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妙英被他这样一喊,知道自己的秘密已经被他拆穿了,一时羞得无地自容,也不作答,慌忙去取了西服、西裤,急急地仍旧穿了上去。待姓白的少年亮了室中的电灯,只见妙英呆若木鸡地站在大橱面前,低垂粉脸,大有不胜娇羞的意态。姓白的还有些莫名其妙,遂走到她的身边,拉过她的手儿凝望一会儿,怔怔地问道:
“常先生,你到底是男的是女的?快点向我告诉明白了,我可不是好惹的人,假使我发脾气,那你可要吃亏了。”
“白先生,很对不起,我老实地告诉你,我确实是一个女人。”常妙英抬起红晕的脸颊,秋波向他逗了一瞥娇羞而又惭愧的目光,挣回他握了自己的手,一步一步移到小方桌的旁边站住了。
姓白的跟着走了上去,站在桌子的对面,两手扶了桌沿,望着她那种神情,倒那么楚楚可怜,于是不忍再厉声向他责问,放轻了语气,温和地问道:
“常先生,不,我该叫你常小姐了,我心中觉得真是奇怪,你既然是一个女人,你怎么会跟我一同到旅馆来?我还请教你,你究竟是做什么事情的?女扮男装在交际场中厮混,莫非专门拐骗捉弄一般涉世未深的青年吗?不过我得告诉你,我绝不是一个色迷迷的男子,而且我绝不会上你的圈套。”他说到后面这两句话,语气又相当的沉重。
常妙英想不到自己今夜一再受人家的侮辱,这一次心中的难过比刚才被人家打倒在地上的时候更觉得痛苦。一时深悔自己不该这样荒唐,糊里糊涂地在外面厮混,这种言语的侮辱都是咎由自取,也怨不得人家。女孩儿家心中难过,别的没有表示,最显著的就是她两行眼泪,从她眼眶子里滚滚地落了下来。
姓白的少年被她这样一哭,心中愈发奇怪起来,一时倒向她愕住了一回子,方才又徐徐地问道:
“常小姐,你好歹也向我说一个明白,并不是我说话不知轻重,或许有委屈你的地方,不过从事实上来看,无论什么人都要起疑心的,假使你有什么苦衷的理由,你尽管向我解释,我当然可以原谅你。”
常妙英一听他这次语气和缓了许多,于是抬上手儿,在颊上来回地揉擦了一下眼泪,她有些惭愧的表情说道:
“白先生,我并不怨你说话太厉害一点,实在是我怨恨自己一个女孩家不该在行动上太随便,失了检点。我当然可以告诉你,我是一个唱越剧的姑娘,名字叫妙英。因为在上海我本来是没有家,平日是住在戏院里的,所以根本就没有人会来约束我。一个年轻的姑娘在这歌舞升平的上海都市里,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当然容易染上一种乐而不知俭朴的恶习,所以久而久之,我就学会了跳舞。更因我是唱小生戏的,故而头发为了装束时便利起见,也修理成男子的模样,并且也做了几套西装。因为有时候我们也得演时装戏的,今天晚上散戏后,偶感兴趣,一个人到舞厅来游玩,谁知却成了祸水,幸亏承蒙白先生热心相助,始免侮辱。后来与先生交谈,颇感情意相投,然我又未敢说明女身,但先生追问家世甚急,一时间叫我难以作答,故而编谎相复,并非有意欺骗,先生千万原谅我苦衷。至于我跟先生来此,因先生行动言语颇令人起疑,我知先生定为不平凡之青年。唱戏固非我所愿,所以心存妄想,欲追随先生左右,不忍与先生分离,竟被情感蒙蔽,跟随先生来此。及今思之,我也深悔如此行动,不免有失姑娘之身份。白先生,虽然我觉无耻,但是请你原谅痴意,则我虽死无恨了。”常妙英一连串地说完了这些话,她红晕的粉脸,眼泪忍不住要扑簌滚落下来。
姓白的少年听她说这话,颇有诚意,并不像一味做作的样子,于是倒不免激起了一点同情之心,遂在桌旁椅子上坐了下来,叫她说道:
“常小姐,你不要伤心,快坐下来,我倒要和你详细谈谈,其实我并没有恶意来侮辱你。”
常妙英这才也在桌旁坐下了,拭了一下眼泪,说道:
“我知道你是一个很有思想且有抱负的青年,其实我已向你明白地说过,我恨自己太荒唐了一些。”
“这句话也不必说了,常小姐。”姓白的摇了一下头,望着她又叫了一声,这才接下去道,“既然你是唱越剧的,我倒要向你问一个讯,在你们越剧班子里是否有个韦紫玉姑娘?”
诸位,你道这个姓白的少年是谁?原来就是紫玉旧时情人白志刚。他本来是到南京去学生意的,后来因为受不住资本主义一再的压迫,于是决心脱离这个黑暗的环境,去追求他的光明。动身的前一天写了一封信给他父亲,措辞甚为激烈。他父亲知道了这个消息,知道孩子从小刚强,因此也只好徒唤负负了。志刚在外面流亡四载,现在也是成了蓝衫党部下的中坚分子。他有坚毅的意志、灵敏的头脑,所以颇为上司器重。这次到上海,一方面是为了任务的工作,来与上海支部接洽事宜,一方面也是顺便来探望紫玉。不过到了上海,翻开报纸一看,各越剧场子里并无韦紫玉三字的姓名。他当然非常失望,此刻在无意中知道了常妙英是唱越剧的姑娘,于是灵机一动,他就向妙英顺便探问紫玉的消息了。
当时常妙英听他这样问,由不得凝眸含颦地沉思了一回,奇怪地道:
“我在越剧界也是混了好多年,对于上海越剧圈子里的越伶,恐怕也没有不熟悉的,只不过对于韦紫玉这个姓名,我却从来没有听见过。白先生,不知道她是唱什么角色的?”
“她是唱花旦的,从前在龙翔剧场曾经挂个牌子,自从她学艺至今,差不多也足足有四个年头了。”白志刚微蹙了眉尖,一面告诉,一面也表示很奇怪的神气。
“唱花旦的?在龙翔剧场?那么我问你,不知道她是唱几排的花旦?因为花旦当然也有好多个。”常妙英心中暗想,那一定是唱四五排的旦角儿,所以我并不认识,万不料志刚的回答倒是出了她意料之外,只听他说道:
“她曾经给我一封信,说已经是挂了头牌。”志刚这两句话,妙英听在耳朵里也感到奇怪起来,眸珠一转,忽然想到了一个理由,遂说道:
“白先生,龙翔剧场唱头肩花旦的,在大年前是姓李的,名叫玉英,死了后,就由吴莉珠来担任头肩。至于韦紫玉三个字,我从未闻其名,我想不知她把艺名会改了别的名字吗?”
志刚听她这样说,也不免沉思了一会儿,暗想,可是她给我的信中却从来没有告诉我说她改了姓名。那么,难道李玉英就是她吗?可是妙英说玉英已死了,莫非紫玉不幸也去世了吗?想到这里,倒不免呆若木鸡似的急了起来。忽然他又想着了李玉英好像听见紫玉的娘曾经说过,原是紫玉的表姊,这样看来,莫非吴莉珠就是紫玉改的艺名吗?不过改艺名总不至于连姓字都会改掉的,所以就这倒叫志刚有些摸不着头脑起来。
妙英见他呆呆地若有无限忧愁的样子,这就忍不住开口又问他说道:
“白先生,很冒昧的,韦紫玉小姐不知是你的什么人?假使和你有什么密切关系的话,我倒可以代你打听打听。”
志刚觉得“密切关系”四个字中至少是含了一些神秘的作用,于是摇了摇头说道:
“也没有什么密切关系,无非是我故乡的邻居罢了,因为她父母曾经托我到上海后探问探问她,所以就顺便一问。”志刚后面这两句话当然是他加的作料。
妙英点了点头,忍不住开口又问道:
“白先生,我还没有请教你的大名,不知肯不肯告诉我知道吗?”
“我的名字叫志刚。”志刚随口地说了一句,他低垂了眼皮,忍不住又沉思了一回。
妙英见他对自己很漠然的样子,从这一点看来,紫玉当然是他的情人。也不知为什么缘故,在她有了这一个感觉之后,她那颗芳心里感到空洞洞的,至少有些难过,可是她还不情不自禁地向志刚问道:
“白先生,我很想脱离戏剧生活,预备跟你去干一些有意义的工作,你为什么直到此刻还不肯给我一个确实的答复呢?”
志刚这才抬头望了她一眼,微笑着回答道:
“常小姐,你虽然有这个很前进的思想,不过这个要求我却不肯答应。一方面我本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工作在做,无非从南京到上海做做单帮而已。况且你在上海研究艺术,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难道放弃了舒服的生活不干,倒愿跟我劳苦地去跋涉风尘,求那些蝇头之利吗?所以我为你前途打算,你是千万不能有这一个念头。”
妙英一听他这样说,明知他是编的谎,显然他对我并无一点爱怜之情。在这个情形之下,诚可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那么我也未免太痴心了一些。想到这里,觉得女孩儿家不免有些可怜,心中一阵子悲酸,眼泪会在眼角旁涌了上来。过了一会儿,她才站起身子,说道:
“白先生,很对不起,我惊吵了你许多时候,我们再见吧。”妙英说完了这两句话,她向志刚弯了弯腰,身子已向房门外走了。
这是所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志刚见她带了眼泪,那种惨然的样子,从可知她芳心里是感到这一份样儿的失望。因为时候已经子夜一点多了,一个女子在路上走,当然更不方便,于是他很快地赶上几步,拦住她的去路,低低地说道:
“常小姐,你预备走到什么地方去?时候可不早呢!刚才你要回家我还不大放心,此刻既然知道你是一个姑娘,而且时候比刚才更晚得许多,那叫我不是更不放心了吗?”
常妙英对于他这一个举动倒是出乎意料之外的,由不得怔怔地愕住了一回,方才低低地说道:
“白先生,我很感激你对我的关心,不过我对于你表示非常惭愧,因为像我一个女孩儿家,到底有姑娘的身份,所以我很不好意思再在这里坐下去。”
“这个又何必呢?在当初我确实说得太过分了一些,还得请你原谅我才好。”白志刚有些懊悔地回答。
常妙英被他这样一说,一颗芳心又软了下来。一个女子的情感到底是比较浓厚了一些,因此她把要走的坚决的意念又渐渐地打消了,慢慢地把身子退到沙发上去坐下了,却是呆呆地想了一会子心事。志刚站在房门口望着她,身子也跟着木然了一会儿,倒是妙英抬起头来,眼泪盈盈地望了他一瞥,温和地说道:
“白先生,那么我就在这里睡一夜,你不用理我,还是请你自管地睡吧。”
“常小姐,请你睡在床上吧,我躺在沙发上好了。”志刚这才也开口向她客气地说。
“我躺在沙发上很好。”妙英摇了摇头,她又低垂了头。
志刚当然不便再向她说什么退让的话,于是在床上撩起一条绸被子,放到她的身旁,说道:
“常小姐,我不和你客气了,请晚安吧。”一面说着,一面自管跳到床上去睡了。
这里妙英又站起身子,关熄了电灯,躺在沙发上胡思乱想地忖了一回心事,方才拥着被儿沉沉地熟睡了去。
第二天早晨八点钟敲过,妙英这才一觉醒来,揉了揉眼皮,坐起身子,只见床上的志刚还酣然未醒。于是,悄悄地洗了脸,心中暗想,我总要等他醒来,向他告辞,那样才是道理。可是等了一会儿,却不见志刚醒转。正在暗暗焦急,忽听志刚一阵呻吟,好像有什么不舒服的神气,于是忙走到床边去,低声地唤道:
“白先生,你醒了吗?”
志刚“唔”了一声,却依旧闭了眼睛,并不作答。妙英心中不免有些奇怪,细窥他的脸儿,好像火炭般的一团,而且不住地呻吟,一时暗想,莫非他生了病吗?于是伸手在他额角上摸了一下,果然热辣辣的,烫手得厉害,这就吃了一惊,忙又说道:
“白先生,你怎么好好儿的生起病来了?”
“不要紧,大概路上受了一点风寒的缘故。常小姐,现在几点钟了?”志刚这才睁开眼睛来,望着她粉脸低低地说。
“已经是八点三刻了。”妙英向柔声地回答。
“哦!时候也不算早了,常小姐,你不用管我,假使你有什么事情的话,只管请便好了。”志刚不肯耽误人家工夫的意思。
“不,我没有什么事情。白先生,你肚子饿了没有?我可以去买点点心来给你吃。”妙英摇了摇头,向他轻声地问。
“我倒没有饿什么,不过你的早点怎么办?我却不能招待你了。”志刚微蹙了眉毛,表示很歉意地说。
妙英微微地摇了一下头,叹了一口气,说道:
“你自己病得这个样子,还来管我呢?白先生,我知道你是爱避嫌疑的人,不过说穿了,那当然也没有什么关系。我想我们把男女间的朋友也不要看得太以神秘,譬如我真的是个男子,昨晚承蒙你热心相助,今天你忽然生了病,那么我虽然心如木石,总也不忍心就此离开你吧?所以我的意思,很想把你的病服侍痊愈了再说吧。”
志刚听她这样说,心中不免有点儿感动,暗想,妙英倒是个很多情的姑娘。但是,他想到了一件事,便摇头说道:
“常小姐这一分儿热心,我当然是感激不尽,但是你在剧院里唱戏,岂可以无端缺席?所以我不能为了自己这一点小病,而连累你荒废了公务,所以我只有向你表示心领谢谢了。”
“白先生,请你别说这些话,倒叫我心里难过。”妙英逗了他一瞥美丽的俏眼,至少是包含了一点哀怨的成分,接着说道:
“唱戏不是一件要紧的工作,况且戏院里不是我唱头肩,对于我的请假,毫不受一点儿影响。至于你呢,假使你在上海有家有室,那么我当然也不必多此一举。现在你从南京到上海,可说孤零零的只有一个人,既无亲戚,又无邻居,在这异乡客地,举目无亲,而且又生了病,这样境况多么凄凉,就是我和你素不相识,岂能无动于衷呢?何况我是受过先生热情相助之恩的,所以我之服侍你,也无非聊报知遇之万一。假使白先生不嫌我粗手毛脚的话,你就不必客气,假使你讨厌我的话,那么我当然也不敢勉强。”
“听了常小姐这一番话,我心里感到很不好意思,承蒙你有这样博爱的精神,我心中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来讨厌你呢?常小姐,那么我就不同你再客气了。”白志刚一面说,一面把手儿紧紧地握了一阵,无非表示感激的意思。
妙英听他答应了,心中似乎很喜悦,眉毛儿一扬,颊上那个笑涡儿却深深地掀了起来。于是走到龙头旁去,开了冷热水,拿手巾拧了一把,到床边交给志刚。可是志刚此刻头痛如劈,哪里还有自己揩脸孔的精神?所以把手巾只覆在面孔上,他的手儿却落了下来。常妙英似乎明白他的苦楚,这回她不再避什么嫌疑的亲自给她揩了一个脸儿,又把他两手擦过了。志刚对于一个女子给自己这样温和地服侍,可是自落娘胎还只有第一次享受到,这就情不自禁地荡漾了一下,至少是感到一些甜蜜的滋味,望着妙英,不免微笑着道:
“常小姐,我真谢谢你。”
妙英也不说话,她脸儿微微地一红,秋波斜乜了他一眼,却自管走开去。待她把手巾搓洗了清洁,放在铜档子上,回身过来的时候,却见志刚闭了眼睛,好像很昏沉的样子。这就心中暗想,看他这病来势颇重,最妥当是给医生诊治诊治,吃一帖药方,自然好得快一点。于是她悄悄的也不惊动志刚,掩上了房门,便走到外面去了。
妙英坐了车子,先到蒋国英医生那里去挂了号,然后又在冠生园买了两只奶油面包、一听牛奶,方才匆匆地回到旅馆来。只见志刚睡熟得很浓,于是坐在桌子旁出了一会子神。望了那只奶油面包,肚子由不得咕噜咕噜地叫起来,她方才觉到自己还没吃过早点心,遂把面包吃了半只。在吃面包的时候,她又想到自己应该到戏院里去请一次假,遂站起身子,走到电话机旁拿了听筒,拨了号码,打到戏院的账房间。那边接听的奇巧是戏院老板,姓施名叫金成的。施金成在越剧界,也是数一数二的坏蛋,据说从前是流氓出身,后来搭上了一个花旦,靠着花旦的号召力吃饭,慢慢地居然也做起老板来了。这且不必说他,当时金成听了妙英的声音,便说道:
“你常妙英吗?不知有什么事情?”
“我因为有事情要回故乡去一次,多则一星期,少则三五天,就可以回来,所以特地前来请假。现在既然是老板亲自接听电话,那当然是再好也没有的了。”妙英向他一本正经地请假。
金成听她这样说,似有不信之意,问道:
“你到故乡做什么去?这几天正是生意眼最好的时候,你怎么可以请假呢?况且这一部戏的角色你也相当吃重,现在你请了假,叫什么人来代庖呢?所以,你阿好帮帮忙,没有什么大事,你就不必回乡下去了。”
常妙英听他这样说,心中不免有些生气,遂说道:
“施老板,你说话不要太自私,我若没有事情,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地请假。至于像我们这种起码演员,就是不上舞台也绝不会受到卖座的影响。请你帮帮我的忙,你若不答应,我也是没有办法,只好暂时对不起你了。”
金成这才含了笑容,连忙说道:
“常小姐,我和你说着玩的,你何必生气呢?不过你这样要紧的回乡下去,到底有什么事情?假使是结婚去的话,那我不是该送礼了吗?”
“施老板,你不要寻开心了,既然承蒙答应,我就到上海来的时候再向你面谢吧。”妙英说完了这两句话,她就把听筒搁下了。回身过去的时候,却听床上的志刚向自己低低地叫道:
“常小姐。”
妙英连忙走到床边去,含笑道:
“白先生,你这一次睡得很久了,不知头痛可好些了没有?”
“比较好一些,你刚才不是打电话到戏院去请假吗?人家老板不答应,我想你就不要勉强,不要为了我而害了你,这叫我心中不是太对不住了吗?”志刚点了点头,含了微微的笑容,向她很抱歉似的说。
妙英笑了一笑,说道:
“原来我打电话的时候你已经醒了吗?其实老板也不是真的不答应,无非和我闹着玩的意思。”说到这里,又转变了话锋,说道:
“白先生,此刻你饿了没有?时候快近中午了,刚才我给你去买了一只面包和牛奶,要不我弄一些给你吃?”
志刚“啊呀”了一声,说道:
“原来常小姐已经到外面去过了吗?怎么我却一些也不知道。”
妙英听他并没有回答说不要吃,显然他是有些饿的,于是按了电铃,叫侍役进来,把一听牛奶交给他,叫他去冲了一杯来。侍役答应下去。这里妙英把面包底面都剥去了,只剩了软绵绵的心子。侍役冲了牛奶进来,放在桌上,悄悄地出去,妙英亲自送到床边,笑道:
“白先生,你能靠着坐一会儿吗?”
志刚点点头,挣扎着撑起床来。妙英见他很费一点力气,这就免不得去扶他一把,拿了一只枕头,填在他的背后。志刚想不到在异乡客地生了病,还会有这样一个看护,体贴入微地服侍自己,心头的感激难以笔述,明眸望着她粉脸,说道:
“常小姐,难为你想得这样周到,我真不知拿什么来感激你才好?”
妙英掀着酒窝儿,笑道:
“你别说感激的话,那么昨天晚上你帮助了我,我又该怎样的感谢你好呢?”
“这样说来,真可说与人方便,即与自己方便了。在昨晚,我哪里想得到偶抱不平,今日居然会得到这样的好处,真是报过于投了,使我深感惭愧。”志刚诚恳地向她说出了这几句话,他此刻对于妙英不免又好感起来。
妙英在床边坐下了,秋波斜乜了他一眼,说道:
“白先生,其实这也算不了报答。好吧,我们不谈这些,快吃些牛奶面包吧。”
志刚自己吃了牛奶面包,不免想到了妙英,这就忙又问道:
“常小姐,你点心恐怕还没有吃吧?此刻倒又近中午了,你的肚子恐怕饿了,快掀了电铃,叫侍者拿一客虾仁肉丝饭来吃好吗?”
“你且自己吃了牛奶,别来管我,早点心我已经吃过了,此刻我一些也不饿。”妙英摇了摇头,她说的话至少还是多情的表示。
妙英服侍他吃毕,又拿手巾给他擦揩了嘴脸,说道:
“我看你还是躺下去养息养息吧。”一面说,一面又扶他躺下来。志刚再三催她叫侍者拿饭,妙英被他催不过,只好叫侍者拿上一客肉丝蛋炒饭。妙英还只吃了半碗饭的时候,却见一个身穿中服的男子推进房中来,问道:
“这儿是不是姓白的房间吗?”
妙英一听,早已明白,忙放下碗筷,站起身子,说道:
“不错,你这位就是蒋医生吗?快请坐!”
躺在床上的志刚,见妙英站起身子,殷殷地招待那个陌生的男子,心中正在感到奇怪,及至听她说出“医生”两个字来,这才有了一个恍然大悟。一时深感妙英待我之情,真是出乎意料之外。蒋国英医生点点头,把皮包放在桌子上,妙英慌忙把碗筷放过一旁,给他倒上一杯茶。蒋国英说声别客气,他便走到床边来,给志刚诊脉,问了一些病情,点头说道:
“没有什么大病,无非受一点风寒,给他吃一帖方子,表一表,出一身大汗,马上就会好的。”
妙英听了,这才放下一块大石,好在蒋医生写的方子原用自备钢笔,所以不用叫侍者拿笔砚。待他开好方子,送医生走后,她又把方子叫侍役去撮药,说叫药店里代为煎好了药汁送来。一切舒齐,这才走进房中来继续吃饭。志刚在床上说道:
“饭已冷了多时,恐怕吃了碍胃,还是另叫一点别的东西吃吧。”
妙英却说不要紧,匆匆地吃完饭,又叫志刚睡一忽儿。待志刚这一觉醒来,时已黄昏,药汁已送到,妙英服侍他喝药。到了晚上,志刚只觉头痛,妙英坐在床边,却给他敲了一夜的头。
光阴匆匆,不觉过了五天,在这五天中,妙英真可说是衣不解带地昼夜服侍。志刚身心安慰,也终于慢慢地痊愈起来。虽然对于妙英,真是感激涕零,但为了和紫玉有约在先,不敢得新忘旧。这天志刚对妙英说道:
“常小姐,这次病中,承蒙你衣不解带赤心服侍,衷心感激,莫可言宣;且荒废你的公务,更感不安。今我已病愈,在上海耽搁已久,故决于明天动身赴京,小姐之大德,唯有报答于来生。”说完,大有凄然泪下之概。
妙英知道他有苦衷,不禁心酸泪下,默不作答,两人相对凄然。还是志刚邀她到舞厅跳了一次舞,且又到梅龙镇上吃一次饭,是夜两人在火车站洒泪而别。
妙英从此以后,不再上舞厅跳舞,而且也不再装饰,每天散戏后,唯有看看小说解闷而已。人家说她受了刺激,她也不加以反对,性情是沉默了许多。
志刚坐火车到南京复命之后,想起紫玉不知究在何方,于是回故乡一走。到了故乡,先在自己家中耽搁了一夜,母子团圆,自有一番欢聚,次日急急到紫玉家里。谁知紫玉娘向他告诉,我家紫玉在家中休养了三个月,她又被姓沈的相约,到上海去唱戏了。志刚听了这话,倒是怔怔地愕住了一回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