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的西面,有一条很长很阔、笔笔直的街道,叫作霞飞路。两旁种着绿油油、浓荫满地的法国梧桐,中间还隔竖着一根一根的电线木头。远远地望过去,那对眼的地点,就觉得愈远愈窄,愈窄愈没有尽头。直到瞧不见了那两旁的树干,那绿叶就好像慢慢地合在一起,使人几疑前面的道路是被绿叶所堵塞了。
那左右树蓬的里面,都是矗立着一座座的洋房。有的髹着蔚蓝的直柱,有的刷着粉红的墙头,有的砌着嫩黄的砖壁,有的堆着深灰的洞窗。内中最最别致的,要算用天然的紫藤搭着绿叶婆娑的凉棚。墙头又垂着一条条碧碧绿的活藤,像天鹅绒般的一片,其间开着红黄各色的野花,自觉格外鲜丽得好看了。就在这一座洋房的四周,围着矮矮的墙头。那围墙的中间,开了一扇大铁门。门上横着一行挺大的白漆木头字,是“红十字会分院”六个字。就是不认得字的,见了那个朱红漆的红“十”字,也就晓得内中是一个慈善救世的医院了。
院中的房屋,虽然不十分高大,但却收拾得一无纤尘,景象至为幽雅。院的中心种着一丛野蔷薇,开着白色的花朵。惜被风雨飘零,那花已渐渐萎残。微风吹动着花朵不停地摇摆的神情,倒颇显出楚楚可怜的样子。
这时候,花丛的面前,站着一个年约十八九的少女。她俯了身子,伸了那条雪白粉嫩的手臂,正在折那朵刚刚展瓣的红玫瑰。因为这枝玫瑰恰巧种在野蔷薇的旁边,那少女在伸手折那红玫瑰的时候,不料她的玉臂却被野蔷薇梗子上的刺刺了一下,因此那嫩藕似的玉臂上,霎时间就冒出一点儿鲜红的血水来。
少女仿佛感到有些疼痛,不禁“哟”了一声,慌忙轻轻地把血水抹去,又把折下的红玫瑰放在鼻子里闻了一会儿,脸上含了浅浅的微笑,遂连奔带跳地跑进东堂十二号的特等病房。只见那张白漆的病床上,有个身穿西服的少年,倚偎在床栏旁,两眼望着窗外照射进来的朝阳,好像正在想什么心事般的。床边有一张梳妆台,台子上陈列着一只小小的花瓶。那少女把红玫瑰插到花瓶里去的时候,这个少年便回过身子来,望着她含笑叫道:
“红妹,这是什么花呀?你倒拿给我闻闻。现在天气虽然慢慢地和暖了,但大清早你就到院子里去,倘然着了冷,你不是要伤风了吗?”
“秋哥,是一朵刚刚开的玫瑰花呀!你瞧吧,不但颜色鲜美得可爱,而且香味更是清幽得扑鼻呢!”
那个红妹听他这么地问,遂把那枝红玫瑰花又拿到少年的面前,秋波一转,露着她一排雪白的犀齿,笑盈盈地回答。这个秋哥伸手去接红玫瑰的时候,忽然他的明眸瞥见到红妹玉臂上流着一滴猩红的鲜血,心中倒是吃了一惊,早又连连地问道:
“红妹,你臂上的一滴血是怎样刺破的?哦,你一定是被玫瑰花梗子上的刺刺出来的,你说我可猜得对吗?”
秋哥一面说着话,一面拿了红玫瑰,把另一只手去抹红妹臂上的血水,表示很怜惜而又很疼爱的神气。红妹却摇了摇头,掀起了笑窝儿,哧地一笑,说道:
“不,不,你猜错了。”
“你骗我,我说一定是的。玫瑰花的色香虽然艳丽芬芬,不过我就嫌它枝上刺太多一些,若不留心,往往容易刺痛手的。妹妹,你干吗喜欢去折它来?”
秋哥见她连连地摇头,那种说话的表情,十足显出天真可爱,于是他拉了红妹的纤手,一面笑嘻嘻地说,一面把那枝红玫瑰在闻过了一下子香后,又把它插到花瓶里去。
“你以为我骗你吗?其实真不是玫瑰花刺给我刺的。你瞧,是那玫瑰花旁边的野蔷薇给我刺痛的。秋哥,我因为见它鲜丽,所以折了来给你玩的,你干吗不喜欢吗?”
红妹一面指了指窗外的院子,一面低低地告诉。但说到后面这两句话时,她芳心里似乎有些不乐意,鼓着红红的小腮子,秋波却逗给他一个妩媚的娇嗔。
原来这个红妹就是秦可玉的干女儿叶小红,这个秋哥正是她夫婿辛石秋。石秋和小红因为母亲病危,所以权行花烛,已结成夫妇。但石秋是个纯孝之人,因为母亲新亡,他不忍就享受新婚中的闺房之乐。所以和小红约定,过了母亲百日,再享鱼水之欢。小红素性爱洁,自然表示赞同。不料后来遭后母楚云的妒忌,在石秋父亲墨园面前进谗,叫石秋到北平去找寻二哥雁秋,以致使石秋和小红两口子暂时分别。可是石秋在北平偏又被张维屏将军强迫入赘,张将军的干女儿竟是石秋的表妹巢爱吾。爱吾因为同情石秋的苦心,所以情愿和他做个挂名夫妇,希望石秋仍旧和小红去百年偕老。
那时,石秋虽已有了两个妻子,但其实一个还没有同过房事,彼此非常纯洁。谁知雁秋回到上海松江,把这消息泄漏给小红听了。小红在万分灰心之余,决定自己让步,成全石秋和爱吾一对,所以她回到上海秦可玉家中。待石秋赶回上海,不料小红已在莲花庵里修行了。石秋于是约了好友苏雨田一同到莲花庵去向小红解释,因为雨田是他们两人的介绍人。好容易把小红劝着回家,谁知天有不测风云,汽车在回家途上,和警务处的公事车互撞了一下,以致雨田、石秋两人都受微伤,大家住在红十字会医院里养伤。以上事实,均在《小红楼》说部中有精彩的交代,这里且表过不提。
再说辛石秋和苏雨田在医院里已住了有十天的光景,原定明天就要出医院。石秋当然劝小红回到松江别墅去,小红想起在家时被晚婆巫楚云和小姑春权种种的受气情形,心头非常悲伤,所以不肯答应,说情愿一辈子住在娘家侍奉着爸妈了。石秋没有办法,只好请雨田竭力相劝。小红因为雨田是自己和石秋订婚时的介绍人,前日又为了自己撞车受伤,心中十分抱歉,所以遂也答应下来。心里却有这个意思,叫雨田一同到松江别墅去玩几天,因为她见雨田自从未婚妻辛石英死后,总是郁郁的神气。
这时正三月终四月初的天气,院中花木茂盛。小红清早起身,略事梳洗,到院中来呼吸一会儿新鲜空气,即见庭心的红玫瑰含着细细的露珠,开得像满树火球一般,十分娇艳惹人。所以她潜步去摘了一枝,不料她的玉臂竟被野蔷薇刺出了血水。石秋因为肉疼她的粉臂,所以问她为什么去折那花朵,谁知小红误会他的意思,这就鼓着小嘴儿,向他薄怒娇嗔的,这意态显然有些生气。
当时,石秋见她那种娇嗔的神情更有一种妩媚的风韵,望着她不免笑了起来,说道:
“妹妹,你错理会我的意思了,我是因为肉疼着你臂儿刺痛的意思呀!”
“还好,没有什么痛苦的。秋哥,我以为玫瑰有刺,不料蔷薇也有刺的哩!”
小红这才又露出一丝笑意来,摇了摇头,秋波脉脉含情向他瞟了一眼,表示安慰他的样子。石秋笑了一笑,他回头望到窗外院子里,果然那边开着红白两丛花枝,红的玫瑰正在发花,白的蔷薇可惜已憔悴萎枯了一半了。石秋偶有感触,似乎不胜唏嘘,便低低地念道:
“憔悴花对憔悴人,眼前春色倍伤神。”
“秋哥,你好端端干吗又要伤心了?昨儿我不是再三地劝过你吗?”
小红见他念完了这两句诗,脸上大有黯然魂销的样子,于是含笑又轻声地劝慰他。石秋听了,又回过头来,把她的柔荑抚摸了一会儿,显然无限亲热的意思,却微微地叹道:
“妹妹,我生平最最恨的就是这野蔷薇,因为它种的地方,多半是在墙阴潮湿的低洼之地,或者是在山石子里。花品既不高尚,且又荆棘满梗,一经采摘,没有不被它刺痛手的。你想,今天妹妹不是也被它刺出血来了吗?”
小红见他因疼惜着自己的手臂,而竟想入非非地恨起野蔷薇来,这就不禁哧哧地一笑,秋波斜乜着他叫道:
“哥哥,你可冤枉它了,我折的是玫瑰花,并不是折的野蔷薇呀。”
“你道玫瑰花是个好东西吗?它满身也有刺的,如今玫瑰、蔷薇种立在一起,自然是格外地要助纣为虐了。”
小红见他这几句话仿佛含有些作用似的,这就望着他愕住了一会子。石秋见她出神的意态,遂把她身子扳得近一些,附着她的耳朵,低低地说道:
“我再告诉你,《红楼梦》里不是有个探春姑娘吗?人家都比她是个玫瑰花,因为她尖嘴薄舌的一些也不肯让人的,所以我见了玫瑰花,就要想探春,想起探春,更要想起妹妹了。”
“那么你把我也比起探春来,难道我也像探春那么尖嘴薄舌地刻薄人吗?”
小红听他越说越远,竟说到《红楼梦》中的人物来。把玫瑰比探春倒也罢了,怎么又把探春比起自己来?她心中不免引起了误会,扭捏着腰肢,秋波白了他一眼。这两句话当然是包含了一些责问的成分。石秋见她这回的表情还带有些怨恨的神气,遂把她手拉来,叫她在床边坐下,望着她娇容,扑哧地一笑,继续说道:
“红妹,你多什么心?我的话原还没有说完哩,你且别找焦急,听我再说下去。我所以因探春而要想起妹妹,原是想起妹妹的受人委屈,并非说妹妹也是个尖嘴薄舌的人。妹妹,你难道不明白我们家里也有一个像玫瑰花一样的探春姑娘吗?”
小红听他这么地说,一颗芳心这才明白他是在怨恨姊姊春权的意思。这就微蹙了翠眉,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不过我心中想着,那也怨不了她的,因为在她的环境里说,她心中也是很痛苦的。你想,她今年已是个二十四岁的姑娘了,眼瞧着你做弟弟的都娶了妻子,她却还没有婆家。所以她的恨我们,也无非是妒忌我们的意思。假使她已出嫁了的话,恐怕对我们还更要亲热哩。秋哥,你不记得我们未结婚之前,她对你这个弟弟不是很爱护的吗?所以我的心中只有可怜她同情她。”
石秋听小红不但不在自己面前进谗怨恨姊姊,而且反这么地说,一时想到姊姊从前给我制绒绳衣衫,及病中看护的情形,也不免激起了手足之情,遂握紧了小红的纤手,点了点头,很敬爱的神气说道:
“话虽这么地说,不过她也不能把自己的不如意在我们身上出气呀!妹妹,伯夷、叔齐不念旧怨,你真是一个大度容人的姑娘,叫我心里又敬又爱,因为我们到底要记着妈妈临终的话,大家要和和睦睦。妈有你这么一个贤惠的好媳妇,她老人家在天之灵,一定是很安慰的了。”
小红听石秋给自己戴高帽子,绕了一个圈子,赞美自己的贤惠,也无非要我回到松江别墅去的意思,遂把秋波脉脉含情瞟了他一眼,微微地一笑,却没有作答。石秋这时却又想到了什么般的,叹了一口气,低低地又道:
“所以我怨姊姊还在其次,最恨的就是那枝野蔷薇。不是我做儿子的在说爸爸的不是,妈妈新亡未久,骨肉未寒,他竟忍心在上海弄进这么一个下品的人来。你想,这份家庭还不会颠三倒四地昏暗起来吗?”
小红明白他说的野蔷薇,又是指点晚娘巫楚云的意思,因为楚云是个堂子里的妓女,所以石秋说她下品了。在这里,她当然又勾引起无限的新愁和旧恨,她不免有些暗暗地伤心。原因是自己被李三子拐卖到阿金姐去的时候,曾在白宫舞厅和楚云一同做过舞女,前儿我已听到楚云在背后宣布我的秘密,说我做过舞女,而且又被袁士安奸污过。虽然这原是事实,但我以后的做人不是更要被他们嘲笑了吗?想到这里,一阵痛伤,由不得落下泪来。
石秋见她听了自己的话没有回答,却是流起眼泪来,还以为她在伤心妈妈的死,所以叹了一口气,眼皮也有些润湿了,把小红的纤手抚摸了一会儿,方才用了极温和的口吻低低地劝道:
“妹妹,你不要伤心,这次我们回家,一切的事情都不去和她们相犯,瞧她们也奈何不得我们的,你说是不是?”
小红这才抬上手背去,揉擦了一下眼皮,点了点头,依然没有回答什么。在经过一阵子沉吟之后,她忽然又想到一件喜欢的事情般的,微笑道:
“哥哥,我现在倒有一个很好的主意,可以使春权姊姊和我们化怨恨成亲热,不知你心中也赞同我的意思吗?”
“你既有这么一个好主意,那我还有不赞同的理由吗?妹妹,你快告诉我,到底有什么方法可以使姊姊和我们亲热起来呢?”
石秋忽然听她说出这些话来,心里表示非常惊喜,一面连连地点头,一面笑着问她。小红这就把眉毛一扬,很得意地掀着酒窝儿,笑道:
“哥哥,你这人真也好生糊涂的,刚才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姊姊因为怨恨自己年纪渐大,还没有一个婆家,所以妒忌我们的吗?现在我瞧雨田哥自从石英姊死后,就终日地愁眉不展、郁郁寡欢,那你何不给他们介绍,联成一对姻缘?倘然他们情意相合的话,爸爸固然可以了却一桩心事,而且我们的感情不是也会亲密起来了吗?”
“妹妹,你这话很有个意思,昨天你说要我叫雨田一同到松江去玩玩,莫非你早就有这个存心吗?那么我回头一定劝他同去,倘然他们果然性情相合的话,那就准定从中给他们撮合成功。一方面固然是报答了雨田为我们费了许多心血,一方面也释了姊弟的怨恨,这真是一个好主意。妹妹,你真聪敏,你真多情,叫我心中如何地感激你才好呀?”
石秋说到这里,情不自禁把小红纤手拿到鼻子上来闻香。小红在无限喜悦之余,不免又掺和了无限的羞涩,红晕了娇靥,秋波逗给他一个媚眼,抿了嘴,微微地笑。石秋见她这笑的成分中,是包含了多少的甜情蜜意,这就望着她也微微地笑起来。
两人正在郎情如水、妾意若绵的当儿,忽然听得隔壁病房中有雨田的声音,在感叹地念着诗句。两人聆听之下,他的念句道:
岁月悠悠生也苦,
风波叠叠死俱难。
双栖哪得双修福,
世事浮云泪忍弹。
这两句诗原是小红的旧作,雨田因爱她作得非常沉痛,想起自己和石英的姻缘,竟不能如愿以偿。石英这么一个年轻的姑娘,却会患肺病身亡,剩下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安得不伤心神惨?所以常常借这四句诗念着,也无非感叹姻缘无分,独自感伤罢了。其实小红的原作,是两首七律,为石秋在北平和爱吾结婚时所作,今把它写在下面。
其一
萧墙祸作想从前,
月老红丝本误牵。
何事春风偏含妒,
可怜秋梦竟成烟。
妾真薄命身多劫,
君胡深情亦少缘。
离合悲欢终有定,
而今切莫再怨天。
其二
闻说情多心便酸,
尘缘历劫未曾完。
我无老母更何恋,
君有爱吾亦可欢。
岁月悠悠生也苦,
风波叠叠死俱难。
双栖哪得双修福,
世事浮云泪忍弹。
当时小红听雨田又在念她的旧作,心中不免有些感触,望了石秋一眼,齐巧石秋也在望自己,四目相对,大家这就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小红低低地说道:
“他常常念我这几句诗,就可见到他心中的苦况了。我想你快快安慰他,叫他和我们同到松江去玩玩,也好叫他解去了心头的烦闷。”
石秋听了,连连地点头说好。就在这时候,忽听雨田又在咽不成声地念道:
一霎罡风天半起,
吹散人间同命鸟。
小红听他念完,又有啜泣之声,一颗芳心陡地想起小棣鹃儿的死,她只觉悲酸万分,泪水也在眼角旁展现了,遂拉了拉石秋的身子,低声地又道:
“秋哥,你快过去劝劝他吧,他在伤心得厉害了呢。”
石秋也很难受,遂跳下床来。小红拿拖鞋给他套上,两人一前一后地便走到隔壁十三号病房里来。只见雨田凭了窗户,仰首望着天空中来去不停飘飞的浮云,暗暗地偷弹眼泪。石秋走到他的背后,轻轻拍了他一下肩胛,说道:
“雨田,你是一向明达的人,劝我不要伤心,如今怎么你自己也伤心起来了?”
雨田回过身来,见石秋的后面还站着小红,她紧锁了翠眉,秋波脉脉地向自己瞟,一时猛可想到自己脸上还沾有丝丝的泪痕,心中似乎很不好意思,微红了两颊,慌忙收束了泪痕,回答他说道:
“我原没有伤心,因为我见了天空的浮云,漂泊无踪,想到人生在世,也是变幻莫测,所以很感触罢了。石秋,你不是预备今天出院了吗?那么你还是再到秦老伯那儿去玩两天,还是直接地和红妹就动身回松江去了?”
“我的意思,就此回松江去,不再在上海耽搁了。这次回松江去,我想叫你一同到我家去玩几天,不知你肯答应我吗?”
石秋听他又这么地问,遂摇了摇头,一面告诉,一面向他低低地央求。雨田搓了搓手,表示很难决定的样子,沉吟了一会儿,方说道:
“你的美意,我当然很感激。不过我在安东银行是有职业的人,请假很不方便,所以你的盛情也只好表示谢谢了。”
“雨田哥,你怕请假不方便,那倒没有什么关系的。我和爸爸去说一声,只要爸爸肯答应你,问题不是就解决了吗?”
小红的干爹秦可玉原是安东银行的董事兼总经理,所以小红听他说请假不方便,遂秋波斜乜了他一眼,也插着嘴相劝着他。石秋不待雨田回答,这就把两手一合,笑道:
“可不是!那还成什么问题。你瞧我安东里的秘书一职,薪水有的拿,人常常不在,公事还不是下面书记员在办理吗?”
“你和我可不能相提并论的,你是秦老伯的女婿,这当然是特殊的了。”
雨田听石秋这么地说,倒不禁望着他笑起来。石秋不免脸微微地一红,也笑了笑,走到雨田身旁,拍着他的肩胛,说道:
“雨田,你放心,红妹给你去请假,爸爸一定不会给你失面子的。我想你家里是一个人也没有的,平日我在上海,兴来时还可以相聚在一块,或到酒楼买醉,或在家座谈诗画。现在我又不在上海,你一个人孤零零地不是要更感到寂寞了吗?所以你听从我的话,这次一定要和我们到松江去玩几天。说不定我们禀明了爸爸,携带红妹一同住到上海的寓所来,那时候我们一同办事,星期假日,你也可以常到我家来玩了。说起作诗,红妹也是个挺起劲的人哩!”
小红听石秋有这一个存心,她心中这一欢喜,真是心花都乐得朵朵地开起来了。因为她自己这次回到松江去,也是非常勉强。不过在她倒并非怕春权,实在是怕楚云。因为楚云和自己作对,把过去的秘密说了出来,万一石秋引起心头的恶感,那么我俩不是硬生生地又得被她拆散了吗?现在石秋肯向爸爸禀明,把我携往上海来住,这不但可以避免许多的是非,而且我在干爸那儿也时常可以去玩了。这样想着,遂望着雨田,也笑劝道:
“雨田哥,真的,爸爸一定会答应你,你放心是了。前天我不肯回松江去,你是一再地相劝我。现在我们两人这样地劝你,你若不答应,那我也不回松江去了。”
雨田听他们夫妇俩这么地热诚相劝,若一味地拗执,那似乎太辜负了人家,遂笑了一笑,望着小红的粉脸,点了点头,说道:
“红妹既然这么地说,那我当然没法再拒绝的了。因为我若不去,红妹又要不回家,那么我不是太捉弄石秋了吗?石秋,我是为的你,你应该自己心里明白。”
“我心里当然很明白,你为了我们夫妇俩,奔波忙碌不算,还费你许多的口舌,所以我除了感激之外,少不得也要想个办法来报答报答你才好哩!”
石秋听他这么说,便也笑嘻嘻地回答他。小红听他这末了两句话中,至少含有些俏皮的成分,因为自己是很明白的,所以这就抿了嘴,扑哧的一声笑了起来。石秋被小红一笑,他就更笑得厉害了。雨田不知他们笑些什么缘故,因此望着两人倒是愕住了一会子。正欲开口发问的时候,忽然见病房外又推进一个姑娘来,却是小红的赠嫁丫头佩文。佩文见姑娘、姑爷都在苏少爷病房里,遂转着眸珠,笑道:
“我道姑娘、姑爷都到哪儿去了,原来都在苏少爷房中。二小姐,太太对我说,姑爷既然大好了,请二小姐千万别再拗他的意思,还是伴姑爷回松江去吧,反正现在只管去,明儿又可以和姑爷一同住到上海来的。”
小红听妈妈特地又叫佩文前来关照自己,遂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了,此刻我得和你再回家去一次,我还有事情要跟爸爸商量呢!”
一面说着话,一面向石秋望了一眼。石秋点了点头,于是小红和佩文又匆匆地回到秦可玉干爸家中去了。
小红和佩文走后,病房里只剩了雨田和石秋两个人。石秋见雨田此刻垂了两颊,又做悲思的神气,于是又低低地说道:
“雨田,你为什么老是一声不响地终日闷闷不乐?有时候还常念着红妹的诗句,我瞧你这样地下去,对于人生不是太抱消极了吗?这对于一个青年人的前途,是大有影响的。虽然我知道你是为了石英姊殁了的缘故,但是生死大数,岂人力所能挽回的?况且像石英姊那么的人才还很多着,你是一个才貌两全的青年,难道还怕找不到一个比石英姊更好的姑娘作为终身伴侣吗?”
“石秋,你的话虽然不错,但是你该明白,我和石英的结合,并非为了她的才貌好。论她的才貌,也不过很普通的,不过我们完全是意气相合、性情相投,我以为人生最难得者,唯知己而已。石英在日,知我爱我,无不关切在心,所以石英在,我心则喜,石英亡,我心则悲,因为她不啻是我一颗心呀!石秋你想,一个青年如何能够失却他的心?既失了他的心,他的精神还会有振作的时候吗?”
雨田听石秋这么安慰,遂抬起脸来,明眸充满了沉痛的目光,向石秋望了一眼,絮絮地说出了这几句话。他紧锁了双眉,泪水已在眼角旁展现了。石秋那一颗善感的心灵,是被雨田至性至情的话所感动得也悲哀起来。是的,男女的相爱,并非完全在外表美的原因,完全是在内心的美呀,雨田真是个懂得爱的真意的青年呀!石秋是表示无限的同情,连连地点了点头,不过他还低低地劝道:
“可是死者已矣,徒然悲伤,于死者根本无益。而况石英姊患的是肺病,你也曾经很早地就给她送医院医治,无奈肺病这种病,是十人九治不好的,那也没有办法的事情。我的意思,你应该听从石英姊临终时一番忠告,她叫你不要为她死了而伤心,又叫你身子保重,为前途光明而奋发,为事业成功而争斗志,那么她虽死了,亦含笑九泉了。这几句话你我是都亲耳听她说的,那么你应该振作精神,如何地努力于前途的光明,以期安慰英姊在天之灵。你若一味地伤心,假使英姊魂而有知的话,她岂不是要不安心了吗?”
雨田被他这几句话一提,他的眼前不免又浮现了石英临终时沉痛的一幕,因此倒又勾引起无限的伤心,眼皮一红,泪水扑簌簌地滚了下来。石秋暗想:这真是糟了,谁知竟愈劝愈伤心起来,可见他们的情爱的深厚,真非局外人所知悉的了。正在搓着手,感到一无办法的当儿,忽然见看护李小姐悄悄地走进来,手里拿了一张名片,向石秋含笑点头,说道:
“辛先生,外面有一位张先生来探望你。”
“哦,谢谢李小姐,请他进来吧。”
石秋接过片子一瞧,见写着警务处华探长张克民,下面是“河北北平”四个字。这就“哦”了一声,一面点头,一面向她含笑道谢。雨田见有人来了,遂慌忙收束了泪痕。就在这时,见有一个身穿西服、头戴呢帽的三十左右年纪男子跨入房中,他向石秋一面点头,一面脱了呢帽,行了一个礼,很恭敬的样子,说道:
“辛先生,你的伤可完全地好了?这次我真觉得抱歉,所有两位的医药费,我在账房处已代为付清,请你不要客气。”
“张先生,这是哪儿的话?彼此原属误会而起,如何能够怪你的错?对于医药费一项,那是断断不敢要张先生代付的。”
石秋对于张探长会来瞧望自己,已经感到稀罕,此刻听他说出这些话来,一时更加感到不胜的奇怪,遂抢步上前,和他紧紧地握了一阵手,笑着回答。克民忙又说道:
“辛先生,这一些小数目,我们彼此都是自己人,你千万别再客气。我本当早几天就要来拜望你,实在因为俗务太忙,所以延至今日。还有这位苏先生也好了,叫人欢喜得很!”
克民一面说,一面回过头去,又向雨田含笑招手。雨田弯了弯腰,也表示感谢的意思,于是三人坐下,克民在袋内取出烟盒,向两人递过烟来。雨田说不会吸,石秋因为不好意思拒绝,所以也只得接过应酬应酬,一面笑道:
“这可好了,还是客人拿烟来给主人吸……对不起……”
“辛先生,你怎么这样欢喜客套?我是很粗俗的,自己人还是随便一些的好。”
克民一面说,一面把打火机给石秋燃着了烟卷。这时,石秋和雨田的心中,都在狐疑不定,暗想:我们和他毫不相识,那天在路上和他们警务处公事车互撞了一下,以致误会大家开枪受伤,这也算不了什么一会儿稀奇的事。谁知他竟来望我,又代付了医药费,这倒是出人意料之外的事情,而且横一句自己人,竖一句自己人,这叫人真是太奇怪了。难道他今日到来,有什么意外的作用不成?两人正在暗暗地猜疑,克民喷去了一口烟,又微笑道:
“辛先生,你这次从北平张司令那儿下来,在上海不知有什么贵干吗?如今耽搁在什么地方?假使不嫌小弟舍间地方简陋的话,那么出院后最好请您住到舍间去玩几天。”
石秋又听他这么地说,虽然知道他是因为晓得我是张司令秘书长,所以待我分外客气。不过他是警务处的华探长,和我们真是井水不犯河水,他也没有仰仗我的地方,何必要这么地奉承我呢?所以,总觉得非常猜疑,不过人家既然这么一番好意对自己说,总也不能置之不答,于是含笑又说道:
“我这次来上海,并非为了公务,原是家庭中有些私事。张先生这一份美意,我真是非常感激。不过我在上海也不预备多耽搁,所以已定明天早班火车动身到松江家中去了。你的盛情,我就表示谢谢了。”
“哦,原来辛先生的府上在松江,火车只要一个钟点,就可以到达,那是非常便利。我的意思,辛先生既到上海,小弟理应聊尽地主之谊,所以最好到我舍间去玩几天才是,辛先生稍迟几天回府,也没有什么关系吧?”
石秋听他这么客气,一时真的有些忍熬不住起来,微蹙了眉尖,吸着烟卷,沉吟了一会儿。这才向他望了一眼,微微地一笑,说道:
“张先生,恕小弟冒昧,向你请教一下。小弟和尊驾素昧平生,如今蒙张先生如此厚爱,所以倒使小弟心中感觉得很是不安,莫非张先生和张司令有什么关系吗?”
“啊哟,我这人太糊涂了,难道没有告诉过吗?张司令就是小弟的家堂叔呀!哈哈,辛先生,你一定奇怪着我的举动了吧?”
石秋说到后面这句话,他心中原有些猜到了。不料克民告诉的,果然他们还是叔侄关系,这才恍然大悟,不禁又站起身子,和克民重新握了一阵手,“哦”了一声,笑道:
“原来张兄还是张司令的侄少爷,这么说来,我们真是自己人了。”
“辛老弟,这可不是笑话,我竟忘记告诉了你,还以为你已经知道了。可见我们这种人,真是粗心到了极点,无怪老弟要猜疑不定的了。”
克民一面很亲热地和他握了一阵手,一面已是呵呵地大笑起来,于是两人不免又熟悉了许多,彼此依然坐下。克民问道:
“辛老弟在家叔部下任军机秘书长之职,不知有多少日子了?”
石秋对于这句话倒感觉难以回答,因为自己任此职原还只不过名义而已,其实何尝办过公务?所以脸微微地一红,笑道:
“不瞒老兄说,我还只有最近两个月任此职务,因为我的表妹现在是张司令的干女儿,所以,张司令也格外地抬爱我。其实小弟才学浅陋,实在不堪任此重职的。”
“太客气,太客气!辛老弟,那么你明天准定住到舍间去吧!”
克民听了,方才明白,遂连说两声“太客气”,又微微地笑,表示很诚恳的样子。石秋把手中的烟尾丢向痰盂内去,望了他一眼,说道:
“老兄,我和内子已经商定,决意明日回去。所以,你的盛情只有表示心领谢谢。反正往后到上海的日子,又可以到府上来惊扰的。张老兄,我们自己人,就别客气了。”
“那么……今天我请你们吃午饭,此刻已十一时,时候也差不多了,尊夫人在哪儿?我们一块儿走吧,叫我太惭愧了。”
“这如何敢当?叫我们太不好意思了。张老兄,免了吧。”
“哪儿话?哪儿话?你老弟若不答应,这就是瞧不起我了。”
克民说着话,他的身子已是站了起来。石秋见他情意真挚,一时难以推却,心中暗想:他叫小红一同去,现在小红人固然不在,而且给她知道了克民是张司令的侄子,那倒反而使她心里多引起了一阵感触。于是笑道:
“既承老兄如此热情,那么恭敬不如从命了。但内子此刻已上母家去,大约下午来院,所以我们可以不必等她的。”
“也好,那么辛老弟和苏先生快快穿起衣服来,我们一同走吧。”
“我想不去了,张先生的意思,心领谢谢。”
“苏先生,这是哪儿话?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你还闹这一份客套,倒显得娘儿腔了。哈,我这人很粗俗爽直,苏先生千万别见怪。”
石秋见他人干脆,遂也相劝雨田同去。雨田因此也只好含笑答应。于是两人各自去穿了西服,和克民一同到外面吃午饭去了。
三人在燕华饭店聚餐毕走出,石秋、雨田向克民再三道谢。照克民的意思,明天早晨还来送行。后来被石秋再四地辞谢,克民也只好罢了。三人珍重道别,各自匆匆地别去。
石秋、雨田回到医院,只见小红和佩文已在了。小红见两人脸红红的,仿佛是喝过了酒一般。这就把秋波瞟了他们一眼,抿嘴微笑道:
“你们兴致倒好,在外面馆子里吃饭吗?”
“等你到十一点半,不见你到来,知道你在妈那儿吃午饭了,所以我们没有再等。你想,在医院里住了十天,没有好好儿吃一餐饭,所以要到外面去饱餐一顿了。”
石秋不愿向她提起张司令侄子请客的话,为的是怕引起她的伤心,所以一面说,一面又向雨田挤挤眼。雨田会意,遂含笑并不作声。谁知小红听了,却扭捏着腰肢,撒娇那么的神气,恨恨地白了他一眼,噘着小嘴,说道:
“你们既有到外面馆子里去吃饭的存心,那么我走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关照我呢?否则我可以赶回来的。你不向我说明,那你不是明明地要挤出我吗?”
石秋、雨田听她这么地说,又见她薄怒含嗔的意态,这就都笑起来。石秋望着她鼓着粉腮子的神情,感到她妩媚可爱,遂忙说道:
“我们其实也是一时里想着到外面去吃饭的,否则,哪里会不关照你的道理?好妹妹,你别生气,我们晚饭再去吃过好了。”
小红听他在雨田、佩文面前就喊起好妹妹来,这就红晕了娇靥,秋波在白了他一眼之后,倒又忍不住抿嘴嫣然地笑起来,遂瞧了一下手表,说道:
“我们明天就要动身到松江去了,此刻去瞧一场电影,出来补请我吃饭,你答应不答应?”
“那当然是答应的,红妹,你也说得我太鄙吝了,还用你究问一句吗?不过此刻还只三点多一些,时候太早。看五点一班,七点出来吃饭正好。现在我先问你,对于雨田请假的事,你可曾和爸爸说过没有?还有明天早车动身,我不预备再去辞行了,你可有给我代为拜别一声?”
“我早晨到家,爸爸还没有上行里去,于是就把自己叫雨田哥到松江去玩几天的意思向爸爸告诉,爸爸也瞧得出雨田哥近来神色不好,所以对于我们的意思表示赞成。既然赞成,那还有个不允许他请假的理由吗?至于我们明天早车动身,也和爸妈说过。他们叫我们一路小心,原不必再去辞行了。”
小红听他这么地问,遂把乌团眸珠在长睫毛里转了转,向他低低地告诉,石秋、雨田听了,很是安心。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不觉已四时三刻,于是吩咐佩文几句,三人遂出去瞧电影了。
这晚三人回医院已经八时半了,雨田和他们夫妇各道晚安,遂自管回房。佩文在他们去瞧电影后,她又回秦公馆去的。特等病房里原有一张伴睡人的小眠床,小红在石秋受伤未愈几天中,就伴睡在房中,以便夜里看顾不及的时候,可以随时地服侍。
石秋在那盏淡蓝色的灯光下,瞧到小红的脸庞,因为是喝过了一些酒的缘故,所以白里透红,显得分外美丽娇媚。这就望着她不免出了一会子神,心里是微微地荡漾。小红被他瞧得有些难为情,这就逗给他一个娇嗔,笑道:
“干吗望着我发呆?难道不认识我了?明天早车要动身,秋哥,还是早些睡吧。”
“哦,我知道了,妹妹,你别性急呀。”
石秋也因为是喝过了一些酒的缘故,所以他有些热狂的兴奋,故意应了一声,贼秃嘻嘻地笑了起来。小红在他这两句话中,感到他有些不老成的意思,这就把粉脸益发娇红起来,逗给他一个妩媚的白眼,啐了他一口,却笑着把身子回过去了。石秋见她那种惹人爱怜的表情,他有些情不自禁地步了上去,伸手按了她的肩胛,把她身子扳了回来,说道:
“妹妹,我这话没有说错呀,你为什么啐我呢?”
“问你呀,你是好人,不管,你占我什么便宜?”
小红回过粉红的娇容,秋波脉脉含情地斜乜了他一眼。她的脸部表情,又像恨又像爱的,终于掀着酒窝儿嫣然地笑了。石秋听她说得有趣,这就噗地一笑,说道:
“妹妹,我何尝占过你什么便宜呀?再说我们是夫妇,根本用不到‘占便宜’三个字呀!”
小红听到夫妇二字,她那颗善感的心头,似乎感觉有些悲酸的意味,没有回答什么,却是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垂下粉脸来。石秋见她忽然又有悲哀的态度,心头似乎有些明白她的意思,遂温和地轻轻地说道:
“妹妹,我们计算一下吧,离开母亲的死,差不多已有半年多的日子了吧?我们那夜原约定待母亲百日后,再享受闺房之乐,可是不料往后又会发生这许多的变化来,因此直到现在,我们虽然是夫妇了半年多日子,但彼此还是一个童身。这我觉得非常可笑,而又非常有趣。所以这次我们回松江家里去的时候,明天齐巧是个月圆时节,这岂不是个很有意思的吗?”
小红再也想不到他会说出这几句话来,一时又喜又羞,芳心中真是甜蜜无比。但当她听到彼此还是一个童身的时候,她的甜蜜变成悲酸了。她想到自己已非完璧,因此再也忍熬不住扑簌簌地滚下泪来。石秋既不知道她内心有这一层痛苦,自然是误会了她的意思,以为她是伤心所受委屈太过分了的缘故,这就捧着小红的粉脸,去抹她颊上的眼泪,低低地又道:
“妹妹,你不要伤心呀!我知道你心头的痛苦,因为这半年来的日子,是使你太受一些委屈了。不过从今以后,我们可以步入幸福的乐园,再不会有悲哀的日子了吧。妹妹,你别哭,你对我笑一笑吧。”
小红被他如此温情蜜意地一安慰,她心头的哀痛又渐渐地消失了,这就挂着眼泪水,露齿嫣然地笑起来。在这海棠带雨般的粉脸上,突然浮现了一丝浅笑,这是再也形容不出如何美丽的表情来了。石秋心头在一阵子荡漾之后,他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去,在她红润润的小嘴儿上吻住了。因了这么一吻,谁料到后面又会引出可歌可泣缠绵悱恻的故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