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莉珠回到故乡家里,她的母亲见了这个会赚钱的女儿,当然是欢喜得不得了。不过见了女儿的身材,真是高大了许多,无论是胸部、臀部,都觉得肥胖了不少。从可知在上海的生活营养,当然比在故乡的时候咬咬干梅菜要好得多,所以人也会变换了一个样子。但女儿的身材不但是改变了样子,而且她的脾气也判若两人。在从前,她是天真烂漫,有说有笑;可是这次回故乡,竟变成了沉默寡言,文雅了不少。在她母亲的心里,总以为女儿年龄一年一年长大,女孩子家自然而然会文静起来,所以倒也不以为意。只不过有一点最奇怪的,就是她身上的服装,依旧相当朴素,而且头上还梳了一条长长的辫子。这倒姑且不谈,就是她手上竟然没有一枚钻戒及金戒指之类,这是她母亲认为最失望的一点。不过,她母亲心中暗想,也许在路上怕被强盗土匪抢劫,所以不戴在手指上,这也说不定的。紫玉娘有了这个存心,故而表面上还是装出欢欢喜喜的模样,直到夜里睡觉的时候,她的娘方才向她低低地问道:
“紫玉,你在上海唱了三四年的戏,虽然我每个月也收到你不少的钱,但是你私下难道一些没有兑几只金戒指吗?你看现在金子真涨得热昏,倘然一个人有几两金子的话,真可以一生一世都不用愁用吃的了。”
紫玉听了,笑了一笑,说道:
“你别着急,我戒指虽然没有,却有了比戒指更值钱的金块。妈,我把皮箱打开来给你看吧。”一面说,一面在小皮箱中取出一只小小的盒子来。在油灯下面,把盒盖儿揭开,见有用纸包着像杏仁软糖那么大小的数块。紫玉娘一数,共有六块,她心中还有点怀疑,不要是女儿和自己开玩笑吗?一面这样想,一面把两眼死盯住在紫玉手里正透开的纸包上。当她果然见到黄橙橙一块金子显在眼前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她一颗心儿会别别地乱跳起来,猛可伸手像夺过来般的细细地把玩了一回,真是有点分量,可见得不是假的。她拉开了嘴儿,只管哧哧地笑,几乎有点痴然的神气,向女儿问道:
“紫玉,这六块难道真的全都是金子吗?”
“当然是真的,难道我还会来骗你吗?”紫玉见母亲这一副表情,忍不住也微笑着说。
“啊!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许多黄金,我真是太高兴了。”紫玉娘几乎有些喜之欲狂,身子向后一仰,这就把屁股脱离了凳子,竟仰天一跤跌倒在地下去了。
紫玉见了这个情景,心中又好气又好笑,连忙把她扶起身子,说道:
“妈,你何必欢喜得这个样子?不知可有跌痛了没有?”
“没有跌痛,没有跌痛,倒是这块金子不知道可曾跌坏了没有?”她母亲虽然觉得屁股是跌得很厉害,不过她紧紧地握住了这一块金子,把一切的痛苦全都忘记了。
紫玉有些怨恨母亲太以曲头曲脑的表情,向她瞅了一眼,说道:
“母亲,你不要自说自话了,金子哪里会跌得坏?好了,好了,你还是快点收拾过藏起来,时候不早,我在路上真也有点疲倦了,还是早点儿睡觉吧。”
紫玉娘听她这样说,点了点头,可是接着困难的问题便发生了,她皱皱眉头,呆若木鸡地沉思了一会儿,说道:
“可是……可是……”
紫玉见她说了两个“可是”,却依然没有说下去,而且涨红了脸儿,好像急得没有办法的样子,一时奇怪地问道:
“可是什么?你有话不妨快说下去呀。”
“可是我想我忽然之间有了这么多金子,叫我藏到什么地方去好呢?”紫玉娘方才支支吾吾地向她忧愁出这几句话来。
紫玉忍不住笑了起来,娇嗔地逗给她一个白眼,说道:
“我道是为了什么事,原来怕没有地方藏,这是你真有点糊涂了,箱子底下不是可以藏的吗?”
“不对!不对!紫玉,你不知道,这几天村子里小贼很多,昨天晚上,贾家嫂子一箱子衣服全都偷完了,所以箱子里是千万藏不得的。”紫玉娘连连摇手,一面说,一面那种脸部的表情是相当的紧张。
“妈,你别说呆话了。贾家嫂子被贼偷了东西,这是她自己不小心,哪有户户人家都被贼偷东西吗?”紫玉却不以为意地说。
“可是我总觉得不大妥当,最好另想一个安全的办法。”紫玉娘摇了摇头,表示她心中总有些放心不下。
紫玉伸手打了一个呵欠,她真有些生气的样子,站起身子,恨恨地说道:
“好了,好了,又不是议军机大事,我可没有这许多工夫跟你多缠绕,一共也不过六两金子,算得了什么稀奇?上海地方,家里藏着十条廿条金子的人也不知有多少,人家也不算怎么一回事,你竟会弄得没办法的样子,叫人不是恨吗?随便你藏到什么地方去,我都不管账。”一面说,一面自管歪倒床上去,表示要睡了的神气。
紫玉娘此刻因为一心对着在金子上面,所以对于紫玉的发脾气倒也不以为意,心里暗想,女儿说不管账,随便我藏在什么地方,这倒也好,因为少一个人知道,当然安全许多。虽然女儿不会向别人家告诉我家有六两金子,但我一个人知道藏的地方,自然更秘密更妥当得多了。于是,她含笑先走到床边来,扶起紫玉身子,说道:
“我的好小姐,你不要发脾气,我知道你一路上很辛苦了,那么我服侍你睡吧。”一面说,一面给她脱了衣服,又给她盖上被儿。紫玉这时真的有些倦意,就闭上眼睛睡去了。
紫玉娘听了女儿呼呼的鼻鼾声,知道她的确已经睡着了,于是呆呆地想了一回心事。忽然,她有了一个万全之策,立刻在床底下取出一只坛来,到厨房里去盛了半坛的灰,然后兴冲冲地拿进房来。她第一要紧是关上了房门,再把纸窗也关上了。可是,她还怕有小贼在窗外偷看,又把火油灯吹熄了,觉得在黑暗之中把金子藏好,这总可说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了。谁知她忙了一阵子之后,却忘记了金块放在什么地方,此刻吹熄了油灯之后,更加摸不着了。她心中这时候一急,几乎把她急得哭了起来,一时之间伸手摸洋火又摸不着,因为心慌意乱,脚踝头却在桌脚上猛撞了一下。这一下子又酸又麻,比吃麻辣烫还要难受,但又怕惊醒了女儿,所以她弯了腰肢,痛得双泪交流。好容易摸着了火柴,再把油灯点着了,用目四处看了一遍,心中这才放下一块大石,原来六块金子依然好好地放在桌子上。一时暗暗埋怨自己真也健忘,真可谓“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了。”拿了六块金子,然后再把油灯吹熄,蹲下身子去,一块一块地放在坛里,又把灰盖了上去,用麻绳扎了坛口,再在坛口上盖了一块砖头,安安稳稳地放到床底下去。
一切舒齐之后,觉得万无一失,心里轻松了许多。不过,她还有点疑心外面有贼偷窥,探首向窗外望了一望。只见院子里黑黝黝的,万籁俱寂,一无人声,只有秋天的风吹着天空灰白的浮云,在来去不停地驶行。紫玉娘深深地透了一口气,暗想,幸亏今天没有月亮,这真是老天帮忙。因为经过一阵忙碌后,全身觉得有点热臊,而且额角上还有几点汗珠,此刻被风吹了几阵,倒觉得凉爽了许多。正在这时,忽然听得紫玉在梦中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紫玉娘慌忙关了窗户走到床边,拍着紫玉的身子,低低地叫道:
“紫玉,紫玉,你快醒醒,你快醒醒呀。”
紫玉被母亲叫醒,方知自己是做了一个大乱梦,但回忆梦境,则历历如绘,而且伸手一擦眼皮,泪水还沾了满颊,于是低低地问道:
“妈,什么时候了?你还没有睡吗?”
紫玉娘听了,连忙撒了一个谎话,说道:
“我也早已睡了,原是被你梦中哭醒的,此刻大概十二点了吧。你梦见什么了,竟这样伤心?”
“哪有什么,大概是我手放在胸口的缘故。妈,你只管自己去睡吧。”紫玉低低地说。
紫玉娘这才自己摸索到床边脱衣睡了。这回紫玉娘倒睡着了,可是紫玉自从做了这个梦之后,却再也睡不着了。你道她梦见了什么?原来她看见志刚笑盈盈地走过来,和她握手言欢,好像四年前一样的情形。不过,紫云心中好像因为自己已经失了身,有点儿愧对志刚。而志刚言语之中,似乎也向她讥笑谩骂,说她言而无信、水性杨花、爱不专一、得新忘旧、爱好虚荣、假正假经,大凡一些不大雅听的名词都涌上了她的脑海。可怜紫玉羞愧得无地自容,虽然向他哀哀苦求,可是他却声色俱厉,恨恨地把她推倒,回身走了。紫玉心中痛苦万分,一时便“哇”的一声哭起来。
此刻,紫玉细细回想梦境,她真是悔恨交迸,忍不住又扑簌簌地落了一回眼泪。谁知正在伤心的时候,忽听母亲在床上大喊:“捉贼!捉贼!”这冷不防的倒把紫玉大吃了一惊,立刻跳起身子,只见母亲真的跳下床来,预备捉贼的样子,于是连忙说道:
“母亲,母亲,你……听到了什么声响?竟大喊捉贼起来。”
“难道我听错了不成?”紫玉娘糊里糊涂地回答。
“当然听错了,快去睡了,别自说自话地唬人。”紫玉对于母亲真有些怨恨,生气地说。
紫玉娘不说话,便又回到床上去躺下睡着了。紫玉听娘一睡倒就鼾声如雷,从这一点子猜想,可见母亲也许还在梦中。想到一个乡下妇人,偶然得了金子,连睡觉都不定心,这真是黄金害人了。思前想后,总感觉到十二分心酸,因此又整整地泣了半夜。
紫玉在故乡住了三个月,在这三个月的日子中,每天和青山绿水为伴,起初倒很觉逍遥自在,可是日子一久,她也有些腻起来了。齐巧这时候沈新之在上海来了一封信,叫她再到上海去登台献艺。紫玉接到此信,正中下怀,当时立刻写了一封回信给沈新之,说:有沈先生肯帮助我,我一定再来上海,过舞台生活。这封复信写出之后,不多几时,就由宋西平班长,亲自到嵊县来接她到上海去。谁知紫玉去不到三天,志刚就匆匆地到故乡来探望她了。
当时紫玉娘见了志刚,就告诉他说紫玉又被人相邀到上海唱戏去了。志刚当然很感到失望,由不得怔怔地愕住了一回子。紫玉娘见四年后的志刚,身材儿也魁梧了不少,虽然皮肤较黑一点,精神却十分饱满,而且穿了一套西服,更见英俊十分,于是问他说道:
“志刚,你到南京去学生意,这四年来不知还得意吗?几时回故乡的?紫玉虽然不在家,你也坐一会儿,我给你倒茶喝。”一面说,一面给他倒了一杯茶。
志刚自然也要问问紫玉这几年中的情形如何,于是他就在桌子旁坐了下来,说道:
“伯母,你不要客气,我在南京也说不上得意两字,也无非混口饭吃而已。听说紫玉她已唱得很红了,不知她的艺名还叫作紫玉吗?”
紫玉娘“哦”了一声,说道:
“不是叫紫玉,她也改名叫吴莉珠了。”
志刚听了“吴莉珠”三字,他记得常妙英是曾经向自己告诉过的,方才有了一个恍然大悟,暗想,居然紫玉真的都挂了头牌,士别三日,当另刮目相看了,遂又问道:
“伯母,紫玉改名为什么连姓字都改了呢?”
紫玉娘道:
“吴字是我娘家的姓,所以她也改去了。志刚,你没有看见我的紫玉,她现在长得更胖了,明天你到上海去碰她,准会叫你不认得了。”
志刚含笑又说了一会儿,方才告别回家,这夜睡在床上,想着紫玉现在露了头角,恐怕环境的改造,把她的脾气也会改变了吧。四年后的紫玉,她不知还能想起过去在故乡分离时的一番话吗?也许她是随着环境的改变而完全遗忘了吧?想到这里,他脑海里又想起了常妙英小姐,虽然和她萍水相逢,她对我倒确实有一番真心实爱。在东亚五天病中的殷殷服侍之情形,也可说是我生平中一知己了。可惜我和紫玉是已经有约在先,不能再接受她的热爱。回忆北站洒泪而别,诚使人黯然魂销也。志刚这晚想了半夜,直到敲过了子夜一点,方才酣然入梦。
志刚在家住了一星期之久,匆匆又赶到上海来,他到上海来的目的当然是来望紫玉的。谁知那时候紫玉还未登台表演,而且也不知在哪一剧场,更不知紫玉在上海住在什么地方,因此又只得暂时住在东亚,预备慢慢地打听。
这天志刚在报上看到一则广告,是常妙英等一班角儿又迁移到东京剧场献艺,一时暗想,我何不到东京剧场去望望妙英,也许她可以知道莉珠的住址。想定主意,遂匆匆到东京剧场来。谁知常妙英生了病,没有登台,志刚听了倒代为着急了一阵,忙问她住在哪儿,预备来望望她的意思。可是他们回答说,妙英住在过房娘家里,不知什么路。志刚颇为失望,很难过地告别出来。在东京剧场门口遇见两个人,一个身穿西服,戴眼镜,嘴衔雪茄;还有一个身着长袍,他们在门口看新戏的预告。只听穿长袍的问道:
“老王,听说吴莉珠又到上海来唱戏了,不知道场子问题可曾解决了吗?”
这两个人原来就是办小报的王先生和赵仲臣,专门登载越剧界消息的。这时志刚听到了关于吴莉珠的话,自然也就是指紫玉而言的,于是也就站住了步,假装看报的样子,只听老王笑道:
“场子问题大概解决了,据我所知道的是五星大戏院,地段还算热闹,现在正在大事宣传。听沈新之在电台报告,吴莉珠这次登台,捧得九十九天的样子。我听了就不入耳,要打倒越剧皇后毕芝珍,我先有点勿领盆。”
“不过吴莉珠的艺术还算不错,唱工颇为甜润,就是稍粗一点;至于做工方面,也很稳重。据说莉珠之成功,就是私生活方面很严肃,不烫发,不穿华丽衣服,不戴首饰,而且还吃长素,这种艺人,到底很难得的。”仲臣代为莉珠解释其成功的原因。
老王听了,却冷笑了一声,说道:
“你以为她果然是一个老实的好姑娘吗?这里就被她瞒骗了。要知道她的吃素、不戴首饰,当然有一个缘故。因为她在杭州时候,曾经上过人家的当而失了身,也无非是受了刺激,万念俱灰的表示。听说近年来,她的性情又慢慢地改变了,外面虽然穿了一件布旗袍,而里面却都是粉红色的小纺衬衫。本来一个女人家,穿粉红衬衫也是很应该的事,我们外界根本不必言论人家。不过她口里却要一本正经,不习虚荣,而实际又未必如是,完全是一副假面具。所以外界报纸上攻击者颇众,还有人说她和电台那个姓沈的报告员有点儿牵丝攀藤。究竟如何,倒也未明真相。”
“说起那个报告员,据人家传说,殊属可恶,他靠着自己有家贴壁药厂为后盾,俨然放出了一副资本家的面孔。在戏院老板面前,假说我是帮忙吴莉珠成功艺术,所以不支薪水,不开车马费,终日吃自家饭,替别人家做事发财。你想,他是一副多么慷慨的脾气!然而,拆穿了说,其中捞钞票,真是拿手第一。比方说剧务部总数开支至一百万,他起码要报上四五百万,仿佛军队中之克扣军饷一样。这种势利小人,刻薄成家,凡是和他交往的人无不恨之入骨,就是他最为得宠的过房儿子钱大风,背地里也常说他闲话。从可知此人之人缘将来无人与之搭讪。倘若做了瘪三,定然要饿死在马路上呢。”仲臣和老王说到这里,两人匆匆地走进东京剧场去了。
志刚在无意之中已经知道紫玉在此四年的经过情形,觉得果然是曲折离奇,真是一部艺人小传的好资料。他想不到紫玉果然会变得这样快,他内心是相当惨痛。说什么海誓山盟,说什么情深义厚,女子到底是水性杨花的多。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了东京剧场的大门,当秋风扑面的时候,心中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