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别墅里共有五个小院落。一名椒花厅,原是陆惊鸿的卧房,现在惊鸿死了,巫楚云进了门,于是也就成了楚云的卧房;一名晚香楼,原是墨园预备自己晚年修养的地方,后来把晚香楼改名为小红楼,给石秋、小红做了新房,但现在新人都不在,新房冷清清,所以却用锁关着;一名饮雪小筑,这里面是大哥宾秋、二哥雁秋的卧房,因为两人在外埠做事,所以饮雪小筑也常常是落了锁的;一名梅笑轩,这是爱吾和春权合居的卧房,自从爱吾走后,春权一个人独居在此,最近也感到非常冷清;还有一间松云书屋,原是石秋旧时读书写字的地方,现在是给春椒和麦秋作为读书的地方,所以还是这儿比较热闹,常可以听到他们姊弟两人一片琅琅的读书声,从微风中度了出来。

梅笑轩的地方最幽静,院子前有一丛修竹,竹叶盖蔽了天空,仿佛是搭了一个绿叶的天然凉棚。修竹旁有座假山,假山前有一小小的池塘,沿池也植有几枝垂柳。在假山的上面,却斜植了一株红杏,满枝的花朵齐巧倒映在池塘里,仿佛是在对镜梳妆的样子。

这天下午,春权在梅笑轩里凭着卍字形的栏杆,手托香腮,明眸呆呆地向院子前凝望,似乎若有所思的样子。她见微风吹动着柳丝,轻飘地仿佛云裳仙子一般地正在飞舞她的绿波,满池塘的水面上,却罩满了红杏的花瓣,因为经过好久的时间,花瓣已是变成淡白的颜色了。她瞧此落红,心中才意识那九十春光已经渐渐地逝去了。时候已到了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的季节,于是她微蹙了眉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大有闺中女儿惜春暮的神情。

“唉,好快的流光,又是一年了。”春权情不自禁地这么地自语了一句,她那颗芳心里是真有说不出悲哀的滋味,计算着母亲的死,也有了半年的光景。母亲在日,她总还关心着女儿的终身,现在母亲死了,我的心事还有谁来知道我呢?父亲真是只管自己的事,而不顾女儿的大事,母亲才新亡未久,他就娶了一个堂子里的妓女来做续弦,把一个已经二十四岁的女儿却置之度外,不问不闻,好像还只有十四岁那么地不关心,这不是也太糊涂一些了吗?想到这里,心头又有无限的怨恨。

一会儿,她又想弟弟石秋在北平张司令那儿和表妹爱吾又结婚了,虽然他们原是一对,不过弟弟究竟和小红结婚在先。小红虽然可恶可恨,不过为她的身世遭遇着想,实在也够可怜了,怨不得她在这儿住不下去,一定要回母家去了。现在这件尴尬的事情,将来也不知是如何的结局呢。忽然又想到小红那天听了二哥告诉弟弟在北平又和爱吾结婚消息之后,她曾经愿意自动让步,并且说他们虽已成亲,但为了母亲新亡,所以还没有享受过夫妇的权利。这话不知是真是假,倘然是真的话,这叫爸爸耳中听来,真要羞惭死了。对于这一点,弟弟固然可敬,小红亦属可爱。一时又想楚云对我说,小红从前做过舞女,而且被人家奸污过身子,这话怕靠不住,假使她是一个浪漫女子的话,当然在今日也不会还是个童身哩。春权因为小红不在这儿了,所以心中倒又同情她起来。她瞧着这几个月来爸爸被楚云迷糊涂了的样子,她觉得实在有些不入眼。大哥大嫂、二哥二嫂回家未久,和楚云也有些摩擦起来,爸爸当然是庇护楚云的,所以说等石秋从北平回来后,立刻把产业分一分,各自过活,那么也可以安静一些了。

“姊姊,我告诉你一件事,真奇怪哩!”

春权正在独个儿自思自忖,自悲自叹,忽然见弟弟麦秋匆匆地奔来,向她说出了这一句话。麦秋今年还只有十二岁,是个十分顽皮的孩子,因为母亲死了,所以也只有大姊是他最亲爱的人了。当时春权拉了麦秋的手,秋波逗给他一个娇嗔,说道:

“你今天不是说牙齿痛吗?所以我不叫你上学校里去读书,但既在家里,也该温习温习功课才好,怎么仍旧东西地乱奔?那不是叫你上学校去好吗?”

麦秋兴冲冲地奔了来,被姊姊这一顿的埋怨,他定住了乌圆的小眸珠,倒是愕住了一会子。春权见他木然的表情,心头倒又痛伤起来,觉得孩子到底是个孩子,母亲死了这半年来,他也一些没有记挂,只有在我淌泪的时候,他也陪着哭了一场。此外他依旧是奔奔跳跳,一些都不觉得什么,遂抚摸着他小手,叹了一口气,低低地又问道:

“你不是有一件事情告诉我吗?怎么又不说了呢?”

“哦,我说给姊姊听,我要走到爸的房中去,高妈拦住我的身子,却不肯给我进去。我听里面有人在笑,我一定要进去,高妈就喊老爷了。房中爸爸听说我要进去,他和这个不要脸的就停止了笑,大声骂我不许进去,叫我去读书。我想他们在里面不知在干些什么东西,姊姊,你想奇怪不奇怪吗?”

麦秋这才絮絮地向春权告诉说,说到这不要脸的时候,还把小嘴儿一噘,显然在他那颗小心灵上,对于这个风骚的晚娘,也表示无限的憎恨。春权在听到弟弟这几句话告诉之后,她凝眸含颦地沉思了一会儿,毕竟春权已是个二十四岁的姑娘了,她什么事情知道多了,在她心头突然有了这一个感觉之后,全身一阵子热燥,两颊顿时绯红起来,暗暗地啐了一口,叹了一口气,自语道:

“唉,青天白日,这样地下去,真是要死快的了。”

“姊姊,你说的什么?谁要死快的了?”

“你问它做什么?快给我到松雪书屋里读书去吧,回头到姊姊这儿来吃点心。”

春权被弟弟一问,倒几乎又欲笑出声音来,遂把脸腮子一鼓,逗给他一个娇嗔。麦秋有些怕姊姊的,于是向她扮了一个兔子脸,又匆匆地奔着去了。春权待弟弟走后,她望着天际淡淡的浮云,是不停地飘飞着。她脑海里在想象着神秘的一幕,她芳心是跳动得厉害,两颊的红霞益发浮现了上来,于是她回身走进房中。丫头樱桃见小姐懒洋洋的神气,遂低低地说道:

“是四月里困人的季节了,小姐,你还是睡一个午觉吧!”

春权听了,觉得倒也不错,遂躺倒床上,就这么和衣歪了下来。樱桃见她鞋也不脱,和衣而躺,便走到床边,伸手去拉她的鞋子,笑道:

“小姐,要睡索性好好地睡一忽,别这么地躺着,回头反冷了身子的。”

樱桃一面说着话,一面已脱了她的鞋子,伸手撩过一条粉红软绸的绣花被,轻轻地给她盖好。春权的意思,倒也很想睡一忽,可是自从听了弟弟的告诉后,她的脑海里便有些作起怪来,尤其在她一合上眼的时候,她耳中就仿佛听到爸爸和楚云的笑声。虽然她竭力压制着自己的思绪,可是那是无济于事的,她的眼前好像始终浮现了神秘的一幕。春权心中有些难受,她觉得再也不能睡熟下去,这就猛可地掀开被,身子又从床上跳了下来。樱桃突然瞧此情形,心中倒是吃了一惊,慌忙问道:

“小姐,你这个做什么啦?”

“没有什么,我睡不着,还是到大嫂那儿聊天去。”

春权一面套上了鞋子,一面烦恼似的回答。樱桃对于大小姐这一种反复不定的举动,心头当然有些奇怪,所以望着她红晕的粉脸,倒是怔怔地愕住了一会子。但春权的身子,却早已很快地奔出梅笑轩去了。

饮雪小筑在梅笑轩的东首,大概是三十步路光景,就到了饮雪小筑的门口。这是个三间抱厦,面前种着数株梧桐,此刻树叶正非常茂盛。靠西有座小小的假山,假山的后面还矗立着两支石笋。东厢是大哥、大嫂的卧房,西厢是二哥、二嫂的卧房。这时春权一脚跨进小厅,只听大哥的卧房内有一阵抹骨牌的声音播送到耳中,于是她就先走进到大哥的房里。只见大哥夫妇和二哥夫妇四个人却围了一张方桌,正在玩雀牌,这就笑道:

“你们真好逍遥自在的,为什么不叫我来凑一脚玩?”

“大妹来得正好,我让给你玩好了。”

宾秋抬头见了春权,遂向她招了招手,笑着喊她。春权已走到他的背后,笑了一笑,说道:

“我和你们说着玩的,大哥,你自己抹吧。”

“那么我让给大妹,大妹,我赢的,这个位置很好,你打下去,一定可以独赢。”

二嫂洪日芳回头瞟了春权一眼,也向她微笑着说。春权向她摇了摇手,笑道:

“你们都不用客气,我瞧一会儿也很好,反正谁赢了,谁可以给我吃东道。”

“你瞧着手不痒吗?大妹,你不用大脚装小脚的,我和你二一添作五好了。回头多赢他们一些,我们再请客好了。”

二嫂说着话,她已站起身子来,拉了春权的手,叫她在桌旁坐下。春权原也是个爱抹牌玩的人,当然也不再推却,遂说道:

“那么我们准定二一添作五。二嫂,你别走开,给我做个参谋,看可曾发错了牌?”

“好的,我们扩充资本,特请营业主任发展范围,回头一定还要大赢。”

“省省吧,回头要大亏其本,把你们股份有限公司立刻要关门大吉哩!”

大嫂朱素娥听日芳这么得意地说,遂撇了撇嘴,有意触她们霉头。春权啐了她一口,恨恨地白了她一眼,倒引得宾秋和雁秋都大笑了一阵。春权总算把这一下午的光阴消磨在这一百三十六张牌里了。

是四点半的光景,她们已玩了八圈牌。把筹码一结,谁知春权真的还要输二十元的底,下面还有四圈,春权不愿再抹,让给日芳玩,一面向素娥埋怨道:

“都是大嫂这张嘴不吉利,害得我真的连二嫂赢的输了不算,本钿也输了二十元哩!你想倒霉不倒霉?”

“大妹,你怕什么?还有四圈呢,你只管继续地玩下去,最后胜利必属于我。”

日芳见春权胆怯,遂含笑向她鼓励着,春权遂又坐下,继续开始雀战。就在这时候,见房外又走进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来,雁秋回眸去望,原来是二妹春椒放学回家了。春椒去年十五岁,还像一个女孩子似的,爱闹爱玩,今年十六岁,只有长了一年,可是她的人样儿就改了样子,个子固然长得不少,已有姑娘的成分。就是她的性情也完全变了,不但不爱闹玩,而且显出十分幽静温文的样子,所以大家都笑她已做了大人了。这时,雁秋便先笑叫道:

“二妹,你快给我代轿,我大赢哩!”

“你们真高兴,我问你们,你们都想赢谁的钱呀?”

“我们想赢你的钱,你来不来?”

众人听春椒问得刁恶,大家忍不住笑起来。素娥瞟了她一眼,望着春椒哧哧地笑。春椒摇了摇头,抿嘴笑道:

“你们想赢我的钱,只有等待来生的了,因为我不爱玩牌,瞧见牌就会头痛的。”

“二妹真是一个好姑娘,谁要有福气娶二妹做妻子,真是个幸运哩!”

素娥吸了一口烟卷,点了点头赞美着。在这几句话中,至少是包含了一些取笑的成分。春椒有些难为情,红晕了两颊,“嗯”了一声,走上去扬着手,向大嫂做个要打的姿势,众人见了,都又大笑起来。素娥握了她手,却连连地告饶。不料这时候又见麦秋嚷进来道:

“大姊,你好啊,你叫我读书去,回头到你那儿来吃点心,谁知你在这儿玩骨牌哩!”

“别吵,别吵!大姊输了钱哩,你不好问樱桃拿饼干吃吗?”

“四弟,来吧,二姊伴你去拿。大姊此刻全副精神对在牌上,还会管你的肚子饿吗?”

春椒放过了大嫂,拉了麦秋的手,一面说,一面走出房外去。春权笑骂了一声:“这妮子像煞有介事地做二姊了,连我也教训起来。”大哥、二哥等听了,早忍不住又笑起来。

晚上吃饭的时候,墨园没有出房来。楚云说:“你们爸有些不舒服,回头把饭菜端进一些去给他吃是了。”众人听了,不敢就吃饭,先到上房里去问安。只有春权心中明白,暗自冷笑着想,怪不得我今天手风不好,会输了钱,原来正是为了听着这个龌龊的消息缘故哩!众人在墨园那儿问过安之后,知道没有什么大病,无非身子有些冷簌簌的,所以躺着不想起来了,于是大家才安心,出来匆匆地吃饭。

惊鸿在日,春椒和麦秋原睡在上房后面一间套房里。现在春椒年纪也大了,麦秋要跟大姊一处睡,所以两人也睡到梅笑轩里来。春权自爱吾出亡后,正苦寂寞,所以也很欢喜弟妹来给自己做一个伴儿的。

这时,春权姊妹三人都在房内各自做功课。春权瞧着小说解闷,春椒在灯下写英文字,麦秋是在读国文。这真是一个小孩子,他读到后来,便把头枕着书本,竟是沉沉地睡去了。春权、春椒因为各有事情在干,大家却不注意,倒是樱桃在厨下拎了勺子进房来冲水,瞥眼先瞧见了,这就放下铜勺子,走到他们身旁,笑道:

“大小姐、二小姐,你们不瞧见四少爷读书读得睡熟了?”

“哟!这孩子真有趣,怪不得我想如何房中就静寂起来了。樱桃,你抱他到床上去睡吧。”

春权放下书本,回过头去,见麦秋伏在桌上正打瞌睡,遂忍不住微笑着说。樱桃于是把麦秋身子抱到床上,这是春权睡的床,原分铺着两条被。樱桃揭开里面那一条被,给麦秋脱了衣服,让他躺下后,才去冲热水瓶里的开水。

室中依然是静悄悄的,只有微风吹着窗外那一丛修竹的枝叶,发出了娑娑的声音。这音调在静夜的空气中流动,触送到春权不如意人的耳里,至少是感觉到一些凄凉的意味。所以她懒懒地把书本放下,却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春椒这时正写好了英文字,听了姊姊的叹声,遂抬起头,秋波瞟了她一眼,笑道:

“为什么叹气?是不是输了钱心里肉疼?既然肉疼着钱,以后还是别玩牌了。”

“输了这些钱就肉疼,那我也太想钱了……”

春权听妹妹这么地问,心中不免感到她究竟还不脱是个孩子的成分,回瞟了她一眼,忍不住也好笑起来。不过妹妹这话中,至少亦有劝我别赌钱的意思,因为她是个不爱赌钱的人,这就感到妹妹比自己强得多,她只有在书本上用功,当然,妹妹是个有希望的姑娘。可是话也得说回来,妹妹和我的年龄相差太远,各人的思想不同。假使我也还只有十六岁的话,也不是一心地用功在书本上面吗?这样地想着,她把粉脸上的笑容又消失了。她没有心思再瞧小说,微蹙了眉尖,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既然不是为了输钱,那么你怎的又接连叹息了?”

春椒把字簿翻上,收拾过去,她似乎有些不相信姊姊这些话,抿了嘴微微地笑。春权见妹妹一味孩子气,她芳心中不免有些怨恨,遂逗给她一个娇嗔,说道:

“妈妈死了一转眼已有半年多日子了,爸爸娶了这么一个狐狸精似的东西,我们做女儿的从今也再没有人来疼爱的了。思想起来,觉得眼前的情景,何事不足伤心?”

“唉!这是我们的命苦……”

春椒被姊姊这么地一说,她那颗小心灵里也激起了无限的悲哀,粉脸上笼罩了一层黯淡的愁容,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的眼角旁,已涌现了晶莹莹的一颗了。春权本来就想哭,如今见妹妹淌泪,于是她满眶子里的热泪也就扑簌簌地滚下来了。

“大小姐、二小姐,别难受了,时候不早,睡了吧。”

樱桃站在旁边,眼皮一红,摇了摇头,低低地劝慰。她的心中,也有些悲酸的意味。春权姊姊俩淌了一会儿泪之后,含了一颗伤痛的心,也就各自脱衣就寝了。

第二天早晨,春椒和麦秋先起身,匆匆地到学校里去读书。春权因为昨夜想了一会儿心事,所以今天起得迟一些,此刻坐在梳妆台旁,正在梳洗。她想到“女为悦己者容”之句,她真有些懒得梳妆,有气没力地把手巾在面盆上丢下,回过身子来的时候,忽然见樱桃匆匆地奔进来,告诉着说道:

“大小姐,三少爷和三少奶从上海回家来了,一同来的还有一个苏少爷。”

春权突然听了这些话,心中倒是一怔,暗想:弟弟不是在北平吗?怎么又和小红一同回来了?不过仔细地想,弟弟当然是在上海和她会面的,因为自己和他们曾经吵过嘴的,所以自然犯不着就迎出去见他们。但想到这个苏少爷,又不知是个怎么样的人,遂低低地问道:

“你说的苏少爷是谁?他和三少爷一同来的吗?”

“是的,听说是安东银行里和三少爷同事,这次被三少爷拖着一同到家里来玩。三少奶的亲事,就是他做介绍人的。我想大小姐前儿同老爷、三少爷到上海去订婚时候,不是和苏少爷也见过面吗?”

“我记不起这许多,也许是瞧见过。”

春权点了点头,低低地回答,她凝眸含颦地不免沉思了一会儿,芳心暗想:弟弟约苏少爷到家中来玩,这不知是含的什么作用?因为人家既然在安东银行有职业的人,难道无缘无故地就请了假来玩吗?这似乎也太贪玩了。正在沉思,忽然见门帘掀处,又进来一个少女,她笑盈盈地叫道:

“大姊还没有起身吗?”

春权回眸望去,这似乎是感到了意料之外。原来,这少女不是别人,却正是和自己常常吵嘴的小红。想不到她这次回来,却会先到房中来瞧望我,而且还笑盈盈地向我招呼,仿佛已忘记以前种种吵嘴的事情一样了。她觉得小红真有这么好的涵养功夫,使自己感到有些敬服。因为她不记前怨,我若再不理睬她,那似乎太不近人情了,于是也只好含笑相迎。小红早已走到她的身旁,春权因为她来拉自己的手,所以免不得意思和她握住了,说道:

“三嫂,你们早晨才到吗?弟弟在北平的事情,现在究竟怎么的了?”

“这件事情说起来话长,我有让步的意思,不料爱吾表妹对石秋说,他们也愿意结一对精神上的挂名夫妇,叫石秋仍旧以妹待爱吾,以妻待我。我听了这些话,我又整整地难受了好几天,我觉得爱妹也真不愧是个天下第一多情人,所以我很对不起她,虽然我再三地不愿回家,但石秋却一定不答应。唉!这件事情真也不容易解决的了。”

小红听她这么地问,遂向她低低地告诉。说到后面这句话,忍不住也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春权想不到弟弟在北平虽和爱吾结婚,但他们也没有享受过夫妻的权利,一时觉得小红和爱吾真是一对难得的好女儿,在这左右为难之下,替石秋着想,也是一个都抛不得,所以也叹了一声,不过她忽然又笑了起来,说道:

“石秋和你结过婚,和爱吾也结过婚,两人都结过婚。你们既然都有退让的意思,那么倒不如索性快活了石秋,都嫁他做了妻子,也就罢了。”

春权这两句话倒是把小红说得芳心怦然地一动,暗想:替石秋的处境着想,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免得石秋心中痛苦,不负我,必负爱吾,现在我们都给他做了妻子,那么他不是一个都不负了吗?小红这样想着,倒着实感激春权这一番意思提醒了自己,于是乌圆眸珠一转,逗给她一个妩媚的甜笑,说道:

“大姊,我这次回家,是预备给你介绍一个如意郎君的。因为我对石秋这么地说,你姊姊今年的年纪也不算小了,从前妈妈在着,她总还关心着女儿的终身。如今妈妈殁了,爸爸娶了这么一个宝贝进门,如何还会想到女儿的终身?所以石秋把他行中同事苏雨田约到松江来游玩。这个苏雨田,说起来姊姊也许瞧见过,因为在上海我和石秋订婚的时候,他也在帮着料理事情。这次事情也碰得巧……”

小红絮絮地说到这里,又把两人在上海受伤住院的经过向春权告诉了一遍,并且接下去道:

“雨田本来原有一个未婚妻,因为患肺病死了,所以他终日愁眉苦脸、郁郁寡欢。在他这一个环境里,当然也很需要有个姑娘去安慰他……”

春权想不到他们约雨田到来游玩,真的含有些深刻的作用,因为小红和自己是个有怨恨的人,她却会关怀着我的终身,一时在无限羞涩之余,又感到说不出的感愧。她红晕了粉脸,几乎要淌下眼泪来了,觉得过去的种种,都是自己气量狭窄,未免是委屈了她。小红见她低了头不作声,以为她是怕难为情,遂又笑道:

“大姊,干吗不回答?你不喜欢吗?我这人也糊涂,还没有把苏先生的身世告诉你哩!他是南京人,今年二十五岁,比你大一年,家里爸妈都过世了,所以在上海的时候也只有一个人。容貌很清秀,个子也很高大,说起来总不及亲眼瞧的好,反正他的人就在家里了。大姊,你此刻和我出去瞧一瞧他好了。”

小红说到这里,拉了她的手,身子已向房门外走。春权却赖着不肯走,红了脸,秋波逗了她一个娇嗔,笑道:

“三嫂,你别忙呀!我问你,你们约他来的时候,可曾和他提起婚姻的事吗?若提起过了,那我就不出去瞧他……”

“这个是没有提起过,否则,苏先生也不肯来了,因为他也是个很怕难为情的人。所以,我和石秋的意思,先给你们谈谈,瞧情意合不合。大姊,你别怕羞,和我快出去吧。”

小红听她说提起这个婚姻的事,她便不出去瞧他,这话觉得真是一个大家闺秀的身份,遂摇了摇头,向她低低地声明,一面拉着她又向外面走。春权这时一颗芳心跳跃得很厉害,她还有些胆怯,依然不肯开步走,说道:

“三嫂,你别拉呀!让我想一想,你先出去好了,我一会儿就出来吧!”

“也好,那你立刻就来吧!”

小红见她云发蓬松,两颊不施脂粉,今听她这么地说,心中就明白她的意思了,于是放下她的手,一面笑着说,一面自管地先走到椒花厅里去了。

椒花厅里是坐满了人,墨园这时正在问石秋对于爱吾结婚情形的经过,石秋也把爱吾的意思告诉了一遍。墨园本来是很愤怒这一件事情,现在听石秋这么一告诉之后,他倒又替爱吾可怜起来,叹了一口气,却没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小红听了春权的话之后,虽然很有这一个意思,不过此刻大哥、大嫂、二哥、二嫂、雨田等都在,这一番意思当然也不好意思说出来,所以低垂了粉脸,也默不作答。就在这个时候,只见春权婷婷地走来。小红回眸瞟了她一眼,见她头发果然光滑了许多,两颊也透现了一圆圈的红晕,显然是涂过了一层胭脂的。这就望着她娇靥,抿嘴哧哧地笑,春权却故作不理会,向石秋问道:

“弟弟,你回来了吗?”

“是的,大姊,我给你介绍,这位是我行中的同事苏雨田先生……这就是我的姊姊春权。”

石秋见了春权,便站起身子,一面说着,一面给他们含笑地介绍。雨田忙站起身子,很恭敬地向春权鞠了一个躬,还叫声“辛小姐”。春权弯了弯腰,微堆了笑容,也叫声:“苏先生,你别客气,请坐下来吧。”随了这句话,大家都又坐下,彼此闲谈了一会儿。春权在他们谈话之间,俏眼不免向雨田偷偷地瞟,觉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一表人才,是个挺俊的人。只不过两颊瘦削了一些,这大概是小红说的因为他死了未婚妻伤心而致的吧?春权这么地想着,一颗芳心倒暗暗地表示同情,由不得激起了一阵爱怜之意。

吃午饭的时候,大家团团地坐了一圆桌,十分热闹。计算人,墨园、楚云、宾秋、素娥、雁秋、日芳、石秋、小红、春权、雨田,齐巧是十个人。因为春椒和麦秋午饭是在学校吃的,原是为了来去不便的意思。午饭的饭菜,墨园是特地向镇上酒馆子里去叫来的,一方面是为了石秋、小红和好如初,一方面也表示谢谢雨田竭力相劝的意思。这一席菜是非常丰富,墨园接过菜单,先瞧了一遍,只见写道:

精选大拼盘,四色花热炒,昆仑大包翅,脆皮栗蓉鸭,炒麻花鲍肚,铁扒肥嫩鸡,牛油焗麻菇,清蒸大乌鱼,广肚炖凤足,鸡肉锅贴饺,巧克力布丁,应时鲜水果。

墨园瞧毕,把菜单交给宾秋,向他说道:

“回头菜送上来,点一点数目,别让他们漏了一只。”

宾秋点头答应,这里石秋握了酒壶,先向墨园、楚云面前斟了一杯,然后再斟雨田、大哥、大嫂等挨次斟下来,方才斟到小红的面前。小红向他低低说了一句:“少些好了。”不料大嫂素娥听了,却向他们瞟了一眼,笑道:

“你们真是相敬如宾,自己夫妇还客气来。”

这句话说得石秋和小红都绯红了两颊,有些感到难为情,宾秋等听了,却都笑了起来。酒过三巡,炒盆早已端上,春权因为心中感激着石秋和小红两人关怀自己的终身,所以她站起身子,握了酒壶,向两人满筛一杯,要两人一同喝下,说是庆贺他们夫妇团圆的意思。小红心中当然也明白春权是表示感激玉成她婚姻的意思,以为从此可以和春权化怨为亲热了,所以非常得意,掀着酒窝儿哧哧地笑,说道:

“我最近不十分喝酒了,一杯太满,喝半杯好吗?”

春权答应了,于是石秋喝一杯,小红喝半杯,大家瞧了,又都笑起来。这时,素娥和日芳心中固然很奇怪,楚云更加感到说不出的稀罕,暗想:春权和我是一派的,向来和小红作对的,这次小红回来,想不到这妮子却和小红表示怎么的好感起来,那不是叫人奇怪吗?因此楚云这一餐饭吃得有些食而不知其味,因为她是想了一会子的心事。

吃毕这一餐饭,时候已经两点半了,于是各人回房去梳洗。小红却悄悄地跟着春权到房中,春权笑道:

“你就在我这儿洗一个脸吧!”

樱桃见三少奶会做人,这次回家,居然给大小姐带一个姑爷来,所以两人本来仿佛七世冤家,如今就亲热起来,心中自不免感到暗暗好笑,一面倒了脸水,一面给两人洗脸。小红见春权红晕了两颊,眉尖上至少浮现了一些喜色,遂低低地问道:

“大姊,你瞧苏先生的人还中你的意吗?”

“我不知道。”

春权虽然已是个二十四岁的姑娘了,不过谈起了自己的婚姻大事,总会害难为情的。所以摇了摇头,却回答了这四个字,但她粉脸是更娇红了,嘴角旁至少还含了一丝微微的笑意。小红听她这么地回答,知道是欢喜的意思,正欲再说句什么,忽见石秋也步进房中来。樱桃叫声“三少爷”,便给他倒了一杯玫瑰茶。石秋向小红望了一眼,微笑道:

“怎么样?你和姊姊可曾谈起过?姊姊心里到底欢喜吗?”

“姊姊说欢喜的。”

“三嫂,你惯会胡说,我何尝说过欢喜的?”

春权听小红这么地说,一时羞红了脸,这就急了起来,回头啐了她一口,扬着手说,向她却做个要打的姿势。不料这情景瞧到小红和樱桃的眼里,却益发笑弯了腰肢直不起来。石秋笑道:

“这是正经的事情,姊姊不用怕难为情,假使你心里没有异议的话,我可以向爸爸说明了。至于雨田方面,我倒可以给他做一大半的主意。”

春权听石秋这么地说,遂把身子退到沙发旁去坐下了,低了粉脸,却是默不作答。小红明白她是默许的表示,遂望着石秋笑道:

“你也不用追根究底一定要大姊答应了,还是向爸爸去陈说吧。”

石秋笑了一笑,于是站起身子,遂走到上房里来。只见爸爸歪在床上吸大烟,楚云也歪着给他装烟泡。对于这一件事,楚云真是老门槛的了,所以墨园吸得又轻松又香甜,当然把楚云更爱得像活宝一般看待了。这时,石秋便低低地说道:

“爸爸,我来跟你商量一件事,你心里的意思,不知怎么样?”

“是一件什么事情?你且在床边坐下,告诉我听吧。”

墨园吐出了烟枪头,低低地说,把手在床边一指,是叫他坐下的意思。石秋于是坐下了,笑了一笑,说道:

“我想姊姊的年龄也不小了,若再耽搁下去,姑娘年龄大,要嫁个头婚当然比较困难。苏雨田今年二十五岁,和我是最知己的朋友,他的人才也很不错,所以我和小红的意思,给他们配成了一对。这样在姊姊固然是有了归宿,在爸爸也放下了一头心事,不知爸爸也以为好吗?”

墨园听了石秋这一篇话,心中暗想:这倒也是一件要紧的事情,难为石秋想得到。于是点了点头,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雨田这少年也可说是个少年老成,人品我是很欢喜,不过这个年头儿,父母对于儿女的婚姻,也不过是个顾问罢了。所以你先得问问你姊姊自己,她心里欢喜不欢喜,就是你姊姊也赞成的,那么雨田心中的意思怎么样?那你也得有个把握才好。”

石秋听爸爸说的也很有道理,遂点头说道:

“姊姊的一方面,小红已经征求过她的意思,看姊姊的神情,多半是赞成的。至于雨田的一方面,我倒有把握的。现在爸爸既然很明白儿女的心理,那么这头婚姻是什么问题都没有的了。”

楚云在旁边听了石秋这几句话,心中开始有了一个恍然,暗想:原来石秋、小红在春权面前竭力地讨好奉承,怪不得春权刚才也对小红、石秋显出这样亲热的举动来了。因为春权和小红一要好,自己不免少了一个帮手,所以她听了这个消息,心里十分不自在,意欲说几句阻拦的话,可是一时里没有相当的理由,所以也只有暗暗发恨而已。这时,墨园听石秋的话,方知他们两小已经同意的了,遂又说道:

“听说雨田的爸妈是没有的,他在上海也只有一个人住着,是不是?”

“是的,他族中也没有什么人了,所以雨田的身世是十分孤独。”

墨园点点头,把嘴又凑到烟枪头上,对准了灯泡,呼了两筒,似乎做个沉思的样子,一会儿后,方把烟枪放下,说道:

“自从你妈死后,麦秋、春椒两个孩子也全亏你大姊照顾着,明儿你大姊一出嫁,不免更苦了麦秋这个孩子。所以我现在倒有一个主意,雨田这孩子反正没有什么父母叔伯兄弟,那么就索性给他在这里和你姊姊结婚了,以后我给他在松江谋一个职业,就此在这儿住下了,岂非是好?因为你大哥、二哥是都要走的,至于你也是说不定,春权随雨田若再住到上海去,那么家中也实在太冷清一些了。我这些意思,你心里不知也以为对吗?”

“爸爸这意思也很不错,我当然表示赞成,不过雨田心里怎么样,我还得去问他一问,因为这人的脾气也很固执,若把他当作入赘女婿看待,恐怕他是不欢喜的。”

石秋听父亲这么地说,大有把雨田当作入赘女婿一般地看待,所以沉吟着低低地回答。墨园听了入赘女婿这句话,倒笑了起来,说道:

“你不要误会我这个意思,我并非把他当作入赘女婿,所以这么地办,也无非叫他们帮着照顾一下弟妹罢了。”

“也好,我此刻和雨田去说,看他如何地回答,回头再来告诉爸爸。”

石秋一面说着话,一面已站起身子,走出上房去了。雨田到了辛家,墨园早已吩咐仆人把那间松云书屋收拾清洁,给雨田住下。这时,石秋便慢步地踱到松云书屋来,只见雨田站在门口那株高大的银杏树下,望着那个木架子上放着这一盆金鱼,呆呆地出神。这就走到他的背后,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笑道:

“雨田,昔武乡侯观鱼有所思,你莫非也在想什么吗?”

雨田回头听石秋这么地说,于是忍不住笑起来,两人携手入室,在那张写字台旁坐下。松云书屋里原有老妈子倒上了两杯香茗,放在两人的面前。石秋喝了一口茶,望着雨田的脸微微地笑。雨田见他这笑的神情,似乎包含了一些神秘的意思,遂问他说道:

“石秋,我脸上雕着花不成?为什么老是望着我笑?”

“花倒没有雕,却仿佛刻着一个‘喜’字,我觉得你红光满面,定是动了喜讯了。”

“你这人……开我什么玩笑?”

雨田见他放下茶杯,扑哧地笑,耸着肩膀,很高兴的样子,这就红晕了两颊,白了他一眼,也笑了起来。石秋听他这么地说,方才停止了笑,很正经地说道:

“雨田,你以为我跟你开玩笑吗?因为我见你自石英姊殁后,就愁眉苦脸的样子,所以我就存了一个心,你给我介绍小红,那么我也得给你介绍一个。这是所谓投我以桃,报之以李,不知你心里也欢喜吗?”

雨田听他说得非常认真,心中倒是一动,暗想:他给我介绍的是哪个呢?莫非就是她?若真的是她,那么他们这次叫我到来游玩,岂非早有存心了吗?石秋见他低头沉思的神气,遂望了他一眼,继续地说道:

“爸爸对你的人才是非常敬爱,所以问我你有没有结过婚。我说没有,所以爸爸的意思,欲把我姊姊春权配给你做妻子。姊姊今年二十四岁,比你小一年,她也是高中毕业的,曾经在学校里做过几年教员,后来就一向住在家里,帮着母亲照料家里的事务。雨田,你不用怕难为情,干脆地说一句,到底喜欢不?”

“那么你姊姊心里怎么样呢?”

雨田对于春权的容貌,认为比石英更美丽一些,所以他心中已有七分愿意,不过叫自己直接地答应,这当然有些难为情,所以他望了石秋一眼,故意这么地反问了一句。石秋听他这么问,心中就明白他是欢喜的表示,遂笑道:

“像你老哥那么人才,我姊姊想来也不会不喜欢的,所以你只管放心,我总可以叫她答应的。不过爸爸还有一个意思,因为大哥、二哥他们是不久都要走回北平、汉口去的,所以,他们把孩子也都没有带来。大哥、二哥一走,家里已经很冷静,姊姊若再和你结婚到上海去,那么家中就更寂寞的了,况且麦秋这孩子自妈殁后,就跟姊姊睡的,姊姊一走,弟弟更没有人照顾了。爸爸心中有些难受,所以他有这个意思。”

石秋说到这里,遂把爸爸刚才这一层意思,向雨田告诉了一遍,并且又声明一句,说道:

“雨田,并非把你当作入赘女婿看待,那你可不要误会呢!”

雨田见他说完,又笑出声音来,一时倒不免红了脸踌躇起来,暗想:他们这一份意思,未免是太便宜了我,因为我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以得一个娇妻,不过春权的容貌虽美,性情如何,一时里当然难以知道,假使是个很柔和的,那么以后自然不会发生什么问题,万一她是个尖酸的姑娘,将来结成了夫妇,难免有多口舌的时候,她若向我冷言冷语地讽刺起来,这叫我一个性高气傲的人自然受不了。雨田心中既有了这么一个考虑之后,他自不免默默地沉思了一会子,石秋这就感到有些奇怪,望着他低低地问道:

“雨田,怎么啦?你好歹也给我一个回答呀!不声不响地装哑巴那算什么意思?”

“对于姊姊的才貌,那不用说,我是只有感到欢喜的分儿。至于老伯的意思,更使我感激零涕。不过这儿也有一个问题,就是我向秦老伯去辞安东的职位,恐怕很不好意思,所以给我考虑一下,最好明天给你一个回答,好吗?”

雨田这才含了微笑,向他低低地回答,石秋也许明白雨田心中的意思,于是点了点头。两人又闲谈了一会儿旁的事情,方才各自分手,石秋回到小红楼里去了。

晚上,雨田一个人独坐松云书屋,对灯出了一会子神,心里颇觉沉闷,遂慢步地踱出来散步。是四月里的季节,气候是非常暖和,天空是蔚蓝的,那一轮光圆的明月,却是特别皎洁。雨田想到今天正是十五月圆的日子,无怪是分外明亮了。一路走,一路细想着石秋那一番对自己的话,觉得好生委决不下,明天答应了好,还是不答应的好?这样不知不觉地踱了过去,谁知竟踱到梅笑轩的前面。只见在月光之下,那一丛修竹的旁边站着一个少女,也在对月出神,定睛细瞧,想不到却是春权。雨田待要缩步而回,不料春权已经发觉了自己,两人四目齐巧瞧了一个正着。在已经瞧见了之后,若再各自躲避开去,这倒反而显得小家子气,所以春权芳心虽然是跳跃得厉害,她还对雨田微微地一笑。雨田在这个情形之下,少不得又走上了一步,含笑招呼道:

“辛小姐,你也在赏月玩吗?今天月色真光圆得大。”

“可不是,今天是十五,所以是圆的了。”

春权一撩眼皮,低声地回答。不知怎么的,她只觉全身发烧得厉害,两颊会热辣辣地红了起来。这时,雨田已步到了面前,在他倒是很希望和春权谈谈,因为可以明白她是个怎么样性情的姑娘,不过一时里却不知说哪一句的好,所以两人既走得很近的时候,彼此还是默默地怔住了一会子。最后,雨田方才想出一句来问道:

“伯母过世差不多已有半年多的日子了吧?”

“是的,光阴真快,人死了,在活的人计算起来,那似乎更加快,唉!”

春权说到后面,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在这表情上看来,至少是带有些感伤的样子,低了粉脸,两眼望着脚尖,只管在地上画着圈子。雨田似乎有些同情的感觉,低声地道:

“可是那也没有什么办法的事情,人老了难免要死的,像我的爸妈,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死了,这当然更叫人心痛一些。”

“苏先生从小就没了爸妈吗?那你的身世,比我更可怜一些了。”

春权听他这么地说,遂抬起头来,秋波脉脉含情地瞟了他一眼,也很同情地说。一个身世可怜的人,最感动的是有人能够就他一句可怜,因为他觉得对方的人至少是我的一个知音。所以,雨田听了春权这两句话,他心中自然地对春权便有了一种好感的印象,明眸回瞟了她一眼,摇了摇头,却是没有作答。春权知道他有些伤感的意思,遂用了极温和的口吻,劝慰他说道:

“苏先生,你的身世虽然很孤零得可怜,不过你瞧世界的伟人,他的环境都是很恶劣得多。我以为只要有奋斗的精神,那么苏先生的前途还不是很有希望吗?”

“可是我怎敢和他们相较?”

雨田听她对自己抱了这么的期望,倒望着她粉脸微笑起来,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可不敢和伟人相提并论的意思。春权却很认真地说道:

“那可不是这么地说,一个人谁知道谁?我听弟弟说,苏先生的才学很好。”

“这是石秋说我好,其实我也很平凡罢了。”

雨田听春权每一句话中,对于自己都有一种好感的样子,他觉得春权的芳心里,确实很有爱上我的意思,所以他有些得意,扬着眉毛笑起来。这时,两人的心中虽然都想说几句比较知心一些的话,可是喉间仿佛有什么塞住着,彼此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良久,雨田方又问道:

“辛小姐,你也高中毕业的吧,我想你的学问一定也很好。”

“说起来我倒是十八岁那年毕业的,可是这几年家里一住,什么都荒疏了。现在连写一封信,都得费几个钟点哩!”

春权把手掠着被夜风吹乱的云发,一面回答,一面微微地笑。在她这几句话中,十足表示谦虚的成分。雨田当然很明白,遂摇了摇头,笑道:

“这是你太客气,我听石秋说,你还做过两年教员的。”

春权这回没有说什么,却抿了嘴微微地笑。两人一面说着话,一面却不由自主地把身子踱了远去。在这光圆的月亮的下面,男女两个人并着肩一同走一同说话,这是一件何等快乐的事情,所以两人已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四周的一切。本来是觉得谈话的资料很少,这在当初大半还是为了彼此怕羞的缘故,后来愈谈愈情投,因此要说的话再也说不完的了。

这时,天空中忽然飘飞过来几朵灰白色的浮云,把那轮光圆的明月遮蔽去了,因此院子里四周的景色也笼上了一层黯淡的薄雾,夜风似乎刮得大了一些,吹得满院子树叶发出了娑娑像水流般的一阵声响。雨田见春权穿的是一件薄呢的旗袍,两袖短短的,露着雪藕似的臂膀,心中这就有了一阵怜惜之意,低低地道:

“这天空的云好像是水云,恐怕要落雨,因为气候太暖和一些了。辛小姐,我们还是回房去吧。”

春权听了,点了点头。因为这时起风了,把她鬓发吹得很乱,所以她一面理着,一面向梅笑轩那边走,说道:

“这天真的靠不住,怕就要下雨了……”

不料她话还没有说完,果然黄豆般大的雨点儿就落了下来。春权叫声“不得了”,她的两脚就加快了许多。雨田心里固然是为了急的缘故,同时也因为不熟悉这里别墅内的路径,所以他竟不知不觉地跟了春权向梅笑轩走。待走到梅笑轩门口的时候,春权才理会到,遂忙又说道:

“苏先生,你走错了,松云书屋是向那边走的呀!”

雨田经她这么地一提,方才想到了,于是也来不及向春权道一声晚安,他别转身子向松云书屋那边奔了。因为这时的雨点儿已像倾盆般地倒泻下来。春权在奔进屋子的时候,她回身凭了卍字栏杆,望着院子里倒泻一般的雨点儿,一颗芳心这才有些懊悔,不该对雨田这么地说。既然到了这里,就在我房内坐一会儿也不要紧,可怜他这一阵大雨的淋打,回到松云书屋不是要变成了落汤鸡了吗?想到这里,她那颗心的焦急,真仿佛是小鹿般地乱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