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妙英既然时常以西装革履出入舞厅,戏弄这般色迷迷的瘟生朋友,倒也颇感兴趣。有时候她在舞厅里也叫舞女坐台子,俨然像一个阔大少模样,因此有一次便闯出祸事来了。事情是这样的,常妙英晚上散戏后,一个人到米高美去跳舞,她跳的那个舞女名叫蒋云珍,生得娇小玲珑,十分美丽。爱美是人之天性,所以妙英到了舞厅,也必定去和云珍跳舞的。
当然,一个美丽的舞女,她是拥有大量的舞客,所以和云珍跳舞的男子真是不少。不过说起来也奇怪,云珍却和这位西贝少年表示特别好感,跳舞的时候,必定面孔贴面孔,有说有笑,十分亲热,因此看在别个舞客的眼里,大家都吃醋起来了。其实蒋云珍这个小姑娘是很聪明,她所以和妙英这个样子,自然也因为她是西贝少年的缘故。况且,常妙英花钱也很爽快,云珍觉得和她亲热,既不蚀本,又可享受温柔的安慰,真是何乐而不为?
这天晚上,妙英在米高美舞厅里听过一节音乐之后,她便起身走到舞池里去和云珍跳舞,谁知道对面舞池里也有一个西装少年走过来和云珍求舞。因为妙英先到面前,那少年自然只好怏怏地打了一只回票。云珍笑盈盈地站起来,把手臂挽到妙英的颈上去,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大令”,说道:
“你今天晚上怎么直到这时候才来?我以为你是到别处玩去了。”
“因为今天是新戏第一,我们几个演员谁高兴读唱句,所以都生疏得要命,戏就拉长了许多时间,明天晚上散戏一定可以早一些了。”常妙英笑盈盈地告诉。
蒋云珍“哦”了一声,奇怪地问道:
“照你说来,你们越剧和话剧是不同的,我记得那年加入一个业余话剧团,足足排了三个月的戏方才上演呢。据说职业剧团也得排半个月戏,否则,是很难上演的。”
妙英道:
“你怎么把越剧和话剧来比较?话剧的台词,演员们是一字都不能错的,这当然困难。越剧就两样了,有些小场子里都是唱路头戏,你道什么叫‘路头戏’?就是没有唱句说白的剧本,只有一些剧情,我们根据剧情上台去发挥,和从前文明戏一个样子,所以这是十二分的便当。”
“你说便当我说很难,因为一时里从心内拿出的唱句,一定大好而不妙。我听说现在越剧也在提高水准,应该尽量革新,否则时代的进展,这种地方必定要淘汰的。”蒋云珍很关心她前途地说。
妙英点了点头,说道:
“话虽这样说,不过越剧的观众知识程度比较浅薄一些。况且,看的一般观众也是女太太居多,她们只希望苦戏,眼泪越出得多,这部戏就越好,根本不讲究这部戏的中心思想在哪里,它的主题、它的意义在哪里。至于这些曲死老板,更加不懂什么,只晓得这部戏营业好,总是好的;卖座不好,任它剧本好到怎样,也就指定是不好的了。所以这种环境下,根本就谈不上‘艺术’两字。老实说,越剧院的老板除了几个行外的不算,是内行的老板,都是些什么出身?哼!说出来也无非坍我们自己的台。好在我是宁波人,不是嵊县人,倒也不要去说了。”
云珍忍不住笑出声音来,说道:
“那么编写越剧比较容易些,现在是谁资格顶老?”
“有一位章老先生在越剧界历史很悠久,不过他编的剧本只有唱句而没有说白,所以最近也落伍了许多。”常妙英说到这里,音乐停止,便各自分手归座。云珍坐下位置,她肩胛上就有人拍了一下,回头去看,原来舞女大班小曹,他笑嘻嘻地说道:
“蒋小姐坐台子了。”
云珍也不知是谁叫自己坐台子,于是跟了小曹走了过去,到了一个桌子旁边,方才知道是钱如一,就是刚才打了一只回票的少年,于是含笑坐了下去,低低地说道:
“钱先生刚才打了一只回票,很对不起。”
“没有关系,蒋小姐现在正红得发紫了,若不坐台子,恐怕连一支舞都跳不着的了。”钱如一有些不大快活的神气说。
蒋云珍对于钱如一这个少年没有什么好感,虽然钱如一在她身上已用去了不少的钱,不过完全是一种单恋,根本在云珍身上得不到一些温存,而云珍对他好像眼中钉,花了钱还时常被云珍背后骂瘟生曲死。所以在社会上,这一种少年,是前世欠的舞女们的债,当时云珍听他这样说,显然是包含了俏皮的成分,于是也冷冷地笑道:
“我们做舞女的发红,还不是全靠你们舞客热心来捧吗?不过像我这种舞女也说不上红这一个字,无非是个阿桂姐罢了。”
钱如一真是一个蜡烛,一听云珍语气也有些不快活的样子,他倒立刻又堆下了笑容,问道:
“我还没有问蒋小姐喝什么?”
“白开水!”蒋云珍不大情愿开口似的回答。
钱如一却在烟盒子里又取了烟卷,送到她的面前,笑道:
“为什么一面孔不开心,和谁生气呢?何苦来,快抽支烟消消气吧。”
云珍倒又好笑起来,一面接过烟卷,一面俏眼儿斜乜了他一眼,妩媚地说道:
“钱先生,你这是什么话?我们做舞女的人如何敢和舞客生气呢?”她说这话,向侍者一招手,装手势叫他划火柴的意思。侍者给两人点着了火,另一个侍者拿上了开水。钱如一在吸过一口烟之后,便搭讪道:
“云珍,我规规矩矩地问你,刚才和你跳舞的那一个男子叫什么名字?他不知在什么地方做事情?”
“你这话问得奇怪,他和你一样的是我舞客,谁知道他叫什么名字?至于在什么地方做事,那我更莫名其妙了。”云珍斜乜了他一眼,慢斯条理地回答。
钱如一愕住了一会儿,勉强笑道:
“就是你告诉了我,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你何必这样的秘密?我见他真是一个小白脸,而且又温和,我看得出你大概对他有些意思吧?”
蒋云珍忍不住抿嘴笑了起来,白了他一眼,却并不作答。就是因为云珍并不作答,好像很神秘的样子,以致钱如一愈加疑心起来,脸儿有些热辣辣的,心头有点酸溜溜的,说道:
“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我猜到你心眼里去?”
“别胡说八道,我对待舞客都是一样的,绝没有谁好谁坏。况且我们是为生活出来跳舞,又不是和舞客们来对亲结眷,根本说不上什么‘意思’这两个字的。”蒋云珍很大方的态度回答。
“那么,我倒要请问你一句话,”钱如一接着说道,“我看你和别人跳舞都是一本正经,只有和他跳舞,恶形恶状,肉麻当有趣的贴面孔,差不多要香嘴巴了,这难道也是一视同仁吗?今天你和我也不妨这样子跳一次舞,那么我就决不会说你和他有意思了。”
云珍笑了一笑,说道:
“这个你不用管,当然我自有道理的。假使你认为舞票拿出来有些不合算的话,那我尽可以奉还你。”
钱如一听了这话,有些表示难堪,这就绷住了脸孔,说道:
“蒋小姐,你这些话说得太不漂亮了,我们既然出来跳舞,只要白相得窝心,大少爷用脱几张钞票,算得了什么稀奇?”
云珍听了这话,更加变了颜色,冷笑一声,说道:
“我倒要请教你什么叫‘窝心’?请你脑子弄弄清楚,这里是舞厅,不是卖淫的地方,你要白相得窝心,到舞厅里来是走错路了。”
“哼!黄熟梅子——还卖什么青?”钱如一吸了一口烟卷,恨恨地把香烟屁股丢到痰盂里去,表示十二分愤怒的样子。
云珍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说道:
“你不要烂嘴巴的冤枉人!我什么地方做错了,你倒说出来。况且,就是我跟人家开栈房,也是我自己喜欢,身子是我的,我就得有自由。我爱上的人,不要说跟他开栈房,倒贴他几个钱也情愿,管得了别人家屁事?”
钱如一铁青了脸,冷笑了一声,说道:
“你老早就这么说,也就罢了,何必假正经,煞有介事的做好人?这种闲话我是勿领盆的。”一面说,一面站起身子,拉了云珍便到舞池里去了。
舞客舞女在吵过了嘴后再一同跳舞,这是无论如何也跳不好的,大家脸儿板起,好像欠他二百两金子。云珍被他抱住了腰肢,仿佛死人一样,两脚不要说轻快,简直变成了电线木头。钱如一这时不像在跳舞,赛过来勒拖死人。所以白相舞厅,花了钱,还要受冤气,所谓既伤财又伤精神。跳舞一事,足以使青年入堕落之门径,能够避免,希青年人宜切戒之。两人正在尴尬的时候,只见常妙英和别个舞女跳在一起,慢慢地挨近过来。钱如一此刻见到常妙英,仿佛见了冤家一样,况且自己今天受的气,又是为了她而起,因此一肚子的气愤统统恨到常妙英的身上去,故意加快了几步,将妙英撞了一撞,重重地在她脚上踏了一下。
妙英“哎哟”一声,回头来望,见了如一,娇嗔道:
“你这个人跳舞生了眼睛没有?踏痛了人家,怎么连招呼都不打一声?”
如一因为是有意挑战,所以巴不得妙英向他提出交涉,他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挥起一拳,齐巧打中妙英的下巴。妙英负痛,便跌倒地下,如一还想上前脚踢拳打,这就激动了旁边另一个少年的不平,抢步走上来,一把拉住如一的西装领带,说道:
“朋友,你火气不要太大,这儿是舞厅,可不是打人的地方,你不能太野蛮呀。”
如一此刻在众人面前死要扎面子,便挥起一拳打了过去,口中还连声骂道:
“你是什么狗东西,敢来管这闲事?”
不料那少年早已预备,伸手接住他的拳头,抽出左掌,在他脸上“啪啪”就是两记耳光,打得十分干脆。这时舞女大班知道出了乱子,早已上来劝解。钱如一受此侮辱,怎肯就此罢休?还要赶上前来还击,那少年却拔出一支手枪来,说道:
“他妈的,你敢上来再动手?”
钱如一一见到手枪,方才知道碰到了辣手,不觉倒抽了一口冷气,却是呆住了。舞女大班慌忙把他拉开,给他一个落场势,钱如一也就趁势溜出了舞厅逃走了。
这里舞女大班又向那少年再三打招呼、赔不是,一班舞客舞女见他拔出手枪的时候,大家早已吓得老远的避开。此刻场子里只有妙英倒在地上,那少年俯身将她扶起,见她满嘴巴上都是鲜血,舞女大班倒大吃一惊,那少年说不要紧,这是牙齿血。于是扶她到自己的桌子旁,给她用开水过了嘴,又拿手帕给她拭了血渍。妙英此刻才清醒了一些,她似乎明白,全靠那少年热心帮助自己,总算免去这一场侮辱,于是向他点头谢道:
“先生贵姓?若没有你的热情帮助,我真要吃他的大亏了,叫我心里真是万分的感激。”
“敝姓白,你这位先生现在觉得怎么样?我这人脾气就喜欢管闲事。他妈的,这小子实在太没有礼貌,我亲眼见他撞了你,还动手打人,这还成什么世界?”姓白的少年表示很愤怒的神气,一面回答,一面又很关心她身子有否受伤地说。
“倒没有什么,只不过牙齿有些微痛。白先生,你在舞厅里一个人游玩吗?”妙英一面问他,一面取了茶账的单子,叫侍者连同自己桌上的茶账一起去付了。
姓白的少年很不好意思地望了她一眼,说道:
“你这位先生也太客气了,我很冒昧,还未请教贵姓?”
“敝姓常,白先生,你还说得上‘客气’两字。”妙英说到这里,此刻不免又显出她女子固有的娇媚,秋波脉脉含情地瞟了他一眼,又笑道:
“我们大家都很年轻,白先生若蒙不弃,我倒愿意和你结交一个朋友,不知道白先生会不会嫌我高攀吗?”
“说哪里话来,四海之内皆兄弟。常先生,你不要太客气,我的脾气很直爽,说不来什么客气话,我以为年轻人交朋友还是直率一些好。”姓白的少年微笑着说。可是他心中却有一个感觉,为什么这位常先生有些娘娘腔?好像很怕难为情的样子,大概是什么公馆里的公子哥。像这种少年当然可说是都会里的享乐者,本来是一个好人才,为了环境的熏陶,将来难免成为国家寄生虫,这是非常可惜的。今日我既遇见了他,自然非把他感化一番不可,也可以拯救一个青年走上奋发自新的道路。想定主意,便问她说道:
“常先生,你还在学校里读书吧?”
“最近半年我已经辍学了。”常妙英很虚心地回答,她简直有些受窘,涨红了脸,自然很感到局促。不过事情也有些神秘,她却不想和姓白的匆匆离开。
“这倒奇怪了,像常先生这样年轻的人为什么不继续求学呢?我想你家庭一定也很舒服,不知道尊大人是做哪一项贵业?”姓白的少年表示奇怪的神态,又向她继续探问。
常妙英觉得他所问的话,都叫自己无话可答,在万不得已之下,她是只好全部编起谎来,索性镇静了态度,说道:
“我爸爸不在上海,至于我所以不再求学,因为上海学校就是毕业之后,在这一个时局之下,这一张文凭也没有用,所以母亲的意思叫我经商了。”
姓白的少年点了点头,觉得他回答的话显然是很含糊,第一研究的,就是他父亲不在上海,那么在外埠做些什么工作?不过这句话很难问下去,还是慢慢地再问别的,或许可以得着一点头绪,遂问道:
“那么常先生现在什么地方得意?”
“在……一家银行里做小职员,也无非混一口饭吃罢了。”常妙英支支吾吾地回答,一面暗想,我被他这样问下去,也不是一个道理,让我也问他一问,于是接着问道:
“白先生,那么你在上海什么地方得意?听你口音好像不是上海人。”
“我在上海原没有家,这次从南京下来看一个朋友,所以我在上海可说是人地生疏,一切还得常先生随时指教才好的。”姓白的少年很谦和地说。
常妙英“哦”了一声,似乎也感到他这人有些神秘,凝眸含颦的向他注视一回,方才又问道:
“那么白先生现在耽搁朋友家里吗?”
“不,我在东亚旅社借了一个房间,因为我住不了多少天,就要预备回南京去的。”姓白的少年老实地告诉她。
“白先生在南京担任什么工作?”常妙英情不自禁地问出了这一句话。
“不,我是做生意的。”姓白的少年微微一笑,他脸上有些惊异的表情。
常妙英听他不肯老实告诉,自然心照不宣,也就不必追问。这时那姓白的少年又低低地说道:
“常先生,现在上海还在梦中一样,灯红酒绿,歌舞升平。明日迷梦一醒,先生对于建设新中国之机构,不知有何感想和意见?”
常妙英听他这样问,一时也猜不透他到底是哪一路人物,秋波凝望了他一回,微笑道:
“虽然我们谈这些事情还不够资格,不过民主国家的人民应该有一种贡献的思想,我以为复兴中国,最要紧的是普及教育,因为现在一般人民,对于知识程度,实在太以浅薄。因了知识的浅薄,在他们是只知道利欲熏心,根本没有一些国家观念。比方说,上海这般市民,他们甚至于在担心太平时会弄得无事可做,推其原因,还不是为了没有知识吗?所以知识之灌溉于民众,实在是国强之本。白先生,我不过是信口胡说,请你不要讥笑!”
姓白的少年点了点头,说道:
“普及教育这当然是最要紧的一点,至于重工业的发展,军事人才之训练,政治工作之计划,都是今后值得注意的事项。我想像我们这一种青年,现在虽然都是没落在都会的角落里,将来都应该负起建设新中国的责任,所以我以热诚之态度,劝告常先生,切勿沉醉于舞厅。虽说逢场作戏,在所难免,但久而久之,足以消磨青年之志气,而且更会发生意外之不幸。像今晚先生之遭遇,也可说是一个教训,倘然有了不测,不就是飞来横祸吗?所以,我们沉落上海,应以坚毅之精神,刻苦耐劳,不为四周恶劣的环境而同化。只要渡过了这个难关,眼前自然可以展现光明了,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聆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后当革面洗心,不再荒唐于舞厅了。”常妙英听了他这一番话,她表示十分感动地回答。
姓白的少年笑道:
“本来我也不敢冒昧陈谏,因为先生也是有作为的青年,一旦堕落,深为可惜。我为先生前途计,不得已而哓哓多言,请先生原谅。”
常妙英这时心里就有一个感觉,这个姓白的少年一定是重庆分子,他到上海当然是来干特务工作,所以他在舞厅里厮混,也是他们视察上便利的工作。想我不过是个唱戏的姑娘,在这个暗无天日莫名其妙的环境下也许可以出一点风头,将来当然还是归至于没落的。那么,我既然有了这一个机遇,何不跳出戏圈子跟他去干一点有意义的工作呢?想到这里,便开口说道:
“白先生,我觉得你好像是我的明灯一样,因为你说的话,会使我脑子感到清楚了许多,所以我很想和你厮混在一处,能够永远地不分离。假使你不讨厌我这个人的话,我可以跟你一块儿到东到西,情愿做你的随从。”
姓白的少年听她这样说,觉得她好像已经知道我是干哪一项工作的人似的,心中自不免也佩服她的聪明,正欲向她回答一句什么,不料时候已经到了十二点钟,音乐已经成了尾声,顾客们都已纷纷地散去。姓白的少年这才站起身子,说道:
“时候到了,我们也该走了,到了外面再谈吧。”
于是两人一同步出了舞厅的大门。
是深秋的天气,夜风吹到身上已经有了一些寒意,不过今夜的月色是很好的,马路上的人一直都显得很清晰。两人在马路上踱了一会儿步,常妙英这时芳心是跳跃得很厉害,她全身像火一般的燃烧着,几次想对他吐露自己是个女子的话,可是却始终鼓不起这个勇气。姓白的少年微微地打了一个呵欠,在他心中当然以为常先生和自己可以分手了,因为萍水相逢,有了这样很长的谈话已经是不算容易。至于妙英要求自己带她同走,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所以他在马路上自然也不再谈起。但妙英却有点依依不舍,默默地跟着他走路,虽然是不说话,她却不想和姓白的有分手的时候,不知不觉的,竟已到了东亚的门口。姓白的少年停住了步向妙英望了一眼,说道:
“常先生,府上在哪里?我是已经到了。”
“我……的家在静安寺愚园路下去,离这里还相当远。”妙英灵机一动,乌圆眸珠转了转,故意这么说了一句。
姓白的少年忙道:
“那么你一个人回去,深更半夜,在路上不是很不方便吗?你母亲对于你在外面宿夜,有没有什么问题?倘然她不会生气的话,你就不妨和我到楼上去睡一晚。”
“既蒙白先生热心相待,使我感激不尽,我母亲对于我的行动,她是向不过问的。”妙英到此,才露了一丝笑容回答。
姓白的少年点了点头,说道:
“也好,那么你就住在这里吧。”
于是两人进了东亚旅社,姓白的领她推进三百六十五号房间,亮开了电灯。他先按电铃叫侍者来冲上了茶,然后两人脱了大衣。姓白的到桌旁斟了两杯茶,向妙英说道:
“常先生,喝茶。”
“谢谢你!”妙英含笑走了上来。因为此刻在仗亮的灯光笼映之下,姓白的突然看到妙英的脸,他倒是怔怔地愕住了一回子。妙英红了两颊,竭力镇静了态度,望了他一眼问道:
“做什么?”
“没有什么。”姓白的被她一问,也有点不好意思,遂放了手中的茶杯,回身去关上了房门,伸手按在嘴上打了一个呵欠,他自管脱了衣服,坐到床边去。抬头望了妙英一眼,见她坐在沙发上捧着茶杯,呆呆地在想什么心事,于是说声‘我先睡了’,便转身睡到被窝内去了。
静静地过了一会儿,姓白的少年在床上催她说道:
“常先生,时候不早,你为什么还不想睡呢?”
“我马上就要睡了。白先生,刚才我和你说的话,你却没有答复我。”妙英站起身子在桌上放下了茶杯,回头望了他一眼,又忍不住低低地问。
“我忘记了,你刚才和我说的什么话?”姓白的有些不解地向她追问。
“咦?我不是说跟你去一同工作吗?”妙英一面说,一面却走到房门口,伸手关上了电灯。
“哦,这件事可有些困难,况且你家中也未必肯答应你。”姓白的微笑着说。
“只要你肯答应我,母亲那里就根本不成问题。”常妙英在暗头里脱了西服上装,低低地说。不知怎么的,去挂衣服的时候,身子在椅背上撞了一下,发出了很重的声响。
姓白的忙道:
“为什么不先脱了衣服再熄电灯?撞痛了哪里没有?”
常妙英虽然痛出了眼泪,但还是忍熬住了,说道:
“没有撞痛什么,白先生,干什么不回答我?”
“可是我怕你吃不了苦。”姓白的始终有难题来阻拦她的去志。
“怕苦什么?常言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所以‘吃苦’两字我倒不放在心上。”常妙英说到这里,走近床边摸索着被儿,说道:
“白先生,我们各睡一条被儿怎么样?”
“怎么?你难道还怕难为情吗?”姓白的情不自禁地向她打趣地说。
“并不是为了这些,因为我晚上睡相不大好,恐怕会挤得你不舒服。”常妙英口里虽然这么说,但是她那一颗芳心就小鹿般的乱撞。
“也好,那么让我起来把被儿折折好。”姓白的一面说,一面已是坐起床来。这一下子把妙英真急得不得了,因为她身上已经只剩一件小纺衬衫,倘然被电灯一开,岂不是秘密全都拆穿了吗?所以她很快地用手按上去,在她是叫他睡的意思。万不料姓白的手,也触着了妙英的胸部,经此一碰,手指到底是有灵敏的感觉,这就惊奇地“啊呀”一声叫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