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的事情,不外乎恩爱仇怨两途。入于恩,则必相爱;入于仇,则必相怨。若先由恩而变仇,由爱而变怨,这在现代的青年男女,又往往数见不稀,绝对没有什么稀奇。现在本书所述,爱吾对于石秋,纯然为感受陆氏的抚育深恩,因报恩而相爱,其爱当然是正大光明。可惜爱吾的爱石秋是片面的,并未得石秋同意接受。是石秋之爱小红,石秋也并不为过。可是石秋既已和小红爱到成熟,自不能因陆氏一句话,再向爱吾虚作安慰,并接受爱吾的一个约指。在爱吾当时,并不晓得石秋已有爱人,所以这事论起来,爱吾并不错。石秋是错的,石秋的错,是错在虚伪地表示,但实际也是冤枉。

石秋接到陆氏电报,只知是爱吾病了。谁知陆氏竟要叫石秋做一剂灵丹妙药,来医治爱吾的片面相思。既叫石秋医爱吾,又不叫石秋彻底地弃了小红。猜陆氏的心理,实在也被一个爱字所误。她的爱完全分亲疏两字,爱自己的儿女胜过爱姊妹的儿女。所以她一心虽爱爱吾,一心又非常地爱石秋。她以为爱吾病到这种地步,是非叫石秋来救她不可的,同时她的心中又疑惑爱吾也许没有生的希望,所以她便随便地叫石秋答应和爱吾订婚。在当时她的心中,以为爱吾果然死了,她便把爱吾给石秋做一个未婚妻,对于石秋也没有什么害处的;万一不死,她便再用话劝爱吾,拣一个和石秋一样的少年来和爱吾结婚。这样对待爱吾,陆氏也可谓用尽一番苦心了。

谁知爱吾心中所郁结不解的,完全是为想念石秋,原没有什么大病,只要陆氏、石秋两人一答应,她的病自然霍然若失。陆氏她也是一个明白的人,知自己这个行为实在是错误极了,不但是害着爱吾,实在还害着石秋,因此她心中有对人说不出的苦楚,终至一病身亡。爱吾眼见石秋背约,和小红订婚,这真难堪已极;况自己又是个依人篱下之人,除死之外,绝没有其他反抗的余地,以致留书出亡,爱吾的心早粉粉碎,爱吾的肠早寸寸断。直至张司令收作义女,天网恢恢,又使她眼见石秋受冤被执,怨恨之下,犹不忘受恩必报,救石秋于死。张司令为两人撮合,如是痛快。到此虽铁石心肠的石秋,也不容不感恩图报了。但爱吾又不忍夺小红的爱,快自己的心,情愿和石秋结一个精神上的友爱。是爱吾真可称是情场的圣人了。她的爱确是博爱,非小红是自己的情敌,也不怨她仇她,而反爱她;爱小红就是爱石秋,爱吾的用心,真非常人所能及其万一的了。我爱爱吾,我更爱小红,因小红的用心,同时也和爱吾如出一辙,两人都这样用心地爱着石秋;我石秋反得不到一个人的实际,爱吾、小红冤,石秋更冤。这样的恩仇演出了这样爱憎的结果,真非读者所意想得到的吧。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小红近日来,已在这个境界里度着斩断情根、置身佛门的生活了。

光阴匆匆,小红和石秋分手以来,差不多已有一月光景了。小红在这一个月中,一日十二时,回肠十二转,一忽儿想自己既已遇到了这样多情的夫婿,为什么竟又遭逢了这样黑暗的家庭?墨园和陆氏待自己多么厚爱,但是天呀!又怎么把我亲爱的妈妈夺了,致石秋变成一个无母的孤儿?一成孤儿,自难免引出一个后母来了。天呀!后母又怎么竟这样悍妒不讲情理啊?有了这个悍妈,再加春权搬弄是非的小姑,这叫我又怎好对石秋尽情地告诉?我若尽情地告诉,不是要更伤石秋的心吗?石秋待我,自问良心,实在并未负心,也并无失德。只为环境所迫,被谗人播弄,因此差遣到北平去。谁知却又受着爱吾救命的大恩,我自问对于石秋,确没有这样生死的感情。石秋倘然回来,要和我真的脱离夫妇关系,爸爸妈妈和自己生身的娘,又都是年老的人了,他们又怎能忍心看着我同石秋离婚呢?雁秋他不是明明说石秋、爱吾都为张司令束缚,自己也不能做主吗?唉!我小红命中的魔蝎,真不知竟会这样多。一个楚云,一个春权,一个张司令,简直都是我的仇人一般了。小红想到这里,忍不住伤心,那眼泪又滚滚沾湿了衣襟。一忽儿又想表哥小棣,他本是我生平第一个的知心人,可是他现在已同鹃儿表姊同死,我本也应该跟他同死才好,假使我能够早死,那我和石秋还要谈什么爱情呢?我是对不住小棣的一个人,所以石秋待我很好,我还是得不到石秋的始终相爱,可见得天下的烦恼,是再没有甚于情场的苦闷了。我现在应趁早斩断情根,成全石秋同爱吾的爱情。他们原是青梅竹马,从小就根基着爱感。我不忍为了我自己打破他们的结合,我不如明天到莲花庵找我的老师太去,好在老师太本来是我的师父。“欲除烦恼须学佛,各有姻缘莫羡人。”张司令既已叫石秋同爱吾结婚,可想他们自有他们的姻缘,石秋和我实在是没有姻缘的。不然好端端的他又何必死了妈?何必要到北平去?更何必要受冤枉?种种行为,无非造成爱吾施恩的好机会。这都是爱吾的有幸,我小红的大不幸。即使石秋不爱爱吾,但我既受尽他家庭种种的磨难,也觉得生趣毫无。我前时挽小棣,有“棒打鸳鸯,执笔画眉从此绝;梦幻蝴蝶,焚琴煮鹤我何堪”之句,谁知这一副挽联,现在想起来,竟是我自己挽着自己了。小红想到此,陡然一阵悲酸,顿时万念俱灰,恨不得立刻身入空门,把一千一万根的情丝,用刀极力地一根根割断,化为一微微的灰、一缕缕的烟,飞扬吹散在天空当中,直至眼不见耳不闻了,那时心方才不烦不乱。小红既存着这样的一条心,所以自松江到上海后在家住了一星期,便悄悄自到莲花庵静修去。可玉、若花、叶氏得此消息,急急坐车赶去,竭力劝她回家。无奈小红已抱定宗旨,决计跳出苦海,再三不肯。可玉等没有办法,也只好待石秋回来,再做商量。从此小红手念佛珠,度着清静生活,不觉已有一星期了。

石秋在北平车站同爱吾分手,匆匆回南。不料赶到家中,墨园告诉小红已经回上海去。石秋听此消息,心中焦急万状,一时亦不报告在北平详细经过,立刻坐车又赶到上海来。到了上海,先往秦公馆,齐巧可玉正预备坐车上行里去,一见石秋,喜出望外,立刻伸手把他拉住,急问道:

“贤婿,你在北平可真的入赘到张司令家吗?怎么倒又可以回南来了?”

石秋听了眼皮一红,早就扑簌簌地滚下泪来,答道:

“是真的!是真的!但这其中有不得已的苦衷,岳父千万请原谅。并且我还得向小红妹声明,不知小红妹她可有怨恨我吗?”

可玉方欲告诉,只见若花、叶氏、佩文已闻声出来,一见石秋流泪,大家没有开口,却先哭了起来。佩文急得忍不住,早大声叫道:

“少爷,少奶为了你,现在她家里也不肯住,一心只想住到莲花庵静修去,少爷真心狠,少奶真好可怜啊!”

石秋一听小红已到莲花庵出家去了,心中这一急,忍不住抽咽着道:

“请爸爸妈妈恕我,我先要到莲花庵瞧妹妹去。”

石秋话还未完,立刻回转身子,早已如醉如痴地向外直奔了。可玉待要拉住,哪里来得及,瞧他这个情景,可见他实在没有负心于小红,因自己行中有事,所以叫若花、叶氏带着佩文快快也赶着到莲花庵里去。

石秋到了莲花庵中,直入佛殿后面,只见小红脂粉不施,面色憔悴,手拿佛珠,独自一人,坐在禅房,闭目静修。石秋陡然想起和小红第一次同席,击鼓催诗,正是此室。那时何等兴奋,现在还不到一整年,她难道真的要归宿到此地来吗?这真我害她了。石秋这就忍不住叫道:

“妹妹!妹妹!”

小红正在闭目养神,骤然听了这个呼声,遂微睁星眸,突见石秋进来,一时恍惚若梦中,好像自己已不在人世,真个是在梦中相会,心中又喜又悲。这就情不自禁跳下座来,伸开两臂,竟直奔石秋,把他的颈项抱住,早就抽抽咽咽地哭道:

“你真的是我哥哥吗?你不是真的,我是来做着梦了。唉!你好狠心呀!”

小红说了这几句话,早又把石秋身体猛可推开,仍旧坐到原位上去,紧紧闭了眼睛。石秋被她突然这个举动,听她这样言语,心中好比刀割,便也奔了上去,伸手把小红颈项紧紧搂住,连叫道:

“妹妹!我的好妹妹!我是你真的哥哥回来了,妹妹别伤心,别怨我,你睁开眼睛来快瞧瞧我呀!我是没有一天不记挂着妹妹啊!”

小红听了这话,连忙又睁开眼来,捧着石秋的脸儿,两人呆呆地瞧了一会儿。小红忽又哇的一声哭出来道:

“好哥哥!你真回来了,你的爱吾妹妹呢?我道我们今生是再没有见面的一天了。”

石秋听了酸鼻,一面拿出手帕给小红拭泪,一面又劝慰道:

“妹妹,你不要多心,爱妹虽然和我结婚,但都是张司令的意思。她已再三向我声明,情愿和我精神上相爱着,叫我绝不要抛弃妹妹。我因二哥回家,妹妹若得此消息,心中定要难过,所以我便急急赶回来望妹妹了。妹妹,你怎么会灰心到如此地步?要知道你上有爸妈,下有弱弟,况且叫我……又怎么好啊?”

小红听石秋这样说,方知石秋虽和爱吾结婚,实际上还是我和他一样地守着礼,一时不觉芳心一动。但转念又想,我今既已到此静修,何苦再烦恼。况且爱吾如此大方地怜惜我,但她原也是个可怜的人,我难道反不能成全她吗?因此把石秋身子推开,叫他坐到窗口的椅上去。石秋不肯,方欲拉她回去,这时却见老师太领着若花和叶氏进来。石秋回头叫道:

“妈妈来了正好,妹妹不肯回去,你俩老人家快给我代劝劝吧!”

若花、叶氏在椅上坐下,老师太早已送上茶啦、烟啦、点心啦、糖果啦,陈列了一桌子。若花因先详细问明了石秋在北平的事情,觉得石秋并没错,正要向小红劝说,却听小红先滔滔说道:

“哥哥,我劝你还是快快地回北平去吧。张司令要你入赘,他的意思并没有错呀!哥哥和爱妹当妈妈在的时候,原早有婚约的,这在爱妹留别信中,早已说得明明白白的了。爱妹她是完全为要报你家的大恩,现在哥哥的性命,又完全是由爱妹出力保全;人家有这样的好心待你,你怎好不报答人家救命的恩惠呢?今我的意思,是十二分地体谅你的苦心,甘心地退让,但愿哥哥和爱妹始终如一地相爱着。妹自知是个薄命的人,情愿长伴佛灯,静修来生福慧,请哥哥依从我的志愿,我是一万分地感激。哥哥倘定要我回去,家庭的环境,哥哥也是早知道的。妹妹又不好到北平去,若到松江家中,那么恐怕今日回去,明日就要永诀了。哥哥的心,难道喜欢忍心这样地害我吗?”

石秋、若花、慧珠听小红这样拒绝,石秋固然是十分痛心,就是若花、慧珠亦觉难以启齿。佩文见姑爷流泪满颊,心有不忍,意欲上前也去劝小姐回去,但又恐小姐动怒,因此欲前不前。老师太听了,早又手捧着一把糖果,送到小红面前,叫道:

“二小姐,你现在是不比从前,你是辛家的一位少奶奶了。辛少爷这样苦苦地求你回去,你就应该听少爷的话,年少的夫妻是多么甜蜜啊!二小姐快尝尝这糖果,那你就想回家去了。”

小红听老师太的话,猛可忆起当初来拜师的时候,她不是也曾送我许多糖果,说了许多好话吗?我还记得她劝我拜月下老人,说他是个支配人间婚姻权力的菩萨,有缘的任你两人隔着千里万里,他终能设法把你系定一条红丝。现在想来,爱吾她不是已奔到几千里以外去吗?怎么石秋也会跟她碰在一起去呢?哦!他们是有缘的,我们是没有缘的。没有缘的,虽要勉强,也是徒然。小红想到这里,不但不伸手去接,而且还只装不闻不见。心里愈加灰叹,偶然抬头,瞥见那上首壁上长挂的一副对联,小红便借此回眸又对石秋说道:

“哥哥,你瞧这一副对联。‘月在上方诸品静,心持半偈万缘空。’我现在一心已持着半偈,只觉得万缘没一样不是空的。‘百年世事三更梦,万里江山一局棋。’江山尚且如此,何况人世小小的婚姻,就是百年偕老,也不过弹指光阴,更有什么意味?哥哥,请你快回去吧!”

石秋听小红所说的话灰心已极,自己这就更加痛心。意欲再表白自己的心迹,但在北平和爱吾的确是正式结婚,此刻虽欲解释,也很觉得难圆其说,因此反而开口不来,只会朝着小红簌簌地淌泪。慧珠见小红一味不肯回家去,又见石秋只顾流泪,自己想到只有一个女儿,好容易嫁了一个如意的郎君,不料未满一年,却又闹出爱吾、张司令的事来,心中实在也非常悲伤,陪着石秋,也自管淌泪。若花见他们都簌簌地哭,小红又决意不肯回去,闹成这个不堪的局面,一时也好生为难,凝眸沉思,忽然计上心来,遂开口劝道:

“你们都别哭,听我一句话吧,红儿既然不愿到松江去住,那么就住到霞飞路石秋的寓里去。这样既可以免去家庭的是非,又可得到夫妻的团聚,不是很好吗?”

石秋正在一筹莫展的当儿,突然听若花想出这法子,不觉破涕为笑,向小红说道:

“妹妹,妈妈的话你可听到了没有?这个我是一万分地赞成,家里如有什么言语,都由我一个人担当是了。妹妹,你现在终可以答应了。”

小红听了,依然不能同意,长叹了一声,驳着他道:

“哥哥不是已和爱吾正式结婚了吗?我现在虽不和哥哥正式地脱离,但我已存心退让。还要再住到霞飞路去,这算什么意思?难道还尝不够人世的烦恼吗?哥哥,请你还是和爱妹去过甜蜜的生活吧。妹子命苦,恐怕是难和哥哥白头偕老了。妹妹完全是体谅哥哥的苦心,难道哥哥不能原谅妹妹一番苦衷吗?”

石秋听小红这样决绝,一时又想及爱吾对自己的话,也是坚决拒绝,叫我和小红白头偕老去,她自己只要得到一个挂名夫妻,已是心满意足。现在小红和她都竟不约而同,这叫我如何是好呢?但爱吾究竟是在军部办事,人生尚有些意味,小红她决心遁入空门,好端端的一个女孩儿家,让她终身受到无限的凄凉,岂不是我害了她吗?这叫我良心上如何对得住她?我是多么罪重啊!石秋想到这里,泪更如雨点般地掉下来,便猛可站起,奔到小红的身边,拉着她的衣袖,叫道:

“妹妹,你这话怎么讲呀?我和妹妹不是比她更先结过婚吗?爱吾的初意,本指望救我出罪,并不愿和我见面,更不愿和我结婚。因她早已明白我和妹妹有不可磨灭的情感,强人所难不但于己无益,且更于人有害,所以她是极不忍心做破坏我和妹妹的结合。这次她形式上虽和我结婚,实际上原还是以礼自守。只不过为掩饰张司令的耳目,勉强羁留数天,不然她也决计不肯放我回家,她所以叫我回来,就是要我仍来和妹妹白头偕老。而她和我实已订明终身做一个精神上的爱友呀!妹妹,你假使不信,那么请妹妹和我就立刻动身到北平证明去。”

小红刚才自和石秋做最后的谈话,一心早已对着念佛。此刻石秋的一篇话,她也只有听到一半,所以又摔脱了石秋的手道:

“哥哥,照你这样说来,我是愈加不能退让了。你想,她待哥哥是多么真心多情呀!总之,哥哥若没有爱妹,哥哥是一定早已问罪,说不定尚有杀身的大祸。现在她救了哥哥,是哥哥的身体,实在完全是爱妹所有的一样了。我今若无功受禄,不但自问很难为情,而且也很觉辜负爱妹对哥哥的一番苦心了。我为哥哥的前途计,请哥哥还是忘了我的好。”

石秋听她这样说,心里不但不怪她无情,深觉她真是世界上第一多情人了,正欲再向她极力劝解,忽见外面急急地奔进一人,见了石秋,便高声责问道:

“石秋,你做的好事!我给你的信,你可收到吗?你的行为,你自己想想,怎样对得住朋友?又怎样对得住你的小红妹妹呢?”

石秋连忙回头瞧去,原来正是苏雨田。见他一脸的怒容,因忙抢步奔上,握住了他手,没有开口说话,倒先哽咽着哭了起来,说道:

“雨兄,你来得好极了,快给我大家劝劝。我是说得嘴也干了,劝妹妹到霞飞路住去,谁知妹妹竟不肯去,这叫我怎么办呢?”

雨田原是个性情豪爽的人,自得知石秋和爱吾在北平结婚消息,心里直气得什么似的。因为对于爱吾的事情,石秋也曾和自己商量,以为石秋真的负心小红,现在听石秋还这样说,便气道:

“你嘴说干有什么稀奇?小红妹妹为你眼泪都流干了呢!你道她为什么不肯去?是恨着你没有真心呀!现在我给你劝她回去,日后如再欺侮小红妹妹的地方,我真不能依你。”

雨田说着,便又向小红叫道:

“小红妹妹,石秋既已亲自来陪你回家,你也别生气了。你若甘心让步,这也犯不着呀。秦伯母,叶伯母,快扶着妹妹走吧,刚才我来时坐的汽车还停在外面呢。”

若花、慧珠见雨田这样热心,心里都非常高兴。叶氏和佩文早已站起来扶小红。若花笑问雨田怎样知道我们都在莲花庵里,雨田说是秦老伯来行中告诉的。一面又向小红连连相催,小红兀是淌泪不肯。若花见小红仍是执意不允,便很不高兴道:

“红儿,石秋这样苦心相劝,苏少爷又这样热心,你若再不答应,不但对不住你妈的一番养育心血,而且你也对不住你爸妈的一番热望啊!”

小红听妈妈这样说,又见亲娘哭得像泪人儿模样,一时心里就软了下来,同时又感到万分悲伤,掩着脸儿,不禁失声哭泣。若花一面劝她别伤心,终要听妈的话,一面便拉了她手就走。小红到此,再也不敢违拗,只好随着大家出了莲花庵。老师太送到门口转回进里面去。雨田因后面车厢不够坐,他就和车夫一同坐在前面开车处,当时却没有关紧车门,雨田也不注意,自管吩咐开到霞飞路去。

汽车好像似飞般地在马路上疾驶,石秋在车厢里凝眸脉脉地望着小红,小红想着刚才坚决拒绝的情形,又觉十分不好意思,因此低垂了粉颊,只管望着自己的脚尖出神。正在静悄悄的当儿,不料突然震天价砰的一声响亮,汽车便立刻停了下来。因为是骤然之间,开车处的车门本没关紧,这时早已震开,雨田的身子竟被耸了出去。谁知事有凑巧,后面本来紧随一辆汽车,冷不防前面车身会停,一时刹车不及,竟在石秋汽车屁股猛撞一下。这把车厢里的若花、慧珠、小红、石秋等都吃一惊。又见雨田跳出车厢外去,石秋以为是强盗放枪,慌忙把身边从司令部带来的手枪取出,握在手里,也跳出车外,一手拉住雨田身子,不使他跌下,一面连问强盗在哪儿。雨田正欲回答并不是强盗开枪,乃是汽车胎爆裂的声音,自己原是被耸出来的。不料这时猛听得真有枪声砰砰两响,一粒子弹竟打中石秋的右腿,一粒子弹却穿过雨田左膀,两人同时“啊呀”地大叫了一声,跌倒在地。这时汽车夫也早已跳下车来,他瞧得清楚,便慌忙大声喊道:

“我们不是强盗!快不要开枪!快不要开枪!”

这飞来横祸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原来石秋汽车后面的一辆汽车正是巡捕房里出来的。里面坐着两个探长,一个华探长张克民,一个西探长邱立宾,两人见前面汽车突然停下,先跳出一个西服少年,后面接着又追出一个西服少年,手中并握着手枪,一时以为绑匪追肉票,所以就连发两枪。谁知却伤了两人。正欲下车捉获,忽听车夫这样大叫声明,因连忙盘问石秋,才知石秋是从北平下来,手枪有张司令军部执照证明,石秋实乃是军部机要秘书长,现在双方均系误会。邱立宾因公务在身,遂嘱张克民把两人送往医院,自己便坐车去了。张克民一听石秋乃是张司令秘书,心里非常抱歉,立刻把两人送到就近红十字会医院里去。这里车夫把车胎修理好,小红更急得淌泪不已,连连催促,好容易也开车追到红十字会。只见两人已住在十二号、十三号特等病房,听医生说,子弹都已取出,幸所伤地方并非致命。但因流血过多,现在昏沉睡着。若花、叶氏焦虑十分,小红更加伤心抱歉,那泪早如雨一般地落下来。这时佩文已打电话给可玉知道,等可玉赶来,两人都也醒了。雨田伤势较石秋厉害,这叫可玉和小红更加不安,但医生告诉绝无生命之忧,终算大家才放下心来。

晚上可玉、若花、叶氏都回家去,小红留在医院服侍。小红见石秋闭眼假寐,不便惊醒他,便悄悄到隔壁病房,只见雨田正在对着窗外出神,心中真是抱歉得了不得,同时又感激他的热心,一时淌泪叫道:

“雨哥,你现在觉得怎样?都是为了我,累你们都受伤,这真叫我如何对得住你!”

“我原不要紧,石秋的伤怎样了?红妹,你别伤心。”

雨田回过头来,见小红淌着泪,因安慰她不要忧愁。小红道:

“石秋的伤势医生说是轻微得很,但我见他也流了不少血了。”

小红说着,一面又亲自配和了药水,服侍雨田喝下。雨田道了一声谢,微闭了眼睛养神。小红恐劳乏了他精神,遂又悄悄退出。到石秋病房,见石秋已醒,向小红叫了一声妹妹,小红因走到床边坐下,还没开口,那泪早盈盈滚下。石秋拉着她手,温和地抚着,又叫道:

“妹妹,我们真可谓无缘极了,难道‘心持半偈万缘空’这句联语,真要应在我们两人的身上吗?”

石秋说着,也淌下泪来。小红心里这就愈加懊悔自己不该住到莲花庵里,现在累两人都受无妄的灾难,心里一阵悲酸和抱歉,便轻轻投入石秋的怀里,呜咽道:

“哥哥,我害了你了……”

石秋听了,抚着她美发,又劝慰她许久,两人才各自拭干泪痕。小红坐在沙发,眼见石秋又很疲乏地睡去,自己想着可怜身世,哪里合得上眼?只觉前途茫茫,后顾渺渺,思潮起伏,百感交集,恍惚中竟念成两首七律,遂连忙拿笔录出。这时钟敲十二下,正是子夜,四周万籁俱寂。石秋却已一觉醒来,见小红仍在垂泪。因问妹妹为何不安睡,小红早已走近床边,就把录出的两首七律给石秋瞧道:

其一

萧墙祸作想从来,月老红丝本误牵。何事春风偏含妒,可怜秋梦竟成烟。妾真薄命身多劫,君胡深情亦少缘。离合悲欢终有定,而今切莫再怨天。

其二

闻说情多心便酸,尘缘历劫未曾完。我无老母更何恋?君有爱吾差可欢。岁月悠悠生也苦,风波叠叠死俱难。双栖哪得双修福,世事浮云泪忍弹。

石秋把小红的诗念毕,觉得一字一泪,无限心酸。陡忆自己从松江来上海途上,曾也口占一律,却未录出,因叫道:

“妹妹有诗两首,令我想起在火车上也作有一律,如今请妹妹也代我写出来好吗?”

小红点头,便又取出钢笔和日记簿,拿在手里。石秋遂即念道:

工愁怯病两心同,相对无言哭笑中。衔石难填精卫海,吟魂欲泣杜鹃红。情缘深处魔偏重,冤孽缠来泪已穷。寂寞小楼眠不得,春风吹梦各西东。

石秋同小红的诗中,暗暗都怨着春权和楚云,所以小红写到“冤孽结来泪已穷”一句时,早把笔儿一掷,身子伏在石秋的枕旁,抽抽咽咽地泣个不停。石秋见她伤心极了,遂从床上坐起,轻轻捧着她脸儿,低低叫道:

“妹妹,别伤心,你的心,我知道了,我的心,你难道还不知道吗?你再不原谅,我只有把这颗心挖出来给你瞧了。妹妹,你快抬头瞧那天空中这轮光圆的明月吧,她不是象征着我俩未来的生命吗?”

小红听了,就在床上慢慢坐起,紧紧地抱住石秋的颈项。石秋偎着她的脸颊,两人脸上带着被月光反映的晶莹莹泪水,凝望着无限清辉的月华,觉得在万分心酸之余,也有了一线光明的希望,情不自禁甜甜蜜蜜地接了一个长吻。夜阑人静,四周是悄悄无声,在无限沉寂空气中流动的,是只有石秋和小红亲热的相互的呼声:

“妹妹!妹妹!”

“哥哥!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