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如长蛇般地蜿蜒津浦路南下,车身是不停地向前迈进,这就见两旁原野的树木和山川都纷纷地向后倒退。由津浦转京沪,直达上海,再换车到松江,雁秋和日芳夫妇两人正在回途的道上。雁秋望着日芳,深深叹了一口气,说道:
“去年三月里,我和你到北平,相隔仅仅不到一年,哪里料得到家中竟发生这样惨变?”
日芳望着车窗外的青青草原,回过头来,纤手托着香腮,点了点头,也叹息道:
“妈妈死了还不到百日,爷爷怎么就去讨个后妻来?据三叔说,是堂子里的倌人。像我们这样一个大家庭,走进了这样一个人,怎么不要闹得鸡犬不宁呢?爷爷这次突然要给我们兄弟分产,恐怕也是这个女人进的谗吧?”
雁秋吸了一口烟卷,望着嘴里喷出来的烟圈,呆呆出了一会子神,忽又说道:
“这事说来也好笑,我瞧三弟现在真也弄得进退不得了,婚姻大事,岂是儿戏的吗?”
“本来三叔和爱妹自小一块儿长大,我们心目中哪个不认他们是一对?偏又另外去娶叶小红,那叫表妹怎不要心里悲伤?我想表妹这次妈妈死后突然出走,不就是为了这个吗?谁知爱吾这妮子的本领也真大,竟给张司令做了女儿,而且三叔又会自投罗网,虽然爱妹完全是一片好心,救他性命,奈张司令又是一片热情,可见天下的事情,真不可捉摸。你瞧三叔现在到底和小红做夫妻好,还是和爱吾做夫妻好?”
雁秋听日芳这样说,觉得真有些儿两难,忍不住又好笑,又代他忧愁。两人默默地静着,只听汽笛呜呜长鸣了一声,车身慢慢地进了月台,故乡已到了眼前。坐了车到别墅,家园无恙,但母亲到哪儿去?一阵阵悲哀,激起了雁秋心头思亲的痛。踏上了大厅,瞧着妈妈的灵座和遗像,赫然显在眼前,雁秋、日芳抢步上前,早已号啕大哭起来了。
哭声惊动了里面的众人,大家都走了出来。春椒和麦秋早已叫着道:
“二哥和二嫂回来了!”
春权、小红听两人哭得伤心,大家各有心事,也陪着呜咽不止。仆妇们拧上手巾,劝了一会儿,大家才收束泪痕。雁秋见厅上除了爸爸、大哥、大嫂、大妹、二妹、小弟外,尚有两个少女,一个身穿丽服,一个身穿缟素,想来一个是楚云,一个就是弟媳小红了。雁秋、日芳想着妈妈,见了楚云,当然是颇觉憎恶,所以只向墨园叫了一声爸爸,次后自和宾秋、素娥、春权等招呼。墨园见雁秋回家,却不见石秋同来,因开口问道:
“你的弟弟可曾碰着?他的人呢?”
“弟弟在南苑张将军司令部已充当机要秘书,并且已和表妹爱吾结过婚了。”
雁秋这一句不明不白的话儿,听在众人的耳里,这把大家都惊奇得呆了起来。小红芳心更是乱跳,这就不管羞涩地站起,向雁秋叫道:
“二哥哥,你这话可真的吗?他是爸爸特地叫他去找二哥和二嫂回家的,怎么二哥二嫂来了,他倒反而往司令部当秘书去?况且大姊姊还等着他手上戴着一只玉镯来交还呢!他真糊涂极了!”
春权听弟弟和爱吾结婚了,心中真有说不出的痛快。素娥听了,倒是替小红急出一身冷汗。今见雁秋呆望小红,想来还不认识,因向他们介绍道:
“二叔、二嫂,这就是三嫂叶小红,你们大家快先见个礼!”
雁秋、日芳因和小红彼此见了礼。雁秋点头道:
“这些事三弟都已告诉我了。”
“爱吾甥女怎么会在张将军那里?石秋为什么又会和她结婚?这是哪儿说起?我实在太不明白了。”
墨园也急起来问。雁秋听了,忙答道:
“这事说来话长,弟弟现在他也焦急得束手无策呢!”
雁秋说着,因把爱吾出走后遭骗,张将军收作义女,石秋来北平,中途受冤,爱吾救他,张将军命他入赘,又给了他做秘书等话,从头告诉了一遍。这时众人方才恍然明白,墨园搓手急道:
“但是石秋他是个已娶妻的人,怎么又可以和爱吾再结婚呢?这张将军真岂有此理极了。”
“张将军听爱吾的告诉,说妈妈曾允她和弟弟结婚,弟弟且有一枚约指在她那里,作为信物。现在张将军也要问弟弟停妻再娶的罪名,他说叫弟弟快和前妻离婚,否则弟弟就有性命之忧,所以弟弟这次答应,实在也有万不得已的苦衷。”
墨园听雁秋这样说,早就站起,顿足地骂道:
“这些都是你的妈妈做事糊涂,爱吾病了,她叫石秋来家,假说要和爱吾订婚。她的心里以为爱吾一病必死,叫石秋虚与安慰,作万一的希望。谁知爱吾的病果然痊愈,你妈自己倒忧出病来,以至于死。爱吾眼见石秋爽约,她竟留书作别,不知所终。谁知却在张将军那里,石秋偏又会撞在他手里,这真是前世的冤孽,现在这事,究竟叫我怎样办好呢?”
墨园说着,急得在厅上团团打转。小红暗想,石秋不答应,将军就要把他处死,这事真也难怪他。今见墨园又这样愁苦的神气,一时心灰已极,她毅然挺身站起叫道:
“爸爸请别愁闷,石秋和我虽然结婚,但因在妈妈丧中,大家以礼自守,却是不曾同床。本拟待过了妈妈百日之后,方圆夫妇唱随之梦,现在石秋和爱妹既然有约在先,一人不能两娶,我今原谅石秋苦衷,情愿退让。从今以后和辛氏取消婚姻,和石秋做一个精神上友爱……”
众人听小红说到这里,各人心中就有不同的感想。楚云和春权是快乐得几乎要笑出来。宾秋、雁秋夫妇却是颇觉同情。墨园望着小红,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却见小红又在自己臂上脱下那只羊脂玉镯,当众交还墨园,红着眼皮,陈述道:
“爸爸,这个镯儿据大姊姊说,妈妈在日,曾经面允做大姑和二姑赠嫁。前日爸爸因欲分产,大姊姊曾向我说过,要我交出,但石秋前日赴平,他曾带去一只,把一只留下了给我,作为两人别离时纪念。现在我既情愿退让,此镯留也无用,请爸爸即日收回吧。”
墨园听小红滔滔不绝地说完,心中大为感动,觉小红婚事完全是自己做主,即是玉镯,也是自己给她下聘之物。她现在虽守礼,不曾和石秋同床,但到底是名正言顺的媳妇。她所以甘心退让,完全是她的一片苦衷,这样大贤大德大孝的女子,不要说现在不曾多见,即求诸古代烈女,也确是难得。我若任她退让,良心上固然对不住她,就是可玉面前,我又怎样地交代?因此遂把小红交还的玉镯,叫小红仍旧钏在臂上,一面又郑重地对小红说道:
“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你是个贤惠的女子,我不能委屈你一分一毫。你的婚姻是由我做主,我不能叫你退让半步。这个镯儿,我已出口给你,谁也不能反对,你给我拿去戴上。至于石秋和爱吾的事儿,都由我交涉去,你别替我担愁。好孩子,你安心地等着好了。”
小红听墨园言辞正大,心中当然十分安慰,一面把镯儿依然套在手上,一面答应一声,便自退到座位上去。春权听小红把自己暗中和她的秘密话儿竟当着众人宣布出来,心中已是忐忑不安。今听爸爸这样安慰小红,虽然没有责骂自己,却比打着自己还要难受,脸儿一阵红一阵白,心中真有说不出的痛苦,只觉坐立不安,险些滚下泪来。素娥、日芳听墨园十分宠爱小红,心中虽然有些不自在,但因为见小红刚才这番烈性的举动,心里亦未免肃然起敬,对于春权的行为,反有些儿轻视。楚云心中,更是难受得了不得,暗暗骂声狐狸精,连爷爷都被她迷倒了。但一时又不敢反对,回头见春权红着眼皮,好像十分惶恐而又十分伤心地站起,潜步回梅笑轩去,心中一肚怨气,遂也跟在后面,和她去商量了。雁秋和日芳因是刚到,自然亦回到旧日住的饮雪小筑去料理一切。
饮雪小筑在梅笑轩东首,是个三间抱厦,面前种着两株梧桐。靠西一座小小的假山,还有两支石笋矗立在假山面前。雁秋、日芳开进西首卧房,正在收拾一切,忽见春权和一个倩装少妇携手进来。春权先向大家介绍道:
“这位就是新妈妈,二哥和二嫂快来见个礼。”
雁秋听春权这样说,不免向楚云望了一眼。见她打扮妖娆,年只花信,和春权好像姊妹一般。心里虽怪妹妹真太没有心肝,怎对得住已死妈妈,但也免不得意思,只好含糊低叫一声,鞠了一躬。楚云因要联络感情,早满脸堆笑地叫道:
“二少爷、二少奶从北平才儿回来,路上一定是辛苦了。家里高妈、张妈怎么都不来相帮收拾呀?”
楚云这样一喊,对面东首房中服侍素娥的王妈早已奔了出来,笑道:
“太太,我给你去叫吧。”
王妈说着,便匆匆地去了,不多一会儿,和高妈一同前来。
原来高妈是楚云房中服侍的,张妈是服侍小红的。楚云因为雁秋、日芳初到,先要给他们一个好印象,所以把高妈和张妈都去喊来,巴结两人,好作为自己一党。偏王妈把自己房中高妈倒叫了来,小红的张妈却喊不动,以为是小红故意倔强反对,心中一气,便冷冷笑了一声,一面吩咐高妈、王妈给二少爷房中收拾清洁,一面便拉着春权匆匆到小红楼来。
雁秋见两人走后,长叹了一声。日芳又正欲对雁秋说春姑竟会和她联络时,只见大哥、大嫂走了进来。四人又各招呼,素娥叫道:
“二叔、二嫂,你们房里既在收拾着,还是到我们房中来先坐一会儿吧。”
于是四人到东首素娥房里坐下,日芳向素娥问何日到家,家中一切的事究竟怎样。素娥原是心直口快的人,就把知道的和盘告诉,谈及春权帮同楚云欺侮小红,因为她们原是一条阵线上的,所以自然是非常不平。宾秋和雁秋兄弟两人也谈着这次分产的事,都是为了妈妈的死,否则楚云不会进门,爸爸自然也不会有这个主意。两人谈了一会儿,也颇伤感。不过两人心里也早打定计划,待妈百日后,各自走到汉口、北平去了。
张妈在小红那里有什么事呢?原来小红知道石秋已和爱吾结婚的消息,心里万分悲伤。因为石秋现在身羁军营,强迫结婚,一时里当然不能回来,军人的手段厉害,也许有叫石秋一辈子不回家的可能。石秋在那边既有素心人相伴,且又有好的职位,何乐而不为?虽然暂时心里会记着我,将来日子久了,不也会变成此间乐不思蜀了吗?况且这里楚云和春权看我这人,又好像是她们的眼中钉一样。爷爷是要出外办事去的。大嫂虽然很同情我,二嫂性情又不知道。再说他们职业又都在外埠,说不定早晚都要回去。万一石秋真的一辈子不回来,那我不是要被两人活活地磨难死了吗?小红这样一想,觉得这里万万住不下去。因此她便叫张妈帮同佩文整理一切物件,预备立刻就回上海来。谁知正在这个时候,忽听楼下楚云和春权又在高声骂道:
“家有主,国有王,你瞧不起我吗?我叫王妈来喊张妈,为的是替二少爷相帮收拾卧房。你不许张妈来帮,你是倚着谁的势力呀?我偏不服你,爷爷喜欢你吗?晚上你伴爷爷去,你叫爷爷来把我赶出去好了。”
“妈别气了,爸爸把传家之宝的玉镯,别人统不肯给,单给三媳妇,这就可见她是如何被宠爱了,还要说她什么呢?”
小红在楼上听她不伦不类地竟说出这个话来,真是失去她自己的身份,一时既羞愤又好笑,遂也扑到楼窗口来,对她们冷冷说两句道:
“这又何苦来呢?大家又不是走不开的人儿,今天我就到上海去了,免得你们多着我。”
小红只说了这两句,遂又回身自顾自地整理去。只听春权一阵冷笑,楚云又骂道:
“你让我,你便一辈子地让去。我稀罕你这活宝吗?真是笑话极了。”
小红听她们又是一阵冷笑,此后便没有骂声,知她们已去,心中一阵悲酸,忍不住又扑簌簌地落下泪来。遂携着佩文,提了挈匣,走下楼来。先向墨园禀告,只说自己要回家省母。墨园知她是为了石秋和爱吾的事,一时也深悔不该听楚云的话,叫石秋到北平去,以致弄出事来,心里甚觉不安,也不好阻她。只劝她不要伤心,既然心中不快乐,就到上海去玩几天,对于石秋的事,我终得想法,和你团圆。小红听了,含泪点头。一面又和宾秋、雁秋夫妇作别。墨园已给她喊好车子,大家洒泪别去。
小红这次回家,一路之上,心中真是无限悲哀。墨园和石秋待自己这样深恩厚谊,觉得实在不应绝他。但楚云、春权天天无理取闹,又觉得实在是一天也住不下去。石秋对于爱吾,虽然出于被迫,但他们到底原是从小一块儿长大,谁也不能无情。我虽然由苏雨田介绍,明媒正娶,但爱情这样东西,哪里是专在形式上的,纯洁的爱情属于精神,肉体不过完成精神上的一助。石秋对我,确具着精神上伟大的爱。我应该体谅他的苦衷,完成他和爱吾的爱,牺牲我自己的爱。因我一生的遭际,本是一个极悲哀的环境。前既不得于小棣,今又横阻于群小,石秋虽然爱我,无奈我命中的魔蝎太多了,我应该向佛门忏悔去,消除一切孽障,那心地自然消静快乐,再也没有尘世的烦恼了。小红心灰意懒,循环不息地想着,那火车早已到了上海。
银花火树,上海本是夜夜元宵。小红携着佩文出了车站,时已黄昏将近。两人坐车到家,只见可玉和若花抱着可儿,正在逗着玩笑,突见小红到来,心中都吃了一惊。可玉连忙把可儿交给若花,站起来问道:
“咦!你回来了,怎么不预先写一封信来?不然我也好着人来车站接你。石秋有没有同来呀?”
小红竭力镇静着态度,含笑叫了一声爸,又摇了一下头。回眸见若花怀中可儿,身穿簇新的襁褓,脸儿白胖了许多,便走到若花面前,把可儿抱来吻着,一面又问若花道:
“妈妈,弟弟白胖了许多,奶妈可找到了没有?”
若花见小红虽然是含着笑,但双眉仍是紧锁,心知定有什么事儿,因说道:
“找到已多时了。红儿,你今天为什么会回来呀?”
小红方欲告诉,只见母亲和奶妈也走了出来。小红忙又叫声娘。叶氏对于小红骤然回家,也很惊异。奶妈叫声小姐,已把可儿抱去。佩文把挈匣已拿回小红旧时房去,小红在椅上坐下。叶氏亦追问小红什么事回家,小红一阵心酸,红了眼皮,早已滚下泪来道:
“石秋到了北平,他已和他的表妹爱吾结婚了。”
“啊!红儿,你这是什么话?”
可玉、若花、叶氏突然听了这话,三人便不约而同地失惊地问。小红叹了一口气道:
“爸爸、妈妈,这事说来话长哩,而且原因也复杂得很。孩子上次来时,是一些儿没有说起,现在事到如此,也不得不详细告诉了……”
小红说着,方才把石秋和爱吾种种的关系,以及楚云、春权的进谗,因此石秋被逼到北平,又遇爱吾于司令部,因此又造成他们强迫结婚的事,从头至尾细细诉说了一遍。三人听她说完,这才明白,觉得石秋待小红并非无情,事出万不得已,所以三人心中倒也不怪石秋,只恨楚云、春权两人弄事。可玉气急道:
“墨园如此昏庸,我非得写信去责备他不可。家庭中这样黑暗,那还成什么体统?”
“爷爷,实在也怪不了他,可怜他待我也终算不错了。”
可玉听女儿意思是阻止他不要去责备墨园,因又说道:
“那么我们也得写信给石秋,责他薄情负心,叫他快快回来。”
“听他二哥回来说,石秋真有说不出的苦衷,因为不答应,就有性命之忧。依女儿想来,就是写信去,也是徒然。倒不如等他回来再说,万一他一辈子被羁在那里,这也是女儿的命。女儿情愿终身服侍爸妈,不知爸妈肯答应女儿吗?”
小红含着眼泪,望着可玉和若花。可玉听了,觉得小红爱石秋的深情,真可谓无微不至了,忍不住长叹一声,默然无语。若花觉得这事也实在没有办法,因为张司令完全以第三者出场来管闲事,就是向墨园、石秋交涉,也是无效的了。也只好向小红安慰一番,叫她安心住着,终得往后慢慢儿地再想法子。小红含泪应诺。从此以后,小红住在家里,跟着叶氏吃素念经,一心欲脱红尘中的烦恼。雨田这几天正为了自己的恋人辛石英一病身亡,心里无限悲伤,突然又听到小红和石秋的消息,心里更加难受,深叹半农挽联中有“人非薄命,天太无情”之句,真非个中人不知其言之沉痛,因此既伤心自己,又对于小红表示抱歉,同时庆幸半农、友华真是苦尽甜来,因为半农、友华于上星期已回姑苏结婚去了。
且说石秋和爱吾在司令部新婚的初夜,正是一月十五的元宵。夜间人静,喜娘丫鬟把房中酒筵收拾过去,向两人道声晚安,便都悄悄退出。石秋呆呆地望着那窗外一轮皓月,脑海里不免又想起小红。明日二哥回家,若说及此事,小红心中是多么悲伤啊!她一定要怨恨我薄情负心,但这事岂出于我的本心……爱吾见石秋泪眼盈盈,只管出神,好像怪自己是个倚势恃强、劫婚霸占他的意思,因正色地又向他声辩道:
“妹妹深悔自己不该为救哥哥而把从前的事情告诉给爸爸知道。现在爸爸强迫哥哥和我结婚,这当然是非常勉强,哥哥对此元宵的皓月,心里记挂小红妹妹,自然要恨妹妹的无情。其实这事并非妹妹的本心,千万要请哥哥原谅。现在妹妹早已决定,和哥哥做一个挂名的夫妇,终身以精神相爱,今晚妹与哥分头而睡。请哥哥仍以妹妹待我,仍以妻子待小红,则妹妹实感恩不尽。”
石秋听爱吾的话,万不料到她竟这样的存心,但爱吾愈加谦让,自己愈加感激。因站起来,拉着她手在床边坐下,含泪说道:
“妹妹是个情中圣人,石秋实感激无地。况有救命大恩,则石秋此后一身,便是妹妹所有。妹妹有命,石秋虽赴汤蹈火,实万死不辞。但我有一句话必须和妹妹表明,因我虽和小红结婚,大家为着母丧,百日以来,实未有谐花烛,此心唯天可表。妹妹欲分头各睡,我实一万分赞成。不过妹妹万勿误会,待过了数天,我回南去和小红把婚事解决,那时和妹妹便可长享画眉之乐了。”
爱吾听石秋骤然会说出这话,也出乎意料之外,心中暗想:原来小红和石秋结婚以来这么多天,还不曾享受夫妻的权利。一时愈加敬佩小红,同时也愈加可怜小红。心中一急,便伸手把他嘴儿扪住,淌泪道:
“哥哥要和小红离婚,这句话妹妹万不愿听。妹妹只要哥哥能知道我的一片苦心,妹妹绝不愿无故地夺人情爱。哥哥喜欢在这里住几天,就住几天。爸爸的话,请你也不必全去听他。难得今夜元宵,妹妹能和哥哥同坐在闺房之中,虽做个挂名的夫妇,妹妹实在已不胜雀跃了。”
爱吾说到这里,挂着眼泪的娇靥上不觉浮现了一丝微笑,凝望着那轮光圆的明月,好像已得着了无上的安慰。石秋听了这话,又见了她这个情景,心中真感无可感。奈事难两全,顾彼失此,顾此失彼,想到无可办法,石秋竟又纷纷掉下泪来。两人沉默良久,石秋猛可想起手上戴着的一只玉镯,系出门时和小红做分离的纪念。现在且把这只玉镯脱交爱吾,将来也好留作一个别后的纪念。因悄悄把那镯儿脱下,轻轻地拢在爱吾的玉臂上。只觉爱吾此时的臂腕,白如羊脂,柔滑丰腴,宛如无骨,心中这就更引起无限的怜惜,无限的酸楚,叫道:
“妹妹的心我都明白了,我恨不能把我的心挖给妹妹瞧,只好把我这个镯儿做我心的代表,给妹妹拢在臂上。妹妹如见到这镯,便知我心待妹妹,也只望和妹妹像镯儿那般团圆呢!”
石秋把镯儿套在她的玉臂上,又无限温存地轻轻抚摸了一下。爱吾万分娇羞,见他竟把这个传家之宝的玉镯给自己戴上,这就可见他的确是真心爱我了。一时情冲心头,秋波盈盈,向他凝望着道:
“哥哥,我本当不受你这个镯儿的,但又恐哥哥心中不快。现在定把它戴上,就做我两人终生的纪念物吧。”
别人家的新婚,是睡在床上甜甜蜜蜜地倚偎着,享受如鱼得水的快乐。现在他们两人竟并肩地喁喁谈着,一会儿淌泪,一会儿叹气,直到了天色大明,方才和衣各睡一头。这些秘密交涉,只有他们俩人自己知道。维屏夫妇只见他们终日伴在一处,亲爱状态胜过手足,当然是非常放心。
光阴迅速,转眼已过了十二朝。石秋那天夜里,仰天望月,不时长叹。爱吾已知其意,因轻轻走到他的背后,柔声叫道:
“哥哥,你可是在想家吗?”
石秋回过身子,紧紧握住她手,垂下泪来,低低道:
“我想明天回去一趟,不知妹妹允许吗?”
“哥哥这是哪儿话?你离家亦有半月多了,自该回去探望小红妹妹。妹妹也没有别的希望,生虽不能如愿,将来妹子死后,就请哥哥把妹子死骨葬在一块儿吧。假使不能葬在一块儿,就是葬在旁边也好……”
爱吾说到这里,亦已流泪满颊。石秋心痛如割,几至哽咽不成声。两人对泣良久,石秋喊了一声妹妹,猛可伸臂把爱吾身子抱住,无限温情蜜意地接了一个甜蜜而带心酸的长吻。石秋哭道:
“我若在世界上做一日人,终不忘妹妹大恩……我身虽不能给妹妹,但我的一颗心实完全已交给妹妹了……”
爱吾听了这话,破涕嫣然一笑,伸开两手,骤然又把石秋的颈项搂住,连声地叫道:
“哥哥!哥哥!我的哥哥……”
第二天早晨,石秋辞别维屏夫妇和爱吾,单身回南。爱吾陪着石秋,坐了司令汽车,还送到车站。临别,爱吾握着石秋,苦笑道:
“妹妹和哥哥终算做了半个月的挂名夫妻,今日一别,不知可还有见面的缘分?”
石秋没有回答,泪水已涔涔而下。一声汽笛的长鸣,震碎了离人的心灵,在万般无奈之下,两人只说得一句“珍重”,只得洒泪而别。
石秋是回南了,在维屏的心里,还希望石秋回家后早日和小红脱离,重来北平帮助他参赞军务。谁知石秋到了上海,竟也有意想不到的事故发生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