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刚在上海住了半个月之久,他在五星大戏院也去欣赏过吴莉珠的艺术,他觉得紫玉果然是改变了人样。回首前尘,自然是不胜感慨,而在报上又听到吴莉珠种种的丑史,觉得人生的变化,真是令人意想不到。环境之改造人生,有斯魔力,曷胜可叹。所以,他此刻爱的方针,不免转向常妙英的身上去。不过常妙英这几天没有登台,要找她也无从找起,所以志刚心中是感到十二分的苦闷。

这天下午,志刚翻了一会儿报纸,又打了一个电话到东京剧场,问妙英到底可曾上台表演。账房里回答,说病体已经痊愈,还在休养之中,大概下星期日可以登台了。志刚放下听筒,心中暗想,今天星期四,那么还有三天就可以去望她了。不过此刻左右无事,一个人在旅馆内实在寂寞,何不到外面去走走?想定主意,遂披了西服上装,匆匆到外面去了。

志刚到了外面,东荡西荡,也觉得没有地方可去,偶然走过公园的门口,他便懒懒地踱了进去。只见公园里面游人如云,红男绿女,手挽手儿的,无不笑意生春。志刚不免触景生情,站在一池秋水之前,由不得感叹了一回。偶然回过头去,只见那面长椅子上坐着一个豆蔻年华的姑娘,她手里拿了一本书,低了头儿,静悄悄地正在看书。

志刚见她身穿一件天蓝条子花呢的旗袍,外罩湖色羊毛短大衣,脚踏平跟蓝鹿皮的皮鞋,仿佛是一个女学生的打扮。单看她侧面,似乎有点面熟,不过自己所认识的女性不多,当然不会和她熟悉。正在暗暗地思忖,谁知那姑娘不知怎么的,却也回过头来,齐巧和志刚的脸儿望了一个正着。这一瞧正是应着了不瞧犹可的一句话,两人不约而同的“啊呀”一声叫了起来。志刚立刻走了上去,那姑娘也站起了身子,两人紧紧地握了一阵手,志刚笑道:

“啊呀,我真想不到你就是常小姐,因为你穿了旗袍,我还只有第一次看见,所以老远的望过来,竟不认识你了。”

“白先生,你什么时候到上海来的?真巧极了,想不到在这里会遇到了你。”妙英扬着眉毛儿,乌圆的眸珠在长睫毛里一转,掀着浅浅的笑涡儿,表示她内心是感到这一分样儿喜悦的意思。

志刚见她病后新愈,容貌更见清秀脱俗,不知怎么的,此刻见了妙英,感到她无限的美丽和可爱,于是说道:

“我到上海快近二十天了,到东京剧场曾经来找过你,谁知他们告诉我,说你请了病假,不在戏院里。我问他们你是在什么地方养病,他们说不知道。那时我心中又急又难过,时时刻刻替你担心了一回子,谁知道此刻却在公园里碰面了。你生了这次病,果然脸儿显得清瘦多了。”

妙英听他说到心中又急又难过的时候,她芳心里荡漾了一下,红晕着粉脸,秋波逗给他一瞥娇羞的媚眼,笑着道:

“原来你到上海已经有这许多日子了,那么我这次生病恐怕也有二十天光景了。医生说我是湿瘟伤寒,热度在上个星期才完全退去,幸而病后胃口倒还不错,昨天才起床来走走。因为心里闷得慌,所以到公园里来呼吸一会儿新鲜空气,不料却遇到了你。”

志刚见她说到“你”字的时候,好像特别欢喜的样子,一时望着她,也有说不出的甜蜜,真所谓“小别兴更浓”的一句话了。妙英把手摆了一摆,方才又接下去笑道:

“白先生,没有别的事情,请坐一会儿吧。”

志刚于是含笑点头,和她并肩在长椅子上坐了下来。因为妙英今天穿的是女装,志刚自不免向她呆望了一回,觉得一个女子总要女子装饰,方才有一股子妩媚的风韵。妙英似乎被他看得有些难为情,秋波斜乜了他一眼,笑道:

“白先生,老望着我干什么?难道不认识我了吗?”

“因为你穿了旗袍要比穿西装美丽得多,所以我真有点不认识你了。”志刚微微一笑,向她低声地说。

妙英“嗯”了一声,若有不胜娇羞意态,逗给他一个白眼:

“白先生,你不要取笑我吧,我是个最不好看的女子。”

志刚听了却连说了两个“哪里”,妙英伸手在他身上拍了一下,倒又忍不住哧哧地低着头儿笑起来了。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志刚在她身旁拿起一本书来看,见是小说,名曰《遗产恨》,这就笑道:

“这又是什么言情小说吧?常小姐,里面不知道说些什么?”

妙英抬头望了他一眼,低低地说道:

“这一本书的内容倒很实情实理,而且情节也很悲哀,我还只有看了一半,倒流了许多的眼泪。”

“常小姐真是一个多情人,为书中人物伤心,那不是太傻了吗?”志刚翻着书本子说。

妙英道:

“‘多情’两个字谈不到,因为写得合情理,想起社会上说不定真有这样一回事情,所以我看了觉得感动罢了。”

“不知道写的是怎么样一回事,我想大概是男子狠心负情,女子痴心而已。”志刚笑着猜测。

“被你一猜就猜到了,可见得男子都是这一种脾气。爱你的时候,好得什么似的;不爱你的时候,恐怕连正眼都不愿望一眼了。”妙英俏眼儿白了他一眼,神秘地说。

“不过,事情也不能一概而论的,有的女子负心男子,也很多很多。因为大多数女子都是爱虚荣的,假使布衣淡饭能知足,这恐怕在现代社会上很不容易找寻得到吧?”志刚摇了摇头,他在把自己的写照来感叹地说。但是既然说了出来,他又觉得在一个女子面前说这种话,那到底有点不大妥当,于是忙又含笑说道:

“常小姐,我说的无心,你是女子,你听了千万不要生气。”

妙英笑了笑,望了他一眼,说道:

“你又并不是指点我而说,我为什么要生气呢?不过,女子负心男子到底很少,虽然大半女子都是爱虚荣的,这个我也并不否认,但是男子又何尝不爱虚荣呢?总而言之,两性相爱,能够真正知道爱情的能够有几个人呢?”妙英说到这里,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志刚点了点头,说道:

“你这话说得很不错,大凡一个人都是随环境而改变的,假使一个人能不受环境之支配,这除非是超人。”

妙英沉吟了一回,却并不作答,过了良久,方回头望了他一眼,笑道:

“白先生,我倒没有问你,你那个韦紫玉小姐到底可曾找到了没有?”

“找是找到了,不过……”志刚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没有再说下去,微蹙了眉尖儿,似乎感到有些隐痛的样子。

“不过什么呢?你倒是说下去给我听听。”妙英瞟了他一眼,微微地笑着问。

“不过什么?我老实地告诉你,不过她的人样儿完全变了。”志刚有点恨恨的神气回答。

“哦,我明白了,原来你刚才说的就是现身说法,大概你是失恋了,紫玉小姐另外爱上了别人是不是?”妙英“哦”了一声,她情不自禁地说出了这几句话。

可是志刚低下头儿,并不作答,这种态度至少是包含了一些凄凉的成分。

妙英俏皮地说:

“可是当初我问你,你还瞒骗我,说紫玉姑娘和你不过是很普通的朋友吗?现在你可瞒不了我。不过,我劝你也不用难过,爱情本来是要双方相爱,那么才有美满的结局。假使你爱她,她不爱你,就是将来结了婚,恐怕也会感到种种的痛苦。想你也是一个明白人,难道也会郁郁在心头吗?”

志刚点了点头,说道:

“你这些话虽然不错,但是我和紫玉的交谊,在过去可说海无其深,天无其高。想到过去的情爱,似乎在今天她不应该负我,所以我觉得男女之爱根本都是空虚的。”

妙英说道:

“我倒又要问你了,你在什么时候遇见过紫玉小姐?是不是她已经嫁了人?”

志刚摇头道:

“我也没有碰见过她,而且更不知道她是嫁了人。”

“那么你这话就觉得奇怪了,既然还没有和她见过面,你如何知道她负心了你?我觉得你是太多心了,在事情还没有完全弄清楚之前,你是不能够随便冤枉好人的。”妙英微微蹙了眉尖,有些不了解的样子,向他很诚恳地劝导。

志刚想不到她会站在第三者的地位,向自己来殷殷地劝告,从可知妙英不是一个好妒的姑娘。一个姑娘有这样大方的态度,这当然是非常难得,因此在志刚的脑海里,对于妙英更留了一个好感的影象,点头笑道:

“常小姐,你倒猜一猜看,这一个韦紫玉小姐,你道就是什么人。”

妙英想了想,说道:

“这个我又哪里知道,你还是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吧。”

志刚道:

“我也还只有刚刚知道,原来韦紫玉就是吴莉珠,她是改了姓名的。”

妙英“哦”了一声,乌圆眸珠一转,笑道:

“原来就是这位大名鼎鼎的吴莉珠小姐,这是我们越剧界中的杰出人才呀!不过吴莉珠就我们所知道的,她实是一个好好姑娘,不烫发,不穿高跟皮鞋,不戴首饰,而且终身长素。我认为这些都是我们越伶中及不到的事情,这样一个朴实的姑娘,她爱上了一个少年,难道也会三心两意的转变恋爱的方针吗?这个一定又是你自己多心,况且像你这样一个有作为的美少年,她更不会来负心你了。我想,你们其中有什么误会的事情吧?”

志刚冷笑了一声,说道:

“好好姑娘?真是放屁之极!这种水性杨花的女子,根本是不值一文铜钱。你道她为什么这样朴素起来?原来她是受了刺激的缘故。我老实地告诉你,那年我们在故乡分别的时候,我早就担心她到上海之后就会受环境的支配而改变了她原有的面目。她却哭着对我说,假使她要变心,将来没有好的结局,还说十年二十年之后,她也不会转变她爱我的方针。可是到了现在,还只有过了短短这四年工夫,她就上了人家的当,竟在一个理发匠手中失去了她女儿的清白。现在,她尚执迷不悟,听说和一个报告员有牵丝攀藤的事情。虽然事无实据,而无风不起浪,多少总有一点儿因头的。你想,这种女子,还能算是一个人吗?”

妙英听他说得气呼呼的,表示无限激愤的样子,于是淡淡的一笑,说道:

“我说你究竟太小器一点,一个女子,在这个荆棘遍地的社会上厮混,和外界这般畸形势力的人假意周旋,其实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说起来,在她们的心中也是万分的痛苦,况且你所知道的也无非是外界传说,到底如何还是一个问题。所以,我劝你不要断然地冤枉她,应该和她去碰一碰面,假使她对你果然有不情的表示,你再和她绝交也不迟。”

志刚望了她一眼,正色道:

“常小姐,你对我说这些话,我认为你不是我的朋友。老实说,紫玉在外面的情形,除了旁人不知道,对于你们圈内人当然是瞒不了的,所以你还要向我这样的安慰,你难道存心再叫我去向一个把我遗忘了的女子去求爱吗?纵然我是一个庸俗的村夫,也决不肯低头去受这一口怨气。”

妙英听他这样说,一时望着他的脸儿,倒是怔怔地愕住了一回子。良久,方才微笑道:

“白先生,何苦来生这样大的气?要知道我是一片好意,因为我和莉珠都是女子,而且都是越伶,我不情愿帮着人家去说别人家的丑话。况且,各人有各人的苦衷,说不定她的失身是出于无奈。我想她现在的脑海里一定还有你这一个人,你不能因她的失足而鄙视她的人格。常言道,‘圣人尚有三错’,何况是一个平常的女子?”

志刚听她这样说,猛可地站起身子来,绷住了面孔,说道:

“常小姐,再见!”

妙英被他这么一来,遂忙把他拉住了,笑道:

“为什么把我恨得这个样子?慢些走,坐下来吧,我们不谈这些了。”

志刚到底又被她柔美的手腕而屈服了,他身子在椅子上又坐了下来,说道:

“常小姐,你说这样的话,根本不是安慰我。你明明是在讽刺我,讽刺我失了眼珠,会痴心地去爱上这一种不知廉耻的姑娘,是不是?”

“不!那是你误会了我,我绝对没有这一个意思。”妙英秋波脉脉含情地逗了他一瞥哀怨的目光,温情地说出了这两句话,她却慢慢地垂下头来。

志刚见她若有无限哀怨的表情,他情不自禁地把她手儿握住了,低低地说道:

“常小姐,我和你虽然认识了不久,但是我觉得你待我的好处,我是刻骨难忘。假使你不讨厌我这一个人,我希望你能和我做一个永远的伴侣。”

妙英听他竟然向自己求起爱来,因为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情,所以她那一颗芳心好像小鹿般的乱撞起来,低垂了粉脸,全身是怪热臊的,却默默地没有回答一句话。

志刚见她并无表示,心中一急,两颊也会红晕起来。但自己站在男子的地位,总比女子要厚皮得多,于是把手儿去抬她的下巴,这就四目望了一个正着。谁知妙英的粉脸上却沾上了晶莹莹的眼泪,这倒叫志刚吃了一惊,慌忙问道:

“常小姐,我不懂你这是什么意思?”

妙英有些羞涩而带哀怨的秋波,逗了他一瞥,低低地说道:

“那一夜在车站分手的时候,恐怕杀掉你头你还不肯说这几句话吧!我想到一个女子的痴心,所以我感到有些心酸。”

志刚这才恍然大悟,一时感动得把她手儿是紧紧地握住了一阵,凄然地道:

“常小姐,我知道你的心,我更知道你的情,只不过我绝不是一个浮滑的少年,所以我在未知紫玉变心之前,我是决不肯得新忘旧。常小姐,我在当初就对你说,你待我的好处,我是感到心头,不过我没有分身术,所以我只好徒唤负负而已。常小姐,你也是一个明亮的人,所以你也应该同情我,原谅我的苦衷才好。”

妙英点了点头,说道:

“我当然谅解你的苦衷,我知道你是个爱情专一的少年,所以我不怨你的无情,正因为你对我无情,而更衬你的多情。”

志刚听她这样说,倒不禁笑了起来,说道:

“常小姐,不,我很想叫你一声名字,你似乎说得我太好了,倒叫我感到惭愧。”

妙英秋波逗给他一个媚眼,微笑道:

“我倒没有过分地褒奖你,你大概是抱这个宗旨吧,谁不负心你,你终也不会去负别人。除非别人抛了你,那么你才和她绝交,是不是?”

“对了,妙英,你说这几句话,真像我一颗心一样,我也不知拿什么来感谢你才好。”志刚有些乐而忘形地说。

妙英“呸”了他一声,逗给他一个娇羞的白眼,却低下头儿微微地笑了。志刚见她粉脸儿像海棠般的娇艳,在落日的余晖笼映下,更显得令人倾爱。这就拉了拉她手儿,低低地又道:

“妙英,我刚才要求你的话,你到底也应该给我一个答复呀。”

妙英听了,心中暗想,志刚这个人倒也刁得可恶,我说这些话,根本已经答应了他,谁知他还要追根究底地问下去。于是斜乜了他一眼,笑道:

“其实我根本不必再答复你,难道我对你那种态度,你还有一个看不出来的道理吗?”

“这个……叫我如何看得出来呢?总要你亲口对我说了才是。”志刚有点顽皮的口吻回答。

妙英“哼”了一声,鼓着小嘴儿,有些生气地表示,说道:

“我既然明白你的心,你却不知道我的心,从可知你对我根本一点儿不了解。唉,我们女子到底太痴心了。”妙英说到这里,却叹了一口气,大有盈盈泪下的神气。

志刚这才急了起来,连忙向她赔不是,说道:

“妙英,你不要生气,我是早知道你的心了,不但现在知道,在我病中的几天内也是早已明白了。”

“既然知道了,何必一定还要来问我?”妙英拭了拭眼皮,还是余恨未消的意态,生气地说。

志刚见她那种生气的表情,是更增加了她的妩媚,这就低低说道:

“我想叫你再亲口答应我一声,也好叫我心里甜蜜甜蜜,谁知道你偏又生气了。这是我不好,这是我不好,请你饶我这一回,下次再也不敢了。”

妙英以手划在脸上羞他,又向他噘了噘嘴,却忍不住又抿嘴好笑起来。志刚握了她手儿,轻轻地抚摸了一会儿,正是一个郎情如水,一个妾意如绵。虽然秋天的风是含了一些清凉的成分,但此刻吹在他们两个人身上,也会像三月里春风一样,软绵绵地把两人的心都吹得陶醉起来了。

经过良久的静默,志刚方才又低低地说道:

“妙英,你预备星期日那天登台了吗?我想身子还没完全复原之前,你应该多休息几天才是。”

妙英抬起头来,用了惊奇的目光望了他一眼,说道:

“你怎么知道我星期日登台的?”

“因为我曾经打电话到戏院里问过的。”志刚向她含笑告诉。

妙英听了,方才知道志刚对自己确实有一番关怀的心,这就妩媚地望了他一眼,微微地笑了。

太阳的光芒已经是暗淡得很凄凉了,小鸟儿括着翅膀在空中飞鸣,好像是对太阳唱着胜利的凯歌。公园里的游人都纷纷地散去了,妙英和志刚也慢慢地踱出了公园的大门。在大门口的时候,志刚低声问道:

“你现在到过房娘家里去吗?不知在什么路,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妙英点了点头,跳上一辆三轮车,吩咐踏到马霍路振德坊一号。三轮车到了振德坊门口,志刚才和妙英匆匆地分手。车夫回头问志刚还到什么地方去,志刚说到东亚旅馆好了,于是车夫又向南京路驶行了。车过静安寺路白克路的时候,见横路里也驶行一辆自备三轮车来,上面坐了两个女子,一个不知是谁,一个却是韦紫玉。紫玉似乎也看到了志刚,她两眼向志刚注视了一会儿,忽然招手叫道:

“志刚!志刚!”

志刚却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理也不理她,于是三轮车夫是无情的,在这匆匆之间,也就背道驶远了。这晚志刚睡在床上,心中想着紫玉:她倒还有脸孔来招呼我,真是不知羞耻的东西。一时又想到了妙英,今天无意中在公园里遇见,这当然也是一个巧,可见婚姻大事早有缘分。因为对妙英有了无限的好感,也会感觉妙英比任何女子来得令人可爱,尤其是在今天穿了旗袍之后,似乎更显得美丽可爱一点,因此他心里是充满了无限甜蜜的滋味。

紫玉今天散戏是应了一家钢笔厂的老板娘之邀去吃夜饭的。说起来那老板娘,是个孀妇,平日有男子之风,因为生得粗脚毛手,看起来绝无女子风韵。大概她死了丈夫之后,这票货色无人再来过问,所以异想天开和紫玉去搅七念三。紫玉因为她是女子,外界不会议论,而且身材魁梧,所以视她为男子,乐而交友,因此两人颇为莫逆。

当时紫玉高喊了两声志刚,老板娘在旁边奇怪问道:

“莉珠,你在叫什么人?”

“我在叫我的表哥,有好多年不见了,他不知几时从南京到上海的。为什么到了上海,却不来找我呢?真叫人感到奇怪。”莉珠一面回答,一面微蹙了眉尖儿,似乎有点难过的样子。

“也许是刚到上海,明后天总会到戏院里来望你的,你忙什么呢?”老板娘低低地安慰她。

紫玉于是不再说什么,可是她心里却乱得十分,不要说晚饭没有心思吃,就是夜里这场戏也没有好好地唱了。夜里睡在床上,胡思乱想地忖了一回,觉得一个女子无论唱戏,无论为妓,都是卖的青春钱,归根结底,还是要找一个丈夫方才得到最后的归宿。想起自己和志刚的交情,不可谓不深厚,在故乡分别一幕,那种柔情蜜意、海誓山盟的情景还映现在她眼前。可是到了上海之后,我竟随环境而转变得这样快速,狠心地负了他。假使是看中了一个有作为、有家产的男子倒也罢了,偏偏又瞎了眼睛而上了理发匠的大当。到现在,又成了报告员的附属品一样,这样既无名目地延宕下去,将来的结局还不是一败涂地吗?想到这里,她悔恨得忍不住又淌了一会儿眼泪。一面又想到美玉妹妹,虽然她嫁了一个老头子,可是老头子对她很不错。不管她的生活如何,至少也得到了一个知音,像我现在孤零零的,内心虽有热情,而外表又不能显露出来,这……叫我不是太痛苦了吗?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志刚好,那么我应该想办法仍旧和志刚来结成一对。可是志刚是否知道我到上海后荒唐的情形了?假使不知道,我也许还可以向他冒充一个处女;万一他是知道的,那么当然是不会再来和我结合了。

一时又想到今天在马路上和志刚相遇,我高声地叫他,他不知道是真的没有听见,还是故意不理睬我?莫非他已经知道我的行为,所以和我绝交了吗?这倒也说不定,因为他既然已经到上海,为什么却不到戏院来望我呢?想到这里,自不免又悔恨又伤心了一会子。后来,她又有一个感觉,因为自己艺名已经改了,莫非志刚并不知道吴莉珠就是我韦紫玉吗?对了,一定是这个缘故,那么我明天倒要想一个办法,叫他知道我就是韦紫玉才好。莉珠自己安慰着自己,她方才睡熟了过去。

过了几天,志刚接到上司的命令,要他到广西去担任工作,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志刚预备明天动身了,谁知下午在小报上越剧栏类见到一则消息,是吴莉珠找寻白志刚启事。大意是既然已到上海,为何不来一叙?志刚方知那天莉珠叫我不理,在她还以为是我没有看见她呢,遂一笑置之,匆匆到东京剧场找到了妙英。齐巧妙英已经没有戏了,正在卸妆,她见了志刚,含笑叫道:

“志刚,快坐一会儿,我一会儿就好了。”一面说,一面匆匆洗脸,换了旗袍,然后走到志刚面前,说道:

“你今天怎么倒有工夫来游玩?有什么事情吗?”

“事情是有一点,这儿不是说话之所,你有工夫和我到外面去走一会儿吗?”志刚向她低低地回答。

“我下了戏,本来就没有什么事情。”妙英说着,便和志刚一同走出了东京剧场的门口。志刚道:

“我们找个地方坐坐,这时五点一刻,还是隔壁米高美去坐一会儿。”妙英虽然多时未进舞厅,不过她也没有表示反对,两人遂到米高梅舞厅去了。

在舞厅里坐下之后,妙英忍不住又开口问道:

“志刚,我看见你脸色很不好,莫非有什么心事吗?你有什么为难的话不妨告诉我,也许我可以解你的苦闷。”

“妙英,我明天就要和你分离了。”志刚被她一问,这才低低地告诉,语气是包含了一些清凉的成分。

“那么你预备到什么地方去呢?”妙英微蹙了眉尖,急急地追问。

“我……要到广西去……因为……妙英,事到今日,我也只好向你老实地告诉了。”志刚支吾了一会儿,方才附了她耳朵,向她喁喁地诉说了一阵。

妙英笑了一笑,说道:

“你不告诉我,我也早已意料之中的了。志刚,你不要难过,一个青年总要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那样才不愧是中华民国的国民。所以这次你调任到广西,我很高兴,不过我有一个条件,就是请你允许我跟你一块儿走,只要你肯答应我,无论怎样吃苦我都不怕的。”

志刚以为她听到这个消息,至少是有悲哀的表示,谁知她竟说出这一番话来,从可知妙英真是一个不平凡的女性。于是,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她的纤手,很敬爱地点了点头,说道:

“妙英,你真伟大,我有你这样一个好内助,将来我更会成功伟大的事业,因为你能鼓励我,使我当然增加了不少的勇气。不过,你要跟我一同走,这恐怕是不可能的事情,请你原谅我的苦衷,我不能答应你这个要求。可是,你不必疑心我有什么对你爱不专一的存心,因为便利我的任务上起见,我是决不能随身带一个女子同行的。妙英,你难受吗?你信得过我吗?”

妙英虽然感到有点难过,但是经过他一番解释之后,她又觉得不能为了自己而妨害了他的任务,所以她脸上还是含了浅浅的微笑,说道:

“我并不难过,而且也很信任你,我知道你有重大的使命和责任,决不能为了一个女子而误了你的前程和国家的重任。志刚,我希望你成功,我希望你达到光明大道。来,我好久不跳舞了,今天是应该和你狂舞一下,回头我在金谷与你送行。”妙英一面说,一面已站起身子,拉了他的手儿,走到舞池里去了。

茶舞散后,两人到金谷晚餐,妙英要喝多量的酒,却被志刚阻拦了,说道:

“你不要多喝酒,一则有伤身子,二则你还得到戏院里去上戏,我们虽然暂时分离,将来自会有重逢的一天。我知道最后胜利已经快到了,所以我们全国民众出头的日子也就在眼前了。妙英,你应该静静地忍耐着,我相信不久的将来,老天总会给我们团圆甜蜜的好梦。”

妙英听他这样说,本来已经是喝过了酒,此刻粉脸儿更一圆圈一圆圈地红晕起来,秋波盈盈地逗了他一瞥娇羞的媚眼,频频地点了一下头,却报之以甜蜜的微笑。志刚心里有些荡漾,因为两人是坐在并排的,他见四下无人看见,遂凑过嘴去,在她唇上吻了一下。妙英“嗯”了一声,却恨恨地送给他一个妩媚的白眼。

这晚志刚回到旅馆,把一切行李都整理舒齐,想起紫玉的启事,觉得自己总应该给她一封信,叫她可以明白自己所以不来望她的原因。而且,更可以叫她知道,不是我负她,而是她来负我。想定主意,遂写了一封很长很心痛的信,自己读了一遍,方才匆匆地脱衣就寝了。

次日一早起身,志刚在正在梳洗,妙英就匆匆地来了。志刚问她可曾用过早点,妙英说道:

“还没有吃过,预备请你到大三元去吃一顿。”

志刚笑道:

“不必了,我怕时候来不及,还是在这里吃一点吧。将来我们重逢的时候,好好吃杯团圆酒,此刻就马虎一些吧。”一面说,一面掀了电铃,叫侍役拿上两客肉丝汤面,又吩咐他开上账单,付清了房饭金,然后两人便一同坐车到火车站。在车站上又谈了一会儿,直待火车将开的时候,方才各道珍重,洒泪而别。

志刚走后的第三天,吴莉珠在五星后台化妆室中接到了志刚的来信。她见信封上志刚的具名,心中先别别的一跳,暗想,这就奇怪了,他不来望我,却写信来和我谈话,这到底是什么用意呢?于是急急地拆开信封,展开信笺,念道:

紫玉小姐芳鉴:

不,在今天我似乎不应该再称呼你紫玉小姐,当然,我是应该向你称呼莉珠小姐的。因为你如今的环境,已非昔日在故乡时候可比了,所谓彼一时此一时。“韦紫玉”三字不及“吴莉珠”出风头,就是韦紫玉的固性,也不及吴莉珠来得幽静美丽呀!

人生的变幻莫测,真仿佛是流水浮云,就是你自己恐怕也梦想不到,一个朴素的韦紫玉姑娘,在短短这四年之中,竟变成了红遍海上的越伶了吧。这是多么的可贺!这是多么的光荣!我在这里抱了十二万分的诚意向你致敬,因为外界传说你是一个好好姑娘,不爱虚荣,不习奢华。这样一个好的越伶,从哪里去寻找啊?

我从南京到上海已经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来的时候,还不知吴莉珠就是韦紫玉。我打听了许多日子,可是一个人也不晓得韦紫玉究竟是什么人。后来,我到故乡去找寻你,问了你的母亲,才知道大名鼎鼎的吴莉珠就是从前的韦紫玉。可是,我这次到上海来的时候,忽然在无意中知道了你在这四年里种种的事迹,我觉得你真是伟大极了!你是一个不受外界诱惑、品性崇高的女艺人,你是值得令人赞美的越伶。虽然我们过去有着天高地厚的情谊,不过我是一个落伍者,你是一个前进者,在两相比较之下,我自然没有资格再来和你相认了。

紫玉,我想你看了这封信,你一定也会赞成我这样办法吧?因为我知道你现在有现在的环境,当然把四年前过去的事情也不值得再记起来了吧?所以,我这次到上海,没有资格再来和你见面,因为我还是过去四年前一样呆笨。而你呢?是已经由呆笨而变到社会上最聪明的姑娘了。

紫玉,当你接到我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是离开上海了。最后,我希望你不必学那外表的美丽,请你把内心的美改造得完备一点,这便是你真正的美了。

不多说了,特此奉告!

白志刚手启

即日

吴莉珠看完了这封信,她一颗心是片片地碎了,好像刀割一般的痛苦。她脑海里方才浮现出四年前分别的一幕,忽然一阵眼花,她的身子便向后跌倒下去。这一下子,把后台几个小姊妹都闹得轰然起来了。