中,我是瞧见过的。现在你们在北平又结过了婚,所以我希望你们白头偕老。”

“妹妹,我不是已经对你再三地声明,要爱你到底吗?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地灰心呢?你对我说这些话,你叫我听了,心中不是也很难受吗?”

石秋见她泪人的模样,遂不待她再说下去就阻止了她,向她低低地说出了这两句安慰的话。他觉得小红的可怜,他为小红而伤心,他忍不住也落下几点眼泪。

“哥哥,生我者父母也,但知我爱我者唯有哥哥一人而已。我虽粉骨碎身,不足以报君知己之恩,在事先我原是被情感糊涂着,刚才我听了哥哥这两句话,我感到深深的羞惭。因为我脸庞没有像明月那么玉洁,我身子也没有像明月那么清白。唉!我如何好意思以凋残之身,委哥哥有希望的人呢?”

石秋听了她这两句话心中方才明白,她是因为我把她比作明月,因此反触动了她的旧创,所以她不肯和我享受夫妻的权利,为的是怕我事后厌恶她不是一个处女了,于是忙又说道:

“妹妹,你把清白两字误解了,你以为失去贞操的女子都是不清白的吗?这完全是你的错了。假使她是一个爱风流的女子,今天和他发生恋爱,明天又和你发生恋爱,这种女子才可说是不清白的呀!像妹妹的遭遇,完全是被外界强迫地侮辱、暗中地蹂躏。在妹妹本身实在一些不知道。这种情形之下而失身的,谓没有失身也无不可,所以我认为妹妹的身子还是清白的,因为你的思想始终是纯洁可爱的。妹妹,你千万再不要说这些使人伤心的话吧!”

“哥哥,我太感激你了。”

石秋安慰到这里,手抬着她的下巴,向她脉脉地凝望。小红是没有什么话再可以形容她内心的感激,她只有偎在石秋怀里,像头驯服的绵羊一般地温存。石秋环住她的脖子,低下头去,这就在她鲜红的两片嘴唇上又接了一个亲密的长吻。

夜是深沉了,室中的空气是显得分外静悄,只听窗外的风雨之声,俄而千军呐喊,俄而万马奔腾地狂响着。这时候,房中的灯光也熄去了,仿佛听到一阵轻微鼻息的酣然之声,很明显的,石秋和小红两口子在经过一度兴奋之后,他们已是效鸳鸯交颈,而沉沉地入梦乡了。

春雨连绵,昨晚落了一夜,直到今天早晨还没有停止,天空还布满着水云,阴沉沉的。天爷愁苦着脸,好像怀了满腹心事的样子,不肯显露出一些笑容来。时候已敲十点钟了,小红一觉醒来,揉了揉眼皮,只见自己那一条玉臂,还被石秋头枕着,使她想起昨夜石秋轻怜蜜爱、柔情如水的一幕,她又羞又喜,红晕了两颊,那一颗心还是忐忑地跳跃着不停,于是轻轻地把玉臂从石秋颈项下抽了出来,披上了衣服,掀开被,跳下床来,然后把被又给他轻轻地塞拢,伸张两手,打了一个呵欠。就在这个时候,佩文悄悄地走进房里,笑道:

“姑娘起来了,我去端面水给你洗脸。”

小红也许是因为心虚的缘故,所以被佩文这么一笑,她就会感到赧赧然起来,很快地点了点头,她把身子早又步到梳妆台前去了。佩文却没有注意到这许多,遂悄悄地又退出房外去了,不多一会儿,佩文把脸水放在梳妆台上,她走到窗门旁,把窗帘布拉开了,拿了一柄扫帚,轻轻地又打扫着地上的灰尘。小红对镜梳洗了一会儿,漱了口,理着发。这时候,石秋却醒来了,他嘴里吸了一声,似乎还没有睡畅的神气。小红于是走到床边,望着他俊美的脸庞,笑道:

“你醒来啦?时候早哩,今天雨还没有停,起来也没有事,多躺一会儿吧。”

“你叫我多躺一会儿,那么你自己干吗起得这样早?”

石秋知道她是疼爱自己身子的意思,这就从被内撩出手来,把小红的纤手拉住了,他望着小红理过晨妆的娇靥,愈觉容光焕发、美丽异常。他一面含笑说,一面在回忆昨夜甜蜜的一幕。他觉得小红虽然是个失却处女的姑娘,不过因为她是在醉后不知不觉中而失却了处女,所以在自己的感觉上,却并不以为她是个非处女了。石秋对于小红那种娇羞胆怯的神情,在他是只有更增加爱她的一份心。这时,小红听他这么说,便把秋波逗给他一个娇嗔,嫣然笑道:

“你这话……我伴着你睡,被仆妇和佩文瞧见了,那不是很不好意思吗?”

“那么我也起来了,你说时候尚早,到底有几点钟了?”

石秋见她这一个娇嗔,真有说不出的妩媚可爱,遂情不自禁把她手放在自己鼻子上连连地闻香。小红没有拒绝他的闻香,俏眼斜乜着他,抿了她那张小嘴,只是哧哧地笑,一会儿,才说道:

“时候说早也不早,已经十点敲过了。”

“什么?十点多了吗?那你怎么还说早?难道叫我睡到午时才起来吗?”

石秋放下小红的纤手,身子已从床上坐起来。小红一面拿衬衫给他披上,一面逗给他一个娇笑,悄声地道:

“我是为的你好,怕你起来头晕哩!”

“那你也瞧得我太不中用了……”

小红不等他说下去,鼓着红红的脸腮子,噘着小嘴儿,啐了他一口,却赧赧然地把身子别过去了。石秋忍不住好笑起来,一面跳下床来,一面又笑着道:

“你啐我干什么?难道我这句话说得不对吗?”

“你别得意,谁和你涎脸?”

小红露齿一笑之后,却又白了他一眼,这时候,佩文又端了脸盆水进来,于是两人也就不言语了。小红服侍石秋洗好脸,佩文送上两杯牛奶,又在罐子里装了两盆饼干。小红笑道:

“装两盆干什么?”

“装两盆当然有个意思,一则表示成双到老,一则却怕你们争多少吵起来。”

佩文边说边笑,说到末了,她咯咯地早已笑着奔逃到房外去了。小红骂声:“这妮子淘气!”回眸向石秋望了一眼,不料石秋望着自己却也在得意地笑,于是两人在桌边坐下,石秋握了杯子,喝了一口,望着小红微笑道:

“佩文这孩子也怪聪敏的,大概她也知道我们昨夜是这个的了,所以她才说成双到老的一句话。妹妹,你说是不是?”

“我不知道……”

小红有些难为情,粉颊上浮现了一层青春的色彩,秋波却逗给他一个妩媚的娇嗔,石秋得意地笑了,小红这就抿嘴也笑起来。过了一会儿,小红明眸含了无限情意的目光向他脉脉地瞟了一眼,温和地说道:

“秋哥,我有一个请求,就是希望你不要以妹待爱吾,假使你到北平去的时候,我劝你和爱吾也像明月那么团圆,这样使爱吾那颗痛苦的心灵也可以得到一些安慰了。因为爱吾和我是同样身世可怜的女子,想到我自己失意时的痛苦,当然也可以想到人家失意时的痛苦。天下唯可怜的人能知道可怜人的痛苦,所以我绝不自私,我希望秋哥以爱妹的心,同样去爱爱妹,这在我是表示非常安慰。”

“红妹,你真是个博爱的姑娘。不过我最近总不想到北平去,即使去的时候,我也带你一同去,给你和爱妹会面谈谈,说不定你们还会成了闺中知己。因为你们都是多情的姑娘,假使你们能够彼此谅解彼此忍受委屈,那么倒是便宜了我……”

石秋对于她这几句话,心头表示无限的感动,觉得小红真是一个多情的姑娘,遂点了点头,又向她低低地安慰着,说到后面这句话的时候,他忍不住涎着脸皮又笑起来了。小红也明白他是不能忘情于爱吾的,不过石秋对我的情义,尤其听了他昨夜对自己说的这一篇话,可见是好到不能再好,爱到不能再爱。此刻听他说会带我赴北平,那么将来和爱妹同侍一夫,这也是人生的快事。爱妹非比庸俗脂粉,那么在我俩之间,对于“争宠”两字当然也无从谈起的了。所以小红十分欢喜,掀着酒窝儿,向他频频地点了一下头,表示十分感激他的意思。石秋见她赞同,自然也很快乐,遂又笑道:

“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雨田说今天给我回话,我此刻就去问他,不知他有决定了没有?”

石秋说时,把牛乳一口气喝下,身子已站了起来。小红跟着站起,笑道:

“我猜多半是答应的成分多,秋哥,外面怕还落着雨,你披了雨衣走吧。”

小红一面说,一面在衣挂上也取了雨衣,亲自给他披上。石秋遂匆匆地出了小红楼,只见天空果然还下着蒙蒙的细雨,于是蹑着脚向松云书屋里走去。第一个遇见的是老妈子王妈,她见了石秋,便微皱了稀疏的眉毛,低低地告诉道:

“三少爷,苏少爷全身发热,竟病起来了。”

石秋突然听了这个消息,心中免不得吃了一惊,一时里却回答不出一句话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